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又出现了。

第二天花店开张了。就像哈尔说的那样,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每天清晨,他们只需将门把手的紫标转下开门,而后在浮游的绿色雾霭中采集花朵就行了。很快这成为惯例。索菲带上她的拐杖和剪刀到处踏步,跟拐杖说着话,用它探测泥泞的土地,或者勾下高处的玫瑰枝。迈克则带着他自己引以为豪的发明。那是个装了水的大矽桶,它飘浮在空中,紧跟着在灌木丛中的迈克。狗人也跟着去。他在潮湿的绿径上肆意奔跑,与蝴蝶嬉戏,追捕在花丛中觅食的快活的小鸟。他四处奔跑时,索菲采摘了一大捧木槿,而迈克则往桶里装满了兰花,玫瑰,满天星,闪亮的朱红色花,和任何他喜欢的花。他们都很享受这段时光。

而后,趁着灌木丛里的热气尚未郁积太浓,他们带上这天的鲜花回到店里,陈列在各式的水罐和水桶里,那些是哈尔从院子里搜罗来的。其中两只水桶其实是七里靴。索菲将几束剑兰插放在里头时,想到没什么能比这更能说明哈尔完全丧失了对莱蒂的兴趣。他现在根本不在乎索菲用不用它们。

他们采摘鲜花时,哈尔几乎从不在场。门把手总是转到黑标向下。他通常回来后吃个晚早餐,心不在焉,仍穿着黑色外套。他死也不告诉索菲黑衣服到底是哪件。“我在为彭兹特蒙夫人服丧。”他至多就说这么一句。假使索菲或迈克问起哈尔为什么总在特定时段消失,哈尔会露出受伤的表情,说道,“如果你要和一位老师说话,那就得在上学前逮到她。”接着他就会消失到浴室里,待上两个钟头。

与此同时,索菲和迈克穿上盛装,开店营业。哈尔坚持要他们穿着体面。他说这样能吸引顾客。索菲则坚持他们都穿围裙。刚开始的几天,齐坪镇的人们只是向窗户里张望,并不进店里,之后店里的生意开始好起来。人们口口相传,说詹肯的店有他们从没见过的花卉。索菲打小认识的人们进来买走一捆捆鲜花。没有人认出她,这让她感觉很怪。他们都认为她是哈尔的老母亲。但索菲可当够了哈尔的老母亲了。“我是他姨妈。”她对塞瑟利夫人说。于是人们开始叫她詹肯姨妈。

等哈尔穿着和衣服搭配的黑色围裙来到店里时,店里通常都十分繁忙。他的到来则让店里忙上加忙。这时索菲开始肯定那件黑色外套其实是施过咒的灰红色衣服。哈尔招呼的女士离开时抱着的花铁定比她原先要的至少翻一倍。大多数时候,哈尔迷惑她们买下十倍之多。不久,索菲注意到女士们会往里窥探,一旦看见哈尔在店里她们就不进来。她并不责怪她们。如果你只是想在钮孔里插一朵玫瑰,当然不想被强迫买下三打兰花。哈尔在院子对面的工棚待上好几个钟头时,索菲毫不劝阻。

“我在建立抵御女巫的防御设备,告诉你吧。”他说,“等我完工时,她就无孔可入了。”

卖剩的花有时是个问题。索菲不忍心见到它们一夜间枯萎。她发现假如她和花说话,它们就会保持新鲜。自从发现了这招,她就常常和花说话。她让迈克帮着制作植物营养咒,她在水槽里放上水桶,或是在她以前修饰帽子的小屋里放上水罐做试验。她发现她可以让有些植物一连几天都保持新鲜。于是她自然又试验了更多品种。她从院子里收来烟灰,将植物种在里头,不停地喃喃低语。索菲就这样种出了一株蓝玫瑰,让她开心坏了。它的花苞是炭黑色的,越开越蓝,直到变成和卡西弗几乎一样的蓝色。索菲高兴极了,从横梁上挂着的每个包里取来根苗,进行试验。她心里暗暗说,自己从未如此快乐。

这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对劲,而索菲搞不明白。有时她想是因为齐坪镇没人认出她来。她不敢去看玛莎,生怕连玛莎也认不出她。处于同样的原因,她不敢取出七里靴里的花,然后去看莱蒂。她就是无法接受她的妹妹看到她老太婆的模样。

迈克总是带着几束鲜花去找玛莎。有时索菲想这件事才是源头。迈克那么兴高采烈,而她越来越多独自留在店里。但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索菲挺喜欢自己卖花。

有时源头又似乎是卡西弗。卡西弗百无聊赖。他除了保持城堡沿着草径,绕着各种池塘湖泊缓缓移动,以及保证他们每天清晨到达新据点采到不同的花卉之外,无事可做。索菲和迈克带着鲜花回来时,他的蓝脸总是热切地伸在壁炉外。“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说。索菲带给他清香的叶子用来燃烧,这让城堡的屋子闻起来和浴室一样气味浓烈,可卡西弗说他真正想要的是陪伴。他们总是在店里待上一整天,把他孤零零的留下。

于是索菲让迈克每天上午至少花一小时照看店铺,而她可以和卡西弗说话。她发明了猜谜游戏,即便她忙时也让卡西弗有事可做。但卡西弗还不满足。“你什么时候破除我和哈尔的契约?”他问得愈加频繁了。

索菲总在推延。“我在努力。”她说,“不会花太久时间。”事实并非如此。索菲索性不想这事,除非逼不得已。当她将彭兹特蒙夫人的话,同哈尔和卡西弗所说的一切合计起来后,她发现自己产生了一些有关契约的强烈而可怕的想法。她肯定破除契约对哈尔和卡西弗来说都将是末日。哈尔也许是罪有应得,但卡西弗不是。由于哈尔看样子在努力干活,好躲避女巫的其他咒语,索菲于是什么也不想做,除非真能帮上忙。

有时索菲想到也许只是狗人影响了她的心绪。他如此忧郁。他唯一的快乐时光是每日清晨沿着灌木丛间的绿径上追逐。剩余的时间他跟在索菲后头,沮丧地拖着步子,还深深叹气。因为索菲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当接近仲夏天气越来越热,狗人跑到院子里躺在荫凉处喘气时,她颇为高兴。

与此同时,索菲种下的根须变得相当有意思。洋葱长成一棵小棕榈树,冒出洋葱味的小坚果。另一条根长成一种粉色向日葵。只有一棵生长很慢。等到它最后终于吐出两片绿叶时,索菲已经等不及想看到它长成的模样。第二天它看样子会是棵兰花。它尖尖的叶子上有淡紫色斑点,中间伸出根长长的绿茎,上头有个大花苞。又过了一天,索菲将鲜花放在锡桶后,迫不及待地来到小房间,想看看它的长势。

花苞已开放成一朵粉色的花,外形似经过碾压的兰花。它扁扁的,通过一个小圆点与茎秆相连。从中间粉色的丰满处开出四片花瓣,两片朝下,两片朝上长到一半又伸向两侧。正当索菲盯着它看时,一股浓烈的春天花香提醒她哈尔进来了,就站在她身后。

“那是什么东西?”他问,“假使你在期待一株紫外线紫罗兰,或者一棵红外线天竺葵,那就弄错了,疯狂科学家太太。”

“我看这花像个挤压过的婴儿。”迈克说,他也过来看热闹。

确实。哈尔惊恐地瞥了迈克一眼,将花连罐子一同端起。他将花从罐中提出拿在手上,仔细地分拨开白色的细长根须,煤灰,养料咒的残余,直到他找到索菲最初种下的分叉的褐色根块。“我早该猜到。”他说,“是曼陀罗根。索菲又歪打正着。你还真有两下子,是吧,索菲?”他将植物小心地放回去,递给索菲,而后面色苍白地走开了。

这么一来咒语几乎都成真了,索菲在橱窗前边整理鲜花边想。曼陀罗根已经有了婴孩。只剩一件事了:让诚挚的心灵高飞的风。索菲想到,如果这意味着哈尔的心必须诚实,那咒语倒有可能永远不成真。她告诉自己哈尔反正也活该,每天早晨穿着施过咒的衣服向昂格里安小姐献殷勤,但她依旧感到忧虑且内疚。她在七里靴里插放了一束白色百合。她爬进橱窗摆好它们,这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规律的咳啷、咳啷、咳啷。那不是马蹄声。像是棍子敲击石头发出的响声。

还没敢来得及往外看,索菲胸口就一阵奇怪的感觉。没错,那是稻草人,缓缓地,目标明确地从街道中央跳过来。它展开的双臂上飘扬的布更破,也更灰了,而它干枯的芜菁脸神情坚定,似乎自从哈尔弃它而去时一直跳着,跳到回来为止。

感到惊恐的不止索菲一人。零星几个出门很早的行人尽力跑起来,试图远离稻草人。可稻草人毫无顾忌,继续跳着。

索菲藏起自己的脸。“我们不在这里!”她严厉地轻声说,“你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你找不到我们。快点跳走!”

稻草人靠近店铺时,棍子弹跳发出的咳啷、咳啷声慢下来。索菲想呼唤哈尔,可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是不断重复,“我们不在这里。快点离开!”

正如她吩咐它的那样,跳跃声加快了,而且稻草人跳过店铺,向齐坪镇去了。索菲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不过看样子她只是屏住了呼吸。她深呼吸一口,放松下来,人有些摇摇晃晃。如果稻草人回来,她能再赶它走。

索菲回到城堡的屋里时,哈尔出门了。“他看上去消沉极了。”迈克说。门把手的黑标朝下。不至于那么消沉吧!她想。

迈克也出门了,当天上午去了塞瑟利蛋糕店,索菲独自在店里。天气很热。尽管有咒语相助,鲜花还是枯萎了,几乎没有人想买。加上曼陀罗根,稻草人的事,索菲的情绪似乎积聚到了极点。她彻底崩溃了。

“可能是咒语徘徊在附近想追上哈尔。”她向着花儿叹气,“但我想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是老大。看看我!我想出门闯一闯,结果回到原点不说,还老得像山一样!”

狗人将它光滑的红鼻子伸出院门,哀号着。索菲叹了口气。这小东西每隔一小时就会来检查她。“是,我还在这里。”她说,“不然又能去哪里呢?”

狗人进了店铺。他坐起身,将爪子僵直地伸在身前。索菲反应过来他在试图变形成人类。可怜的家伙。她尽力好好待他,因为毕竟他比她还要凄惨。

“再使使劲。”她说,“竭尽全力。只要你想,就可以变成人。”

狗人伸直了背脊,绷紧,再绷紧。正当索菲确信他行将放弃,要么就向后摔跟头时,他努力用后腿站了起来,变形成一个满脸烦乱、姜黄色头发的人。

“我嫉妒———哈尔。”他喘着气,“做这个———那么容易。我是———树篱中的狗———你帮了忙。告诉了莱蒂———我认识你———我会一直看守。我之前———来过这里———”他又开始弯起身子变回狗,恼怒地嗥叫着。“和女巫在店里!”他哀号着,手掌着地,与此同时长出许多灰白色毛发。

索菲瞪着站在眼前的这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你跟女巫在一起!”她说。她记起来了。那个用恐惧的眼神盯着她的焦虑的姜黄色头发的男人。“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被施了咒。莱蒂知道吗?”

毛发蓬松的大脑袋点了点。

“她管你叫盖斯东。”索菲想起来,“啊,朋友,她对你下手可真够狠的!这种天气还留着这么多毛发!你最好找个凉快的地方。”

狗又点了点头,阴郁地拖着步子去了院子。

“可为什么莱蒂派你来?”索菲疑惑。这个新发现让她心烦意乱。她上了楼,穿过扫帚柜,去找卡西弗。

卡西弗也没帮上什么忙。“有多少人知道你被施了咒无关紧要。”他说,“狗人不也没得到什么帮助吗,对不对?”

“是没有,但是———”她刚开口说,可就在那时,城堡门咔嗒打开了。索菲和卡西弗望过去。他们看到门把手仍旧黑标朝下,以为哈尔会进来。很难说他们俩谁更加吃惊,因为那个小心翼翼溜进门来的人原来是昂格里安小姐。

昂格里安小姐也一样吃惊。“哦,对不起!”她说,“我以为詹肯先生会在这里。”

“他出去了。”索菲冷冷地说,疑惑哈尔如果没有去见昂格里安小姐,到底去了哪里。

昂格里安小姐放开因为惊吓一直紧握着的门把手。她扔下摇摆着的门,面露恳求走向索菲,外头虚无一片。索菲发现自己已起身穿过房间。看样子她要堵住昂格里安小姐的去路似的。“拜托。”昂格里安小姐说道,“别告诉詹肯先生我来过。说实话,我是出于想得到我未婚夫———本·沙立文的消息才鼓励他这么做。我相信本失踪的地方就是詹肯先生经常消失的那个地方。只是本没有回来。”

“这里没有叫沙立文的人。”索菲说。而后她想到,那是苏里曼巫师的名字!我一句也不信!

“哦,我知道。”昂格里安小姐说,“但感觉就是这地方。你是否介意我四处看看,好了解一下本现在的生活处境?”她将一边的黑发掠到耳后,想往屋子里面走。索菲站在半道。昂格里安小姐只好踮着脚,满脸恳求地走向工作台。“真有趣!”她看着瓶瓶罐罐。“多么有趣的小镇啊!”她看着窗外说。

“那是齐坪镇。”索菲说着走过去,将昂格里安小姐赶回门口。

“楼上是什么地方?”昂格里安小姐问,指着打开的楼梯门。

“哈尔的私人房间。”索菲冷冷地说,继续走着,逼着昂格里安小姐退后。

“那另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什么地方?”昂格里安小姐问。

“花店。”索菲说。管事婆!她暗暗嘀咕。

事已至此,昂格里安小姐只好要么坐下,要么就走人。她皱着眉头,茫然地盯着卡西弗,似乎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卡西弗一句话没说,只是回瞪着她。这让索菲对自己的不友善感到好过许多。只有理解卡西弗的人才会在哈尔的家受到真正的欢迎。

但昂格里安小姐闪过椅子,注意到哈尔的吉他靠在角落里。她喘着气一把抓起来,紧紧拥在怀里。“这从哪里来的?”她的声音低沉,动情,“本有一把这样的吉他!这可能是本的!”

“我听说哈尔去年冬天买的。”索菲说。她又向前走去,试图将昂格里安小姐赶离角落,赶出门外。

“本肯定出什么事了!”昂格里安小姐哆嗦着说,“不然他绝不会扔下吉他的!他在哪儿?我知道他不可能死了。如果他死了,我的心会知道!”

索菲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昂格里安小姐女巫抓住苏里曼巫师了。她向骷髅头的方向望去。她有点想把它放在昂格里安小姐的面前,告诉她这是苏里曼巫师的。但骷髅头在水槽里,藏在一桶多余的蕨类和百合后面,她知道假使她走过去,昂格里安小姐又会趁机进房间。再说,那样太恶劣了。

“我能拿走这把吉他吗?”昂格里安小姐牢牢抓住吉他,沙哑地说,“好让我想起本。”

昂格里安小姐颤抖的声音激怒了索菲。“不能。”她说,“没必要这么矫情。你无法证明这是他的。”她蹒跚着靠近昂格里安小姐,抓住吉他的琴颈。昂格里安小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痛苦。索菲用力一拖。昂格里安小姐不放手。吉他发出一阵可怕且跑调的刺耳声音。索菲猛地从昂格里安小姐的臂弯里夺了过来。“别犯傻。”她说,“你没有权利走到别人的城堡里来,还拿走人家的吉他。我跟你说了沙立文先生不在这里。回威尔士去吧。快点。”她拿吉他推着昂格里安小姐退到敞开的大门外。

昂格里安小姐退回到一片虚无里,直到消失了半个身子。“你好残酷!”她谴责说。

“对,我就是!”索菲说完,对着她砰地关上门。她将门把手转到橘色向下,以防昂格里安小姐回来,又将吉他哐当扔回原来的角落。“你要是敢告诉哈尔她来过!”她任性地对卡西弗说,“我打赌她是来找哈尔的。其他话全是幌子。苏里曼巫师居住在这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来很可能就是为了逃避这女人恶心的颤音!”

卡西弗咯咯笑着。“我还没见过有人这么快被轰出去的!”他说。

这让索菲感觉不仅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愧疚。毕竟,她自己也是用差不多同样的方式闯进城堡的,而且比起昂格里安小姐,她好管闲事的程度要翻一倍。“嗨!”她叹道。她沉重地走进浴室,盯着镜中苍老的脸。她拿起一个标着“皮肤”的盒子,又扔下。即便是青春年少的模样,她也觉得自己的脸无法和昂格里安小姐相比。“嗨!”她说。“嚯!”她迅速蹒跚走回,从水槽里揪出蕨类和百合。她摇摇晃晃搬着淌水的植物向店铺走去,将它们塞到有营养咒的桶里。“长成水仙!”她用疯狂的嘶哑声音对它们说,“长成六月水仙,讨厌的家伙!”

狗人毛发蓬乱的脸探在院门口。他看到索菲如此的状态,便匆忙退了回去。一分钟后,当迈克带着一只大份的派兴高采烈回来时,索菲瞪了他一眼,让他瞬间想起哈尔布置给他做的一个咒语,于是从扫帚柜逃走了。

“嗨!”索菲在他背后谩骂。她再次弯腰朝着水桶。“长成水仙!长成水仙!”她嘶哑着说。她的心情并未因此改善,因为自知这是愚蠢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