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索菲舒心的是,第二天早上卡西弗熊熊燃烧起来,又明亮又欢乐。要不是已经受够了哈尔,她看到哈尔见到卡西弗时的高兴劲她差点就被感动了。
“我以为她害你玩完了,你这老煤球。”哈尔跪在壁炉边说着,袖子垂到灰烬里。
“我只不过是累了。”卡西弗说,“城堡像是有什么阻力。我从没让它跑这么快过。”
“行了,别让她重蹈覆辙。”哈尔说。他站起身,优雅地刷落灰红色外套上的灰尘。“今天可以着手那个咒语了,迈克。如果有国王派来的人,就说我有要紧的私事,明天才能回。我要去见莱蒂,但你不必告诉他这个。”他拾起吉他,让把手的绿标向下开了门,走向宽广多云的山丘。
稻草人又出现了。哈尔开门时,它向侧面猛然倒下,芜菁脸正撞在他胸口。吉他发出一声难听的镗———嗡。索菲吓了一跳,轻轻惨叫一声,瘫倒在椅子里。稻草人的一只手臂奋力扒拉着,企图把住门。从哈尔叉开的双脚判断,他这下被撞得不轻。毫无疑问那玩意铁了心要进城堡来。
卡西弗的蓝脸从壁炉里探出来。迈克在远处一动不动站着。“那儿真有个稻草人!”他们异口同声说。
“啊,是吗?早点不说!”哈尔喘着粗气。他抬起脚,对着门框用力一踢。稻草人笨重地向后飞出去,嗖嗖地落到几码远的石楠地上。它一落地就弹起来,又向城堡跳过来。哈尔急忙把吉他搁在门口,跳出去迎战。“别这样,朋友。”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哪里来的回哪去。”他慢慢向前走,手一直伸着。稻草人撤回一点,慢慢地谨慎地向后跳着。哈尔停,稻草人也停,独脚插在石楠地中,褴褛的手臂不住地比划,像个斗士在迎候开赛。它手臂上摆动的破布像是疯狂版的哈尔的袖子。
“你不走是吧?”哈尔说。芜菁头慢慢地从一侧转向另一侧。不。“恐怕你必须走。”哈尔说,“你吓到索菲了,她一受惊吓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再说,你也吓到我了。”哈尔的手臂缓慢地移动着,似乎在举一件重物,一直举到和头部一样高。他喊出个奇怪的词,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遮蔽了一半。稻草人腾飞开去。他向后上方飞出去,破布飘扬,手臂团团转着抗议,渐行渐远,直到它变成天空中一个小点,在云层中徐徐消失,最后彻底没了踪影。
哈尔放下手臂回到门口,用手背抚着脸。“我收回我的恶言,索菲,”他喘着气说,“那玩意怪吓人的。它昨天可能一整天跟在城堡后头。它身上有我遇见过的最强大的魔法。那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你上一户人家干完活留下的?”
索菲无力地呵呵笑了一声。她的心脏又难受了。
哈尔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他跳过吉他进了屋,托住她的手肘,扶她坐下。“放轻松!”哈尔和卡西弗之间发生了什么。索菲感觉到了,因为她被哈尔扶着,卡西弗还探在壁炉外。不管是什么,她的心脏一下子恢复正常了。哈尔看看卡西弗,耸耸肩,转身给了迈克一堆指示,好让索菲静养一天。然后他拾起吉他,终于离开了。
索菲躺在椅子上,装着比实际要难受两倍的样子,她得让哈尔从视线里消失。棘手的是他也要去上弗丁,可她走得慢多了,她赶到时估计他都开始返程了。重点是不能半路上遇见他。她偷偷看着迈克摊开他的咒语,对着它抓脑袋。她一直等到他从架子上拖出厚厚的皮面书,慌乱而沮丧地做着笔记。待他看上去完全沉浸时,索菲小声说了几次,“这里好闷!”
迈克未加注意。“闷死了。”索菲说着,起身蹒跚地走向门口。“新鲜空气。”她打开门,跨了出去。卡西弗好意停下城堡。索菲踏上石楠地,环顾四周确定方向。通往上弗丁的山路是穿越石楠地的一条沙径,就在城堡下坡处。自然咯,卡西弗不会让哈尔不便。索菲向那条路走去。她有点伤感。她会想念迈克和卡西弗的。
身后传来呼唤声时,她几乎已经走到沙径上了。迈克追着她一路跳下坡,身后摇摇晃晃跟着高高的城堡,四个塔楼喷散出焦急的烟团。
“你在干吗?”迈克追上时她问。从他看她的眼神,索菲知道他以为稻草人把她脑袋吓坏了。
“我好得很。”索菲愤愤地说,“我只是要去见我另一个妹妹———的孙女。她也叫莱蒂。这下你明白了吗?”
“她住哪里?”迈克查问,似乎他认为索菲不知道。
“上弗丁。”索菲答。
“可那在十英里之外!”迈克说,“我答应哈尔要让你休息的。我不能让你去。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索菲一听,脸色变得难看。哈尔认为她现在有用了,因为他想让她去见国王。他当然不想她离开城堡。“哼!”她嗤之以鼻。
“再说,”迈克有点了解状况了,接着说道,“哈尔肯定也去了上弗丁。”
“我相当确信他去了。”索菲说。
“那么你在担心那女孩,如果她是你侄孙女的话。”迈克说道,终于抓到重点了,“我懂了!可我不能放你去。”
“我要去。”索菲说。
“但如果哈尔在那里见到你,他会暴跳如雷的。”迈克继续说道,争取解决问题。“因为我向他承诺过,他会对我们俩发飙的。你应该休息。”接着当索菲差点要打他时,他呼喊道,“等一下!扫帚柜里有一双七里靴!”
他拽着索菲瘦骨嶙峋的老手腕,拖着她上坡,一直走到等候着的城堡。为了不被石楠绊住,她不得不跳跃几步。“不过,”她喘着气说,“七里格相当于二十一英里!我两步就快到庇护港了!”
“不,一步能走十英里半。”迈克说,“差不多刚好到上弗丁。如果我们每人穿一只一起去,那么我可以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而你也无需费劲,我们会比哈尔早到达,因此他甚至压根不知道我们去过。我们就圆满地解决问题了!”
迈克为这个想法高兴不已,索菲不忍心反驳。她耸耸肩,期望在两个莱蒂再次交换长相前,迈克最好查明事实。这样比较诚实。可当迈克从扫帚柜取来靴子时,索菲颇有点怀疑。她一直以为它们是两只不知怎么掉了把手又受过挤压的皮桶。
“你要连着鞋子一起穿进去。”迈克边解释边将两只沉重的水桶模样的东西拎到门口。“这是哈尔为国王军队制作的靴子的原型。我们之后做得更轻一些,也更像靴子。”他和索菲坐在门口,每人穿上一只靴子。“放下靴子前,面向上弗丁。”迈克告诫她。他和索菲用穿着普通鞋子的脚站起身,小心地转过身子面朝上弗丁。“现在踏步。”迈克说。
嗖!景物瞬间向后飞逝,快到一切只是迷蒙一片,灰绿色是大地,蓝灰色是天空。行进而产生的风撕扯着索菲的头发,向后拉扯着她脸上的每条皱纹,她暗想等到达时,半张脸都吹到耳朵后面了。
这场快跑刚开始就忽地结束了。一切都归于安宁,万里晴空。他们身处上弗丁镇上的牧草地,四周是齐膝的金凤花。一头奶牛在不远处盯着他们。它身后更远处,茅草屋在树下打着盹。可惜水桶样的靴子实在太沉,索菲落地时摇晃了一下。
“别放下那只脚!”迈克喊道,已经太迟了。
又是嗖嗖的模糊一片,以及更加强劲的风。当一切停顿,索菲发现自己正身处弗丁谷下,差点就跑进弗丁沼泽了。“啊,该死!”她说,小心地转跳着再次尝试。
嗖!一片模糊。她又回到上弗丁的草地,被靴子的重量带着向前倒。她瞥见迈克俯冲下想拉住她———
嗖!一片模糊。“哎呀,讨厌!”索菲哀叹。她又上到山里了。城堡歪歪扭扭的黑影在不远处平静地游荡。卡西弗正自娱自乐地从一处塔楼喷吐黑烟圈。索菲看到这里时,鞋子被石楠绊住,又向前倒去。
嗖!嗖!这回索菲接连飞快地到达齐坪镇的集市广场和一幢豪宅前的草地。“真可恶!”她嚷道。“讨厌!”每个地方只来得及说一个词。她又因自身的冲力着了地,于是又嗖!来到谷底端头的田地中。一头庞大的红公牛从草地上抬起拴着环的鼻子,低下牛角以示防戒。
“我得走了,好家伙!”索菲喊着,疯狂地跳转。
嗖!回到豪宅。嗖!到了集市广场!嗖!又是城堡。她已摸到门道。嗖!这里是上弗丁———但怎么停下?嗖!
“啊,可恶!”索菲叫道,差不多又到弗丁沼泽了。
这一回她跳转得相当小心,深思熟虑后才敢踩下。嗖!倒霉的是靴子落在一堆牛粪上,她扑通坐倒在地。索菲还没来得及动弹,迈克便跃起拽下她脚上的靴子。“谢谢!”索菲气喘吁吁地喊道。“好像没理由非停不可嘛!”
他们穿越草地向费尔法克斯夫人的房子走去,索菲的心脏怦怦直跳,但仅仅是做了快速动作后的那种心脏的跳法。她十分感激哈尔和卡西弗,不论他们做了什么。
“好地方。”迈克评论道,边将靴子藏在费尔法克斯夫人家的树篱中。
索菲也这么想。这是镇上最大的房子。黑梁白墙,茅草盖顶,索菲记得儿时拜访时,要穿过一个开满鲜花,嗡嗡飞着蜜蜂的花园,而后走上门廊。门廊上忍冬花与一株攀爬的白玫瑰在争奇斗艳,好像在比拼谁能招揽更多蜜蜂。这是一个美好而炎热的夏日清晨,就在此地,就在上弗丁。
费尔法克斯夫人亲自应门。她是位丰满又可人的女士,奶油色的头发盘绕在头上,看她一眼就会让你觉得生活真美好。索菲有那么一丁点嫉妒莱蒂。费尔法克斯夫人看看索菲又看看迈克。她一年前见过十七岁的索菲,现在没理由要她认出来九十岁老妇人模样的她。“早上好。”她礼貌地问候。
索菲叹了口气。迈克说,“这是莱蒂·海特的姨婆。我带她来看莱蒂。”
“哎呀,难怪看起来眼熟!”费尔法克斯夫人招呼道,“长得就像一家人。快请进。莱蒂这会有点忙,你们边等边吃点松饼蜂蜜。”
她将前门开大。突然一头庞大的牧羊犬从费尔法克斯夫人的裙子边挤过,从索菲和迈克中间冲过,而后跑过最近的花坛,把花朵弄得东倒西歪。
“啊,抓住它!”费尔法克斯夫人跟在后头追赶着,喘着粗气说,“我现在不要它跑出来!”
接下来一刻上演了一场狼狈仓皇的追逐大戏,牧羊犬四处逃蹿,发出受扰的哀泣声,而费尔法克斯夫人和索菲跟着狗跑,跳过花坛,互相阻道,迈克跟在索菲后面边跑边喊,“快停下!你会跑出病的!”而后牧羊犬开始大步慢跑到房子的另一侧。迈克意识到,想让索菲停下先得让狗停下。他斜抄过花坛,追着狗猛跑到房子另一侧,就在它跑到果园时,一把抓住了它厚厚的毛皮。
索菲踉踉跄跄赶上迈克,看到他正将狗往后拉,一边做着怪样,索菲起先还以为他不舒服。但他频频向着果园方向点头,她意识到他想示意她些什么。她从房子转角探出头,满以为会看到一群蜜蜂。
哈尔和莱蒂在那儿。他们在苹果树林里,树干上爬满苔藓,苹果花正怒放,远处有一排蜂窝。莱蒂坐在一条白色的花园凳上。哈尔单腿跪在她脚下的草地上,握着她的手,高贵而热忱。莱蒂深情地向他微笑着。而在索菲看来,最糟糕的是莱蒂压根不像玛莎。她是美若天仙的自己。她穿着一条和头顶簇拥的苹果花相同的粉白色裙子。她富有光泽的深色卷发垂到肩膀,眼神中饱含对哈尔的爱恋。
索菲从房子一侧缩回脑袋,惊愕地看着迈克抓着哀号的牧羊犬。“他肯定用了加速咒。”迈克轻声说,感到一样惊愕。
费尔法克斯夫人赶上了他们,边喘气边努力别回一卷奶油色的散发。“坏狗!”她对牧羊犬凶暴地轻声说。“假使你再敢做一次,我就要对你下咒!”牧羊犬眨巴眨巴眼睛,趴了下来。费尔法克斯夫人严厉地将手指一伸。“回屋里去!待在屋里!”牧羊犬从迈克手中挣脱开,灰溜溜跑去房子另一侧。“非常感谢你。”他们跟着它走时,费尔法克斯夫人对迈克说。“它一直想咬莱蒂的拜访者。进去!”她在前院严肃地喊道,牧羊犬看样子想从房子另一侧的路进果园。狗回头悲哀地看了她一眼,沮丧地匍匐而行,穿过门廊进了屋。
“说不定狗是对的。”索菲说,“费尔法克斯夫人,你知道莱蒂的客人是谁吗?”
费尔法克斯夫人咯咯笑道,“潘德拉根巫师也好,哈尔也好,或者随便什么他管自己叫的名字。”她说,“但莱蒂和我假装我们不知道。他第一次出现时真让我觉得好笑,自称希尔维斯特·奥克,因为我发现他忘了我,可我还没忘了他,虽然他学生时期头发是黑色的。”这时费尔法克斯夫人已经在胸前合上双手,站得笔挺。索菲曾经见过多次,这表示她预备要说上一整天。“他是我以前导师的关门弟子。费尔法克斯先生在世时,时不时喜欢叫我把俩人都移行到金斯伯里看一场演出。如果速度慢些,我可以搞定两个人。我总是顺便拜访年迈的彭兹特蒙夫人。她喜欢和过去的学生保持联系。有一次她介绍了这位年轻的哈尔给我们。啊,她很以他为傲。她也教过苏里曼巫师,她说哈尔要出色两倍———”
“可难道你不知道哈尔的名声吗?”迈克插话。
闯进费尔法克斯夫人的谈话就像是闯进了一根跳绳。你得看准时机,而一旦你进来,你也就进来了。费尔法克斯夫人微微转头朝向迈克。
“依我看,多数是瞎扯。”她说。迈克开腔想说其实不是,可他已经跑进了这根不停息的跳绳。“我对莱蒂说,‘这是你的好机会,亲爱的。’我明白哈尔能比我多教她二十倍———我不介意告诉你们,莱蒂的天份远远高于我,她能修炼成荒地女巫那个级别,当然是朝好的方向。莱蒂是个好女孩,我很喜欢她。如果彭兹特蒙夫人还在教学,我会打发莱蒂明天就去。但她不教了。因此我说,‘莱蒂,现在是哈尔巫师在追求你,和他相爱也不坏,你能让他成为你的老师。你们这一对前途无量。’我觉得莱蒂一开始并不太上心,可她最近好多了,今天看样子进展顺利。”
说到这里费尔法克斯夫人停下来,对着迈克慈祥地微笑,索菲趁势闯进了跳绳。“可有人告诉我莱蒂另有心上人。”她说。
“你觉得惋惜吧。”费尔法克斯夫人说。她压低声音。“这事一点都无能为力。”她暗示性地低语道,“对任何一个女孩来说都很为难。我也替那个小伙子感到惋惜———”
索菲勉强挤出一个“哦?”表示困惑。
“———可那个咒语惊人之强。很可惜。”费尔法克斯夫人喋喋不休,“我得跟他说以我的能力无法破除荒地女巫下的任何咒语。哈尔也许可以,可他当然不能请求哈尔,对吧?”
迈克一直紧张地观察着房子转角,生怕哈尔过来发现他们。这时,他总算打断了跳绳,说道,“我觉得我们最好走了。”
“你们不进屋尝尝我的蜂蜜吗?”费尔法克斯夫人问道,“我几乎每个咒语里都用到。”她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回是关于蜂蜜的神奇性能。迈克和索菲有意向大门方向走去,费尔法克斯夫人不知不觉跟着他们,滔滔不绝,边说边心疼地扶直先前被狗弄折的花草。索菲这时绞尽脑汁在想一个办法,以便搞清费尔法克斯夫人是怎么知道莱蒂是莱蒂的,又不能让迈克难受。费尔法克斯夫人边停下歇口气,边扶直一棵大羽扇豆。
索菲趁隙说,“费尔法克斯夫人,原本不应该是我侄孙女玛莎来您这儿吗?”
“淘气的女孩!”费尔法克斯夫人边微笑边摇头,搞定了羽扇豆。“好像我真认不出自己那些蜂蜜制的咒语似的!可当时我对她们说了,‘我不会强求人,我向来宁愿教想学的人。只不过,’我跟她说,‘我不欢迎伪装。你就是你,要么一切免谈。’一切圆满地解决了,正如你所见到的。你真不坐一会儿,亲自问问她吗?”
“我想我们该走了。”索菲说。
“我们必须走了。”迈克补充道,又紧张地向果园张望了一眼。他从树篱中取出七里靴,在大门口为索菲放好一只。“这次我会紧紧抓住你。”他说。
费尔法克斯夫人探头看到索菲将一只脚伸进靴子。“七里靴。”她说,“信不信由你,我多少年没看到这东西了。对你这个年纪的人而言真是很有用,呃,夫人———我这个年龄也会考虑备一双。那么莱蒂的魔法天份是遗传自你咯,是不是?家族遗传并非必然,可通常———”
迈克握住索菲的手臂,拉了她一把。两只靴子同时落地,费尔法克斯夫人的后半句话消失在嗖与疾风中!继而迈克用力叉开两腿刹车,以免与城堡相撞。门开着。卡西弗在屋里喊道,“庇护港的门!你们离开后有人拼命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