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唤奥布雷舰长,传唤奥布雷舰长。”一连串叫喊声响了起来,刚开始叫声微弱而沉闷,从旗舰船尾方向的主甲板上远远传来,随后越来越响亮而清晰,飘近了后甲板,又沿着跳板飘到了船首楼上。在船首楼右舷一侧,奥布雷舰长站在三十二磅大口径短炮的旁边,凝视着摩洛哥国王的紫色战舰。战舰正渐渐驶离甲姆坡堡垒,灰褐色庞大的直布罗陀石峰高高地耸立在堡垒背后。这时候,布莱克先生在跟他解释着自己发明的那种新式炮架。它可以让大口径短炮的射速加倍,而用不着担心翻倒,并且保证完全精确,从而在实质上终止一切战争。布莱克先生曾在奥布雷手下当过海军军官候补生,那时候还很瘦小,现在已经长成了高大结实的海军上尉,几乎和他的前任舰长一样健壮了。

只有海军将官才可以“传唤”上校舰长。自从“卡勒多尼亚”号在黎明后不久驶进了港湾,杰克·奥布雷就一直在为传唤担心。在接到传唤的几分钟之内,他得告诉总司令,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总司令的命令才没有被遵照执行。奥布雷指挥的护卫舰“惊奇”号,吨位虽小,船龄也高,航行却十分轻便,本来正准备从马耳他启程返回英格兰,再被闲置起来,或者卖掉,甚至送到拆卸场去。地中海舰队总司令,海军上将佛朗西斯·艾夫斯爵士,了解到“惊奇”号的行程之后,就命令奥布雷取道巴尔巴里海岸的赞布拉,去游说当地的统治者——马斯卡拉的总督。那时候总督已经暴露出和法国人相互勾结的倾向,他曾经威胁说,除非给他一笔巨款,否则他就会采取敌对行动。总司令的指令是:如果总督实在难以说服,那么奥布雷就必须把英国领事接到军舰上来,同时去告诉总督大人,一旦他把任何威胁付诸行动,所有悬挂马斯卡拉旗帜的航船就会被扣押,焚烧,击沉或者用其他方式摧毁,总督的所有港口也会被封锁起来。奥布雷必须和“坡勒克斯”号结伴航行。“坡勒克斯”号是艘服役期更长的六十门炮军舰,当时也正准备返回英格兰,舰上还载着海军少将哈特。但和总督打交道的使命,奥布雷却必须独自担当,而使命完成之后,他还必须到直布罗陀来向总司令汇报。在他看来,任务是非常直截了当的,这尤其是因为,他有个极其胜任的政治顾问,他的军医马图林大夫在赞布拉湾人口附近的海面上和“坡勒克斯”号分手的时候,奥布雷舰长是很放心的。或者至少可以说,考虑到他在完全不可依赖的险恶环境中度过了大半生,在这大半生里,除了木板,在他和永恒之间一无所隔,在对他而言正常的范围内,他还是放心的。

但是他们被出卖了。敌人在某一时刻获悉了总司令的计划,法国人的一艘战列舰和两艘护卫舰一起出现在“惊奇”号的上风向,显然和马斯卡拉人互相串通好了。总督的众多堡垒也向“惊奇”号开了火。在随后的行动中,奥布雷既没能够和统治者举行会谈,也没能够把领事艾略特先生接上军舰。法国人的八十门炮军舰近距离攻击了“坡勒克斯”号,炸毁了它,舰上的全体官兵也都罹难了。虽然“惊奇”号凭借高超的航行性能得以逃脱,但事实上,杰克·奥布雷却并没有完成总司令交给他的任务。固然,他可以声称,在海战的调遣过程中,他把一艘大吨位的法国护卫舰引诱到暗礁上撞坏了,“坡勒克斯”号在海战中也击伤了对手,在自己爆炸时又炸坏了对方,使那条敌船几乎不可能重新回到土伦港了;然而他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据,而且虽然在自己的心目中,他满意地认为,从物质方面来看,皇家海军在遭遇战中是赢了而不是输了,但他根本无法确定总司令是否会持同样的看法。另外,因为逆风耽搁了他从赞布拉湾到直布罗陀向总司令汇报的行程,还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派往马耳他和马洪港的小艇是否及时找到了上将,以便上将有机会去对付受伤的法国军舰,所以奥布雷就越发有理由担心了。一直以来,佛朗西斯爵士不仅严格地执行纪律,像鞑靼人一样强悍,而且对犯错误的下属,还会无动于衷地毁掉他们的前程,他在这些方面的名声都叫人恐慌。大家还都知道,和所有其他总司令相比,佛朗西斯爵士更加渴望胜利,渴望明显的、确实的胜利。这样的胜利,不仅能取悦于公众,更能取悦于现任内阁,而现任内阁正是荣誉的有效来源。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又会怎样看待赞布拉行动,杰克也不能确定。“不管怎么样,再过几分钟我就知道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急匆匆地跟随一个神经紧张、说话轻声轻气的少尉候补生向船尾走去,同时还留心自己最好的白色紧身衣和丝绸长袜,免得碰着提到船头上来的沥青桶。

不过他想错了,传唤他的人是舰队副官,旗舰上的另一位将官。舰队副官被最近爆发的流感困在了自己的卧舱里,但他想告诉杰克,自己的妻子在距离白蜡树园农舍不远的地方也买了房子,而且她很想结识奥布雷太太。舰队副官还说,他们两家的孩子差不多年纪;随后,因为两个做父亲的人都远离家乡,也都喜欢孩子,他们又各自非常详细地跟对方谈起了自己的后代。舰队副官还给奥布雷舰长看了自己女儿寄来的生日贺信,信是两个月以前收到的。他还拿出了一个小笔插,笔插样子难看,而且已经被老鼠啃过,那是他最大的孩子独立制作的。

与此同时,总司令本人正忙着处理剩余的文案,这项工作他从日出之后就开始做了。“这封信是回复刘易斯舰长的,还有他关于调查所说的蠢话。”他说:“阁下,你一直决意利用这场流感,让‘格鲁塞斯特’号重新返回港口。对于改变我对此事的看法,你的来信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对你最严重的指控是,你在‘格鲁塞斯特’号后甲板上,野蛮粗暴地对待了哈林顿大夫。你的行径,和‘格鲁塞斯特’号指挥官应有的品质毫不相称。你的错误行为,使你指挥的皇家军舰的水兵们,处于心灰意懒的状态,为此你特别应当受到谴责。如果你用来信中采用的方式,继续寻求调查,那么在你尚未察觉的时候,调查肯定是会到来的。我是,阁下,你最顺从的仆人。该死的流氓,还想恐吓我。”对这最后一句话,两个书记员都没有反应,他们只管飞快地挥动鹅毛笔,其中的一个在誊清前一封信,而另一个则在给现在这封信打草稿。不过住在大舱里的另外两个人,上将的秘书亚娄先生和上将的政治顾问坡科克先生,嘴里都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来回应上将的话。

“给贝茨舰长,”一杆笔的吱吱声刚停下来,佛朗西斯爵士就说,“阁下,鉴于你指挥的皇家军舰上非常混乱的状况,我命令你和你所有的军官都不准上岸去进行所谓的娱乐活动。我是,阁下,等等等等。”接下来是一份备忘录:“有理由相信,有些妇女从英格兰秘密地搭乘了某些军舰,特别是那些去年和今年前来地中海的军舰,尤其如此。海军上将要求各军舰的相应舰长去警告这些女士,不要再浪费淡水,也不要做其他扰乱秩序的事;去告诉全体乘员,一旦有证据证明,淡水从甲板饮水处或者以其他方式,用欺骗的手段被用于洗刷,那么舰队上所有未经海军部或总司令准许而搭乘的妇女,将立刻被遣返英格兰。海军上将严格地责成各军官,要警惕地注意她们的行为,以保证浪费淡水以及不正当消耗淡水的行为在将来不再出现。”他转向另一个已经准备好的书记员,“给各军舰的相应舰长:海军上将已经注意到,某些军官在登上‘卡勒多尼亚’号后甲板的时候,在接受上级军官命令的某些时候,他们的行为轻率无礼;海军上将还注意到,他们没有脱下军帽,有些人甚至没有用手接触军帽。海军上将的明确指令是,从今以后,任何军官,如果再忘记这条有关尊敬和服从的根本义务,将会公开地受到警告;而且他期望‘卡勒多尼亚’号的军官们,做出榜样脱下军帽,而不是用手碰碰军帽就算了。”他对坡科克先生评论说,“现在升上来的大部分年轻人都轻率无礼,华而不实,我希望能恢复我们的老传统。”然后,他又继续口授,“给各军舰的舰长:总司令注意到,某些上岸的舰队军官,身穿彩色服装,打扮得像店主一样,另外某些人身穿军服,却头戴圆顶帽,这完全违背了尊敬的海军部委员们最近的命令。总司令明确指示,从今以后,任何军官,如果再违背该条有益而必要的规定,将被拘捕,并且被报告给总司令,而且,不管军事法庭的判决结果如何,只要在佛朗西斯·艾夫斯爵士的指挥下,这些人将永远不准上岸。”

在两支笔快速滑动的时候,他拿起一封信,对坡科克先生说:“J.S.又来求我向‘忠诚的鸟’说情了。我觉得奇怪,我认为这样的请求只会带来坏的结果。我说我觉得奇怪:因为毫无疑问,他既然有这样高尚的头脑、无双的抱负,那么对他来说,爵位简直就是不足取的。”

坡科克先生想要回答,却有些发窘。这主要是因为,他知道书记员们虽然正忙着动笔,却都在用心地听着;这还是因为,在舰队里人人都知道,佛朗西斯爵士一直渴望成为勋爵,以此来和他的兄弟们争雄,而且为了这个目标,他曾经无比狂热地争取地中海舰队的指挥权,把它当做最有可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也许……”坡科克先生刚开口,近处就传来一声野蛮的喇叭尖叫,把他的话打断了。他走到船尾看台上,说道,“上帝保佑,国王的使节已经出发了。”

“求上帝诅咒他,毁灭他。”上将恼怒地看着时钟,叫道,“让他走……不行,我们不能冒犯摩尔人。我没有时间见奥布雷了。亚娄先生,请你转告他,请你帮我找一点托辞,forcemajeure,要做得礼貌些,请他来吃午饭,让他带上马图林大夫;要是他不方便来吃午饭,就让他们明天早上来。”

奥布雷确实不方便来吃午饭。虽然他无限地担忧,但他今天却没办法和总司令共进午餐;他已经另有所约了,是和一位女士另有所约。杰克刚开始对亚娄先生说明情况时,舰队副官的双眉就耸起来,消失到了睡帽里,等杰克作完解释,副官的眉毛才回到了原位。在海军的环境里,如果一个人要想避免被当做邪恶傲慢、心怀不满、桀骜不驯、阴谋兵变的一条狗,杰克推掉午餐的理由就是唯一恰当的理由。舰队副官说:“我也想约一位女士吃午饭呢。就算我拿着少将的薪水,可自从马耳他以来,除了掌帆长的妻子,我就连一位女士也没见到过;因为这该死的流感,还因为我必须以身作则,我估计直到在大港下锚,我都见不到什么女士了。奥布雷,餐桌底下有双女士的腿,真是件极其愉快的事啊。”

原则上奥布雷完全同意舰队副官的话。在陆地上他对女人相当热衷——事实上,以前这种热衷差点把他的前程给毁了——而且他也非常喜欢餐桌底下有双女土的腿。不过说到这双特定的腿(一双极其漂亮的腿)和这顿特定的午餐,他的心情却远不是轻松的。事实上,今天各种各样的忧虑,简直塞满了他的头脑,没有给通常的高兴留下多少余地。他曾经准许这位女士,劳拉·费尔丁,从法雷塔搭乘到直布罗陀。在通常的情况下,把一个同僚的妻子从一个港口载到另一个港口,是件完全正常的事情。但这次的情况和正常二字却相去甚远。费尔丁太太,一位深红色头发的意大利女士,是在斯蒂芬·马图林的保护下,在一场午夜的大雨中,没带任何行李,出现在军舰上的。关于她的情况,马图林也没有提供任何解释,马图林只说,他已经以奥布雷舰长的名义,准许她搭乘到直布罗陀。杰克知道得非常清楚,他亲密的朋友马图林,在海军情报和政治情报活动中涉足很深,因此他什么也没有问,而是接受了这个局面,把它当成一件难免的麻烦事。然而,这次它却变成了不小的麻烦事。这是因为,流言把杰克和劳拉的名字纠缠在了一起,而当时劳拉的丈夫还在法国人手里做着战俘。但在这件事情上,流言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虽则在某个时候,杰克非常愿意让流言变成现实,劳拉却并没有同样的想法。尽管如此,谣言还是传到了亚得里亚海,而在那儿,刚刚逃脱的丈夫,海军上尉查尔斯·费尔丁,在皇家海军军舰“宁夫”号上听到了流言;他本性极易嫉妒,马上就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尾随着“惊奇”号,来到了直布罗陀,昨天晚上刚从“赫克拉”号上了岸。一听到这个消息,杰克马上给这对夫妇送去了请柬,邀请他们第二天共进午餐;但虽然劳拉接受了邀请,送来了友好的短信,他还是丝毫无法确定,在两点半是否会出现特别难堪的场面。两点半是他在瑞德饭店招待这两个客人的时候。

日近中午,在褴褛木桩上了岸,他就把驳船派回了“惊奇”号。他多此一举地再次叮嘱艇手,把对午餐时前来帮忙的水兵们在装束、清洁和干练等方面的要求又重复地说了一遍;这是因为,虽然海军常常只有腌肉和干面包吃,但他们的吃法还是很讲排场的,每个军官和客人的身后都得有一个仆人,极少有饭店能够与之相比。然后,看见散步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他就朝阿拉梅达花园的方向走去,想到龙血树下的椅子上坐一坐;他决定,现在不回自己的军舰上去,这不仅是因为,明明知道它已经注定了要退役,再看见它是很痛苦的,而且还因为,虽然他曾想尽办法保守秘密,但“惊奇”号即将退役的消息,还是在舰上传开了。伤感的情绪也随着这消息弥漫开来,海军里大家熟知的快乐的“惊奇”号,现在已经变成了令人沮丧的地方。这个二百多人的关系密切的团体,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他越想就越觉得可惜和浪费。军舰上有他亲自挑选的一支二等水兵的队伍,其中许多人和他一起出航已经有很多年了。很多人,比如他的艇手,他的管家,驳船手当中的四个人,从他第一次指挥军舰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彼此都早已互相习惯,也习惯了自己的上级军官。在这艘军舰上,惩罚极其少见,维持纪律也从不需要强制手段,因为纪律一直来得自然而然;而在炮术和航海术方面,他还从没见过能和他们匹敌的队伍,而现在这样无法估价的一千人马,会分散到二十来艘军舰上去,而军官们甚至还会流落到岸上,失去任命。这一切都仅仅是因为,五百吨二十八炮的“惊奇”号,作为一艘护卫舰,对于现代的要求来说显得太小了。整个团队不是增加兵员,完整地搬迁到更大的军舰上去,比如搬迁到那艘曾经许诺给杰克的、一千吨三十二炮的“布莱克沃特”号上去,而是会被分到各处;同时,关于军舰的承诺也和很多其他承诺一样,最终没有兑现。有影响力的厄尔比舰长,得到了“布莱克沃特”号,而杰克并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会有另一艘军舰可以指挥,同时他自己的私人事务也处在可怕的混乱状态中,除了每天半个畿尼的半薪和堆积如山的债务,他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凭他导航术和天文学的技能,他也无法确定,那座债务山究竟有多高,因为杰克的债务牵涉到好几个律师,而每个律师对案件,或者更确切地说,对各个案件,都有不同的看法。杰克的思绪被一声咳嗽和胆怯的“奥布雷舰长,阁下。你好”打断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瘦高个男子,正在朝他脱帽致意。此人穿着破旧的候补生制服,白色的臂章在阳光下显得发黄。“你不记得我了,阁下。我的名字叫侯隆,我曾经有幸在你指挥的‘莱夫里’号上服役过。”

杰克当然记得。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杰克曾经在“莱夫里”号上当过几个月的代理舰长,而在任期的开始几天,他见过一个并不十分能干,也不十分积极的候补生,确实就叫这个名字。此人是个已经及格的候补生,级别是航行官助手。杰克只见过他几次,因为侯隆随后就生了病,被转送到医护舰上去了。在军舰上,他和候补生教师、另一个大龄的及格候补生,还有灰头发的舰长书记员在一起搭伙吃饭,这样就可以和十几岁的候补生们通常的喧闹保持距离。也许除了那三个人,“莱夫里”号上没有谁对侯隆的离开感到惋惜。杰克不记得侯隆有什么短处,但也不记得他有什么明显的特长;他是那样一种候补生,他们在本职上没有什么进步,对航海术、炮术或者导航术,都没有什么明显的热忱,也没有和别人打交道的天赋,他是那种舰长们乐于送走的候补生。在杰克遇到他之前很久,一个好脾气的海军部委员会就核准了侯隆接受上尉任命的资格,但任命本身却一直没有出现。一个候补生,要是没有特别的才干,也没有保护人或者家庭为他说话,是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的。但几年之后,大部分运气不佳的候补生都调转了船头,要是他们的数学和导航术足够好,他们会去申请航行官的委任书,否则他们就干脆离开海军,而侯隆和其他很多像他一样的候补生,却继续抱着希望,一直耽搁到没法改弦更张的时候。这样他们就成了永久的候补生,永久的年轻士官。要是能找到一个舰长愿意把他们接纳到自己的后甲板上来,他们一年的薪水也就是三十镑,否则,因为候补生没有半薪,他们就什么收入也得不到。可能在整个海军里,他们的处境是最不受人羡慕的。杰克因此极端地可怜他们,尽管如此,他还是硬起了心肠,准备推辞侯隆肯定会提出的请求——一个四十岁的人,是不可能融人他的候补生队伍的。再说,侯隆很明显是个倒霉的人,会给军舰带来晦气,而军舰的水兵们通常是一帮极端迷信的人,他们会敌视他,也许还会轻慢地对待他,而这又意味着会有新一轮充满怨恨的惩罚和仇视。

从侯隆所说的情况,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他自己也发现越来越多的舰长和杰克持有相同的意见。他的上一艘军舰“列维坦”号已经在七个月前退役了,他来到直布罗陀,本来指望找个死亡人员留下的空缺,或者找个他以前的指挥官,碰巧需要有经验的航行官助手。但两者却都没有出现,侯隆现在正走投无路。

“我非常遗憾,但恐怕不大可能在后甲板上给你找到位置。”杰克说。“再说,反正这样做也没有意义,因为再过几个星期军舰就要退役了。”

“就算几个星期也是好的,阁下。”侯隆叫道,脸上带着可怕的轻快表情,然后,他像抓住了一根稻草,又说,“要是你能把我定成二等水兵,做普通水兵我也是情愿的,阁下。”

“不行,不行,侯隆,这样行不通。”杰克摇摇头说。“你要是用得着,这儿有张五镑的票子,你下次赢了捕获船奖金再还给我。”

“你心地很善良,阁下。”侯隆把手缩到背后,说道,“可是我不……”他的后半句话再也没说出来;他的脸仍旧保持着某种不自然的活泼表情,古怪地抽搐着。杰克害怕他会突然哭出来。“不管怎么说,我感激你费心帮忙。再见,阁下。”

侯隆走开了,他的步态看上去很僵硬,很不自然。“见鬼,见鬼,”杰克想,“这简直是该死的讹诈。”随后他大声说,“侯隆先生,侯隆先生,喂。”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撕下一页,又说,“中午之前去‘晾奇’号报到的时候,把这个交给值班军官。”

再往前走一百码,杰克遇见了“纳木尔”号的萨顿舰长,比利·萨顿。他俩在皇家海军“瑞泽卢幸”号上一起当过候补生,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是好朋友。“上帝啊,比利。”杰克叫道,“我从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我怎么没见到‘纳木尔’号进港,现在它在哪儿?”

“这可怜的老家伙在封锁土伦港呢,庞松比替我照看着它。我在补缺选举的时候重新当选议员了,补的是瑞依的空缺。斯托福德用他的游船送我回去。”

杰克祝贺了他。两人聊了一会儿议会、游船、代理舰长之后,萨顿说,“你看上去情绪特别低落,杰克,就像只母猫刚把自己的仔猫弄丢了一样。”

“大概我情绪确实不佳。你知道,‘惊奇’号接到了命令,要回家了,被闲置起来,或者给拆卸掉。这几个星期我真是悲惨,又要为回家做好准备,又要对付一批又一批想搭便船的人。有些是自己想搭便船,有些是来替家人朋友说情的。不到五分钟之前,我又完全违背自己的原则,做了件非常愚蠢的事:我收留了一个中年的航行官助手,光是因为看他那么瘦、那么穷。我真蠢,感情用事,放任迁就。这么做最终对他也没任何好处;他既不会感激我,也不会对我有什么用处,他只会败坏我的候补生,搞乱我的团队。他的脸上写满了约拿两个字。谢天谢地,‘卡勒多尼亚’号总算进港了。只要递上报告,等我的游艇从马洪港一回来,不等别的人上船,我就马上可以动身了。军港司令一直想把一些蹩脚的水兵塞给我,又想把我最好的人手都拿走,肮脏的伎俩用了一个又一个。到现在为止,我还勉强抵挡得住;毕竟,军舰到达英吉利海峡之前,还有可能进入战斗状态,我还要它为自己增光呢;可就算这样……”

“赞布拉湾的事情,那可真是糟糕。杰克。”萨顿说。杰克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是啊,确实糟糕。”杰克摇摇头说,过了一会,杰克又问,“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都知道了。你派去的游艇在马洪港找到了中将,他马上派‘阿拉克利蒂’号去土伦附近海面找上将了。”

“要是它真能及时找到上将,该有多好啊。有一点运气的话,上将应该可以吃掉那艘法国大军舰。比利,你知道,这里面有阴谋。我们把军舰直接开到陷阱里去了。”

“大家都在这么说。有艘补给船从法雷塔回来,说那儿发生了大骚乱——一个高级文官抹了脖子,还有五六个人给枪毙了。不过这都是些二三手的消息。”

“我猜想,我的独桅快船还没消息吧?风刚一转向吹进它的牙齿,我就派了我的第二副官,指挥它到马耳他去了。所以想要它很快回到直布罗陀,是没什么希望了。”

“我没听到它的消息。可我知道,你的游艇给放到‘伯维克’号上去了,因为‘伯维克’号正好要来这儿和总司令会合。一直到昨天早上我们还结伴航行呢。昨天早上,它的前桅杆中段给暴风折断了。要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本奈特才敢去面对上将,所以他发信号叫我们先走,可现在风向转成了这样。” 萨顿朝直布罗陀高高的山脊瞥了一眼,接着又说:“他要是不改变步调,就会在路上耽搁了。”

“比利,”杰克说,“你对上将的了解比我深得多。他真的还那么粗暴吗?”

“还是很粗暴。”萨顿说,“你听说过没有,那个到私掠船上抢劫的候补生,他是怎么处理的?”

“我还没听说过。”

“是这样的,分舰队派过几只小艇,去检查直布罗陀的一条私掠船,他们看它证件齐备,也就放它过去了。‘堪布里奇’号上有个候补生,只有十六岁,留着长头发,人高马大的,还喜欢和水兵们厮混。过了些时候,他又带人回到私掠船上去,硬要人家给他和小艇上的水兵喝黑啤酒。我猜他后来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是穿着船长的蓝外套,大笑着离开的,外套口袋里还有块银表。船长投诉了,在候补生的吊床上也找到了蓝外套。我还参加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呢。”

“我猜结果是开除军籍?”

“不对,不对。他运气没那么好。判决是在‘堪布里奇’号后甲板上把他的制服剥去,以这种最不光彩的方式把他从候补生的身份降级,并且罚没他该得的薪水,而且在辖区范围内每艘军舰上,判决书都宣读了——要不是你还在赞布拉,为了这件事,你本来是应该进港的。可事情还没完。佛朗西斯爵士又写了封信给‘堪布里奇’号的司各特,我还见过那封信呢:‘阁下,特此命令你执行军事法庭对阿尔伯特·童姆金斯的判决。并且,你必须剃光他的头,在他后背贴上标签,标明他所犯的可耻罪行。你必须雇他当清扫厕所的固定清洁工,直到我将来发布新的命令为止。’”

“我的上帝啊。”杰克叫道,一边设想着八十炮战列舰上的厕所,五百多普通水兵使用的公厕。“这可怜的孩子是什么家庭出身,受过什么教育?”

“他是马耳他一个律师的儿子。那个律师就是海军部法庭的童姆金斯。”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萨顿又说,“我早就该告诉你了,你从前的首相也在‘伯维克’号上,是你们和土耳其人打了那仗以后提拔的那个人。现在他回来,是想给自己找艘军舰来指挥,这可怜的老兄。”

“是普林斯。”杰克说,“多好啊,这么说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这么好的第一副官,我再也没有过。至于说军舰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因为他们都知道,海军里有六百多人拥有指挥官军衔,却只有半数的炮艇,而炮艇是这些人有资格指挥的唯一舰种。“我希望‘伯维克’号的随军教士也在舰上。” 杰克说,“他是个独眼的牧师,叫马丁。那个老兄品行很端正,还是我军医的好朋友呢。”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比利,你是否可以帮我一个忙,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吃午饭?我今天下午有个宴会,可能会稍微有些难堪,有个像你这样风趣的家伙,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话,对我会很有利。你是知道的,我在闲聊方面不是高手,而马图林呢,只要话题不对他的口味,他就会像牡蛎一样,闭上嘴不吭声,把场面弄得很尴尬。”

“是什么样的宴会?”萨顿问。

“你在法雷塔见过菲尔丁太太没有?”

“教意大利语的漂亮的菲尔丁太太?”萨顿瞟了杰克一眼,问道。“是啊,当然认识。”

“是这样的,我让她搭乘到直布罗陀来了,可因为一些愚蠢的谣言,看来她丈夫对我产生了怀疑——这些谣言都是假的,比利,假的,我可以用名誉担保,完全是假的。今天来吃饭的就是菲尔丁夫妇,虽然她回了短信向我保证,他们很高兴前来赴宴,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个像你这样应对敏捷、妙语连珠的人在场,是不会有错的。上帝啊,比利,我见过你对汉普舍尔的选民演讲,你毫不怯场——说笑话,开玩笑,讲典故,谈道理——唔,简直称得上能言善辩啊。”

奥布雷舰长的恐慌是没有根据的。自从昨晚她丈夫到达的那一刻开始,直到今天午餐的时候,劳拉·菲尔丁一直在寻找着各种办法,终于使她丈夫确信了她完全的忠诚和不变的依恋。菲尔丁面带坦诚的微笑,走上前来和杰克握手,再次感谢了他对劳拉的善意帮助。

但尽管如此,萨顿舰长的列席也决不是多余的。杰克和斯蒂芬两人都很喜欢菲尔丁太太,在她丈夫面前又都感到不自在;两人都不能理解,她在自己丈夫身上到底看见了什么优点——一个笨重的、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的前额粗笨,小眼睛深陷——两人还都怨恨她对自己丈夫明显的喜爱。在他们眼里,她对丈夫的喜爱多多少少也把自己给贬低了,两人都不像以前那样,非常愿意在社交方面做出努力;而在菲尔丁那方面,他干巴巴地讲完了自己从法国监狱逃脱的故事,就再也无话可说了,只是坐在那儿微笑,同时在桌布的遮掩下爱抚他的妻子。

现在萨顿显出了自己的价值。作为一个议会议员,他的主要品质就是说话的能力。他可以面带微笑、兴致勃勃、罗里罗嗦地谈论几乎所有的话题;他可以极其坦率、脾气温和地竭力主张大家都普遍接受的道理;他还可以完全精确地背诵各种法案和议会其他成员的讲演;他当然还是海军的捍卫者,不管是在议会内部,还是在议会外面,只要海军遭到任何方式的非难,他都会挺身而出。

劳拉·菲尔丁完全知道丈夫的局限,也了解自己的爱慕者们的感受,在上第二道菜的时候,她就开始设法重新让谈话氛围活泛起来(那时候谈话已经变得非常枯燥无味了)。她对总司令大加批评,抨击他对可怜的阿尔伯特·童姆金斯的处置。阿尔伯特·童姆金斯,是她在法雷塔的一个熟人的儿子,要是那位女士听说了她孩子头发的事情,“那么可爱的鬈发,几乎完全用不着发钳。” 她的心都会碎的。佛朗西斯爵士真是比阿提拉还要坏,他是一头熊,是个一文不值的家伙。

“噢,行了,夫人。”萨顿说。“有时候他可能确实有点过于严格,可要是所有的候补生都把头发留得像押沙龙一样,都利用自己的空闲时间去偷窃银表,我们又会落到怎样的地步呢?首先,候补生们会几乎无法安全地爬上桅杆,其次,海军也会可悲地变得声名狼藉。不管怎么说,有时候佛朗西斯爵士还是能做出仁慈的举动和令人惊异的慷慨行为的,能怀有朱比特般的宽厚心肠。你还记得我表弟卡姆比吗,杰克?”

“‘贝娄风’号的卡姆比,在特拉法加尔战役之后被任命当了舰长的那个?”

“说的就是他。夫人,好些年以前,佛朗西斯爵士还是卡笛兹前沿舰队总司令,那时候舰队里有很多窃窃私语和不满情绪,从英吉利海峡来的很多军舰都纪律涣散,甚至处在半兵变状态。佛朗西斯爵士命令海军陆战队,每天早上十点在每艘战列舰上举行阅兵仪式——奏国歌——检阅武器——每个人都必须到场——全体脱帽——而且他自己也总是穿着蓝色镶金边的全副军装到场。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提倡纪律、增强秩序感,这一点他有效地做到了。我记得有一次,大桅楼领队忘记了脱帽,在国歌开始之后还戴着军帽,佛朗西斯爵士马上下命令把他鞭打了一顿,从此以后,在阅兵的时候,所有人的头都像我的手掌心一样,变得光秃秃了。可是夫人,有时候年轻人还是会做出些欠考虑的事情;因为就像托钵僧培根说过的那样,在年轻人的肩膀上你不能指望有老年人的头脑,我的表弟写了篇不敬的幽默故事,是关于总司令和阅兵仪式的。”

“他真的这么干了,这条狗。”杰克脸上带着令人愉快的期待表情,大笑着说。

“有人又把幽默故事抄了一份,转交给了上将,于是上将邀请我表弟去共进午餐。卡姆比并不知道内情,一直等到快吃完饭的时候,送进来一把高椅子,上将吩咐他坐在上面,给在场的来宾念那个幽默故事。赴宴的全都是些舰队将官,或者上校舰长。你可以想象得出,可怜的卡姆比吓呆了。可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办法,等上将再次严厉地叫他‘大声念’的时候,他只好开始念了起来。要我重复吗,杰克?”

“好啊,请吧。我是说,要是菲尔丁太太不觉得讨厌的话。”

“一点也不讨厌,阁下。”劳拉说。“我也非常想听听呢。”

萨顿喝了一口葡萄酒,在椅子里直起身子,换了种布道的腔调,开始说,“早礼拜的第一课,是纪律第三章的一部分。

“1.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造了一尊蓝色镶金边的偶像,偶像的高度大约五英尺七英寸,宽度大约二十英寸。每天十点钟,他把偶像设立在卡笛兹前沿舰队‘夏洛特王后’号的后甲板上。

“2.然后,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派人传唤舰长、军官们、牧师、水兵们、陆战队员们,前来参加偶像的供奉仪式。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

“3.然后舰长、军官们、牧师、水兵们、陆战队员们,聚集起来,前去参加偶像的供奉仪式。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他们站在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偶像前面。

“4.然后舰长叫道,噢,军官们、牧师、水兵们、陆战队员们,总司令命令你们,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听见喇叭、长笛、号角、单簧管、军鼓、笛子的声音,以及任何的音乐,你都必须脱下你的帽子,向蓝色镶金边的偶像致敬。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谁不脱帽致敬,肯定会招致总司令的不快。

“5.从此以后,在那个时间,只要人们听见喇叭、长笛、号角、单簧管、军鼓、笛子的声音,以及任何的音乐,他们都脱下帽子,向蓝色镶金边的偶像致敬。这尊偶像,是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设立的。

“6.此后的一天,有个军官走上前来,指责一个没有头脑的、受过严格训练的水兵。

“7.他对佛朗西斯爵士说,噢,总司令,万岁!

“8.噢,你,总司令,颁布了一条法令,要求每一个人,只要听见喇叭、长笛、号角、单簧管、军鼓、笛子的声音,以及任何的音乐,都必须脱下他的帽子,向蓝色镶金边的偶像致敬;谁不脱帽致敬,肯定会招致总司令的不快。

“9.有一个水兵,你提拔他做了下士,派他照管大桅楼的事务。这个人,噢,总司令,今天早晨没有尊重你,他没有脱帽,向你设立的偶像致敬。

“10.佛朗西斯爵士,在盛怒之下,命令把大桅楼领队带上来。随后,他们把这个人带到了总司令的跟前。

“11.随后,面对可怜的大桅楼领队,佛朗西斯爵士充满了愤怒,他的脸形发生了变化。

“12.接着,他命令他们架起格子板,宣读海军惩治条例,叫来掌帆长的助手们;命令掌帆长的助手们,取来掌帆长的九尾猫。

“13.随后,他命令舰上最强壮的人,绑起大桅楼领队,命令惩罚他受十二记鞭打。

“14.随后,大桅楼领队,穿着长裤、短裤、鞋子,但是没穿夹克,没穿衬衫,被绑在格子板上面,领受了十二记鞭打。

“15.随后,大桅楼领队因为总司令佛朗西斯爵士的不快而浑身疼痛。

“第一课就到这儿结束。现在,夫人,”萨顿重新转回到平常人的语调,接着说,“我来说我的结论。上将本来一直严肃地听着,像个宣判绞刑的法官。可是卡姆比读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他却和其他军官一起,爆发出一阵狂笑,还告诉我的表弟,准许他到英格兰休假三个月,命令他返回的时候到旗舰上来吃午饭。这就是我的结论,你看——佛朗西斯爵士有时候粗暴,有时候仁慈,没人知道究竟会怎样。”

“没人知道究竟会怎样。”第二天早上,杰克·奥布雷在驳船上也是这么想的。清晨很早的时候,驳船就载着杰克前往旗舰了。在平常,清晨对总司令来说不是合适的时间,但是这一次,杰克求见的信号却没有遭到拒绝。这是因为,“艾方”号在黎明时分带着军事急报进了港,除了军事急报,还带来了大批信件,其中包括给“惊奇”号的满满一包。给它舰长的信件,或者更准确地说,其中和财务有关的那部分信件,让杰克很清楚地意识到,目前的核心问题是,他能否找到一艘军舰来指挥——最好是艘护卫舰,这样还有赢得捕获船赏金的机会——只有这样,他才能应付家里的局面;这样一来,佛朗西斯爵士对他的看法,现在比以往都显得更加重要了。其他的信件,索菲和孩子们寄来的那些信,他都装进了口袋,准备在等候上将接见的时候,拿出来重读。

负责驾驶驳船的邦敦,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咳嗽,随着他的目光,杰克看见“爱丁堡”号正在驶进港湾。这艘军舰是衡奈基·顿达斯指挥的,他是杰克特别要好的朋友。杰克瞥了斯蒂芬一眼,斯蒂芬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表情严肃、落落寡合。他口袋里也装着准备重读的信件。其中一封是他妻子戴安娜寄来的。戴安娜听到了荒谬的传闻,听说他和一个红头发的意大利女人,非常公开地发生了恋情。这传闻肯定是荒谬的,因为斯蒂芬肯定不会不知道,要是他在他们自己圈内的朋友们面前公然侮辱她,那只会引起她刻骨的怨恨。她并不自命是个道学家,但她不会容忍世上任何人公开的冒犯,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不会下崽的母牛也罢。“我要马上处理这件事。”斯蒂芬想。他了解他的妻子,她虽然非常漂亮,但也非常急躁,而且非常固执。

其他的信件都是约瑟夫·布莱恩爵士寄来的,他是海军情报部门的总管。第一封信,是用官方的语调写的,祝贺“亲爱的马图林”取得了他所谓的“辉煌的成功”,希望这次的成功会导致马耳他法国间谍的完全清除。很久以来,英国在地中海及非洲、亚洲海岸的各种行动,几乎都在采取之前,就遭遇了法国人针锋相对的反击,而且很清楚,秘密情报是从马耳他送到法兰西去的。局势非常严重,海军部甚至派了它的代理二等秘书伍瑞先生前来进行调查;不过上面提到的成功,却是马图林的独自发现。他发现了法雷塔的法国间谍头目,以及他的主要同伙或者同谋——一个英国行政机关的高级官员。此人名叫布莱,出生在海峡岛,他所处的地位,对于给敌人收集最重要的事实、计划、动向,都是非常有利的。在劳拉·菲尔丁不知情的帮助下,马图林通过漫长复杂的运作,才获得了这样的发现;但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必须离开法雷塔,因此他只好把情报转送给伍瑞先生和总司令,以便他们去采取行动。当时伍瑞正在西西里岛逗留几天,而上将则在土伦港附近的海面上。因为写信必然会暴露他的身份,对这样的做法他感到有些迟疑,他宁愿保守秘密,而不想泄露自己为约瑟夫爵士工作的这个身份——为此他曾谢绝了和伍瑞或者上将的参谋——东方秘书坡科克进行合作。伍瑞以前是财政部的人,因此是海军情报圈内的新手。马图林觉得,对缺乏经验的人来说,这件事太过于微妙了;再者,他还了解到,伍瑞并没有取得约瑟夫爵士完全的信任。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尽管伍瑞聪明能干,却是个衣着人时、花钱无度的人,而且喜欢赌博,在小心谨慎这方面,他做得一点也不出色。这条关于缺乏经验的反对理由,用在坡科克身上也同样合适,不过从其他方面看,他称得上是上将在本地的情报机构中一个出色的头目。可就算伍瑞和坡科克两人更加不堪,就算他们是十足的蠢货,马图林还是会写信给他们。他的发现非常重要,而且两人当中随便哪个最先到达法雷塔,只要能利用他准确、详细的情报,带上一个班的卫兵,就可以在半小时内清除法国人的组织。就算把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十遍,他肯定还是会写信的,首先是写信给伍瑞,十有八九,伍瑞回到马耳他的时间会比上将早得多。这是因为,虽然马图林有不少情报工作的经验,虽然他非常敏锐、小心谨慎、富有洞察力,在几次行动中他都死里逃生,而他的很多同事都死了,有些还是被折磨而死的,但他也绝不是全知全能的;他也会犯错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伍瑞本人是个法国间谍,此人崇拜波拿巴的程度,和马图林憎恶波拿巴的程度一样深。斯蒂芬只知道,伍瑞是个有点浮华、不太可靠、过于聪明的家伙;他不知道伍瑞还是个叛徒,甚至都没有怀疑过他。

自从离开法雷塔之后,斯蒂芬一直急切地渴望了解他写信产生的结果。而且,本来在旗舰进港的时候,他就想登船拜访了,不过,考虑到海军的礼仪,考虑到一个军医对坡科克不合时宜、非同寻常的造访,肯定会激起一些议论,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他的隐蔽性,由此损害他作为间谍的可用价值,更不用说危及他自身的安全了,他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约瑟夫爵士寄来的另外一些信件却是私信,其中某些部分需要对词句和形象做一番破译才能读懂——在信上,约瑟夫爵士用隐晦的字眼,谈到了白厅甚至海军部里的勾心斗角,谈到了海军部委员会所遭受的暗藏不露的影响,谈到了幕后的交易,还有他的朋友和同事们被撤换或者被拒绝升迁的消息;看来约瑟夫爵士现在非常灰心丧气。不过最近的一封短信,却是用一种相当不同的调子一挥而就的,信中对身处美国的某人的作为,表露了深切的赞许。此人送来的情报表明,美国海军部里经常受人推举的一个计划,现在即将付诸实施了,为了简便的缘故,这个计划被称为幸福,它涉及美国在太平洋的行动。“你会在旗舰上听到一切的,我在信里就不说细节了,免得让你生厌,”约瑟夫写道,“可是在我看来,在这个关头,一直到风暴平息的时候为止,对于考察世界另一边的鞘翅目昆虫,可以说的话很多;对于追逐幸福,可以说的话也很多。”

“这是世界上最徒劳的追逐。”斯蒂芬想道,不过他只用头脑的一角想着这件事,一个强烈的愿望却占据着头脑的其他部分,他想知道在马耳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想着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向戴安娜做出辩解,免得她做出不计后果的急躁举动,因为戴安娜是惯于这样行事的。

“小艇,嗨。”“卡勒多尼亚”号上有人喊道。

“‘惊奇’号。”邦敦回答。旗舰上马上开始准备起迎接舰长的仪式。

虽然马图林大夫在海上度过了很多年,但他还是没有沾染上一丁点航海术的气味。他曾经很多次失足落水,他乘坐的小艇和皇家海军每一种等级的军舰之间的海水,他都设法掉进去过;他还掉进过马耳他港口小船和坚固的石砌码头之间的水里,掉进过瓦品老台阶和泰晤士河平底大船之间的水里,就不要提更不稳当的船只了;而现在,尽管“卡勒多尼亚”号安装了宽大的舷梯——一种扶手和拉索上覆盖着红色呢布的高级扶梯,尽管水面也完全平静,他还是差点成功地穿过最开始两级舷梯间的窄缝,直落到旗舰的船舷下面。可是邦敦和划尾桨的杜德尔早就习惯了他的古怪行为,他们及时抓住了他,他惊叫咒骂着,被放回到扶梯上,只是长袜撕破了,小腿也稍微擦破了点皮。

在后甲板上,杰克已经和“卡勒多尼亚”号的舰长聊了起来,而马图林大夫也看见舰队的军医哈林顿大夫迎面向他走了过来。他们非常热情地互致问候,两人又聊了聊目前流感的情况,接着哈林顿大夫邀请他去观察两例奇怪的伤寒症,以前还从没见过这样成对出现,完全对称的病例呢。

传来口信的时候,他们还在观察那两个浑身显出细微斑点的病人。口信是:等马图林大夫忙完之后,是否可以留出一点时间,见一见坡科克先生?

斯蒂芬急切的眼睛一看见坡科克先生的脸,他就知道有人出了纰漏。“莫非没有抓到勒绪尔。”他把手放在坡科克的衣袖上,低声说。

“恐怕他听到了风声,知道伍瑞先生要去抓他。”坡科克说。“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抓到了他的五个同谋,都是意大利人或者马耳他人。没等我们逮捕他,布莱就自杀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那些马耳他人或者意大利人在审讯的时候交代了吗?”

“看来他们都非常乐意交代,不过没什么可交代的。他们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家伙,是些传话的人,是杀人帮手,指挥他们的人用的是化名。伍瑞先生确信他们无法告诉他任何东西,就把他们交给行刑队枪毙了。”

“他有没有托你带什么口信给我?”

“他让我转达最衷心的祝贺,祝贺你的成功,对你不能亲自到场表示无限地遗憾,但是,因为他身体不适,特别是因为我会向你转告他行动的过程,他恳求你原谅他目前无法写信。他对安德烈·勒绪尔的逃脱,痛惜到难以表达的程度,可是他相信,既然政府已经悬赏了五千镑,我们不久就能抓住勒绪尔。他还相信,布莱的死割断了马耳他和法国之间叛逆的通讯联系。”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马图林说,“看来你好像对布莱的死有所怀疑。”

“是啊。”坡科克把手握成手枪的模样,指向太阳穴,说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炸开了。可布莱是个左撇子,干什么事情都用左手,手枪却掉在头的右侧。”

斯蒂芬点了点头,在情报工作比较粗野的层面上,死因不明的事情是司空见惯的。“至少我希望我可以假定,菲尔丁太太的特赦已经得到了批准——她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了?”

“噢,是的。”坡科克说。“伍瑞先生马上办妥了那件事情。他说在你非凡的努力之后,这是他理应做到的。而且他叫我转告你,他准备从陆路回国。要是有机会效劳的话,他会很乐意帮忙的。今天晚上有信使出发去他那儿。”

“非常感谢伍瑞先生。”斯蒂芬说。“也许我会仰仗他的好意。对了,我会把一封信托付给他,我想让我的妻子尽快收到。”

两个人都沉思了一会,接着谈起下一个话题。斯蒂芬说,“你当然见过奥布雷舰长关于赞布拉事件的正式报告?我不适于谈海军方面的事情,可我关心政治,我很想知道现在我们是怎么对付总督的。”

“啊,这方面我可在行多了。”坡科克说。“处理法雷塔的法国间谍,我大概不会比伍瑞先生干得更好,可东方事务却是我的专长,而在马斯卡拉……”他把椅子挪近了一点,把他多毛丑陋的脸孔扭曲成诡诈的,甚至是无赖的模样,“领事艾略特先生和我安排了一场弑父的事变,你能想象得出的最干净利落的弑父场面,而且我觉得,现在我可以保证,我们会有更容易支配的新总督了。”

“要是一个人有很多妻子、很多嫔妃、无数的后代,就比较容易促成弑父,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斯蒂芬评论道。

“正是如此。在东方的政治里,这是个自然的手段。而在西方,对于它的运用,却仍然有相当的偏见,也许你会好心地避免在上将面前提起这件事。我采用的说法是‘突兀的王室更迭’。”

斯蒂芬用鼻子吸了吸气,又说,“伍瑞先生说他身体不适。这仅仅是一种说法,仅仅表示不愿意把所有事情都写出来,还是有事实上的根据?也许哈特上将在‘坡勒克斯’号上殉难对他影响很深?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一个随意的观察者所能看见的要深。”

“噢,至于这个么,”坡科克说,“当然他举哀服丧,做法和女婿的身份是相称的;可是我看,对一个突然继承了三四十万镑的穷人来说,他所受的影响比我们指望的深不了许多。他确实身体不适——非常不适——不过在我看来,其原因是极端的神经紧张、身心的疲惫,也许还有严酷的高温。我的同事,我这是私下和你随便说说的,我看他没有多少耐力。”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他有了很多钱。”斯蒂芬微笑着说。这是因为,他们两人在马耳他日复一日玩揍三十分的时候,伍瑞输给了他很大一笔钱。“你觉得上将会想要见我吗?等东风一停,我还急着要到石峰顶上去呢。”

“噢,我肯定他会想要见你的。有个美洲计划,他希望和你讨论呢。事实上我正在奇怪,他怎么到现在还没叫我们进去。他今天有点古怪。”

他们相互看了看对方。“美洲计划”,显然就是约瑟夫爵士信上提到的那个计划,除此之外,斯蒂芬还非常想知道,对杰克在赞布拉海湾的所作所为,上将持有什么样的意见;坡科克则非常想知道,斯蒂芬中午到直布罗陀的石峰顶上究竟去干什么。两者的问题都不正当。但坡科克的问题要琐屑得多,于是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或许你在石峰顶上有个约会?”

“说起来,我确实有个约会。”斯蒂芬说,“每年这个时节,除非刮起地中海强烈东风,很多鸟都会飞过海峡,鸟的数量多得惊人。当然,这些鸟大多属于猛禽类,我肯定你是知道的,它们一般总是选择在水上停留时间最短的路线,所以,你可以看见成千只蜜蕴鹫、小鹰、隼、鹞子,还有鹰在一天之内穿过海峡。可是还不止猛禽类,还有其他鸟和它们结伴。当然有无穷无尽的白鹳,但根据可靠消息,有时候还有黑鹳呢,上帝保佑它们,我从来没见过那种鸟,它们栖居在遥远的北方,住在潮湿的森林里。”

“黑鹳,阁下?”坡科克面带怀疑的表情,说道,“黑天鹅我倒听说过,可是……时间不早了,也许我该给你介绍些这个美洲计划的大概。”

“奥布雷舰长,阁下,”亚娄先生说,“上将现在可以见你了。”

杰克走进大舱的时候,他的第一印象是司令官喝醉了。这小个子苍白的、皮革一样的脸泛出粉色的红晕,他的驼背挺得笔直,他通常冷淡的、眼帘低垂的老眼像年轻人一样闪烁着。“奥布雷,我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把手伸过铺满文件的书桌,和杰克握手。

“乖乖,还真是礼貌。”杰克想。他稍稍放松了一些脸上无所谓的表情,在上将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很高兴见到你,”佛朗西斯爵士重复道,“而且我还要祝贺你,祝贺你取得的巨大胜利。是的,如果比较双方的损失,那么在我看来,那确实是个巨大的胜利。可要是别人只读你的正式汇报,就没人会这么看。奥布雷啊,你的问题在于,”上将慈祥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给自己吹喇叭,因此也不会给我吹喇叭。你的汇报,”——上将朝杰克前一天留下的费力写成的几张纸片点点头——“是十足的道歉,而不是报捷;是担心的认为,是遗憾的必须指出。得让亚娄重新写一稿。他以前给阿丁顿写过演讲稿,他知道怎么去最好地陈述情况。不是叫你去撒谎,也不是叫你去炫耀,或者去吹嘘自己,只是叫你不要大着嗓门喊臭鱼。等他改完了你的报告,就连陆地上的普通公众,也会清楚地知道,我们赢得了胜利,不仅是专家们,就连平常读报的奶酪贩子们,也会很清楚这一点。你愿意和我一起喝杯西勒利吗?”

杰克说他很乐意,早上天气这么热,喝杯西勒利正合适。酒瓶子拿来的时候,上将说,“不要以为对哈特的死和‘坡勒克斯’号的损失我不感到痛心,不过说实话,要是有重创敌人新军舰的机会,随便哪个司令官都会愿意牺牲自己的旧军舰,哪怕新军舰的威力只有旧军舰的一半。法国人的双甲板军舰,就是那艘‘玛尔’号,刚刚造好不久,这你是知道的。他们居然把它拖到了赞布拉火炮工事的下面——‘热忱’号和‘喷火’号看见它了,还有你弄搁浅的那艘大护卫舰,躺在暗礁上面,一直烧焦到了吃水线——但他们再也不可能把它拖走了——‘玛尔’号我的屁眼,嘿,嘿?——它的龙骨断了,就算龙骨没断,也没办法拖走,因为我们的政客已经搞定了总督。”上将的管家,虽然也是个戴金耳环的水兵,看上去却比奥布雷舰长的基里克要文雅得多,他带着伦敦管家的庄重神情,拔出了木塞,而佛朗西斯爵士说,“奥布雷,为你的健康和快乐干杯。”

“也为你干杯,阁下。”杰克说,一边品味起清新爽口、酒香扑鼻的葡萄酒。“天哪,真好下口。”

“是吗?”上将说。“你瞧,情况就是这样。和敌人相比,我们至少胜出了半艘战列舰,当然还外加你的整艘护卫舰;况且我们还把傲慢无礼的总督教训了一顿。等亚娄重新改好你的报告,哪怕最笨的头脑都能完全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我的急报一出现在公报上,你的报告就会显得特别精彩。这么多的信……我的上帝。”上将说着,又倒了一杯酒,朝成堆的信函挥了挥手,“有时候我真希望没人发明过写作的艺术。土巴·该隐,是不是他发明的?”

“我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阁下。”

“可有时候信件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这封信今天早上刚到。”佛朗西斯爵士把信拿起来,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我想叫海军内部我看重的人先知道消息——毕竟这也是海军的事情。”他把信递了过来。

杰克读道:

亲爱的阁下:

你在指挥地中海舰队的岗位上,展现了巨大的努力、才能和热忱。不仅在指挥舰队的军事行动方面,而且在建立和保持舰队内部的秩序和纪律方面,你的努力、才能和热忱,都对国王陛下的海军产生了卓著的成效。国王陛下对此深表嘉许,他仁慈地欣然宣布,他准备恩赐你特殊的荣誉,以此嘉奖你的功绩。国王陛下因此命令我通知你,将授予你大英帝国贵族身份,一旦得知你所愿意持有的爵位……

还没有读完,杰克就跳了起来,他握住上将的手,叫道:“我衷心地祝贺你,阁下,我现在应该叫你勋爵了——你功勋卓著,当之无愧——这也是整个海军的荣誉。我非常高兴。”确实,他脸上露出那么真诚的愉快表情,喜气洋洋地站在那儿看着上将,连佛朗西斯爵士也受了感染,变得更加慈祥了,这样慈祥的表情在他严厉的老脸上已经多年没出现过了。“也许这是一种虚荣,”他说,“可是我承认,这消息确实让我十分高兴。你说得很对,这也是海军的荣誉。而且这荣誉也有你的一份,要是你继续念下去,你就会知道,他还提到了我们把法国人赶出玛尔伽的事情。上帝知道,这件事我没有参与——那完全是你的功劳——虽然从法律上来说,它刚好落在我的任期之内,所以你看,我宝冠上的那些小球,至少有一颗是你挣来的,哈,哈,哈!”

他们谈了皇冠和其他宝冠,讨论了草莓叶以及哪些爵位有资格佩戴草莓叶装饰的宝冠,又聊到了以母系方式继承的爵位,最后说起了和女贵族结婚的尴尬,同时把一瓶酒全喝光了。“我想起来了。”上将说,“你昨天不能上船吃午饭,是因为你和一位女士有约在先。”

“是的,阁下。”杰克说,“我约了菲尔丁太太。我在法雷塔让她搭乘舰艇回来。她的丈夫乘‘赫克拉’号来和她会面,所以我邀请了他们两个。”

佛朗西斯爵士看上去非常心照不宣,但他只是说,“是啊,我听说她搭乘了‘惊奇’号。我很高兴结果是皆大欢喜,可是一般来说,妇女搭乘军舰不是件好事。当然,军械官的妻子必定要上军舰,这样你的候补生就可以有人照顾。或许还可以有几个委任军官的妻子,可是不要再多了。道德上的影响先不说,光是她们浪费的淡水就令人难以置信。她们要用淡水来洗小件衣物,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目的,她们会腐蚀舰上的哨兵们、下士们甚至军官们——句话,腐蚀整条军舰的官兵。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明天能来。我想纵容自己一下,举办个小小的私人庆祝会,随后我就要离开了,回去封锁土伦港。”

杰克说比起庆祝这个喜讯,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更加高兴了。上将接着说,“现在我必须转到完全不同的话题上来了。我们获得的情报表明,美国人派了一艘护卫舰,去太平洋攻击我们的捕鲸船。那艘护卫舰是‘诺尔福克’号,三十二炮。它还比较轻便,我敢肯定你了解这一点,虽然它装备的偏舷大炮,比‘惊奇’号要多得多,但它只有四门长炮,其余的都是大口径短炮,所以两艘军舰只要稍隔一段距离,可以说彼此还算势均力敌。问题是,像你这样资历的军官,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

杰克控制住自己喜悦的微笑,不让微笑蔓延到整个脸上,再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变得平缓一些,回答说,“嗯,阁下,你是知道的,本来已经答应了给我指挥北美战区的‘布莱克沃特’号;不过与其坐在家里无所事事,等着海军部给我找一艘同等级别的军舰,我还是很高兴能去保卫我们的捕鲸船。”

“好。很好。我估计到你会这么说,我讨厌战争时期回绝战斗任务的那种人。嗯,你看,”上将从桌上捡起一张纸,“‘诺尔福克’号是上月十二号从波士顿起锚的,不过它还必须护送一些商船到圣马丁、奥洛佩萨、圣萨尔瓦多、布宜诺斯艾利斯,所以希望你能在它抵达荷恩角之前拦截住它。可是假如不成功,显然你必须跟它绕过荷恩角,这就意味着要储存六个月的给养。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将来和各地西班牙地方当局的关系,极有可能是困难的,幸好你有马图林大夫。关于进港的机会,我们要听听他的意见。但他进来之前,请你告诉我,你在‘惊奇’号上是否有特别值得提拔的人。我现在想提拔人,让大家也分享一些快乐。任命是不可能的,不过委任几个军官,或者把等级提高一级,倒还有可能。”

“唔,阁下,你心肠真好,非常仁慈。”杰克说,他既想公正地对待自己的下属,又非常不愿意自己的团队受到削弱,他被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意愿撕扯着。“我的航行官和军械官都适合在战列舰上任职。我还有两三个非常有出息的年轻下士,完全有资格接受委任,到等外军舰上担任掌帆长职务。”

“很好。”上将说。“今天下午就把他们的名字交给我的旗舰副官。我来看看能不能办到。”

“还有,阁下,”杰克说,“虽说目前还没有任命军官的可能,请允许我提一提威廉·贺尼,他是个航行官助手。就是他驾驶游艇,把赞布拉的消息带到了马洪港。还有娄万先生,我的第二副官,他驾驶独桅快船去了马耳他。”

“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上将说,一边摇了摇铃。坡科克把斯蒂芬带进来之后,他又说,“早上好,大夫,大概你和坡科克先生一直在研究这个美洲计划?”

“是的,阁下,我们研究了一部分。我们研究了‘诺尔福克’号直到南美洲大西洋沿岸的路径,可我们还没来得及考虑太平洋部分。我们还没来得及研究智利和秘鲁。”

“不。”上将说。“我们的情报部门也没深入到那么远。它直到荷恩角为止的航线,我们了解得还算详细。再往后,我们就什么也不清楚了。所以,在它到达比如福克兰群岛顶端之前截获它,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一刻也不能浪费。不过,首先我想知道,关于它可能会去访问的那些港口的政治局势,你有什么看法——我们进港去收集情报是否可行,我们是否会遭遇阻挠或者受到公开的敌视。”

“正如你所了解的,阁下,西班牙属地的状况极端混乱,我看我们可以在圣马丁和奥洛佩萨进港,当然还有巴西的圣萨尔瓦多。但我对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普拉特河,就不那么乐观了。从一开始,这个地区的殖民者,就是安达露西亚最糟糕地区的人渣,只有几条船的犯人,才把人口的成色稍稍改进了一些,而且最近几年来,这些半摩尔人暴徒的?昆血后裔,一直处在一连串煽动民心的卑劣暴君的统治之下,就算用南美洲的标准来衡量,这些暴君也称得上声名狼藉。由于最近的军事行动,还由于他们耻辱的失败,针对我们的恶意已经很多了,而且因为,假如民众的不满情绪是针对外国的,那么暴君的位置就会更安全一些,所以谁知道他们会想象出什么罪名来加在我们的人身上?谁知道他们会编造出什么谎言来误导我们,设计出什么障碍来阻挠我们,想尽办法把什么情报传达给我们的敌人?除非那儿有我们格外忠诚的谍报人员,我不推荐我们去造访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和你的观点完全一致。”上将叫道。“○六年我们占据那个城市的时候,我兄弟就在那儿,他从来没见过更加恶劣、更加肮脏的地方,也没见过更加恶劣、更加肮脏的居民。在法国军官接过指挥权,重新夺回城市之后,我兄弟当了战俘——他们野蛮地,野蛮地虐待了他。可是我不想再多说了。”他拿过笔,精神饱满地写了起来。“奥布雷,这是关于你六个月食物储备的直接政令;不要让桶铺码头那些讨厌的恶棍把你逼得来回跑。就像我说的,我们一刻也不能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