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

清村一守上了一条小船。

这条于山口县萩市出发的船,是开往见岛的定期班船。见岛位于约五十公里处的日本海上。归萩市所辖。

清村在颠簸的船里思索着案情。

兵库地检的森本检事正去向不明。他的失踪似,对北海道地检的龙野检事正、北陆地检的铃木检事正、还有神户的家中律师没有产生多大影响。

森本检事正失踪后,侦破工作没有任何进展。然而新闻报道界却为之沸腾起来,把它作为划时代的事件,展开了一场争夺素材的会战。

检察厅方面一直保持沉默。最初岛田检事正被杀时,曾以检察总长的名义发表了谈话。谈话说,这是对检察厅的挑战,是司法界的严重危机,并号召要竭尽全力捉拿凶手。

然而,平泉检事正被杀后,检察厅的首脑们却突然一反常态地沉默起来。

警察要求检察厅内部协助检举,也没有得到响应。

检察厅对森本检事正的失踪也缄口不语,只是发表了一项通告,说对失踪的森本将按检察官职务规定执行处理。

警察也保持沉默。

虽然对森本的踪迹进行了多方探查,但没有任何线索。

鹿儿岛县警、福冈县警一起向龙野长重、铃木清治、家中正晴三人了解情况。三人都回答不知道岛田、平泉被杀的原因。

虽然有理由怀疑这三个人,但不能无根据地逮捕。而且,三人是在被害者一边的。如果他们执意闭口不谈,也毫无办法。

检察厅有强行搜查权,但检察厅却把案子全都推给了只有第一次搜查权的警察。

警察厅已陷入困境,有关方面屡屡催促两县警早日结案,两县警自然不能怠慢。现在许多侦察人员仍在全力挖掘着岛田和平泉的过去。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一丝光明。

清村的脸日渐消瘦,堆满深深的苦恼。

从壹岐回来的那天,他委托熊本、长崎、福冈、山口各县,调查十六年前的八月上旬至下旬期间,是否发现从壹岐西海屋失踪的母女两人的漂流的尸体。

清村断定,失去联系的母女被人杀害了。母女俩请求上了迎着暴风雨出港的海岭号。然后在海岭号上发生了什么事。其中包括将母女俩杀害而抛入大海的可能。

除此之外,没有更合乎情理的解释。

萩市和长崎市有了回音,说十六年前的八月中旬和下旬各有一具漂流尸体,长崎是个中年男子,尸体腐烂,身份不明;萩市见岛漂流的尸体是一名中年女性,也因尸体腐烂而无法辨明身份。两具尸体均被埋葬在无人祭祀的坟地。

清村接到这个消息后出发了。那个中年女性是不是十六年前夏天在壹岐失踪的母亲?现在还不能遽下结论。尽管如此,他还是出发了。侦查工作不能嫌麻烦。

他必须去。

清村觉得中年女性尸体可能就是那位母亲。他从壹岐回来后,从调查与五名检察官和一名律师有关的审判活动中了解到,十六年前的八月七日,平泉公英在香川地方裁判厅出席了一次公审,那是一件盗窃杀人案,并从气象资料中查到,在公审的前两天,九洲西北有低气压通过。

事实证实着清村的推测。

清村望着对马暖流通过的大海,目光严峻起来。

见岛上有两个村落,一个叫本村,一个叫宇津。

清村到达本村的时候,已接近傍晚。

十六年前的八月十八日,一具腐烂了的中年女尸被海浪冲到了本村的岸边。负责处理尸体是村公所。

清村访问了村公所。

村长接待了清村。村长叫藤井,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十六年前,他不是村长,也不记得漂流死尸的事。一般漂流来的尸体由常驻警察和医生负责检查。验尸结束后马上运往无人祭祀的坟地。掩埋尸体的是村公所当差的。

藤井帮助了解了一下十六年前处理死尸的人。结果,当时的警察和医生都已不在人间。他说已经辞去村公所职务的金田也许知道一些情况。

清村访问了金田。

金田住在海滨晒网场,是个六十出头的渔夫。

“记得此事。”

金田在回答清村提问时,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金田之所以记得此事,是因为那次处理漂浮尸体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尸体是到海边玩的孩子们发现的。金田得到消息后立即与警察取得了联系,加上诊所的医生,三人一起来到海边。尸体已腐烂得看不出模样了,严格说,这只是尸体的一部分。两条腿和头已经没有了,剩下的躯体也被鱼撕咬得不成样子。

黑加级鱼、章鱼、星鳗等都贪食死尸。

腐烂的尸臭味弥漫在整个海边。

尸体已辨认不出男女。

但不知为什么,千疮百孔的左毛腕上还带有一块手表。表带已经生锈,竟然没有遗落。令人觉得似乎在显示着某种执着。手表是一块女表。所以判断死者是位女性。

医生检查了尸体。金田仍然记得医生戴着橡胶手套,漫不经心地将手探入尸体的性器官的情景。医生扒出了骨盘和胸骨进行考查,得出的结论是:死者为中年女性。

警察给尸体照了像。

因为没有头部,所以无法对牙齿进行鉴别,更查不到死因。

尸体被送往无人祭祀的坟地。

表带已生锈的手表保管在村公所,这是一块国产表。警察将制造号码以及其它有关物品拍了照片,送到县警。这是有人来查询时唯一可供鉴识的东西。

但是谁也没来查询。

见岛不时有死尸漂来,由于腐烂变形,身份不明,只好一埋了之。

这件事再也无人提起。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

转过年四月初的一天,一个少年突然来到了村公所,说是想看一看保管着的那只手表。

金田问他为什么要看那只手表。

这位看上去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只回答说死者也许是他的亲戚。少年很懂礼貌,言语不多。

金田拿出手表给他看。少年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说:“不认识。”然后便离去了。情况只有这些。

“那块手表怎样处理了?”

“在村公所保管了几年,后来被拿到寺庙里去了。恐怕是埋掉了吧。”

谈到这里金田也不大清楚了。

“寺庙?”

“是常愿寺。”

“非常感谢。”

清村郑重地施了个礼。

初夏的阳光已十分耀眼。

常愿寺位于能看到海面的半山腰上。

住持是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

清村一守说明了来意。

“哦,那位施主么?”

住持未加思索就提起了这件事。

“你似乎对这事印象很深?”

住持时回答好象谈的就是昨天发生的事,这叫清村疑惑不解。

“有人寄来了永久祭祀费。”

“永久祭祀费?什么时候寄来的?”

“大概是六年前。”

“用的是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住持摇了摇头。

“名字是有,但不是真的。上面写着东京都千代田区一丁目一番地,日本太郎,用挂号信寄来了二十万日元的现金。”

我们按信上地址寄去了一张大意为收到了的明信片,但不久就被退了回来。

住持估计,寄钱的人大概就是在发现那具中年女尸后第二年四月初访问寺庙的少年。他问无人祭祀的坟地在什么地方,住持曾带他去过。

少年走后,住持发现无主坟前供着花草和线香。过了几天,住持又听说少年到村公所要求看手表。因其行事怪异,成了当时人们的话题。

少年看了手表,却没有认领。大概其中有什么缘故,少年又访问寺庙,并在坟前供花草和线香的。住持认为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

九年之后,收到永久祭祀费。当时没想到那位少年,过了几个月才突然想到他。

——是那位少年吗?

住持努力追忆着少年的身影。

他总觉得心中有一个疙瘩。十五年前,少年看过手表后,知道了死着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却仅在坟前供上了花草和线香便离去了。

不知怎的,住持总觉得葬在那块无人祭祀的坟地里中年女尸,就是那位少年的母亲。但是住持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少年不肯吐露姓名。从九年以后他寄来了永久祭祀费来看,他肯定知道了那具中年女尸是谁。可他为什么要默默地离去?为什么寄永久祭祀费而不留姓名?

人活在世上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事,住持认为,要很好地使用这二十万元钱,也许这是那位少年在九年的时间里通过劳动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要使之物尽其用。住持只能做到这一点。

“手表后来怎样了?”

清村问道。

“尸体埋了几年后,村公所把手表转了过来,埋到了无人祭祀的坟地里。”

“就那么埋了吗?”

“是的,为的是让它尽快腐烂掉。”

“埋在什么地方还记得吗?”

“我带你去。”

住持走出庭院。

无人祭祀的坟前有香灰,看来每天都有人来给上供。

住持用带来的铁锹挖了起来。

手表真的挖出来了,上面糊满了土。清村用手掸去表土看了看又马上送回了土坑,手表几乎已完全腐蚀了。

“寄永久祭祀费的信封还在吗?”

“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了,所以……”

住持慢慢地摇了摇头。

清村点了点头,凝视着无人铵祀的坟冢。那里仅放者一块长着青苔的小石头。

天色已近黄昏。

波浪涌到岸边,泛起了白色的水花。

清村一守凝视着翻卷的波浪。

波浪中浮现出一个少年。少年盯着清村。他明眸皓齿,五官端正,但表情阴沉,目光冷竣。

清村有些困惑地望着少年。

少年的身后又映出一位女子的身影,他的两腿和脑袋都不见了,只剩下胴体漂在水面。她三十多岁,五官也是那么端正,酷象那位少年。

清村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清村已经把握了整个事件。这是一件渗透了悲惨的事件,包含着一般杀人案件所没有的痛楚。这种痛楚折磨着清村。

他心中对杀死检事正的凶手的憎恶,在消减着。

少年等待着从壹岐回东京的母亲和妹妹。他一直等着、然而未见母亲和妹妹回来。

少年没有父亲,如果有父亲的话,父亲会代表少年出来查询的,同时也说明少年也没有可依赖的亲戚。

也许是因为其父突然死去,使得少年的母亲即便冒着暴风雨也得从壹岐赶回来。

母亲和妹妹急于回东京,也许是因为接到通知,少年的父亲突然死去或在弥留之际。少年独自料理了父亲的后事。

母亲和妹妹仍没有回来。

少年忍受着极度的悲哀等着,等着。

父亲死后已经七个月了。少年难捺不住思念之情,毅然决定到壹岐去寻找母亲和妹妹。

他出发了。这次旅行,他也许找到了母亲和妹妹的踪迹。不一定准确。他可能了解到母亲和妹妹曾站在要离开港口的海岭号旁边。

她们母女是否上了海岭号,少年无从判断。他想,母亲和妹妹也许是乘坐定期班船到达九洲后失踪的。

少年为什么没有向警察提出寻人申请呢?对此清村也搞不清楚。但他认为,不申请必有不申请的理由。

总之,少年在继续寻找母亲和妹妹。

母亲和妹妹失踪后的第八个月,少年有可能意识到她们已经被杀扔进了大海。

这种推断的前提,必须是确信母亲和妹妹搭乘了海岭号。经过八个月的查访,少年探听到母亲和妹妹搭乘了海岭号,在海岭号上,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

少年调查了漂流来的尸体的情况,并确认那具中年女尸就是自己的母亲。或许这只手表是少年用积攒的零花钱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表的背面可能刻着只有少年才知道的印迹。

看过有后,少年发誓要复仇。不,也许是在少年确信母亲和妹妹乘坐了海岭号之后才发誓复仇的。

少年辨认出自己的母亲之后,竟毅然忍痛离开了见岛,这足以表现出少年的刚强意志。

少年决定杀死仇人,但仇人是拥有强大权力的五个检察官和一名律师。自己不是对手。何況他还要继续调查海岭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等待着时机的到来。要杀死这六个人,必须锻炼自己的意志和体魄,具备铁一般的心肠和紧韧不拔的毅力。

少年靠劳动度日,心中的杀机燃烧了十五年。十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显示出少年非凡的忍耐力。清村从这种忍耐中体味到了少年的孤苦与悲伤。

清村觉得自己应该撒手不管这个案子,如果可以,他真想这样,当他想象到少年访问壹岐和见岛的情景时,对少年所犯罪行的憎恶就不那么强烈了。他觉得,那位明知漂流来的尸体是自己的母亲,却否认其事,而在无人祭祀的坟前献上花草和线香的少年,心中一定充满了悲怆。

清村感受到了勒进两个检事正脖子里的三股拧在一起的二十号铁丝中所蕴含的强烈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