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妻则子坐在一条长椅上,神情自若地看着孩子们做游戏。
这是在世田谷区的下马区立公园。
坐在朝妻则子旁边的女子叫井上美纪,她牵着一条小狗,很亲热地同则子聊天。
他们俩是在六天以前认识的。当时,也在同一个地方,也是两人并排坐着,也有孩子们来回个奔跑着踢皮球。忽然,皮球给一个女孩子扔到树梢顶上去了。
这颗树足有三米多高,不是孩子们所能够得着的。
看到孩子们急得直要哭,朝妻则子就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只见她双足一蹬,人就象飞起来似的,纵向树梢。转眼之间,皮球已稳稳地落在她的手掌之中了。
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使井上美纪大吃一惊。
她惊疑地上下打量这个弹跳力异乎寻常的女子:
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穿着朴素的工装裤和毛线衣,美丽而整洁。
“你是排球运动员?”美纪忍不住问道。
朝妻则子横摇着头,说自己是在农村里长大的,也许是跑跳惯了。
两人开始闲聊。并互道了姓名。则子说自己孤身住在附近的一个公窝里,是一个公司的职员。
两人很快就熟了。
年纪相仿,右脚却有点跛的美纪实在太羡慕则子了。而则子对她也有好感。于是,两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天天到这儿来相会,也总会坐在一起,聊上一阵。
每次闲聊,总是美纪讲得多,而则子则带着无限的新奇感,听美纪讲述着天南地北乃至饮食起居等等的习俗。并且一再地恳求美纪讲这讲那,尽且地再多讲一些。
对于则子的如此好奇,甚至近于无知,美纪却丝毫也没有发生什么怀疑,她认为这可能是则子接触社会太少,或者是对她的一种尊敬罢了。
一天,美纪的话题无意中引向了狗。
“这是我们那儿管理员饲养的一条狗,”美纪示意则子看自己脚边的小狗,“你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是吗?”则子一反往常,以一种极为冷淡的口气敷衍着。
“你讨厌狗?”反常的态度使美纪有些惊讶。
“无所谓……”则子摇着头,“不过,你为什么喜欢狗呢?”
“不是很可爱吗?”美纪反问道。
“呵,很可爱。”则子有些勉强。
小狗蹲坐在地上,用后脚搔了搔耳朵。
则子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阴冷的光。美纪要是注意到,一定会失声叫起来——“鬼女!”
是的,则子正是“鬼女”——朱美。
朱美从来就把狗当成食物。从懂事的那天起,她就吃狗。在她看来,狗是为了给人吃才存在的。被人吃的狗实在是无可爱可言。
在那遥远的记忆里,她是从幼儿时期起就跟良茨——后来被人们叫做“地一号”的一起在栅栏里和狗一起长大,稍微大一点,便在“神仙”的叱责下,被逼着去用榔头杀狗。
久而久之,在她的印象中,她就是狗的“克星”,狗天生就是被她砸着脑袋玩的。
朱美的目光从狗移向奔跑着做游戏的孩子。她开始感到连小孩子也不那么可爱了。
孩子们玩得很痛快。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愁。他们有漂亮的衣服,有趣的玩具,舒适的家庭和宠爱他们的父母。
可朱美从小就什么都没有。
她每天在寒风中攀登、跳跃和杀狗。
唯一的伙伴就是“地一号”。
一直被自己认作父亲的广川老是满脸阴沉着,一付凶相,而所谓的母亲“丫女”,什么也不懂,除了超群的武功之外,整天只会傻乎乎地笑。
她有时也会木能地反抗,可每次反抗,换来的只有鞭子和棍棒的劈头盖脑的抽打,痛得她只会哭喊,而广川却从不怜悯于她。
她终于形成了一种概念:父女之间就是应该这样相处的。
到了十岁,广川开始教她和良茨识字,并一再偷偷地带他们进入东京去熟悉各种复杂的地形。
朱美和良茨看着广川从街上买来的书。有时也根据广川的命令看看报纸、杂志。
然而广川教给他们的文宇是有限的,广川特意地控制着他们,不让他们知道得太多。给他们看的书和报纸、杂志也是有所选择的。因此,他们俩仅仅知道了东京的道路,使他们左东京不致迷失方向,此外,还知道些地球上有大陆和大海,陆地上有汽车、火车、地下铁道以及天上有飞机、海上有轮船之类的皮毛。
广川告诉他们:城市里的一切人都是他们的敌人。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应该被杀死的。他们所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杀死一切该杀的人。
在东京,朱美和良茨偷偷地读了一些书报,杂志,也一点点地知道了些与己隔绝的世界的事情。尽管理解能力很低,朱美还是木能地感觉到父女之间的关系是不应该这样的。
情窦初开的朱美开始注意起异性了。她走在街上一看到年轻英俊的男子,就会心荡神驰。
她恨自己没有机会跟那些男子接触,因为广川早就下过严令:不准跟任何陌生人交往。
她私下里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良茨,良茨颇有同感。
自从在八王子郊外的小屋中听到浜村说广川不是自己生父之后,一种摆脱广川的欲望日益强烈。而良茨也早想摆脱广川,以与朱美实现肌肤之亲。因此,他们终于联合起来借浜村之手清除了广川这个障碍物。
摆脱了广川之后,朱美和良茨分住在两个地方。他们互相不告诉地址,只规定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这是广川留下的遗产,广川一直告诫他们提防警方的袭击。
朱美看着井上美纪逗玩狗,心里却在想着自杀了的中根惠子。
在理解人类社会之前,她首先就已产生了憎恨。以憎恨来理解社会。因为广川曾经对她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都是敌人。
故而中根惠子的自杀让她感到痛快。但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喜欢中根惠子。
朱美觉得自己要比惠子漂亮得多,自己应该比惠子得到更多的男子的宠爱。她幻想自己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里,被俊美的男子搂着抚爱。
虽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她还是要这么想。
朱美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腹痛如绞,迫使她不得不弯下腰来。她紧锁着眉头,双手紧按住腹部,忍不住地哼了起来。
井上美纪关切地凑了过来:“你肚子疼?则子。”
朱美点点头,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要不要帮你喊一辆救护车?”
“不用。马上就会好的。”
“可是……”
“真的,谢谢。”
朱美怕进医院。到了医院,难免要问姓名、职业,还要人寿保险证的号码。那就露馅了。
“是吗?那就送你回家吧。”
美纪说着握住了朱美的手腕。
“多谢了。”
朱美原想推开美纪,但没有力气了。一个人看来也无法回去,蹲在这儿反而会引来警察。
剧烈的疼痛使得刚强的朱美也不能不依靠人了。
朱美由美纪半搀半扶着走出了公园,一直送进了附近的公寓。
进了房间,美纪把蹲在地上的朱美抱上了床。
“不想请医生看看吗?”
“不了,我想,安静地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那么,请稍微忍耐一下。”
美纪说着,走出了房间。
美纪住的公寓也在附近。她去自己的住所拿来了腹痛药和热水袋。
美纪的故乡是新泻县。在乡村长大的美纪很重甩热水袋。她也常因腹痛而烦恼,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只要吃几片腹痛药,抱一下热水袋,很快就好了。
她帮着朱美换了睡衣,然后冲了热水袋,让她抱在腹部。
美纪决定留下照料朱美了。因为脚不好,找不到称心的对象,一个人住在公寓房间里,也是很孤寂的。
她打来了热水,给朱美擦着汗水淋漓的额角。
她发觉朱美在发着烧,忙让她吃退热片。
朱美蓦地抓住她的手,眼中涌出了热泪。
泪是因为心的解冻引起的。冰冷的心竟会如此迅速地解冻,朱美自己也吃惊不小。
她紧握着美纪的手不放,嘴唇哆嗦着说。
“请你,跟我一起睡吧。”
美纪顺从地把脚伸到了床上。
朱美一下了缠着了美纪的身子,就象孩子缠住母亲一般,她呜咽着竟哭出声来。
美纪不知所措了。朱美的拥抱把她心中的孤寂也扫除得一干二净。她不由自主地紧紧回抱住朱美。
朱美边哭,边抱住美纪的身子,浑身不停地颤抖。
“好了,则子,别哭了。别害怕,我会陪伴着你,一切都会好的。”
美纪柔声地劝说着,同时轻轻地抚摸着朱美的背脊。
从来也不曾被人这样亲切地爱抚过,这样温柔地亲抚过的朱美只觉得整个身心充满了幸福。
“啊——姐姐。”朱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她已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没有美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