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索米斯上楼进了自己买波杜伦附近的房子的画廊。正如安耐特说的,他心里有“气”。芙蕾还没有回家。家里指望她星期三回来;打来一个电报说要星期五回来,到了星期五又改为星期天下午;这里她姑姑、她的表姊卡狄干一家和普罗芳那个家伙都来了,就因为缺少了她,弄得什么事都没有劲。他站在那张高根前面——这是他收藏中最怕痛的一张。战前他把这张丑陋的大东西连同两张早年的马蒂斯买下,因为这些后期印象派画家当时闹得很厉害。他正在盘算普罗芳会不会要,那他就可以脱手——这家伙好象有钱不知道怎样花——就听见他妹妹的声音说:“我看这张画可不象话,索米斯。”他这才看见维妮佛梨德已跟着他上了楼。

“你这样看吗?”他冷冷地说;“我花了五百镑买来的。”

“可想得到的!就算是黑人女人,也不是生得这副模样。”

索米斯发出一声怒笑。“你上来又不是和我谈这个的。”

“是啊。你知道乔里恩的孩子住在法尔夫妇那儿吗?”

索米斯猛然转过身来。

“什么?”

“就是这样,”维妮佛梨德懒洋洋地说;“他要学农场,这个时期都住在他们那里。”

索米斯转过身去,可是在他来回走着时,维妮佛梨德的声音仍旧追着他。“我打了法尔招呼,叫他们切切不要对这两个人提起从前的事情。”

“你早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维妮佛梨德耸一下她的肥阔肩膀。

“芙蕾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你总是惯坏她。还有,老兄,这有什么害处呢?”

“害处!”索米斯喃喃地说。“怎么,她——”他止住不说下去。朱诺,丢掉手绢,芙蕾的眼睛,她问的那些问题,现在又这样迟迟不回家——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不祥之兆,但是出于本性,他却不能把这些告诉别人。

“我觉得你太小心了,”维妮佛梨德说。“我要是你,就把从前的事情讲给她听。把女孩子看作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不成的。她们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知识,我也说不来,不过她们好象什么都懂。”

索米斯那张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维妮佛梨德赶快又说:

“你假如不愿意谈的活,我可以替你谈。”

索米斯摇摇头。想到自己的爱女获悉那件旧日的丑事,脸上太难堪了,除非碰到绝对必要时。

“不要,”他说,“还没有到时候。能够不讲我绝对不讲。”

“这真没有道理,亲爱的。你想想那些人怎么会不讲呢!”

“二十年的时间很长了,”索米斯低声说。“除掉我们家里人以外,哪个还会记得?”

维妮佛梨德被他堵得没有话说。近来她变得愈来愈喜欢安静了,因为蒙达古·达尔第在她年轻时总闹得她心绪不宁。由于油画总使她感到抑郁,所以她不久就下楼去了。

索米斯走到屋角上挂着的那张戈雅真迹面前,那张“摘葡萄”的壁画摹本也并排挂着。他买到这张戈雅真迹很能说明人们的既得利益和欲望是多么的牢固;这些就象蛛网一样把生命的美丽翅膀束缚在上面。这张真戈雅的高贵主人的祖先是在一次西班牙战争中弄到手的——换句话说,是抢来的。那位高贵的主人始终不懂得这张画的价值,一直到九十年代才由一位有胆识的批评家发现一位名叫戈雅的西班牙画家是个天才。在戈雅的作品中,这只能算是平平,可是在英国差不多是一时无两了,因此那位高贵的主人便成了众目睽睽的人物。他本来收藏宏富,而且具有贵族的高雅修养;这使他除掉感官的享受外,还坚持一种更健全的原则,认为一个人必须什么都懂,而且必须对生活极端感觉兴趣;有这些原因,所以他满心要一辈子守着这张增加他名气的名画,而在死后把它捐给国家。也是索米斯的运气来了,一九○九那一年英国上议院受到了猛烈的攻击,弄得那位高贵的主人又惊又恨。他私下跟自己说,“如果他们认为二者可以得兼,那他们就是完全转错了念头。只要他们能让我安静地享受,那么我死后就可以把一些画捐给国家。可是,如果国家要恐吓我,而且这样子掠夺我,我不把全部收藏卖掉才是——呢。他们不能又要我的财产,又要我热心公益——不能都要。”他这样考虑了几个月之久,后来一天早上,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位政治家的演说,就打电报给他的代理人到他的乡间别墅来,并且把波得金带来。当时波得金对于古物的市价是再内行不过的了;他把那批藏画看了之后,就说,如果让他在美国、德国和别的爱好艺术国家全权处理的话,这些画要比在英国卖的钱多得多。主人热心公益——他说——是尽人皆知的,但是这些画的确一时无两。那位高贵的主人把他的意见放在自己烟斗里,抽上了一年。一年之后,他又看到那位政治家的另一篇演说,就打电报给他的代理人:“让波得金全权处理。”就在这个当儿,波得金想出一个办法,把那张戈雅和另外两张难得的画给这位高贵主人的祖国留了下来。他一只手把这些画送到外国市场上,另一只手拟了一张英国私人收藏家的名单。他先从国外获得了他所认为的最高出价,然后把这些画和价钱交给英国私人收藏家去考虑,要他们超过那些价钱,以显出他们热心公益。二十一张画里,有三张画算是达到了目的,包括那张戈雅在内。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这里面的一位私人收藏家是纽扣制造商——他因为造了无限若干的纽扣,总想使自己的妻子得到“纽扣夫人”的称号。因此他就买了一张一时无两的画送给国家。他那些朋友都说,“这是他的总打算的一部分。”第二位私人收藏家是一位反美派,他买了一张一时无两的画“给那些美国鬼子一点颜色看”。第三位私人收藏家就是索米斯,比前面两位收藏家头脑要冷静些;他亲自上马德里跑了一趟,认为戈雅的价钱还要看涨,于是买了下来。目前戈雅并没有涨价,不过它总会上来的;索米斯这时望着这张肖像——又象贺加斯,又有点马奈的毫不做作派头,但是在使用油彩上却有种独特的、生辣的美——仍旧觉得十分满意,自命没有走眼,虽则买进的价钱是那样的大——他从来就没有出到过这样大的价钱。肖像旁边就挂着那张“摘葡萄”的摹本,你看她——这个小鬼头——神情恍惚地回望着他:索米斯最喜欢芙蕾的这种神情,因为这样子使他放心得多。

他正在继续端详这张画时,鼻子里忽然透进一股雪茄烟的味道,同时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说,福尔西先生,你打算把这小小一批画怎么办?”

就是那个比国佬——他母亲是亚美尼亚人,就好象荷、比血统还不够似的!他从心里感到冒火,可是勉强说:

“你也是法眼吗?”

“哎,我自己也藏了几张。”

“后期印象派有吗?”

“有,有,我比较喜欢它们。”

“你看这一张怎么样?”索米斯说,指指那张高根。

普罗芳先生的下唇和两撇又短又尖的小胡子鼓了出来。

“倒还不错,我觉得,”他说;“你打算卖吗?”

索米斯抑制着那句“无所谓”的口头禅没有说——跟这个外国家伙犯不着噜苏。

“对啊,”他说。

“你预备卖多少钱?”

“照原价。”

“好的,”普罗芳先生说。“我很愿意买这张画。后期印象派——这些人已经完全过时了,不过很有趣。我对藏画不大感觉兴趣,不过也有几张,就那么小小一点。”

“你感觉兴趣的是什么呢?”

普罗芳先生耸一下肩膀。

“人生非常之象一群猴子在抢空果壳。”

“你年纪还轻,”索米斯说。这个家伙如果一定要发什么议论,也用不着暗示财产不牢靠。

“我也不愁,”普罗芳先生说,微笑着;“我们生,我们死。半个世界在饿着肚子。我在自己本国养了一小堆小孩子;可是这有什么用?等于把我的钱扔在河里。”

索米斯望望他,转身去看自己的戈雅。他不懂得这个家伙要的什么。“我的支票上开多少钱呢?”普罗芳先生追着问。

“五百镑,”索米斯简短地说,“不过你假如并不怎么感觉兴趣的话,我看你还是不要买吧。”

“没有关系,”普罗芳先生说;“我很高兴买下这张画。”

他用一支镶了很多金子的自来水笔签了一张支票。索米斯望着他写支票,心里很不舒服。这个家伙怎么知道他想卖掉这张画呢?普罗芳先生把支票递给他。

“英国人在画上真好玩,”他说。“法国人也是这样,我的国家的人也是这样。他们全都很好玩。”

“我不懂得你的话,”索米斯说得口气很硬。

“就象帽子一样,”普罗芳先生迷离惝怳地说,“一下大,一下小,一下翻上去,一下翻下来——这就是风气。真好玩。”他微笑着,重又飘然走出画廊去了,和他抽的上等雪茄的烟一样淡,一样不实在。

索米斯已经把支票拿在手里,他的心情就好象占有权的固有价值受到质问一样。“他是个不拘国界的人,”索米斯心里说,同时看见普罗芳和安耐特从走廊下面钻出来,漫步穿过草地向河边走去。他妻子看中这个家伙什么地方,他可不知道,要么是他能够讲她的祖国语言;就在这时,他心里掠过一点普罗芳先生会叫做的“小小疑虑”:安耐特太漂亮了,跟这样一个“不拘国界”的人一起走,是不是合适。便是这样远,他还能望见静静阳光中普罗芳的雪茄袅出的一缕缕青烟;望见他的灰色鹿皮鞋、灰色帽子——这家伙是个纨袴!他还能够望见自己妻子的头迅速地转动一下,在她可爱的颈子和肩膀上竖得那样笔直。她颈子的这种姿势总使他觉得太有点卖弄,有种目空一切的派头——并不很神气。他望见他们沿着花园尽头的小径走去。一个穿法兰绒裤子的年轻人在那里和他们搭上——一定是星期天来的客人,河那边来的。他又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戈雅,眼睛瞪着那个芙蕾的替身,心里烦着维妮佛梨德带来的消息,忽然听见他妻子的声音说:

“马吉尔·孟特先生,索米斯。你约他来看你的藏画的。”

就是他在考克街附近画店里碰见的那个兴高采烈的年轻人!

“你看,我来了,先生;我住的地方离庞本只有四英里路。天气真好啊!”

他看出这就是他一时大方的结果;现在他把这位客人打量一下。年轻人的嘴长得非常之大,又大又弯——他好象总咧着嘴笑。他为什么不把上须全留起来?就留这么愚蠢的一小撮,看上去就象个音乐剧院的小丑。时下的这些年轻人真是胡闹,留这点牙刷的胡子或者蛞蝓的腮须,简直是故意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哼!浮而不实的家伙!别的方面还象样子,法兰绒裤子很干净。

“很高兴看见你!”索米斯说。

年轻人本在四下张望,这时忽然变得呆着了。“呀!”他说,“好画!”

索米斯看出这一句话是指的那张戈雅摹本,心情有点说不出来。“是啊,”他淡淡地说,“这不是戈雅。是个摹本。我因为有点象我女儿,找人临下的。”

“怪不道的!我觉得这个脸好象见过。她在家吗?”

这样坦率地感到兴趣简直使索米斯招架不住。

“她傍晚就回来,”他回答。“我们看看画怎样?”

索米斯和他就这样看起来,这是他从来不感到厌倦的。他想一个人把摹本当做真迹,就是懂画也就很有限了,可是两个人一段接一段,一个时代接一个时代看了过去,年轻人的一些坦率而恰当的话却使索米斯有点惊异起来。他生来就很精明,而且表面虽然看不出,内心却能够感受;三十八年的时间花在这唯一的嗜好上,并不仅仅使他只懂得这些画的市价,而不懂得一些别的。他可以说是画家和画商之间不可少的一环。为艺术而艺术,以及一切类似的话,当然是狗屁。可是艺术眼光和鉴赏力却是要紧的。一件艺术品能得到相当多的有鉴赏力的人称赏,就决定了这张画的市场价值,换句话说,就使这件艺术品真成为“艺术品”。这里并没有真正的分歧。他而且对那些绵羊似的哑巴客人,睁着一双大白眼的客人,相当的熟悉;所以听见孟特看见一张毛甫随口就说:“挺不错的草堆子!”看见一张詹姆士·马里斯就说:“他不过随便画了就裱!马休才真正了不起,先生;你能够钻得很深。”索米斯并不觉得稀奇。一直等到年轻人站在一张惠司勒面前,吹了一声口哨说道,“先生,你觉得他真正看见过裸体女人吗。”索米斯才忍不住问:

“孟特先生,恕我冒昧,你是干什么的?”

“我吗?先生,我本来打算做个画家,但是被大战捣掉了。后来你知道,我在战壕里,时常梦想着证券交易所,觉得交易所里又舒服,又暖和,而且声音闹得不大不小。可是和平又把这个捣掉了,股票现在好象完结了,可不是。我复员不过一年光景。先生,你看我干哪一行好?”

“你有钱吗?”

“啊,”年轻人回答,“我有个父亲;我在大战期间养活了他,所以现在他非养活我不可。不过应不应当容他抱着财产不放,当然还是个问题。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先生?”

索米斯微笑一下,脸色苍白而且戒备起来。

“我告诉老头子,他还得工作,他几乎气昏了。你知道,他有田地;这是他的心腹之患。”

“这是我的真正的戈雅,”索米斯淡淡地说。

“老天!他真行啊!我有一次在慕尼黑看到一张戈雅,一下子就打中我的中柱。一个面貌极端凶恶的老太婆穿着一件最华贵的花边衣服。他就是不迁就公众趣味。这位老兄简直是个炸弹;在世时一定打破了不少旧习气。他还不会画画?他使委拉斯开兹都显得板滞了,你说对不对?”

“我没有委拉斯开兹,”索米斯说。

年轻人眼睛睁得多大。“没有,”他说;“只有国家和暴发户买得起他,恐怕。唉,那些财政破产的国家为什么不把它们的委拉斯开兹和齐珊和别的名件全强迫那些暴发户买下来,然后通过一条法律,勒令凡是藏有大名家作品的——根据名单——都必须拿来挂在公共美术馆里。这好象是个办法。”

“我们下去吃茶好吗?”索米斯说。

年轻人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不傻啊,”索米斯想,跟在他后面离开画廊。

楼下一群客人正围着安耐特的茶盘聚集在客厅靠壁炉的角上;以戈雅的讽刺和卓越的笔力,戈雅的独特而新颖的“线条”,戈雅的大胆的光影处理,他一定能把这一群人画得很动人。藤萝里透进来的阳光、铜器的可爱白色、古老的划边玻璃、淡琥珀色红茶里的薄薄的柠檬片,恐怕画家里面只有他能够画得好;也只有他能够画得好穿着黑花边衣服的安耐特;安耐特带有一点金发西班牙女子的美,不过缺少这种稀有女性的灵魂气息。你看,维妮佛梨德虽则头发花白了,可是她穿着紧身的身子仍旧很挺;索米斯花白头发,两颧瘦削,相当出众;马吉尔·孟特轻松活泼,正在全神注意;伊摩根黑黑的头发,眉目传情,身体有点胖了起来;普罗斯伯·普罗芳,脸上的那种神情好象在说,“怎么,戈雅先生,你画这一小撮人有什么用?”最后还有杰克·卡狄干,眼神奕奕的,肤色红红的,一脸孔的生活规律:“我是英国人,我要保养得很好。”这一切,也只有他画得了!

奇怪的是——这里得顺带说一下——伊摩根当初做闺女时,有一天在悌摩西家里曾经说她决不嫁好男人——好男人都乏味——却偏偏会嫁给杰克·卡狄干;这人的健康实在太好了,你在他身上简直找不到一点原始罪恶的痕迹,而伊摩根晚上睡觉时很可以和千千万万的其他英国人睡在一起,然而分别不出这些人和她选择的同床共枕人有什么分别。她有时谈到他,总是那种“有意思的”派头,“唉!杰克把身体保养得简直太好了;他一生从来没有生过一天病。大战时从头到尾连指头都没有痛过一下。你实在想象不出他多么的健康呢!”的确,他实在太健康了,连伊摩根跟人家调情他也看不出,这对她说来倒也慰情聊胜于无。可是她照样非常喜欢他,只要他是个运动机器和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卡狄干的父亲就行了。她的眼睛这时正带着恶意把他和普罗芳先生对比。普罗芳先生好象什么“小”运动和游戏都玩过,从九柱球到海上捕鱼,但是每一个运动,每一种游戏,他都玩腻了。伊摩根有时也希望杰克能够玩腻一下,可是他仍旧象女学生玩曲棍球似的一门心思继续玩着,而且继续谈着;她有把握,杰克到了悌摩西外叔祖那样的年纪一定会在卧房内地毯上打室内高尔夫,而且赢得了人家。

这时他正在告诉人家今天早晨打高尔夫球打到最后一个洞时,怎样“赢了一个职业球员——人很有意思,球也打得不错”;还谈他午饭后怎样划船一直划到开弗山姆,并且想鼓动普罗芳先生吃茶后和他打一回网球——对他的身体好——“可以保持健康”。

“可是健康有什么用处?”普罗芳先生说。

“是啊,先生,你保持健康为了什么呢?”马吉尔·孟特轻声说。

“杰克,”伊摩根也说,就象受了传染似的,“你保持健康究竟为了什么呢?”

杰克·卡狄干拿出全副健康的样子,张着大眼睛望。这些问题就象蚊子哼,他举起手来挥开。在大战期间,当然,他保持健康是为了杀德国人;现在大战结束了,他或者不知道,或者为了体贴别人的情绪,不愿意讲出自己的生活规律。

“可是他对的,”普罗芳先生出其不意地说,“现在除掉保持健康,更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这句话在星期天下午讲未免太深奥了,所以原可以不了了之,但是小孟特的活跃性情偏偏不放过。

“对啊!”他叫。“这是大战的伟大发现。我们全当作我们在进步——现在才懂得我们不过在变。”

“变得更糟,”普罗芳先生蔼然说。

“你多高兴啊,普罗芳!”安耐特轻声说。

“你来打网球吧!”杰克·卡狄干说;“你心里有疙瘩。我们很快就可以把它消掉。你打吗,孟特先生?”

“我乱打一气,先生。”

索米斯趁这当儿站起身来,他一向靠来指导自己生活的是一种预防未来的深固本能,现在这个本能却被搅乱了。

“等芙蕾来的时候——”他听见杰克·卡狄干说。

啊!为什么她没有来?他穿过客厅、穿堂和门洞,到了骑道上面,站在那里倾听有没有汽车声音。一切都是静静的,一派星期天景象;盛开的紫丁香在空气中散发着香气。天上有些白云,就象鸭绒被日光染上一层金黄。他猛然想起芙蕾出生的那一天,自己痛苦地等着,一只手拿着芙蕾的生命,一只手拿着他母亲的生命,在那里权衡不下来。他那时救下了她,成了他生命中的花朵。而现在呢!现在她会不会给他带来烦恼——带来痛苦——带来烦恼呢?眼前的情形使他很不放心。一只山乌的晚歌打断了他的遐想——一个大家伙,就歇在那棵刺球花上。索米斯近年来对园中鸟雀颇为留意,常和芙蕾在园中蹓跶,观察这些鸟儿;芙蕾的眼睛就象针一样尖,随便哪个鸟巢她都识得。他看见芙蕾养的那只衔猎物的狗,躺在驰道上一处阳光里,就向狗叫道:“喂,老东西——你也等她吗!”那狗拖着一条不乐意的尾巴慢慢走来,索米斯机械地在它头上拍一下。狗、山乌、刺球花,在他看来全都是芙蕾的一部分;恰恰就是这样。“我太疼她了!”他想,“太疼她!”他就象一个人有条船舶在海里开着,但没有保险。又是这种没有保险的情况——就象多久以前的那一次,他在伦敦的茫茫大海里酸溜溜地、默默无言地到处乱闯,渴想着那个女人——她的前妻,也就是那个可恨的男孩子的母亲。啊!汽车总算来了!停了下来。车上有行李,可是没有芙蕾。

“芙蕾小姐沿那条拉纤的小路走过来。”

走这么长的路吗?索米斯瞠着一双眼睛,车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笑什么?他很快转过身去,说了一句,“好吧,席姆斯!”就走进屋子,重又上楼到了画廊。这里可以望得见河边,他站在那里盯着那边望,完全没有想到要看见芙蕾的影子至少还得一小时。走过来!还有那个家伙的笑!那个男孩子——!他突然离开了窗子。他不能偷看她。她如果有事情要瞒着他的话——她一定会瞒着;他不能偷看。索米斯觉得心里空空的,从心里发出的一阵苦味一直升到嘴里。杰克·卡狄干赶球的连珠叫喊,小孟特的笑声,在寂静中升起,传到室内。他希望他们使普罗芳那个家伙多跑跑。那张“摘葡萄”上面的女孩子一只手撑着腰站在那里,带着焦切梦想的眼睛朝他望去。“我从你没有我膝盖高的时候起,”他想,“就为你用尽了心思。你总不会伤我的心吧?”

可是那张戈雅摹本并不答腔,鲜明的色调正开始变得柔和下来。“这里面没有真正的生命,”索米斯想。“她为什么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