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家时,芙蕾发现家里空气非常特别,连她自己私生活周围的迷雾都戳破了。她母亲在呆呆出神,简直对她不瞅不睬;她父亲在葡萄藤温室里生闷气。两个人谁也一句话没有。“是为了我的事情吗?”芙蕾想,“还是为了普罗芳?”她问母亲:

“爹怎么啦?”

她母亲只耸一下肩膀,算是回答。

她问父亲:

“妈怎么啦?”

她父亲回答说:

“怎么啦?应当怎么?”就狠狠看了她一眼。

“我想起来了,”芙蕾低声说,“普罗芳先生要坐游艇去作一次小小旅行,上南洋去。”

索米斯把一枝没有结果子的葡萄藤仔细端详着。

“这棵藤长坏了,”他说,“小孟特上这儿来过。他问了我一点你的事情。”

“哦!爹,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他是个时代的产儿——跟所有那些年轻人一样。”

“亲爱的,你在他这样年纪时是什么样子?”

索米斯狞笑一下。

“我们都出去工作,并不到处晃膀子——乱跑啊,开汽车啊,谈爱情啊。”

“你谈过爱情没有?”

她问这句话时避免正眼望他,可是瞧得很清楚:索米斯苍白的脸红了起来,两道花白的眉毛皱着,里面还夹有一些黑的。

“我没有时间拈花惹草的,也不喜欢。”

“也许你有过一种崇高的感情呢。”

索米斯带有深意地看了她一下。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是有的,而且对我很有好处。”他走开了,沿着那些热水管子走去。芙蕾踮着脚悄悄跟在后面。

“告诉告诉我呢,爹!”

索米斯的态度变得非常安静。

“你这样年纪要知道这些事情做什么呢?”

“她还在吗?”

他点点头。

“结婚了吗?”

“是的。”

“那是乔恩·福尔赛的母亲,是不是?而且她是你的第一个妻子。”

这话是凭一刹那的直觉说出的。他反对自己和乔恩一准是由于他担心自己知道这件伤害他自尊心的往事。可是话说出后,却使她吃了一惊。一个年纪这样大、心情这样平静的人会象当头棒击那样缩一下,而且声音里面含有那样强烈的痛苦,真是想不到。

“谁告诉你的?如果你姑姑……!我不愿意人家谈这件事,我受不了。”

“可是,亲爱的,”芙蕾说,非常温柔地,“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管多久不多久,我——”

芙蕾站在那里拍拍他的胳臂。

“我曾经想法子忘掉,”他忽然说;“我不愿意有人提起。”接着,就象发泄一股长久蕴藏在胸中的怨气似的,他又说:“在这些年头,人们是不了解的。崇高的感情,真的!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芙蕾说,几几乎象耳语一样。

索米斯原是背向着她,这时突然转过身来。

“你说的什么——象你这样大的一个孩子!”

“也许我遗传了你的崇高感情呢,爹。”

“什么?”

“你知道,我爱她的儿子。”

索米斯的脸色就象白纸一样,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也一样白。两个人在炎蒸的高热中相互瞠视着,空气中散布着泥土、一盆盆绣球花和生长得很快的葡萄藤的浓香。

“这真荒唐,”索米斯从干燥的嘴唇中间终于迸出了这一句。

芙蕾的嘴唇几几乎没有动,轻声说:

“爹,你不要生气。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可是她看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害怕,非常之害怕。

“我还以为你这种蠢念头,”他断断续续地说,“已经完全忘掉了呢。”

“唉,没有忘掉!而且比从前增加了十倍。”

索米斯踢一下热水管。这一可悯的动作感动了她,因为她并不怕父亲——一点也不怕。

“最亲爱的!”她说。“你知道,事情避免不了,就避免不了。”

“避免不了!”索米斯跟着说了一句。“你不知道你说些什么。那个男孩子你告诉他没有?”

她的两颊突然涨得绯红。

“还没有。”

他已经又转过身去,一只肩膀微微耸起,站在那里盯着一处热水管接榫的地方看。

“这事使我非常厌恶,”他忽然说;“再没有什么事情更使我厌恶的了。那个家伙的儿子!简直——简直——浑蛋!”

芙蕾注意到,几乎是不自觉地,他并没有说“那个女人的儿子”;她的直觉又开始活动了。

难道那种崇高感情的残魂还逗留在他心田的某一角吗?

她一只手伸到他胳臂下面。

“乔恩的父亲已经很老了,而且身体很不好;我见过他。”

“你——?”

“对,我随乔恩去的;他们两个人我都看见了。”

“那么,他们跟你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很客气。”

“他们会的。”他重又研究热水管的接榫起来,后来忽然说:“我得想过——今天晚上再跟你谈。”

她知道目前只能到此为止,就悄悄走开,丢下索米斯继续望着热水管的接榫。她信步进了果园,走在那些黑莓和红醋栗中间,也没有心思摘果子吃。两个月前——她的心情多么轻松啊!甚至两天以前,在普罗芳告诉她这件秘密之前——她的心情也还是轻松的。现在她觉得自己就象落在网罟里,无法自拔——感情、既得权利、压制与反抗、爱与恨,全都交织在一起。在这阴暗的失意时刻,连她这样一个遇事死也不放手的人,也觉得走投无路了。怎样办呢——怎样去左右和扭转客观事物,使它服从自己的意志,并且满足自己的心愿呢!忽然间,就在高高的黄杨篱笆的转角上,她迎头撞上自己的母亲,路走得很快,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她的胸口起伏着,眼睛睁得多大,两颊绯红。芙蕾立刻想道:

“游艇的事情啊!可怜的母亲!”

安耐特惊异地狠狠看了她一眼,就说:

“我头痛。”

“我真替你难过,妈。”

“嗯,对啊!你跟你父亲——难过!”

“可是,妈——我是真的。我知道头痛是什么滋味。”

安耐特惊异的眼睛睁得多大,连上眼白都显出来了。

“可怜的不懂事的孩子!”她说。

她母亲——平时那样的镇静,那样的现实——竟然会这副形相,而且说出这种话来!这使人不禁心惊!她父亲,她母亲,她自己,都变得这样子!然而两个月前,这一家人好象世界上的什么都应有尽有了。

安耐特把手里的信团了起来。芙蕾知道自己只好装作没看见。

“妈,可不可以让我给你的头痛想想法子?”

安耐特摇摇那颗痛头,扭着身子走开了。

“真残忍!”芙蕾想,“可是我很高兴!那个男人!这些男人跑来探头探脑做什么,搅得什么都不对头!我想他是对她腻味了。他有什么资格对我母亲腻味?有什么资格!”这种想法很自然,又很古怪,使她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当然,她应当高兴,可是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她父亲并不真正在乎!她母亲也许在乎。她走进果树园,在一棵樱桃树下坐下来。微风在高枝上叹息着;从绿荫中望出去的蓝天非常之蓝,天上的白云又非常之白——这些厚厚的白云几乎一直是河上景色的点缀。蜜蜂在风吹不到的树荫里,发出轻柔的嗡嗡声,果树在滋润的草地上投出浓密的影子——这些果树都是她父亲二十五年前种的。园中差不多寂无鸟声,连鹧鸪鸟也噤声了,只有斑鸠还咕咕叫着。微风的吹拂、蜜蜂的嗡嗡声和斑鸠的叫唤织成一片盛夏气氛,使她的激动心情不久便安静一点。她抱着膝盖,开始策划起来。她非得使父亲支持她不可。只要她能够快乐,他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他真正关心的就是她的未来;这一点如果不懂得,她就是白活了十九年。所以她只需要使他相信她没有乔恩就活不下去。他认为这简直荒唐。老年人多么愚蠢啊,总以为自己懂得年轻人的心情似的!他不是供认自己年轻的时候恋爱,有一种崇高的感情吗?他应当了解!她想:“他为我积攒了这许多钱,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不能快乐的话?钱,以及所有钱买得了的东西,并不能给人快乐。只有爱情能够。这个果园里的牛眼菊,使果园有时候看上去那样带有梦意,开得又泼皮又快乐,这些才算抓着了青春呢。”

“他们就不应当给我起这样一个花草的名字,”她思量着,“如果他们不打算让我抓着青春和及时享乐的话。”真正的障碍,诸如贫穷、疾病,并不存在,只是感情在作梗,一个从过去不快乐日子带来的鬼影!乔恩说得对。这些年纪大的人,他们就不愿意你生活下去。他们做错了事,作了孽,却要他们的儿女继续还债还下去!风息了;蚊蚋开始叮人。她站起来,摘了一朵忍冬,进屋子去了。

那天晚上很热。芙蕾和她母亲都穿上低领口的薄薄的灰白衣服。晚饭桌上的花也是灰白的。芙蕾特别感觉到什么都是灰溜溜的;她父亲的脸,她母亲的肩头;灰溜溜的木板墙壁,灰溜溜的灰丝绒地毯,灯罩,甚至汤也是灰色的。屋子里一块颜色都看不见,连灰玻璃杯里的酒也没有颜色,因为没有人喝它。眼睛望去不是灰色,便是黑色——她父亲的衣服,男管家的衣服,自己那头筋疲力尽地躺在窗子口的猎狗,和带有奶色图案的黑窗帘。一只蛾子飞了进来,连蛾子也是灰色。一顿在闷热中的半殡仪似的晚饭吃得阒静无声。

当她随着母亲走出去时,她父亲喊她回来。

她挨着他靠桌子坐下来,从头发上取下那朵忍冬花,凑着鼻子闻闻。

“我在想,”他说。

“怎样呢,亲爱的?”

“我讲话使我感到极端痛苦,可是没有办法不说。我不知道你懂得不懂得你对我是多么宝贝——我从来没有谈过,觉得没有必要;不过——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母亲——”他停顿一下,眼睛盯着威尼斯玻璃的洗指碗望。

“怎样呢?”

“我只有你一个生活指望。自从你生下以后,我就没有——没有喜欢过任何别的东西。”

“我知道,”芙蕾轻声说。

索米斯舔了舔嘴唇。

“你也许以为这件事我可以给你打开僵局,安排得好好的。你错了我——我一点办法没有。”

芙蕾没有开口。

“我的个人感情姑且不谈,”索米斯以更加坚决一点的口气说下去,“我不管怎样说,那两个也是不买账的。他们——他们恨我,正如人们总是恨他们伤害过的人一样。”

“可是他——乔恩——”

“他是他们的亲骨肉,她的唯一的儿子。可能她宝贝他跟我宝贝你一样。这是个致命伤。”

“不是的,”芙蕾叫,“爹,不是的!”

索米斯往后靠起,一副灰溜溜的忍耐神气,就好象打定主意不流露任何情感似的。

“你听着,”他说。“你是以两个月——两个月的感情来对抗三十五年的仇恨!你想你会有多大的希望?两个月——而且是你的初恋,不过五六次会面,几次谈话和散步,几次接吻——来对抗,对抗你无从想象的,任何人不亲身经历都不能想象的仇恨。芙蕾,放理智一点吧!这简直是疯狂透顶了!”

芙蕾把那朵忍冬一点一点地扯碎掉。

“疯狂的是让过去毁掉一切。我们管过去什么?这是我们的生命,不是你们的。”

索米斯抬起手遮着前额,芙蕾忽然看见额上亮晶晶的汗水。

“你是谁的孩子?”他说。“他又是谁的孩子?现在是和过去联着的,未来也是和现在,和过去联着的。你没法逃避得了。”

她从来没有听见索米斯谈过哲学,虽则自己很激动,但仍然深深感动了;她两肘撑着桌子,手托着下巴。

“可是,爹,你想想实际情形。我们两个人相爱。钱又是那么多,除掉感情上的障碍,任何阻碍都没有。爹,让我们把过去埋葬掉吧。”

他的回答只是一声叹息。

“而且,”芙蕾温和地说,“你阻止不了我们。”

“我想,”索米斯说,“如果能由我作主的话,我就不会想到要阻止你;我知道,为了保持你的感情,有些事情只好容忍。可是事情并不操在我手里。我要你了解的就是这个,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如果你继续认为你可以随心所欲,而且鼓励这种想法,等到你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时,你受到的打击就要重得多。”

“唉!”芙蕾叫,“你帮帮忙呢,爹;你知道你是帮得了我的忙的。”

索米斯猛然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我?”他恨恨地说。“帮得了你的忙?我是障碍——恰恰是原因和障碍——是不是那句老话?你真是我的女儿。”

他站起来。

“祸胎已经种下了。你再要固执下去,那就只能怪你自己。唉!不要傻啊,我的孩子——我的唯一的孩子!”

芙蕾用前额抵着父亲的肩膀。

她的心情简直激动到了极点。可是露出来也没有用!毫无用处!她丢下父亲,走到屋外的瞑色中,五心烦乱,可是仍旧不服。她脑子里的一切都是缥缥缈缈、昏昏糊糊的,就象园子里的那些黑影子一样——只有占有的意志仍旧清楚。一棵白杨树刺破暗蓝色的天空,碰到一颗白星。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子,使她的裸肩感到寒意。她走到河边,河面已经暗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凝望水上的一痕月光。忽然间,她鼻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同时河边钻出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来,就象是月亮里掉下来的。原来是小孟特穿了一身白法兰绒的衣服,站在自己的小船里。她听见香烟头丢在水里吱了一声。

“芙蕾,”孟特的声音说,“可怜可怜一个倒楣蛋吧。我等了你好几个钟点了。”

“为什么?”

“你上我的小船来!”

“我不来。”

“为什么不来?”

“我又不是水神。”

“你难道一点风流都不懂?不要摩登呀,芙蕾!”

他在小径上出现,离她只有一码远。

“走开!”

“芙蕾,我爱你。芙蕾!”

芙蕾发出一声短笑。

“等我心里没有愿望的时候,你再来吧。”她说。

“你有什么愿望?”

“你另外问个问题。”

“芙蕾,”孟特说,声音听上去很古怪,“别拿我开玩笑!连解剖的狗在开刀之前也应当好好对待。”

芙蕾摇摇头;可是嘴唇却在抖。

“你不应该吓我一跳。给我一支香烟。”

孟特给了她一支,替她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支。

“我不想谈废话,”他说,“可是请你想象一下过去所有的爱人谈过的所有废话,而把我的特殊废话也加了进去。”

“谢谢你,我已经想象过了。晚安!”

在一棵被月光照白的刺球花影子里,两个人有这么一刹那面对面望着,两支香烟的烟气在他们中间溶混到一起。

“‘马吉尔·孟特’:落选了?”他说。芙蕾毅然转身向大房子走去。在草地上她驻足回顾一下。马吉尔·孟特正在把胳臂挥得老高的;她能望见他正在用胳臂打自己的头;然后又向月光照着的刺球花招手。她勉强听得见他的声音。“好好!”芙蕾抖擞一下身子。她自己的心事太重了,也顾不了他。到了阳台上,她猛然又停下来。她母亲正坐在客厅里写字台那儿,就只有她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板得厉害。可是样子看上去非常惨!芙蕾上了搂。在自己房门口又停下来。她能听见自己父亲在画廊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真是孟特说的好好!”她想。“唉,乔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