在伦敦这样一个五方杂处、令人莫测的怪地方,苏荷区恐怕是最最不适合福尔赛精神的了。如果乔治看见他堂兄上这种地方去,他准会说:“呵呵,好汉子!”地方那样污秽,到处充塞着骗子、社会渣滓、猫、意大利人、番茄、饭馆子、手摇风琴、花花绿绿的衣料、怪姓氏、从楼上高窗子里窥望的人;它就象个离群索居的人,和英国这个国家不相往来。然而它却有它自己一套夹七夹八的经营本领,和它自己的某种繁荣,因此别区里的房租下跌,它这里的房租却在上涨。拿索米斯来说,多年来他熟悉的部分都只限于它的西面堡垒——华杜尔街。这里被他捡到了不少的便宜货;便在波辛尼身死和伊琳出走之后,他在白里登住的七年中,偶尔在这里也还买到珍贵的东西,不过没有地方放罢了。当时的经过是这样的:他一经断定自己的妻子已经一去不返时,就在蒙特贝里方场自己那所房子外面挂上一个牌子:
精美住宅出售
接洽处:贝尔格拉维亚,考特街,列生-杜克斯公司。
房子不到一个星期就卖掉了——那所精美的住宅——而过去在它无疵可击的阴影里,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曾经不声不响地痛苦得要死。
那一天是一月里一个雾蒙蒙的傍晚,就在那块牌子取下之后不久,索米斯又到房子那边去看了一次,倚着方场的栏杆站着,眺望那些没有点灯的窗子,一面细细回味那些痛苦的往事,为什么她从来不爱他呢?为什么?她要什么他都给了她,而且在那长长的三年中,他要的她也都给了他——老实说,不给的只是她的心。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一个过路的警察带着疑心把他望望:那扇有雕花门钮的绿门,现在挂着“出售”的牌子,他已经没有权利进去了!他的喉管突然象堵塞着一样,三脚两步在雾里走掉。当天晚上,他就住到白里登去了。
苏荷区的马尔达街快到了,布里达尼饭店也快到了;安耐特将会伛着香肩在店里管帐呢。索米斯一面走,一面盘算着自己在白里登度过的那七年。真奇怪,在那样一个连香豆花的香气都闻不见的小镇上,连个放画的地方都没有,他怎么会住得下去,而且住得那样久呢?的确,那些年头里就没有一点时间看画——这一段时间全在死命搞钱;有更多的有限公司都聘请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担任法律顾问,多得简直照应不过来。每天早上坐在普尔曼车厢里进城,每天傍晚从城里坐普尔曼火车下去。吃完晚饭,仍旧是埋头在法律文件里,弄得精疲力竭才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古怪的是星期六到星期一都是在伦敦自己的俱乐部过的——和习惯的做法恰好相反,因为他牢固的、谨慎小心的本能使他觉得一个人工作紧张时需要每天两次上火车站呼吸海空气,休息时非得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不可。星期天去公园巷看他的父母,去悌摩西家,去格林街,或者偶尔到别的人家去,对他的健康来说,就如同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海空气一样少不了。便在移居买波杜伦之后,他还是保持这种习惯——一直到认识了安耐特才有所改变。是安耐特在他的看法上引起了革命,还是他的看法的革命使他看中了安耐特,索米斯跟我们一样不知道,就如同一个圆圈没有人说得出哪里是起点一样。总之,有财产而没有一个人可以付托,就等于否定真正的福尔赛主义;这一点心理非常复杂,而且他愈来愈感到是如此了。最近一年来,他为这一件事情着实摆布不下:究竟要不要一个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在他放下的地方开始——事实上是保证不放弃自己那些放不下的东西。那天是四月里一个傍晚,他买了一件维基伍德的陶器,后来就上马尔达街去看看;在那条街上他父亲有座房产被人改装成饭店——这样做法很不妥当,而且和租赁条件也不合。他先把饭店外表看了看——漆得很漂亮的奶油色,进门的地方凹了进去,放两只孔雀蓝的木箱子,里面栽了些小桂树——门上面是一行金字“布里达尼饭店”;索米斯看见了金字,倒还中意。进了门,他看见已经有几个客人坐在那里,一张张绿色小圆台子,上面都摆了小盆鲜花和布里达尼瓷的盆子。索米斯向一个衣服整洁的女侍役说要见她们的老板。她们引他到一间后房里去,房里一个女孩子靠一张简陋的书桌坐着,桌上摊了些文件,一张小圆桌摆了两个人的餐具。女孩子站了起来,说:“先生,你要找妈嬷吗?”音调很特别;这一来,索米斯原来的整洁雅致的印象就更加得到证明了。
“是的,”索米斯回答,“我代表这里的房东;我就是房东的儿子。”
“你请坐,好吗?先生,告诉妈嬷来见这位先生。”
他很高兴,女孩子对他很亲热,说明这也是生意眼;忽然间,他发现她非常之美——美得简直使他的眼睛没法不盯着她的脸看。她移步搬一张椅子给他坐时,身体有一种奇妙的轻微的摇摆,就好象被人运用一种特殊的秘密技巧凑成的一样;一张脸和微微露出来的颈子看上去就象洒上花露水一样。也许就在这个时候,索米斯下了并没有违反租约的结论;不过从他自己和他父亲的角度来看,他这个结论所根据的原则是这些违法装修的效果并不差,饭馆的生意兴隆,而且拉摩特太太的经营本领显然也很不坏。不过,有些事情还要等看了再说,这一点他并没有忽略掉;有这个缘故,他就不得不一趟一趟地跑来,因而在那间后房里,他的消瘦,但不是瘦弱而仅仅是不碍眼的身材,他的苍白和方下巴的脸,修得整齐的小胡子和两鬓还没有花白的深褐色头发,也就成为很熟悉的了。
拉摩特太太觉得他是“一位很神气的先生”;而且——不久以后——“很和气,很妙”,一面冷眼看着他盯着自己的女儿望。
拉摩特太太就是那种身体发福、眉目清秀、深褐色头发的法国女人;她们的每一动作、每一个声音笑貌都使人对她们的能力,不论在她们管理家务方面,在烹饪知识方面,和小心积累银行存款方面,都感到百分之百的放心。
自从拜访了布里达尼饭店之后,索米斯其他的拜访都停止了——当然,并不是什么具体的决定,因为索米斯和所有的福尔赛家人一样,也和他的绝大多数的国人一样,天生就是个经验主义者。然而,正是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使他逐渐具体地意识到需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需要从一个没有结婚的已婚男子改变为已婚男子重又结婚。
在这个一八九九年十月上旬的傍晚,当他转身向马尔达街走来的时候,他买了一份报纸,看看那个德莱佛斯案有没有什么下文——因为拉摩特太太和她的女儿都是天主教徒,而且都是反对德莱佛斯的,为了要和她们母女混得更亲热些,跟她们谈谈德莱佛斯的案子一直都很收效。
索米斯把新闻版浏览了一下,并没有找到什么法国新闻,可是看到证券交易所债券普遍下跌,和一篇关于德兰士瓦的其兆不祥的社论。他进门时心里想:“战争是肯定了。我要把公债卖掉。”这并不是说他私人的公债很多,利钱太低了;可是他应当忠告他的那些公司——公债肯定要跌。当他穿过饭店走往里房时,一眼就看出生意还是和平时一样好;这一点,如果在四月里的话,他看了就会高兴,可是现在却使他感到相当不舒服。如果他不得不提出离婚的结果,最后能娶到安耐特,那么她母亲还是以回法国去为上,而饭店生意兴隆很可能反而成为一种障碍。因为法国人到英国来都是为了赚钱,他当然只有出钱把饭店盘下来的一法,这一来,价钱就会要得很高。究竟要多少钱呢?这时,他已经走到小房间的门口,平时那种心儿微跳、喉咙管里隐隐发甜的味儿又来了,他也就没有想下去。
走进小房间时,他好象看见一条宽大的黑裙子在门口消失掉,溜进饭店里去,同时看见安耐特两只手举起来摸头发。这是他最最喜欢看的姿势——那样的秀挺,那样的柔和,真美。他说:
“我不过是来跟你母亲谈拆掉那扇隔板的。不,不要叫她。”
“先生跟我们吃晚饭,好吗?十分钟就开了。”索米斯这时还握着她的手,忽然情不自禁起来,连自己都有点诧异。
“你今天晚上很美,”他说,“非常美。你可知道你长得多美呀,安耐特?”
安耐特手缩回来,脸红了。“先生真好。”
“一点儿不好,”索米斯说,废然坐下来。
安耐特做了微带表情的手势;没有搽口红的樱唇浮出一点微笑。
索米斯一面望着樱唇,一面说:
“你在这儿快乐吗,还是愿意回法国去?”
“哦,我喜欢伦敦,巴黎当然也喜欢。可是伦敦比奥里昂好,而且愤懑,写了著名的《我控诉》一文。英国的乡下真美。上星期天我去里希蒙玩过呢。”
索米斯心里挣扎了一下,盘算要不要提出买波杜伦来。他敢吗?他毕竟敢邀她们下去,并且指给她看可以指望到些什么嘛!可是!那边你可以谈话。在这间房间里什么都不可能谈。
“我想约你和你母亲,”他忽然说,“下星期天下午上我那儿去玩。我的房子就在河边上,现在的天气还不太冷,我还可以给你们看些名画。你说怎么样?”
安耐特拍起手来。
“太好了。河上真美啊。”
“那么,就说定了,我来跟你母亲说。”
今天晚上,他用不着跟她再说什么了,免得露出痕迹。可是他的话不是已经说得太多了吗?约一个开饭店的女人和她的漂亮女儿上自己乡间别墅去玩,会没有用意吗?就算安耐特看不出,拉摩特太太总会看得出。好吧!反正拉摩特太太也很少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的。况且,这是他第二次耽下来跟她们吃晚饭了;他本来欠她们的人情呢!
一路走回公园巷时——他现在住在父亲家里了——他还回味着安耐特的柔荑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心情很愉快,有一点心旌摇荡,弄得人迷迷惑惑的。提出来解决!解决什么!怎样解决!把丑事传开来?真是可恨!哪个不知道他精明强干,看事情看得远,替人家排难解纷办法很多!他这个一向代表私有利益的人,法律的柱石,现在偏偏受到法律的播弄!一想到这里,简直叫人冒火!维妮佛梨德的事情已经够糟的了!一个人家闹出两件事情来,怎么成!还是弄一个情妇的好——一个情妇,生一个儿子过继在自己名下,好不好呢?可是那个黑皮肤、肥硕、尖利的拉摩特太太挡着他的视线。不行!这做不到。那样想,就好象是安耐特会真正地爱他似的;在他这样年纪,不可能指望做到。如果她母亲愿意,如果摆明的有大利可图,——也许可能!否则的话,肯定会碰钉子。而且,他心里想:“我也不是个坏蛋。我并不想坑她;也不想偷偷摸摸做什么事情。不过我的确要她,还要个儿子!除了离婚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样——反正——要离婚!”他沿着格林公园栏杆,在筱悬木的影子和灯光下面,慢步走去。在灯光照不到的那些苍茫的树身中间,暮霭凝聚着。当他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他从他父亲公园巷的房子里出来,或者在那四年的婚后生活中,他从自己蒙特贝里尔方场的房子里出来,都要走过这些树木,总有几百次了!今天晚上,当他正在打主意想法子摆脱自己长期无益的婚姻束缚时,他忽然兴起,一路从海德公园三角场走进公园,再从武士桥门出来,就跟过去日子里伊琳还和他在一起、他回家时那样走法。伊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这些年不见面,她是怎样过的呢?算来已是十二年,乔里恩大伯留给她那笔钱也有了七年了!她还美吗?不知道碰见时会不会还认识她?“我还没有怎么老,”他心里想;“我想她老了。她使我太痛苦了。”他忽然想起一天晚上、他第一次一个人出去吃晚饭的情形来——马尔堡校友聚餐——就在他们结婚的头一年。他多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啊;进门时,脚步轻得象只猫,这时候,他听见她正在弹琴。他开了客厅的门,一点声音没有,站在那里,注视她脸上的表情,那种神情和他平日看见的完全不同,坦率得多,而且那样的诚实无欺,就好象把一颗他从来没有看见的心交给她弹的音乐似的。他又想起当时她停止下来,转身看见他,脸上又回到他平时看见的那种神气,使他周身打了一个寒噤,尽管接着他就过去抚摸她的肩头。的确,她使他太痛苦了!离婚!这多年完全不在一起,现在提出来好象有点荒唐!可是非得如此不可。没有别的法子!“问题是——”他忽然接触实际起来,“由哪一个提出呢?她,还是我?是她丢掉我的。她欠的债她还!我想,总会有个人的。”他不自觉地狞笑一声,转身回公园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