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奇”号停泊在岛屿北面四十英寻深的海湾里,那儿是坎布兰海湾,是当地仅有的隐蔽锚地。杰克·奥布雷头上撑着遮阳布篷,坐在后甲板的一把扶手椅上,一边消化着午餐——龙虾汤、三种鱼、烤羊肩、还有炙烤得恰到好处的海象肉排,一边凝视着现在已经熟悉的胡安·赫南戴斯岛海岸。离他不到两锚链的距离,就是一片华美的草地,有两条小溪从美妙柔嫩的绿地中流过,直到今天早上,他都一直把帐篷搭建在草地上。草地就像个戏院,四周围着绿色森林的边框,而森林的背后,是一座座奇异而陡峭的荒芜石山——它们大多数是黑黢黢的岩崖,但凡是草木可以生长的地方,却都披挂着一层绿色。这些绿色植被,没有热带那种异常茂密的过度繁盛,倒有着克莱尔郡草木的那种雅致。在近处的一座悬崖上,他看见斯蒂芬和马丁正沿着山羊小道向上爬着,而帕丁、邦敦和卡拉米在担惊受怕地照看着他们。帕丁是斯蒂芬的仆人,他勇敢无畏,善于攀登悬崖,因为从小吃海鸟蛋长大,他长得身材魁梧;邦敦的肩上扛着卷一寸粗的缆索;而卡拉米正露骨地指导着斯蒂芬和马丁,叫他们注意不要踩空,不要往山下看。斯蒂芬和马丁听说这岛上有种特别的蜂鸟,公蜂鸟有鲜艳的粉红色羽毛,母蜂鸟的羽毛则是鲜艳的绿色。于是,自从病人们康复之后,他们睡觉之外的时间,除了花费在胡安·赫南戴斯的蕨类和附生植物上,全都用来梳耙整个岛屿,他们希望能找到蜂鸟的鸟巢。
从东海湾那边的一条山谷里,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枪声。那儿是海军陆战队的霍华德、一些美国军官,还有一群获准上岸的水兵,他们带着鸟枪在岛上游荡,看见移动的目标就开枪。获准上岸的只是熟练水兵中的一小群人,他们直到刚才,还一直在忙着整修军舰的急迫任务,几乎没有哪怕一小时的空闲时间。这只是一小群水兵,因为对护卫舰上的大部分人来说,自从昨晚的大炮演习,放假就已经结束了,他们今天上午都在忙着拆除露宿营地——所有患严重败血症的病人,还有其他病员,都有宽敞的地盘,因此拆除医院的帐篷是件非常费力的事情——他们还一直忙着把淡水、柴火、鱼干和其他储备运到舰上去。从甜面包峰上可以清楚地俯瞰太平洋,他在那儿安排了嘹望哨。除了所有这些人,岛上可能还有二十来个人,但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下午值班岗哨结束之前,他们都得回到军舰上去。尽管风一直保持在东南偏南的方向,因此潮水的势头很小,他还是准备在那时候起锚,趁着海潮离开隐蔽的锚地,尽可能迅速而笔直地驶向加拉帕戈斯群岛。他们在胡安·赫南戴斯岛没有发现“诺尔福克”号,这也许反倒是件好事,因为现在有这么多“惊奇”人无法参加战斗。他们也没有发现“诺尔福克”号曾经到过这儿的丝毫痕迹,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诺尔福克”号完全可能在距离这儿朝西一百英里的马斯—阿—富艾拉添加过淡水,或者按计划在伐尔帕雷索整修过。他们没有发现“诺尔福克”号。他航行得很慢,而且不得不在岛上逗留了很长时间,好让伤病员恢复健康,再把军舰整修好。但尽管如此,他仍旧感到很满意。假设“诺尔福克”号确实在太平洋里,而且并不是仍在南面的高纬度上顶着西风航行,那么显然“诺尔福克”号的任务,是沿着智利和秘鲁的海岸线稳步向前,晚上顶风停住,白天搜寻不列颠的捕鲸船。所以要是他加紧赶往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话,那他就很可能会首先赶到,或者在捕鲸海域里找到它,或者至少也可以了解一些它的去向。
让他感到满意的还不止这些呢。虽然在整修完毕之后,它几乎剩不下一匹帆布,也剩不下一百颗的三寸大钉,但军舰现在却装备整齐,而且非常干燥;淡水、燃料、鳕鱼干、腌海狮的储存丰富,人员也显著地变得健康了。他们只埋葬了两个人,而且那还是在海上,是在迪艾戈·拉米雷兹附近的海面上;其他人虽然经历了南纬六十几度海洋的狂风暴雨和无休止的寒冷,但岛上的新鲜蔬菜、新鲜肉食、温暖的气候、简朴的舒适又让他们神奇地恢复了过来。而且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现在变得非常团结,那段可怕的航程,甚至把“保卫者”号成员中最不可救药的那些人,也变得像个水兵了。“保卫者”号的人们不自觉地操起了“惊奇”人的腔调——以前的差别、以前的仇视消失了——他们不仅比以前有效率得多,而且也容易指挥得多了。自从南大西洋以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格子板就再也没有搭建起来过。只有一个人仍旧显得突出,那就是可笑的、矮个子的、会口技的理发员康普顿,他还一直在唠唠叨叨。再就是那个军械官了。他不是“保卫者”号的一员,但他也是个新来的人,而且也不能合群。他在酗酒,而且可能正在变疯。杰克见过很多发疯的海军军官。虽然在军舰上,舰长有巨大的权力,但无论什么人,只要他受任命或者委任的保护,只要他没有违犯海军惩治条例,那么对他一步步毁灭自己的行为,舰长是无能为力的,而这个荷纳却从没违犯过海军惩治条例;尽管他是个阴沉野蛮的畜生,但他却是个认真负责的畜生,而且他一直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过杰克还是不喜欢他。从另一方面说,候补生们——他们成长得多么顺利啊,他们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一群年轻人啊。他很少见过这样讨人喜欢、这样兴高采烈的一批候补生。可能是因为学习了希腊语的缘故吧。在绕过荷恩角的时候,虽然伯伊尔折断了三根肋骨,威廉逊因为冻疮丢了两个脚趾头和两边的耳垂,而卡拉米因为败血症感染了头部,现在头上像鸡蛋一样光秃,但他们的表现却好得出奇。现在他们在胡安·赫南戴斯岛上玩得特别高兴,他们带着一群多多少少驯服了的野生大狗,正在岛上捕猎山羊。他微笑了,但他愉快的思绪被一声滑膛枪的枪声和布莱克尼的声音打断了。布莱克尼是候补生中的代理信号员,布莱克尼说:“阁下,甜面包峰正在发出信号。有船。”
确实是一艘船,不过山上旋转的微风把信号旗其余的部分转到了和军舰垂直的方向。等不及信号旗转回常态,杰克跑到船首楼上,鼓足了一口气,朝甜面包峰大声喊道:“捕鲸船?”一阵“不是”的叫喊声,连同表示否定的手势,从山上传了下来。他问“朝哪里去”,却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只看见他们伸长的手臂强调地指向背风方向。于是杰克一边爬上前桅杆顶的横桁,一边叫布莱克尼带着望远镜跟随他。他搜索了北方海面雾气朦胧的边缘,但除了五英里之外有群鲸鱼在大肆喷水,他什么也没有发现。“阁下,”站在上桅杆帆桁上的布莱克尼叫道,“信号旗现在已经正过来了。我不用查书也能读懂大部分。船的方位是东北偏北多少里格——看不清那些数码字,阁下——航向朝西。”
山上都是些很负责的人,有舵工瓦特里,还有两个中年的二等水兵。对水兵们来说,航船只意味着一样东西,那就是横帆三桅船。护卫舰当然是航船,而且因为他们送来的信号表明,这艘在他视野之外的航船不是艘捕鲸船——根据它的桅楼守望台,捕鲸船是可以马上识别出来的,所以它有可能就是“诺尔福克”号。很有可能就是“诺尔福克”号。“布莱克尼先生,”他说,“带着望远镜,跑到甜面包峰上去,去观察它的风帆、航向、方位,再马上带着那些人和所有物品下山。要是你不想在岛上过一辈子,你就要尽快返回。在这种柔风里,一旦到了背风面,我们就再没办法逆风斜驶回岛上了。”然后,他提高声音,向船尾喊道:“嗨,贺尼先生。所有人准备起锚,请。”
自从甜面包峰开始回应舰长的呼喊,舰上的每个人,就连岸上的一些人,都已经在等待命令了。掌帆长还没来得及发布命令,甲板上就已经像推翻的蚂蚁窝一样变得繁忙起来。然而他们忙碌得目标明确,绞盘棒被急急忙忙地安装好,扣住,用缆绳加固,桅楼员跑着去松开船首锚链;船首楼的水兵们消失在军舰底层的锚链舱里,在那儿把收上来的粗大、潮湿、僵硬、沉重的船尾锚链卷起来。想要让“惊奇”号晕头转向,一个突然的起锚命令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尽管它看上去很繁忙,在一个从没出过海的人看来,它也许还很狂乱,“惊奇”号却还是找到了足够多的时间,去升起船头的开船旗,又放了一炮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炮声让斯蒂芬和马丁停了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让受惊的魂魄平静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始思考炮声的理由,就被转过了身,沿着山羊小道被匆忙地催促了下去,刚才花费了半小时艰难攀登的一段路程,现在五分钟就走完了。邦敦和卡拉米都不愿意去听斯蒂芬和马丁的任何猜测,不愿意去听任何关于蜂鸟,关于轻率的不必要匆忙,或者关于留在灰白水龙骨树林里的甲虫的评论,一点也不想去听。而且虽然有很长的一段路,虽然必须穿过檀香木树林,必须绕过海象的小海湾——马丁被一路小跑的随从们抬着经过那儿的时候,痛苦地叫道:“这是岛上唯一可以找到圆蛤的地方”——但他们及时把自己负责保护的两个人送到了那片岸滩,在那儿,最后三个伤病员正由希金斯照管着,被送上红色独桅快船。三个伤病员中,一个的断腿还没有长好,一个的手臂截肢了,原因是冻伤引起的坏疽,最后一个患的三期梅毒和这次航行毫无关系,梅毒本来是多年以前在一片汗树篱笆后面得来的,现在正发展到最后的全身麻痹阶段。而与此同时,起锚机总管的横笛声正在慢慢平息下去,“惊奇”号的后锚缆索直直地垂着,已经到了说那些仪式化词句的时候了:“上下笔直,阁下”, 然后是,“起锚准备好了”,接下去是一段令人焦灼的时间,因为大锚有点拖沓,令人怀疑它是否陷在了糟糕的地方。横笛声响了起来,人们使劲地推着,但起锚机绞盘越转越慢。打猎的那群人挤在一只小艇里回来了,这些水兵们也都扑在了起锚机横杆上。“使劲推,起锚。”掌帆长叫道。他感到深水里有一阵预示着松动的抖晃,而起锚机绞盘又开始转动起来,它的棘爪发出悦耳的格——格声,右舷主锚透过浑浊的淤泥,慢慢地升了起来。“推啊,看见主锚了。”不过,右舷主锚的方位在护卫舰的船尾,锚链是从下级军官室一扇舷窗拉过来的,尽管“惊奇”人很满意地看到大锚已经悬在了空中,他们还需要把它拉到船首方向来。由于右舷主锚重达三十一英担,这本来就是个困难的任务,而现在这个任务就更加困难了,因为他们必须同时用绞船索把船牵曳过小海湾,来拉起前面的另一只锚。一阵紧张剧烈的活动开始了,在“所有人上船去乌龟之乡”的曲调中,起锚机绞盘不停地转动着,掌帆长和他的助手们跳来跳去,在船舷两侧跳进跳出,活像一群急躁的猿猴。
过了一些时候,杰克才有工夫说:“你来了,大夫。你也来了,马丁先生。我很抱歉,只好把你们从植物学调查中拉了回来,可我很高兴看见你们上了船。敌人可能就在我们的背风面——我们得立刻起航,况且现在一直是南风,谁要是留下了,很可能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莫维特先生,我看所有人都上船了?”
“没有,阁下。”莫维特说,“军械官、他的妻子,还有侯隆都还在岸上。”
“荷纳先生?”杰克叫道。“上帝是我的生命,我本来差点会发誓,说他乘小艇来了。再给他放一炮。”
他们一共给他放了三炮,每炮之间隔了一长段时间,同时“惊奇”号不断在小海湾里移动着;不过一直等它几乎处在左舷主锚的上方,一直等锚链几乎笔直地垂在水里,军械官才到了登陆地点,独自一人到了登陆地点。“他到底想搞什么鬼啊?他们又在什么鬼地方呢?采花么?”杰克说,他恼怒地瞟着清一色的大海,海面刚刚被一阵求之不得的、和潮汛方向相同的微风吹皱了。“派单座艇去接他们。是啊,霍拉先生,有事吗?”
“请你原谅,阁下,”掌帆长说,“起锚机又出老毛病了。”
“火红地狱和血腥的死。”杰克说。“赶快松开大轮索。”他们快速松开了大轮索,减轻了锚链上的张力,杰克又爬到了绞盘棒下棘爪铁轮圈旁边。确实如此。一根棘爪的尖齿已经掉了,另一根也扭歪了,随时都可能断裂;要是在锚链蹦紧的时候它断裂的话,那么海浪的任何涌动、船的任何颠簸,就都会把巨大的力量传导到绞盘棒上,让起锚机绞盘反转,把水兵们摔得就像九柱戏里的柱子一样——而且是血淋淋的九柱戏。
“我去把熔炉支起来吗,阁下?”莫维特问道。
早晚得这么干;新的棘爪必须锉好,敲打好,恰到好处地淬火,然后安装好,可这得花费好几个小时,这样他们就不仅会错过海潮,而且会错过吹动着三角旗的、有可能增大的柔风。“不了,”杰克说,“我们用伏约尔粗索连接滑车索绞盘来起锚。”他说话的时候,看见掌帆长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霍拉先生一直在现代军舰上服役,他从来没用伏约尔粗索起过锚。事实上,这是一种过时的做法。不过杰克当候补生的时候,曾经在几个非常保守、非常过时的舰长手下航行过;而且碰巧他指挥的第一艘军舰“索菲”号,一艘老式的横帆双桅船,一直就习惯性地使用伏约尔粗索。几乎不加停顿地,杰克马上叫来了候补生们。“我要叫你们看看怎样用伏约尔粗索来起锚,”他说,“要留心观察。你不太经常能见到这种起锚办法的,可它也许会让你们不错过一次很重要的海潮。”他们跟着他走到下层,到了挡浪板跟前。他在那儿评论道:“这是与众不同的伏约尔粗索,邦顿,按‘索菲’号的做法继续干。”这是因为,邦顿已经把单滑轮的大铁块取了出来。“现在,注意看好,他把它系在锚链上了——他把滑车索穿过它——滑车索拉到自己的绞盘上了,绞盘的固定部分用缆索拴在缆柱上了。这样你就有了一个直接用滑车索拉重物的机械装置,而不是固定不动的一截绳子。明白了吗?”他们明白了。但伏约尔粗索的铁块很久没用过了,它在拉力下断裂了开来。他们只好用各种各样的替代品来代用,而等锚链真的成了垂直,等杰克又重新回到甲板上的时候,单座艇已经空空地挂在船舷边上,驾驶单座艇的水兵们都已经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起来了。他走向船尾的时候,看见麦特兰在和莫维特在说话。莫维特走到他面前,摘下帽子,用一种古怪、正式的口吻说:“阁下,军械官上船了。他是一个人上的船。他说侯隆做了逃兵——不想再回军舰了——还说荷纳太太和他在一起。他说他们想留在岛上。他在树林里伤了腿,现在他到底层去了。”
气氛非常奇怪。杰克克制住自己的第一反应,朝后甲板四周观望。大多数的军官们都在场。没有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完全自然。驾驶单座艇的水兵中,有两个也在很近的地方清理吊绳,他们看上去深深地焦虑不安,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似的。显然舰上有人知道一些事情,而且显然没人会来告诉他,就连马图林的脸上也毫无表情。决定必须马上做出,而且他必须自己来做出决定。在通常情形下,必须抓捕逃兵;榜样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可现在情况很特殊。这个岛有那么多山洞,还有深深的山凹,搜查全岛可能会花费一星期的时间——在这节骨眼上花费一个星期,而已经看见的那艘船可能就是敌船!他在来回思索的时候,想说:“军械官有没有表示要追赶他们,有没有表示要找回妻子?”但他随即意识到,莫维特的叙述中已经蕴涵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不管怎么说,他的头脑清醒,安宁了;他说,“起锚。”又加了一句,“可能的话,我们以后会处理逃兵问题的。继续,麦特兰先生。”
“爬到桅杆上去。”麦特兰叫道。水兵们登上了帆桁。
“把帆扯起来,把帆展开。”他们扔下束帆索,把风帆夹在胳膊下面。
“把帆放下。扣住帆脚索。”风帆落下了。左舷值班哨收紧前桅中桅帆的帆脚索,右舷值班哨收紧大一接帆的帆脚索,见习水兵和不当班的人收紧后桅帆的帆脚索。接着,稍稍比命令超前一些,他们走到扬帆绳跟前,把帆桁扯了起来;紧接着是上桅帆,风帆又都调整到了顺风的方向,而等“惊奇”号轻松地移过左舷主锚上方,毫无阻碍地把它拉起来,大家又重新跑回起锚机,把锚链拉了进来。水兵们不假思索,轻松地完成了这些动作,这种轻松是经过长期操作而得来的。但同时大家却都一声不吭,他们极其匆忙地出海,而且可能很快就有战斗,可一点也看不见那种愉快的兴奋。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看见了军械官上船,看见了他可怕的、凹陷的脸,还看见了他溅血的衣服;有些人还听到他向值勤官报告时野蛮、呆板的声音;而驾驶单座艇的水兵们则告诉别人,他是怎样跪在海边洗手,洗头的。
等船完全离开岛屿的背风面,它就把上上下下的翼帆升了起来,调整航向准备去拦截那艘陌生船。布莱克尼已经仔细地测量了它的方位,而且他还看出来,那艘船是左舷抢风航行的,或者至少朝顺风方向偏一个罗经点,而且还升着所有下桁大横帆和中桅帆。J·晾奇号现在的速度是八节,而杰克希望到傍晚就可以在海平线上看到它的桅顶,然后在天没黑的时候,准备把支索帆以外所有的风帆都收起来,晚上潜伏起来,就好像躲在海平线下面一样,等黎明时分再扯满风帆突然出现在它面前。
在大桅顶的横桁上,他用望远镜扫视远处的海面,从右舷扫过二十度角,就是前桅上桅帆的纵椽。在他的下面,他听见前桅楼里有人正用急迫的语调低声交谈着,说话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不过他们的声音比耳语也高不了多少。他们很心烦意乱;一个导航官助手和军械官妻子私奔到温暖、愉快的岛屿上,并不能解释他们的烦乱。又看见鲸鱼了;数目很大的一群鲸鱼在不到一英里范围的海面上喷水;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鲸鱼在一起——肯定超过了二百头。“太阳下面无辜的血。”前桅楼里的一个声音说。他是文森,是来自西部乡下的一个俗家传教师。
“无辜的血我的屁眼。”另一个说,他可能是菲尔普斯。
而在鲸鱼后面,在鲸鱼后面很远的地方,有暗淡的闪光,那肯定不是鲸鱼的喷水。他把望远镜聚了焦锁定住它——就是那艘陌生船,它一直向前行驶着,保持着航线。当然只能看见船桅,无法看见船身,但它肯定在那儿。他转过头,俯下身子,朝甲板上呼叫。他的叫声荒谬地有节制,就好像远处的航船会听见似的:“甲板上的,把上桅杆降下来。”
他慢慢地爬了下来,命令他们要确保“惊奇”号不被发现,不过仍旧要保持和陌生船平行的航线,然后他走进了大舱。在很大程度上,他是自己军舰的附属物,虽然相对而言,他的生活是和他人隔绝的,但他非常强烈地感受到了舰上的气氛。他也和这种气氛和谐一致,因为他对明天早晨的强烈企盼现在已经出乎意料地减弱了很多。显然,他的心绪并没有妨碍他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他和导航官制订了一条计算得非常精确的航线。舷窗盖在天黑以前就安装上了,船上看不见一丝亮光。等太阳落下半小时后,军舰朝北偏转了五个半罗经点,在衡稳不变的微风中,把航速提高到了七节,要是有必要升起更多的风帆,也许还能把航速再提高两节。他对莫维特说:“今天晚上去骚扰可怜的荷纳是不近人情的。我们就假定他生病了吧,让他年纪最大的那个助手来报告。他叫维尔金斯,是不是?他是个很可靠的人。我对大炮的状况并不担心,但我们可能需要装填更多的炮弹,尤其是明天我们走运的话。”
然后,他回到大舱,在他断断续续给索菲写的那封信上继续写下去,而军舰在没有月光的夜里平稳地航行着,船后跟随的海涌让它悠缓轻松地前后颠簸着,它的索具发出的有节律的嗡嗡声传到大舱,这种无所不在的舒适的声响就好像交织着船舷两侧的流水声一样。杰克写道:“虽然舰长和军舰结了婚,但他和军舰的关系,就像其他某些丈夫和妻子的关系一样:有些事情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件事当然比眼睛看得见的要复杂,至少比我看得见的要复杂。大家都震惊了,我甚至要说伤心了,单单是大家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导致这种结果——一个委任军官的妻子离开了他,一个航行官的助手开了小差。我讨厌传故事的人,而且不信任传故事的人,我对那些听故事的舰长们也没有好感,更不要说那些鼓励人家说故事的舰长了。就拿莫维特、基里克和邦敦这三个人来说吧,这三个人和我一起无数次出过海,虽然我确实肯定,他们都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也同样肯定,要是我不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是不会告诉我的,不过我也不会去问。只有一个人,我可以像朋友一样得体地问他,这个人就是斯蒂芬,可是我说不准他是否会告诉我实情。”他停顿了下来——停顿了很长很长时间——然后叫道,“基里克,基里克,到这儿来。请转达我对大夫的问候,要是他愿意演奏一点音乐,我愿意为他效劳。”说完,他把小提琴从琴盒里取出来开始校音,一阵咻咻吱吱、像叹息一样的声音组成了令人满意的奇怪样式,而且把他的心绪引向了另一个地方。
他们拉了斯卡拉蒂的D 小调,他们把一个海顿主题的一组变奏,互相传来递去,还添加了某些愉快的即兴发挥,这些曲子把他的心绪引向了更远的地方;但两个人的情绪都没有完全被音乐占据,基里克端着葡萄酒和饼干进来的时候,杰克说:“我们得早些睡觉了。有可能明天我们会发现‘诺尔福克’号。不太可能,但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睡觉之前,想问你一件事。我的问题可能不恰当,要是你不回答,我也不会见怪的。你对逃兵事件怎么看?”
“听着,我亲爱的,”斯蒂芬说,“向一个军医打听舰上任何人的情况,都是令人难堪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某些时候是他的病人,而一个医生不应该谈论他的病人,就像牧师不应该谈论他的忏悔者一样,谢天谢地,但愿没有这种事。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待这桩逃兵事件的,所以,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待那些当事人的;可要是你愿意,我会告诉你大部分人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不会担保这些想法是对是错,也不会掺进自己的观点,更不会加上我可能拥有的任何私密见闻。”
“请说,斯蒂芬。”
“嗯,是这样的,普遍认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侯隆一直是荷纳太太的情人,而荷纳是差不多一星期前发现的……”
“知道了这种事,随便哪个男人都会气疯的。”杰克说。
“……他借口要和他们私下谈话,趁机把他们带到了岛上偏僻的地方,在那儿把他们打死了。他随身带了一根木棒,而且他非常强壮。他们说他把两具尸体拖到悬崖上推了下去。大家都为荷纳太太感到难过,她那么年轻,再说她脾气又好,心地善良,从来也不抱怨。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对侯隆也感到遗憾,但首先是觉得他根本不该到舰上来,觉得他是个倒霉的人。不过,他们觉得荷纳受了无可容忍的挑衅;虽然他们不喜欢他,但他们觉得他有权利这样做。”
“大概他们确实是这么想的。”杰克说。“而且要是我对海军还有一丁点了解,我看他们是不会出卖他的。他们不会提供一丝一毫的证据。调查也会完全没用。谢谢你,斯蒂芬。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而且要是我再聪明一点,大概我本来不该问你。我会姑且把这件事当成表面上发生的那样来看待,在可怜的侯隆的名字下面写上个R,我会尽力去坦然面对荷纳。”
结果是,坦然面对荷纳并没有任何困难。在午夜值班岗结束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艘陌生船的灯光,一线灯光,尽管只是很细微的一线,而且比本来应该看到的地方更偏向西面。到凌晨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陌生船本身,它在低矮的灰色天空下心平气和地保持着航线。杰克穿着睡衣来到甲板上,不过荷纳比他更早。军械官穿着干净的白帆布裤子和格子布新衬衫,一条碰伤的或者扭伤的腿,令他行动笨拙,但他以惯常的、心怀愠怒的干练,在大炮周围步履笨重地走来走去,检查着设备、瞄准器、驻退索。他来到后甲板上那些大口径短炮前,引发了一阵强烈、呆板的难堪,自己却显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手触帽檐向舰长行了礼,手里拿着夜用望远镜站在那儿。杰克全心全意地转向了他们追逐的那艘航船——他参战海军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在很大程度上他是个海上的掠夺者,只要激烈战斗的可能性很大,他就会变得完全心无旁骛——现在他用世界上最自然的声调说:“早上好,军械官。恐怕今天早上不大可能耗费你的弹药了。”
升起的太阳证明他说对了。太阳展示了一群手扶陌生船船舷的人们,他们态度轻松,有些人留着胡须,有些人抽着雪茄。合众国海军尽管纪律松弛,有时候甚至到了民主的边缘,可也从没到过这种极端的地步。事实上,他们追逐的航船原来是“艾斯特雷亚·坡拉”号,是艘西班牙商船,它从利马出发,正前往普拉特河和老西班牙。它完全愿意顶风停船悠闲度日,而且虽然除了用几码帆布交换“惊奇”号的铁条,它没法送给“惊奇”号任何东西,但它却慷慨地提供了信息。当然“诺尔福克”号已经进入了太平洋,它绕过荷恩角的时候也很顺利。它在伐尔帕雷索添加了淡水,差不多不需要整修。这样也好,因为大家都知道,伐尔帕雷索东西太少,仅有的东西质量也很差,价钱却贵得惊人,而且要耽搁很长时间才到货。它补充完淡水就起程了,捕获了好几艘不列颠捕鲸船。“艾斯特雷亚”号听说有一艘捕鲸船在罗伯斯石岛附近燃烧着,晚上像个巨大的火炬。“艾斯特雷亚”号还和另一艘捕鲸船交换过信号,那艘捕鲸船名叫“阿卡普科”号,正被当做捕获船送往美国。那是艘粗壮结实的航船,但和所有捕鲸船一样航速很慢。“艾斯特雷亚”号可以让给它前桅和大桅的上桅帆,速度却仍旧会比它快一倍。它们是在回归线以下碰到的,东北偏北二百里格,离这儿很远。“艾斯特雷亚”号很高兴把“惊奇”号的信带到欧洲,希望它航行快乐。两艘船各自扯起降下的中桅帆,互相分开,一边叫喊着客套的告别话。在半英里外,最后能听见的西班牙话是“que no haya novedad”。
“那是什么意思?”奥布雷舰长问道。
“希望没有新东西出现。”斯蒂芬说。“新东西本质上都是坏的东西。”
有人把他们的信带往旧世界,“惊奇”人感到很高兴;他们也为那半匹帆布心存感激;他们怀着真挚的善意向“艾斯特雷亚”号道别。然而他们极其热切地期待了一晚上,在午夜值班岗的时候又因为看见它的灯光而喜不自胜,现在“艾斯特雷亚”号不能不是个反高潮,不能不是个苦涩的失望。得知“诺尔福克”号早就已经绕过了荷恩角——比他们要早得多——已经掳获了不列颠的捕鲸船,而这些捕鲸船正是他们被派来要保护的,大家还都感到了强烈的羞愧。许多“惊奇”人都有朋友亲戚从事南海捕渔业,因此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尤其是艾伦先生。他一直是个严厉的军官,当值的时候从不微笑,可他不是个蛮横的人,因为他从不辱骂水兵,也不放肆地骚扰水兵,然而他却严格,确实非常严格;现在他就更严格了。那天他负责下午值班岗,天空变得阴沉,开始下起了小雨;微风也变得方向不定,有时候甚至令人疑惑,而他严厉愤怒地吼叫着命令,让水兵们一直奔忙着,升帆,转帆,再收帆。
他和杰克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讨,他们两人断定,根据“艾斯特雷亚”号提供的信息,最好的航线是驶向陆地,离回家的捕鲸船路径越近越好。这不是“惊奇”号去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直接航线,但是,航行官坚持说,他们不会损失多少时间——加拉帕戈斯群岛既宽又长——因为沿着海岸线向北的寒流,裹挟着海狮、企鹅,差不多一直延续到赤道那么远,寒流几乎是整个智利和秘鲁的长度。艾伦的道理和他在这片海域多年的经验,在杰克看来是有说服力的,现在军舰穿过忧郁的小雨,尽可能地转向东北偏东方向。
这是一段令人忧郁而心神不定的航程。他们已经摆脱了一个倒霉的人,可怜的侯隆——现在他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可他们又添了个更加糟糕的人,这个人必定会给他们带来厄运。候补生们可怜地深受影响——荷纳太太一直待他们很好,除此之外,他们也和成年人一样,一直对她的美貌感触颇深——杰克突然改变了他们的住处,让他们和他的秘书沃德,还有希金斯以及那个高个子美国候补生一起吃饭。沃德不愿意和他们做伴在的速度是八节,尽管他们现在都两眼通红,像老鼠一样安静,可再让他们和荷纳待在一起,是件无法容忍的事情。
军械官用酗酒的方式庆祝了自己的自由。他强迫自己的一个助手陪他喝酒,在座的还有更加情愿得多的理发师康普顿,康普顿是舰上唯一勉强可以称为他密友的人物。荷纳的食物储备很充足,他还剩有三个淡水桶的西班牙白兰地,他们一直喝到半夜值班岗的时间,那时候甲板上的水兵们恐怖地听见,荷纳用粗哑的声音在唱“早来也罢,晚来也罢,我总会在六月享受玫瑰花”。
一天又一天,“惊奇”号驶过翻腾的海面,军舰沉重地劳作着。而每天晚上,荷纳都坐下来和理发师一起喝酒,可以听到理发师用尖厉的腹语一遍遍重复自己的保留节目,紧接着是微醺的、变得喜欢倾诉的荷纳低沉、闹嚷的声调。这声调震惊了甲板上的人们,也震惊了军舰下层的人们。即便等到一个晴朗的中午,等到“惊奇”号抵达凉爽的、天蓝色的秘鲁海流,等到它转向北方,在右舷正横方向非常非常遥远地望见安第斯山脉嶙峋的、在晴空中闪耀白光的线条,舰上的情绪仍然没有变化。水兵们抑郁、沉默;他们觉得康普顿简直是疯了,竟然和军械官开怀对饮。某天晚上他们见到他满脸是血地跑上甲板,军械官在后面追着,不过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奇。荷纳绊了一跤摔倒了,他们把烂醉的荷纳抬起来送到下面。康普顿只是摔破了嘴,鼻子流着血,可他害怕得站都站不稳了,他对给他擦血的人说:“我就说了句她怀着孩子。”
第二天,军械官派人来说他希望见马图林医生。马图林在自己的卧舱里接待了他。军械官的动作完全平稳,但他和人没有目光的接触;他的面色很苍白,晒黑的肤色显出了赭色——一种暗淡的赭色——而斯蒂芬的印象是,他充满了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狂怒。“我是来见你的,大夫。”他说。斯蒂芬鞠了一躬,但没有回答。“她生病的时候怀着孩子。”军械官突然说。
“听着,荷纳先生,”斯蒂芬说,“你在谈论你的妻子,而我必须告诉你,我不能和任何人讨论我的病人。”
“她怀着孩子,可你对她用了器械。”
“关于这件事,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
门开了。帕丁迅速地走了进来,他围拢双臂,从背后抱起了荷纳。帕丁比荷纳还要高大,而且要强壮得多。“好了,把他放下吧,帕丁。”斯蒂芬说。“荷纳先生,请坐到那把椅子上去。你的头脑不安定,你最近情绪很激动,心烦意乱,这我可以理解。你需要吃药。把它喝下去吧。”他在葡萄酒杯里倒了半杯自己的鸦片酊,递了过去,说道:“我不会假装不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必须明白,我一辈子从来都没在那种意义下使用过器械,而且以后也决不会那么做。” 他怀着真挚的善意说了这番话,或许这种善意比明显的事实本身更具有穿透力,军械官喝下了递给他的药水。
这么大的剂量,本来应该足以让十多个不习惯这种药水的人平静下来,但同一天下午,希金斯跑来见斯蒂芬,希金斯的样子与其说是惊慌,不如说是极度恐惧。“他说我对她用了器械——噢,阁下,你得保护我——我是你的助手——我是你的下手——你得保护我。他尊敬你,他一点也不尊敬我。”这是真话。希金斯的饶舌重复得过多了,他的贪婪也变得过于赤裸了,他愚蠢到竟然去欺压看护兵,而看护兵却是下层甲板水兵中颇有名望的医学先知,看护兵揭露了希金斯的很多丑事,私下里还给别人看了他陈腐的蠖螋和破旧的锹螂。况且说到底,斯蒂芬给普莱斯做的开颅手术,已经把希金斯在牙齿方面可能拥有的一丁点成就差不多抹光了。
“你最好躲着他,等他平静下来再说。”斯蒂芬说。“你可以呆在伤病室里,给伤病员们念念书。我会叫帕丁陪你坐上一两天的。你得和军械官礼貌地说话,也许送他一件小礼物。你有点轻率,损害了他的善意,你得想办法跟他和解。”
“噢,阁下,我会给他半个畿尼的——一个畿尼——我会给他两个畿尼的,我发誓——除了睡觉,我不会离开伤病室的,你不用担心,阁下,睡觉的时候我四面都是吊床,而且大个子美国候补生就睡在门边。”
然而星期五还是出事了。那是个乌云密布的凄惨日子,斯蒂芬和马丁正在解剖一只鹈鹕。军舰正沿着肥腻的洋流航行,企鹅、海豚和各种各样的海豹、海狮、海熊常常在其中出没,洋流中同时还有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大群鲲鱼一类的小鱼,天上则飞着大量以它们为食的鸟类。海军陆战队的霍华德射下了很多动物,这只鹈鹕就是其中之一。马丁说,“他们说的‘约拿的提升’是什么意思?”
斯蒂芬还没来得及回答,霍华德就走下来告诉他们,有一头奇怪的、巨大的东西,游到了射程之内,它看上去很像一头海象。他开了枪,不过只射中了它旁边的幼崽,因为在关键时刻,一阵水雾飘到了他和猎物之间。要是他们见到那东西就好了;它非常奇妙,就像个人一样,只不过比人要大,它的颜色可以说是灰色。他真希望他们见到了那东西。
“霍华德先生,我知道你的用意是好的,”斯蒂芬说,“可是让我恳求你不要过度射杀动物,不要超过我们能收集,解剖的限度,也不要超过大家能吃掉的限度。”
“噢,大夫,你向来不是个喜欢打猎的人。”霍华德大笑着说。“嗨,要是你喜欢打猎的话,在这片水域里你可以整天不停地开枪;现在一群鹭鸶正在飞过去,我左右开弓,玩得正开心呢。我得马上回去了;我叫了两个人给我上膛。”
“约拿的提升,你是说?”斯蒂芬说,“大概这是他们的行话,是说—个大家不喜欢的人,或者一个倒霉的人,被推到海里去了。”
“噢,肯定不会吧。”马丁说,他不清楚最近的动态,“我听他们在这么说希金斯先生。”
“真的吗?”斯蒂芬说。“求你拉着皮,等我回来。”
希金斯不在伤病室里,也不在他的卧舱,而且斯蒂芬寻找他的时候,留意到一些人在交换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把看护兵叫到一边,说道,“听着,杰米·普拉特,你是什么时间最后见到他的?”
“喔,阁下,”杰米说,“他不敢到厕所去,你知道,他要么用瓶子,要么用罐子。可昨天晚上他肚子咕噜噜要拉稀,就到船头去了,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再也没见过他。我以为他可能和你在一起,要么在他卧舱里,要么在缆绳舱里。我听说他在那儿有个躲的地方,因为他非常害怕某个先生,可以这么说。”
“要真是躲在下层的话,全体集合的时候他肯定会回自己岗位的。”
鼓声响了起来,甲板上的那些隔板全都消失了,护卫舰可以从船头望到船尾,它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而所有的水兵都跑到了各自的岗位上。莫维特迅速巡视了一遍,准备对舰长说,“所有水兵都在岗位上,处于戒备状态,阁下,请。”他看见掌帆长在船首楼上,船匠和助手们在抽水机旁和翼舱里,军械官和他手下的军士、助手们在弹药库里各自的岗位上。不过,等他走到阴暗的下层,看见斯蒂芬、马丁和看护兵都站着准备好照顾伤兵,斯蒂芬却说:“阁下,我必须报告,我的助手希金斯先生缺岗。”
没有进行大炮演习就结束了全体集合。鼓手们敲起了解散鼓,杰克命令彻底搜查下层平台和储备舱。希金斯有可能在缆绳舱里,躲在大圈的缆索中生了病,或者有可能从某个升降口失足掉了下去。在迅速降临的暮色中——低低的云雾已经开始飘过高处的索具——人们点起了灯笼,开始了这一定要走的必要过场。可他们的心思不在这儿。当然他们的心思不在这儿,因为他们明确地知道有人给了希金斯一个约拿的提升,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重大损失。在哀鸣开始的时候,他们全都匆匆地回到了甲板上,挤作一团地站着。
这哀鸣是种音量巨大的、悠缓的、绝望悲哀的哞——哞——哞,有时候音调会变得高起来,变成尖叫,就连船上最老的水兵,也从没听过海上传来这样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围绕着军舰,离两边的舷侧都很靠近,有时候可以分辨出一个形体,可从来也看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也没几个人敢看。
“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呢?”杰克问。
“我说不准,”斯蒂芬说,“可能就是那个东西,它的幼崽挨了一枪。也许那个幼崽受伤了,也可能现在死了。”
声音变得更响了,响得几乎令人难以忍受,随后又在垂死的呜咽中停了下来。“莫维特先生,”杰克用极其不安的口气说,“船已经彻底搜查过了吗?”
“我不能完全肯定,阁下。”莫维特说,他在哀鸣声中把声音提高,而哀鸣现在转到了左舷方向,“我马上去问问。”他问的所有问题,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是的,每个地方都仔细检查过了;不,阁下,再下去查一遍也没有用。对他说这些话的人,都是负责的委任军官们和军士们,有时候他们是在对他当面撒谎。不过他清楚,而且他们也清楚,不可能再让水兵们到军舰上比较偏远、比较黑暗、比较僻静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了。
“上帝是我的生命,”杰克叫道,他看见沙漏已经流空了,而即使在激烈的海战中,即使军舰的船底凿穿,沉到了海下,这个半小时的沙漏瓶也一直是宗教般按时翻转的,“上帝是我的生命,你到底在想什么呢?翻转沙漏,敲钟。”
当值的海军陆战队员翻转了沙漏,不情愿地走向船首。八遍迟疑的钟声,四处响彻着号叫。
“布置值班岗哨。”杰克说,“朱达斯神甫啊,你们都站在这儿干什么?莫维特先生,今晚熄灯之后,住舱甲板上允许挂灯笼。纠察长,留心这件事。”
他停下来想看看值班水兵是否确实集合起来了。有一会儿工夫他觉得可能连这都做不到了,这是因为,虽然他经常见到水兵们惊慌不安,心神不定,但他从没见过他们这样害怕,也没见过他们这样垂头丧气。不过大部分军官都在甲板上,而迟钝的、完全没有想象力的亚当斯先生,还急切地和斯蒂芬、马丁讨论着瓶装淡啤酒的储藏问题,他的在场,帮助麦特兰先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等到点名结束,杰克就走进了大舱,双手背在身后,沿着横跨船身的方向来回踱起步来;同时,可怕的大声哀鸣一直围绕着军舰。
“传话请大夫来。”他终于说。斯蒂芬进来之后,他说:“我听说马丁问起过你约拿的提升。我知道大家在议论些什么,我也一直在考虑。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请告诉我,因为大家都认为军械官犯下了大罪,你是否可以正式判定他是疯子,必须把他拘禁起来。”
“我不能这样做。许多人干过大家说他干的那种事,可还是被当成精神正常的人。我既不能根据假设,也不能根据非常强烈的怀疑,甚至不能根据合乎法律的证据,就正式判定他是疯子。我必须尽可能地检查他的心志,必须了解他干这件事的时候是否合乎理性。从不可靠的、独立完成的检查,也会产生知识的微弱亮光,我至少必须凭借这亮光去了解真相。”
“检查?”杰克说,“很好。”他摇了摇铃说,“传唤军械官。”
他们坐在那儿沉思着,而号叫声朝船头的方向移去。他们说话的时候,外面的叫声变小了,可现在又变成了比以前更高的尖叫。“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呢?”杰克又问,他非常不安。
“我肯定说不准。”斯蒂芬说,一边画了个十字。“大概是某种海牛,不过纬度完全不对。上帝保佑我们抵御邪恶。”
“阿门。”杰克说,这时候门打开了。惊恐的基里克几乎说不出话来。“军械官上吊了。”他喘着气吐出了一句。
“你把他放下来了吗?”杰克叫道。
斯蒂芬从基里克神思恍惚的表情里看出了答案,他推开基里克,朝船头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叫上了邦敦和掌帆长的一个助手。
“把他抬起来,等我割断绳子。”他说。
他们把他放在小床上,闻讯赶来的马丁看见他躺在那儿,看见斯蒂芬坐在他的头边。“还有希望,对吗?”马丁说,一边看着那张黝黑、鼓胀、毫无表情的脸。“肯定没有脱臼的问题?”
“没有跌下来,也没有脱臼。”斯蒂芬说。
“那肯定还有希望。我知道有人上吊了二十分钟,还是用妥善的办法救活过来了。哟,他还暖和!你摸到脉搏了吗?”
“有可能摸得到。”
“你什么时候给他放血?我不是想指挥你怎么做,马图林,可他是不是得马上放血?”
“我觉得这种情况放血不是个办法。”斯蒂芬说,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你以前救活过一心想自杀的人吗?你见过那种人脸上的绝望吗——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成功——还要再来一遍?在我看来,为别人做决定是件奇怪的事。是活着还是去死,这肯定是每个人和他自己的创造者或者毁灭者之间的事情。”
“我不能认为你是正确的。”马丁说,然后他阐述起相反的观点来。
“你当然很令人信服地说明了自己一方的观点。”斯蒂芬说。他站起身来,把耳朵靠在军械官的胸口上,然后又瞪大眼睛,在蜡烛光下盯着胸口。“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超出了我能够干预的范围。愿上帝安息他的灵魂。”
马丁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给他行基督徒的葬礼了,可惜。”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哀鸣停止了。”
“你说话的时候就停了,五分钟以前。”斯蒂芬说,“我看最好的办法是去叫他的助手们来,他们会把他缝在吊床里,脚上再挂个炮弹。我会守着他到天亮的,早上头一件事,就是送他到海里去,这样就不会再烦扰水兵们了,因为我得告诉你,在这种紧张气氛下,最迷信的那些水兵非常可能会日渐憔悴,就像被诅咒的黑人那样。”
不过早上头一件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早上头一件事之前的事,是“惊奇”号派人到桅顶去,查看刚刚照亮的海面上有些什么东西。虽然海面提供的礼物非常非常罕见,最近这些日子大家又这么心神不定,但水兵们还是飞快地爬上桅顶,因为护卫舰曾经就在大炮射程之内,发现过对手或者可以捕获的航船。一年三百六十四个早上都可能什么也没有,或者只有一艘遥远的渔船,但总可能会有罕见的黎明,而这个黎明就是其中之一。“嗨,船”的尖声喊叫打断了所有磨砂和打孔的响声隆隆的动作。
“哪个方向?”当值的航行官喊道。
“正对风眼的方向,阁下。”嘹望说,“只升起了中桅帆,我看是艘捕鲸船。”
几分钟后,等天光很快地扩散开来,等最后的星星在西面渐渐熄灭,军舰改变航向的六十四度大转弯,还有年轻的伯伊尔响亮的声音,也把杰克从焦虑不安的睡眠中惊醒了。伯伊尔说:“艾伦先生值班,阁下,西南偏南方向有一艘航船,我们觉得它是捕鲸船。”
他来到甲板上的时候,已经是清新明亮的早晨了,“惊奇”号正在左舷抢风行驶。航行官显得有些紧张地说:“我已经擅自改变了航线,阁下,因为它可能是艘美国船,也可能是我们的正在返航的捕鲸船。”
“你做得很对,艾伦先生。”杰克说,一边盯着他们追赶的那艘船的中桅帆——在清晰的海平线上,那些中桅帆露出了一丝痕迹,“你做得很对。那时候一刻也不能浪费,得接二连三地抢风调向,拼命驾船,我们才有可能弥补这么大的下风劣势。”
“还有一件事,阁下,”艾伦低声说,“皮尔土和阿普江”——两个直布罗陀的疯子,就是他们把缝在吊床里的军械官放在跳板上的——“不太明白我们的做法,船抢风转向的时候,他们把荷纳先生放下了海。”
“也许这样最好。”杰克说,一边摇了摇头。“也许……喂,船头的大桅张帆索。艾伦先生,我看它会磨损前桅和大桅的上桅帆。”
等太阳离开海面有一巴掌高的时候,他又回到了甲板上,他站在那儿,一只手臂勾住迎风面后桅中桅杆的后支索。“惊奇”号已经完成了它早晨的仪式,现在所有人和舰长一起正投入到追逐的任务中去。他们要尽可能快地驾驶它,但不想过分危及它宝贵的圆材、帆布和索具。他们的猎物扯着一半的中桅帆,离他们有十三四英里远,要不是因为护卫舰顶风,在午饭的时候就可以赶上它了;不过它们肯定在晚上彼此错过了,现在“惊奇”号直接面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因此它只得迎风斜驶,在增强的大风里顶着逆浪,而且它必须在日落之前补足距离。不然没有月光的夜晚会让捕鲸船从视野中消失。这是可以做到的,可这需要非常高超的航海技术,需要非常细致地了解船的性能,需要非常特别地把上风舵调整到精确的位置。
这样做并不是徒劳的。“惊奇”号正在用每一种可能的赛船策略,去缩短和被追逐者的距离;最熟练的舵手们,成对地在舵轮上掌着舵,铁了心不想增加哪怕一英寸的偏航,他们不停地寻找办法把它转到更靠近风的方向;而同时,满怀期待的水兵们,执行了杰克命令的哪怕最微小的风帆调整,他们的操作惊人地完美,那是长期的训练和强烈的热忱换来的。从杰克那方面说,他也感到了和船的完美联系。抢风行船是他和它可以做得非常出色的事情。他站在那儿,随着甲板的颠簸而摇摆的时候,感到了它最细微的偏转或者停顿。他穿着蓝色的旧外套,因为虽然他们距离赤道很近,早晨还是很凛冽,而浪花,以及“惊奇”号每次撞上大浪时扫向船尾方向的大片海水,就更加凛冽了。海水让他新刮了胡须的脸泛出光鲜的粉红。他从桅顶上可以看出,捕鲸船是英国造的。他确信这艘船是被美国人捕获的,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信念就传达给了全船的人。所有老“惊奇”人都知道,只要不列颠的航船被敌人占据二十四小时以上,俘虏它的人就不需要礼貌地鞠着躬把它交还给船主,同时希望得到一块表示感谢的金属牌;在这种情况下重新俘虏的航船已经变成了获救船,只比捕获船稍差一点,或者在某些情况下更好、更直接。
斯蒂芬很迟才来到坡度很陡的甲板上——南希·道森为水兵们中午的掺水淡酒而演奏的短笛把他吵醒了——他对四周的印象是,到处充满了蓝色。在这么多日子的阴天之后,现在蓝天上只有几朵很高的白云;海洋是深蓝色的,点缀着白浪;就连鼓起的风帆那巨大凹陷的阴影部分,也是蓝色的空气。“下午好,大夫,”杰克叫道——蓝色外套和闪烁的明亮的蓝眼睛——“来看看我们追逐的船吧。”
斯蒂芬慢慢走向船尾方向,他一路上被很多人搀扶。这些人是活泼的海军陆战队员们,以及所有没有值班任务的水兵们,他们沿着栏杆排着,好用自己的重量让船更加稳定。斯蒂芬一边走,一边感到气氛完全变了:大家的心思完全放在了追逐上面,他们渴望、急切、兴奋,过去发生的事情,甚至连昨天发生的事情,都全部留在了背后,远远地留在早已消失的尾波里。
“它在那儿。”杰克说,他朝左舷正横方向点了点头,从那儿可以看见,捕鲸船朝东南方向行驶着,它正右舷抢风,扯着所有的上桅帆。
“可是,你几乎和它完全背道而驰。”斯蒂芬说,“这是什么追逐阿?”
“哦,它很关心自己朝南的进程,你看到没有,”杰克说,“它差不多每隔两小时就会转向下风。它现在右舷抢风,这你是可以看见的。可是把船转向下风,是要花费时间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不想引起它的怀疑,所以我们不改变方向——我们尽可能朝南航行,不过走在另一条路上。我看它就像没出生的婴儿一样无知。它把我们当成了西班牙人。我们要把所有的脏东西放在那上面,去鼓励它这么想。”
斯蒂芬向上看去,在搜索了一阵之后,他发现一小片麻纱布,大小和中等的茶盘差不多,在两根缆索的结合处飘动,他还发现了几根凌乱的缩帆带。“可是,下次它转向下风的时候,我们的航道看上去会很像平行线,不过实际上我们在会合,因为我们更靠近迎风的方向,而且驶得也更快。我估计,要是一切都顺利的话——要是我们不折断什么桅杆的话——那么等它再抢风航行四段路程之后,或者相当于我们抢风航行两段路程之后,我们就应该有上风优势了。”
“你是说你要捕获它,我猜想?”
“这确实是我大致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那是艘合法的捕获船?”
“它是不列颠造的,虽然指挥它的人驾驶技术还算过得去,但他不像个驾驶它已经有一年左右的人。船上水手的技术也很差,而捕鲸船上的水手应该是很强的。他们转向下风花了很长时间。下一次他们弯腿的时候,你可以从我的望远镜里看看。每件事都说明它是捕获船,可能就是好心的西班牙人说的那艘‘阿卡普科’号。”
“那你希望什么时候追上它?”
“算了,”杰克说,“我们还是不要试探命运吧。我只说,要是一切顺利——要是我们不折断什么桅杆,而且你也看见了,微风在增强呢……”
“风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与其说像是微风,不如说更像暴风。”
“……那我们可能,要是走运的话,在天暗之前就可以和它旗语交谈了。”
说到这儿,下级军官室午餐的鼓声敲响了,于是他们道了别,这是因为,杰克想留在甲板上吃基里克带来的三明治。午餐吃得匆匆忙忙,大多数军官,包括美国上尉在内,都匆匆吞下他们的食物,生怕错过了片刻的追逐过程,不过,大家还是聊了几句。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了解到,在差不多三遍钟的时候,捕鲸船扯起了所有的上桅帆,而“惊奇”号没有跟着扯起那些最上帆,部分的原因是怕最上帆无法承受,但更大的原因是不想显得在追逐它——他们还说,捕鲸船当然输得很惨,它可怕地落到了下风——他们说不管是谁在驾驶它,他肯定不是什么完人——他们又说,最让莫维特高兴的事,就是回想起他们在胡安·赫南戴斯岛明智地花费了时间,把军舰尽可能倾倒到一侧进行了清理。军舰上凡是他们够得着的黄铜部件都弄干净了,当时觉得很痛苦,可回想起来却神奇地感到愉,陕。
随后,下级军官室只剩下军需官、随军教士和军医,继续对付一个长长的灰色布丁。布丁才吃了不到一半,是用海象的板油做的,上面点缀着胡安·赫南戴斯岛的浆果。斯蒂芬评论道:“我见过的很多例子,说明水兵们是轻浮易变的一群人,可没有哪个比得上今天这个例子。你只要想想上一个星期,想想在昨天一系列事件中达到高潮的那整个星期一想想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想想那些沉默、焦虑、几乎可以说是鬼魂附身的脸,他们不仅没有通常的大笑,甚至连俏皮话、小聪明也没有,再想想大家对即将来临、无可逃避的厄运的预感,你再比较一下今天这种轻快的嬉笑、活泼的眼神、一蹦三跳的步态,你禁不住要问自己,这些人是否仅仅是毫无责任感的、爱耍孩子脾气的无聊之徒呢……”
“你自己才是无聊之徒呢。”下级军官室的管家在门的另一边嘟囔着说,他正在和基里克喝军官们喝剩的葡萄酒。
“……或者见风使舵的人。可随后你想到,同样的这些人环绕了整个水陆形成的地球,有时候航行还是在非常艰苦的状况下完成的,这又说明他们有某种坚定恒常的品质。”
“我听说他们的轻浮归因于这样的事实:在他们和永恒之间只有九英寸的木板。”马丁说。
“九英寸?”军需官说,他开怀大笑起来。“哟,要是有了九英寸木板你就轻浮,那要是在一艘老式轻型护卫舰里你会怎么样呢?变成一个热气球,毫无疑问。上帝啊——我的乖乖,‘晾奇’号船底有些部分,你用一把修笔刀就可以轻松地凿透。九英寸!噢,上帝,哈,哈,哈!”
“阁下,阁下,”卡拉米叫道,他跑了进来,站在斯蒂芬的椅子跟前,“捕鲸船收起了上桅帆——我们马上就要改变航向了,我们肯定要在这班值岗期间赶上它了。阁下,求你”——他温柔亲切地看着斯蒂芬,说道——“我可以要一片布丁吗?一直追船,我饿得可厉害了。”
实际上远没有等这班值岗结束,“惊奇”号就赶上了它。捕鲸船是倒霉的“阿卡普科”号,它完全被西班牙的舰旗蒙骗了,舰旗是两艘船相隔两英里远的时候,杰克下命令升起来的。捕鲸船降下了前桅中桅帆,顶风停船,而被俘的美国水兵们在沉默的苦恼中站着,同时“惊奇”号在“阿卡普科”号船头对面占据了扫射的位置,迅速伸出了偏舷各炮,把假旗换成了真旗,叫它投降。
一点抵抗的可能性都没有,它的指挥官没有任何异议地照办了。他是个戴眼镜的、忧伤的年轻人,名叫卡勒博·基尔,是“诺尔福克”号舰长的外甥。“诺尔福克”号捕获了很多捕鲸船,尽管烧了几艘,它还是没有足够的军官来把其他的带回去。
“惊奇”人对基尔先生非常友好,他们也本该如此,因为他非但没有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情,而且由于他信任别人的天性,他们没有付出多少代价就得到了一艘捕获船,船上载满的白油和鲸脑油大部分来自其他捕鲸船,艾伦先生估计这些可以值十万美元。
“非常好,这是肯定的。”杰克·奥布雷说,一边对他的报告微笑着。“而且上帝知道,我不是个把十万美元随便送人的人。可是船匠和掌帆长还有更好的消息:‘阿卡普科’号塞满了,塞满了圆材、索具、帆布,足够在海上游弋三年用的。它才出航了六个月,几乎没用掉任何东西。”
下级军官室对基尔先生很友好,其他“惊奇”人对他的船员也很好。这些船员中包括“阿卡普科”号的一些水手,他们急于要避免别人指控他们为外国人服役,支持国王的敌人,于是,有关“诺尔福克”号过去和将来行动的所有事情,凡是他们知道的,他们全都说了出来。然而,是卡勒博·基尔的情报让杰克心里除去了最令人苦恼的焦虑。基尔是个读书人,在所有人当中他和马丁、斯蒂芬最合得来。不过,他的兴趣和人更有关联,他更感兴趣的是原始状态的人,而不是植物和野兽。他迷恋于高贵的野蛮人这样一种想法,去了很多美洲土著生活的地方,尽量地去了解他们在战争或和平期间的社会结构,了解他们的律法、习俗和历史。一天下午,“惊奇”号仍在尽可能地搬运“阿卡普科”号上的东西,仍在尽量把自己的甲板之间塞满,而劳伦斯先生在和杰克吃饭,同时基尔、马丁、斯蒂芬三个人喝着马德拉葡萄酒,在下级军官室里逗留。“被俘当然让我极其难堪,”他评论说,“可是,或许从纯粹私人的角度来看,被派去指挥这艘不幸的船,让我更加难堪。因为从我们航程的一开始,我就一心一意想去看马尔盖萨斯。阁下,它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比你的见血封喉树、你的两趾的树懒、渡渡鸟、孤栖鸟更不重要,尤其是华希伐,我舅父一直把它称为天堂。”“他叫它天堂,真的?”斯蒂芬问,他想起从“达奈伊”号邮船上找到的信中用了同样的短语。“是的,阁下。也许不是正统的长老会的天堂,可它如此适意,如此令人愉快,他甚至想在那儿设立一个殖民地。事实上,他身边还带了一些移住民。我听到过很多关于岛民体制的描述,这些描述彼此不同,而且经常混乱不清,不过所有的描述都说它尤其注重各种禁忌或者说塔布,说它注重亲缘关系;都说他们非同寻常地友善,非同寻常地英俊,他们唯一的缺点是食人肉,另外就是无限制的婚前私通。可这两者都不是宗教系统的一部分,噢,不。祭祀神一直用的是猪,吃人也只是一种趣味或者喜好;连婚前私通也没有仪式化或者强制性的成分。”
斯蒂芬问。
“你舅父是想改造这些岛民?”
“噢,不,一点也不!”基尔说,“他觉得他们已经无法再改进了。那儿会是个乌托邦式的殖民地——自由行动的广阔天地——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在它改变之前,能去看看他们的生活方式。因为我没办法以自由人的身份去看,唉:我希望能以囚犯的身份去看。奥布雷舰长是准备驶往马尔盖萨斯么?不过也许我的问题不太妥当?”
“没关系,”斯蒂芬说,“我也不完全了解他的用意,但我可以问他;而且我相信,我们三个会在岛民们被败坏之前踏上华希伐海滩的。”
“我也但愿如此。噢,是啊,确实但愿如此!”基尔叫道,他合手十指交叉,满怀着急切的期待。
但是,等到奥布雷舰长消化了他获得的情报,等到舰上也装满了可以容纳的储备物资,他把航行官叫了来,说道:“艾伦先生,前一阵你说过,巴特沃兹和凯尔公司,就是‘阿卡普科’号的船主,在伐尔帕雷索有代理人。”
“是啊,阁下,大概在匹斯科也有。大部分从事南海渔业的商船行都在智利或者秘鲁有代理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因为我看他们也许能解决我们的一个难题。我没办法抽出军官和水兵把‘阿卡普科’号送回国,可是我最不愿意让别人的钱落空了。我因此想把它送到伐尔帕雷索,交给代理人,只要他们保证救难费就可以了,同时我要所有美国俘虏宣誓不再服役,然后释放他们。他们都是些正派人,但绝对地考虑起来,他们是很大的麻烦,一想到要无限期地给他们提供食宿,我的心理负担就很重。亚当斯先生压力也很大;而这样做,就是用一块石头……”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嘟囔说“杀两只鸟”,又继续说,“不要管这些了,除了逼他们从船上跳到海里去,这个办法是水兵能采取的最好办法了。”
“确实是这样,阁下。”
“艾伦先生,关键在于,带它去的军官会有滞留的危险。我不准备让逆风困在那个海湾里;我不准备和军港司令们、将军们、总督们、甚至主教们交换无穷的套话;可一个下级军官,只要声称有紧急的命令,这一切就都可以避免。因此我会护卫‘阿卡普科’号一直到可以看见陆地的地方,然后在海岸的远处航行一天一夜。那个军官必须只带俘虏和负责驾驶独桅快船的船员,用应急的方式处理好交接,然后马上回到海上,乘独桅快船重新加入军舰,不能浪费一点时间。从我们所知道的来看,‘诺尔福克’号可能直到月底都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捕鲸海域游弋,我们要是赶紧的话,就可能在那儿抓住它。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件俘虏和捕获船的事情值得我们花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可一分钟也不能再多了。那个军官得在这段时间之内重新返回军舰。艾伦先生,根据你对当地的了解,你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吗?”
“可行,阁下。虽然我不愿意炫耀自己,请允许我说我熟悉伐尔帕雷索,勉强可以讲他们的话,我认识那个代理人美特卡尔佛先生已经有二十年了。”
“很好,艾伦先生,我们就这么办。你挑选几个人,马上去指挥那艘捕获船。要是我们不想太晚到达,那就一点时间也不能浪费了。基里克,基里克,到这儿来。去向美国军官致以问候。我想马上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