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终于来取他的风之咒了,而且毫无耐心等待。“假使我错过了潮汐,年轻人,”他对迈克说道,“我会跟魔法师谈谈你。我不喜欢偷懒的年轻人。”

在索菲看来,迈克待他过分客气了,但她实在太沮丧,无心介入。船长走后,迈克回到工作台,又开始皱着眉头研究咒语,索菲静静坐着补她的袜子。她只有一双,而她突出的骨头把袜子磨出几个大洞。她的灰裙子这时已经又破又脏。她想到可以从哈尔那件损毁的银蓝色套装上裁下遭殃最少的部分,给自己做条新裙子。可她不太敢。

“索菲。”迈克写到第十一页笔记时,抬起头问道,“你有几个侄孙女?”

索菲一直担心迈克发问。“等你到我这年纪,小伙子,”她说,“你就算不清东西了。她们都长得那么相像。我看起来那两个莱蒂可能是双胞胎。”

“哦,不,其实不是啦。”出乎索菲的意料,迈克说,“上弗丁的那位不及我的莱蒂漂亮。”他撕碎第十一页纸,开始写第十二页。“我很庆幸哈尔没有遇到我的莱蒂。”他说。他开始记第十三页,然后又全撕碎。“费尔法克斯夫人说她知道哈尔是谁时,我真想大笑,你也一样吧?”

“不。”索菲答。这对莱蒂的感情没有影响。她想到苹果花下莱蒂神采奕奕,充满爱慕的表情。“我猜这回,”她毫无底气地问道,“哈尔是正儿八经在恋爱吧?”

卡西弗喷出绿色火花,直冲烟囱。

“我就怕你会这么想。”迈克说,“可你在欺骗自己,就像费尔法克斯夫人一样。”

“你怎么知道?”索菲问。

卡西弗和迈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今天早上有没有忘记在浴室待上起码一个小时?”迈克问。

“他待了两个小时。”卡西弗说,“在脸上施用各种咒语。虚荣的傻瓜!”

“我跟你说了嘛。”迈克说,“哈尔哪天忘记做这套功课,我才相信他真正在恋爱了。”

索菲想到哈尔在果园单腿跪地,尽量表现得潇洒的样子,她明白他们是对的。她想到去浴室,把哈尔的美容咒全部扔进马桶。可她不敢这么做,而是蹒跚着取来银蓝色外套。剩下一整天,她都在从衣服上裁剪下小块的三角形蓝色织布,想拼缝成一条裙子。

迈克过来把他的十七页笔记丢给卡西弗时,温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每个人最后总会跨过这道坎的。”他说。

显然迈克在这个咒语上已经碰到困难了。他丢下笔记,刮擦起烟囱里的烟灰。卡西弗伸长脖子,回头茫然地看着他。迈克从悬梁上挂着的某只袋子里拿了一束枯萎的根,放在烟灰里。考虑再三后,他转动门把手让蓝标向下,抽身去了庇护港二十分钟。回来时他带着一只巨大的螺纹贝壳,和根茎及烟灰放在一起。之后他撕碎一页又一页纸,碎片也放了进去。他把这堆东西搬到骷髅头前,站着对它们吹气,工作台上到处旋转着烟灰和碎纸屑。

“他在干吗,你觉得?”卡西弗问索菲。

迈克停下来,开始用杵和钵捣烂纸屑等等所有的东西,时不时观望一下骷髅头。什么都没发生,于是他尝试了不同袋子和罐子里的不同材料。

“偷偷监视哈尔让我很不好受。”他说着,狠命地捣碎碗里第三批材料。“他对女人虽容易变心,可对我好得不得了。当我这个被遗弃的孤儿坐在庇护港他家门口时,他收留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索菲边裁下一块蓝色三角布边问。

“我母亲去世了,父亲在一场暴风雨中溺死。”迈克说,“那种事发生后谁都不想要你。我被迫离开我们的房子,因为付不起租金,我想露宿街头,可人们总把我赶下门阶赶下船,最后我想到唯一的去处只能是人人都不敢干涉的地方。那时哈尔刚刚作为魔法师詹肯出道,名声还不大。可人人都说他的房子里有恶魔,因此我连续几晚睡在他的门口,直到有天早晨哈尔开门去买面包,我摔了进去。于是他说我可以在他去买吃的东西时,在屋里等着。我进了屋,见到卡西弗,开始跟他说话,因为之前我从未见过火魔。”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索菲想知道卡西弗是否也让迈克帮他破除契约。

“他向我诉说了他的困境,哭得稀里哗啦。对吧?”卡西弗说道,“似乎他没想到,我也可能有我的难处。”

“我觉得你没有。你就是爱抱怨。”迈克说,“那天早晨你对我特别好,我想哈尔深受感动。可你知道他的作风。他没说我可以留下。但他也没让我走。所以我开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帮他保管钱财,以便他到手后不会立即挥霍一空,诸如此类的事。”

随着“呜”的一声,咒语轻轻爆了一下。迈克刷去骷髅头上的黑灰,尝试新材料。索菲开始拼缝起脚边一圈蓝色三角布。

“我刚开始的确犯了许多愚蠢的错误。”迈克继续说道,“哈尔又挑剔得不得了。我现在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而且我在财务上确实能帮上忙。哈尔老买昂贵的衣服。他说没人会雇佣一个看上去在这行当里赚不了钱的巫师。”

“那只是因为他喜欢打扮。”卡西弗说。他的橘色眼睛饶有意味地看着索菲干活。

“这衣服毁了。”索菲说。

“还不仅仅是衣服。”迈克说,“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你只剩下一根木柴,哈尔却跑去买了骷髅头和那把烂吉他?我真被他弄火了。他说他们看上去挺好。”

“木柴的事怎么解决的?”索菲问。

“哈尔向债主施法弄来一些。”迈克说,“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我只希望他说的是实话。我们吃海藻。哈尔说那对身体有好处。”

“好东西。”卡西弗咕哝,“又干又脆。”

“我恨死了。”迈克说,心不在焉地盯着碗里捣烂的东西,“我搞不懂———应该有七种材料了,除非是指七道工序,可还是放在五角星里试试看。”他把碗放在地上,用粉笔在碗的外围画了一个五角星。

粉末爆炸的冲击力将索菲的三角布震到了壁炉里。迈克边咒骂边匆匆擦掉了粉笔印。

“索菲,”他说,“我被这个咒难住了。你看看能帮我吗?”

这就像小孩子拿着功课向祖母求助,索菲想着,收拾起三角形布片,又耐心地铺开。“看一眼再说。”她谨慎地说,“我对魔法可一窍不通。”

迈克急切地塞给她一张有点闪光的奇怪纸片。虽说是咒语,它看上去也很不寻常。字体印刷成粗体,但有点晕成了灰色,而且纸边布满了灰色污点,就像碗状的暴风雨云朵。“看看你会有什么想法。”迈克说。

索菲读道:

追捕天空落下的星子,

曼陀罗根孕育孩子,

告诉我过去的年岁都在哪儿,

劈开恶魔之足的又是谁。

教我倾听美人鱼的歌唱,

又如何躲避妒忌的蜇咬,

寻找,

哪阵风,

让诚挚的心灵高飞。

猜度这是什么,

将你的应答写成诗行。

索菲困惑不已。这个咒语和索菲之前偷看过的都不太一样。她费力地读了两遍,迈克急切地解释个不停,却也没什么用。“你知道哈尔说过高级咒语中都有一个谜题吧?我一开始以为每一行都是个谜。我用迸溅火星的煤灰来作流星,用贝壳代表美人鱼歌唱。我想到我也许算个孩子,因此弄下曼陀罗根,我从年鉴上抄录了过去几年,可这个我不确定———也许正是出错的地方———防止蜇咬的东西会是羊蹄叶吗?我之前没想到———总之,一样都不管用!”

“毫不奇怪。”索菲说,“我看着像是一堆不可能的事情。”

可迈克不接受这个说法。他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没人可以制作出这个咒。“而且,”他补充,“跟踪哈尔让我觉得很羞愧,我想制好这个咒,用来弥补。”

“那好啊。”索菲说,“我们就从‘想想这是什么’着手。这应该是个突破口,假使猜谜是咒语的一部分。”

可迈克也不同意。“不。”他说,“这是那种制作时会自显其意的咒语。最后一行就是这意思。等你写出下半部分,说出咒语的含义,就成大事了。这是很高级的种类。我们得从头一点一点破解。”

索菲又收拢起她的蓝色三角布。“咱们问问卡西弗。”她提议,“卡西弗,谁———”

但迈克也不许她这么做。“别,轻一点。我觉得卡西弗是这咒语的一部分。看它说话的口气‘告诉我’还有‘教我’。我刚开始觉得是指教骷髅头,可不管用,所以肯定是指卡西弗。”

“你可以自己单干,如果我说什么你都反对的话!”索菲说,“不管怎样,卡西弗肯定知道谁劈开了他的脚!”

听到这话,卡西弗蹿上来一点。“我没有脚。我是小鬼,不是恶魔。”说完,他缩回到木柴底下。接下来索菲和迈克谈话过程中,一直听到他在喃喃低语“一派胡言!”索菲这时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咒语中了。她收起蓝色三角布片,取来纸笔,开始像迈克那样写起洋洋洒洒的长篇笔记。她和迈克一整天都在凝望远方,啃咬鹅毛笔,时不时互相抛出意见。

索菲的一页笔记这样写道:

大蒜阻止嫉妒吗?我能用纸裁一颗星,再让它掉落。我们能告诉哈尔吗?哈尔喜欢美人鱼胜过卡西弗。别以为哈尔的心很诚实。卡西弗的呢?过去的年岁到底在哪儿?是不是说干枯的根要结果?栽种它?在羊蹄叶边上?在贝壳里?分趾的偶蹄,除了马什么都有。用大蒜瓣给马掌蹄?风?气味?七里靴走路时的疾风?哈尔是恶魔吗?穿七里靴的偶蹄?穿靴子的美人鱼?

索菲写的时候,迈克同时也拼命问道,“‘风’会不会指滑车?绞死一个诚实的人?可那是黑魔法。”

“我们吃晚饭吧。”索菲说。

他们吃着面包奶酪,眼睛仍怔怔地望着远方。最后索菲说,“迈克,好了啦,我们别再猜谜语了,就按它上面写的做。哪里最适合抓到落下的星星?山上?”

“庇护港沼泽很平坦。”迈克说,“我们行吗?流星跑得可快了。”

“我们也能,穿上七里靴。”索菲提醒。

迈克一跃而起,满怀宽慰与欣喜。“你说得对!”他说着,忙不迭去拿靴子。“我们出去试试。”

这回索菲谨慎地拿上拐杖和披风,因为天色已晚。迈克将门把手的蓝标转下时,发生了两桩怪事。工作台上的骷髅头的牙齿咔嗒咔嗒作响。而卡西弗一下蹿上烟囱。“我不想你们去!”他说。

“我们很快就回来。”迈克安慰他。

他们来到庇护港的街上。这是一个清朗温和的夜晚。然而,他们刚走到街道尽头时,迈克记起早上索菲还病着,于是担心起夜晚的空气会对她身体不好。索菲告诉他别犯傻。她拄着拐杖坚毅地拖着步子往前走,渐渐将灯火明亮的窗户抛在身后,走入潮湿寒冷的茫茫夜色。沼泽地充满着咸味和泥土味。海水泛着光,轻柔地向后方涌动。索菲能感到———而不是看到———前方无尽延伸的平坦之地。她看到的是低悬的蓝色雾团,以及闪着微光的沼泽地水塘,一个连一个,一直绵延到天地交合处。其余各处则是更为庞大的天空。银河像是从沼泽地升起的雾团,明亮的星透过雾团闪闪烁烁。

迈克和索菲站立着,每人面前都搁着只靴子,等待哪颗星星开始有动静。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索菲得硬装着她没在发抖,生怕迈克担心。

半小时后迈克说:“五月也许不是恰当的季节。八月或十一月最好。”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有点担心地说道,“我们怎么处置曼陀罗根呢?”

“我们先做好手头的事再管下一步。”索菲边说边咬紧牙齿,生怕它们咔嗒作响。

又过了一会,迈克说,“你回去,索菲。这毕竟是我的咒语。”

索菲开口刚想说这个主意好,一颗星星从苍穹脱落,拖着白尾巴划过天空。“那里有一颗!”索菲改口尖叫道。

迈克一脚踩进靴子飞过去。索菲借助拐杖也随即跟上。嗖!啪嗒。落在充满雾气、空虚和隐隐闪烁的水塘的沼泽深处。索菲将拐杖戳进地里,好稳住自己。迈克的靴子黑黑一坨,就在她身边。只听到前方传来迈克疯狂奔跑的扑通声。

划落的星星就在那里。索菲看得到它,迈克移动的黑影前几码处,一枚小小的、下降的白色火焰状东西。那明亮的物体现在减速了,看样子迈克能抓到。

索菲把鞋拔出靴子。“来吧,拐杖!”她唤道,“带我过去!”她奋力地蹒跚前行,跳过草丛,越过水塘,目光紧锁着那点白色星光。

她赶上时,迈克正轻轻跟在星星后头,双臂展开准备抓捕。索菲看到星光映照下他的剪影。星星漂浮在和他双手同样的高处,仅仅一步之遥。它紧张地回望着他。真奇怪!索菲想。它浑身是光,点亮了迈克周身的一圈草丛、芦苇和黑色水塘,而它又有着充满焦虑的大眼睛,正向后瞥看迈克,还有张尖尖的小脸。

索菲的到来惊吓到它。它飘忽不定地俯冲而下,以尖锐的嗓音噼里啪啦叫道,“什么嘛?你们要干什么?”

索菲想跟迈克说,赶快停手———它吓坏了!可她喘得说不上话。

“我只想捕到你。”迈克解释道,“我不会伤害你。”

“不!不!”星星绝望地噼啪说道,“搞错了!我应该要赴死哪!”

“可我能救你,如果你让我抓到你。”迈克温柔地说。

“不要!”星星喊道,“我宁愿死!”它一潜身子,躲开了迈克的手指。迈克扑过去,可来不及了。它冲向最近的沼泽池,黑色池水瞬时迸出一团白光。接着便是微弱的、逐渐消逝的咝咝声。索菲吭哧吭哧赶到时,迈克正眼巴巴望着小圆块的最后一抹光从暗黑的水底消失。

“真糟糕。”索菲说。

迈克叹了口气。“是啊。我的心脏差点背过去。回去吧。我被这个咒烦透了。”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靴子。索菲觉得能找齐全已经是个奇迹。

他们沮丧地拖着步子走在庇护港街上,迈克说道,“我心里明白我永远做不成这个咒。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要问问哈尔。我痛恨认输,但既然莱蒂·海特被他得手了,他应该会清醒一点。”

这话丝毫没有安慰索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