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雨意识朦胧含混。他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走过何地。他只仿佛记得,整个晚上他都在走。
然而他仍然迷迷糊糊。尽管他竭力想回忆一下过去,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早上的阳光照在他那闭合的双眼上,然而他仍然不知道是早上的阳光,还是正午的阳光。他只朦朦胧胧记得,他曾在黎明前乳白的雾霭中踉跄前进。
脑子里一片浑浊,又将他向沉沉睡梦中拖曳。
“危险!不能睡。快起来!起来离开这危险地带。”——一种本能的意识在催促着他。然而他一点也动弹不得,连眼皮也睁不开。
他又慢慢失去知觉。
朦胧中,村雨感到有人拖住他的身体。起初他以为是在做梦,但接着又仿佛听见人声,还摇动他的身体。
“是敌人!”村雨想珧起身来。然而这只是他的意识一闪,身体连动也没动一下。他用力睁开眼皮,但只感到眼前浑浊,看不清东西。
他仿佛看到一个人脸在眼前晃动,但仍模糊不清,轮廓不明。
终于,他又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失去知觉。
当他再一次醒过来时,视力稍稍有所恢复。他又看到那个人脸,原来是位老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接着又沉沉睡去。
第三次醒来,村雨的意识完全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易小屋里。身边没有一个人。小屋有十来平方米,墙上挂满杂物,有斧头、绳索、锯子、锅勺、工作服等等。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这间小屋的主人救了。
村雨又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身上裹着毛毯,里面穿了一件旧工作服,自己原来穿的衣服不见了。
他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觉得手脚已经不再战抖,体力已经稍稍恢复。不过,浑身仍然疼痛、僵硬。
他又站起来迈了几步,觉得已经可以勉强走路。
小屋的门,只有一块席子挂在那里。村雨撩起挂席,走出门外。
门外有位老人,正在把乱堆在地上的树干,锯成一样长的短节,旁边是一孔木炭窑。
“醒过来啦?”老人停下手中的活儿问道。
“太谢谢您啦。是您救了我吧?”村雨说着,来到老人身边,坐在木柴堆上。
“看你说的……有啥好谢的呀?”
老人脸上皱纹深陷,脸色阴沉,不苟言笑。年纪约近七旬,却是身健体壮,手大指粗。
“抽烟吗?”
“谢谢。”村雨说着,接过老人递来的烟卷吸了起来。
“你知道今天几号啦?”老人问着,自己也抽了起来。
“大概是十月……十四号吧。”
“不对,今天是十月十九号啦。”
“十月十九?这么说来……”
“可不。你睡了整两天啦。醒了文睡,睡了又醒,中间我给你喂了几次粥呢。”老人说着笑了。这位脸色阴沉的老人,笑起来却是挺和善的。
“喂粥了?”
“是呀。”
“唉,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村雨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村雨这才知道,自己全靠老人搭救才得以活转来。要不遇上老人,自己可能早就躺下死掉了。
村雨又开动他那还不太灵活的脑子计算了一天,今天是十月十九日,已经睡了两天,那就是十七日冲过公路而被老人打救的。在这之前,自己是十为十―日从落人村出来的。那么,自己在篁竹村被关押的时间就是整整六天了。而他觉得,仿佛只关了三、四天似的。
“整六天呀!”村雨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恐怖袭上心头。整整六天,没吃任何东西,没喝一滴水,却居然活了下来,这真太可怕了。
而且,不仅活了下来,还逃了出来,不仅逃了出来,还杀了好几个人才逃到这里。
“杀人!”突然,那恐怖的记忆,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共杀了多少人?”村雨又暗暗计算起来:
最初,勒死了村长井上和之,接着又杀充像是井上妻子模样的女人。然后,在走廊里用剑刺死了一人,来到院子里又一阵乱剑戳死一个。
这就是四个人了。
后来,在公路边上用石头砸死一个。开汽车来撞自己未成,跳下车来又挨自己一枪的汉子看来也是死了。
合计起来,自己已经杀了六个人。
村雨呆呆地望着远山沉思起来。
——自己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人。然而,我不杀人,人必杀我。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要活命,就得遵守一条铁的原则:自己的生命至高无上。
村雨在遥远的山上,仿佛又看见自己那孤独的身影,他又自问自答地想:
——如果要说是正当防卫,那么,杀死六个人的防卫行动,已经把自己的命运推上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
首先,今后不能再找警察了。因为日本的刑法,对正当防卫作了极为严格的限制。例如,村雨从牢房里逃出来以后,勒死了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妇女,这就成了超限度防卫。
在院子里杀死那个男人也是属于超限度防卫。要是只戳一剑,那还可以算正当防卫,但是村雨却是骑在对方身上一阵乱剑戳死,那就构成杀人罪了。
在路边砸死那个男人,也应当说是杀人罪。至于用猎枪射杀撞车司机,从刑法上讲,99%是不能容许的。
村雨知道,根据以上这些理由,这一辈子自己再也不能同警察打交道了。
然而,村雨又暗暗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出于迫不得已的。人类并不是一开始就生活在法律之中的。早在还没有法律之前,就有人类生存。法律这个东西,是为了解决邻里之间的纠纷而产生的一种临时手段而已。
人间还有无数的领域是法律所无法涉及的。
谁也无法预料一个人什么时候会陷入这种连法律也无能为力的境地。
一个人要生存下去,不能单单依靠法律,而靠的是正确的判断能力、行动能力,还有健壮的手和脚。
“我今后还要叫它尸首成山!”村雨的心中暗暗发誓。
——法律不能解决的事,就要用“无法无天”的手段去解决。自己现在既然不能指望警察的保护和支持,那么,唯一的手段就只有私自去作生死搏斗了。
那两个村庄的人,都是一些罪该万死的家伙。他们以奇特祭神会作幌子,三上澄子和古关静香哄骗进村而凌辱致死。而静香的姐姐古关志保同村雨进村寻访时又被他们抓住加以奴役和监禁。
特别是志保姑娘,现在还被关在村里作为那伙恶棍进行轮奸发泄兽欲的工具,每天竟受到二十来个男人的糟踏。那种惨无人道的景象,村雨至今还觉得历历在目。
志保那洁净的身体,连村雨也尊敬的身体,竟遭到如此残酷的凌辱,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杀死这群禽兽!”村雨怒火万丈。
杀、杀、杀!杀得它鸡犬不留方解心头之恨。至于会有什么后果,村雨并没去想它。
“当时你倒在地上那副样子可真够惨啦……”老人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哦!”
“我叫武田,一直在这儿烧炭。有阵子木炭没什么人要啦,不过这阵子又有人买了。我这人呀,对于世道什么的从来都不想过问。所以你是干什么的,要干什么,这些我都不管。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怎么样。大概你还要两三天才能恢复精神。这几天你就在我这么歇着吧。”
“真太感谢您啦!”
武田老人这种不爱打听新闻的性格,真是再好不过了。要是换了别人,对村雨问这问那的,那才真不好对付。别人救了你的命,你总不能把别人的询问冷冰冰地顶回去吧。
不过,村雨觉得,自己闷不吭声也不好。于是他迟迟疑疑地说:
“本来我也想向您讲讲我的事,不过有些情况暂时还不便说。因为……”
“你还是别说吧。不论是谁,都会有自己的秘密。”老人说着,用毛巾揩了揩脸。
“谢谢您。我叫村雨晋作。多亏您救了我的命,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的。”
“你说哪儿去啦!”老人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地方呀?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篁竹村的村?”
“篁竹村……有呀!可离这儿有十好几里地呢!”老人说着,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村雨。
“那……我是躺在这附近的……?”
“可不。你就躺在那边杂木林里。”老人点头答道。
“是——吗?”村雨自己也感到意外,自己竟然走了十好几里。
他想,那大概是对追兵的恐怖心理使自己坚持走下来的。但是,自己却记不清了。
谈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你现在身子肯定还不行,多呆几天吧。”老人打破沉默说道。
“有一件事向您请教。”村雨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一带有没有人听说过,说有一种周身雪白、眼睛通红的动物?象熊那么大的动物?”
村雨这时想起那个在葫芦亭外探头探脑的怪物来。如果那不是人装的而是真有那种山间栖息的动物的话,那么,这位老人也许知道。
“那个么?说不定是白崽儿吧。”
“白崽儿?”
“啊,也就是白化熊,是月牙熊里面的白皮变种。还是我小时候听说过的。”
“是这么回事呀?”村雨心里的疑团顿消。
他想,为什么当初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大概是因为那时自己陷进了一大堆迷离事件之中,又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怪物,所以就没法去冷静思考了。现在经老人这么一讲,觉得事情是再简单不过了。
这“白崽儿”也就是月牙熊的白化体。黑熊体内的黑色素失调,皮毛就会变得雪白。不仅是黑熊有“白崽儿”,其他动物也有。如白化乌鸦、白化蛇,就连人也有因色素缺乏而出现的“白皮崽儿”嘛。
村雨记得,在《北越雪谱》这本书里也记载有鱼沼郡岸边出现白熊的事。书中对白熊的描写是:
“白毛赛过寒天雪,光泽堪比天鹅绒,眼、爪似火红……”
一般说来,白化体的眼睛都是红的,所有的动物都是如此。
村雨还记得,那天探头探脑窥视葫芦亭的动物,也是“白毛赛过寒天雪”,而且,的确是“眼睛似火红”,红得简直象地狱里的鬼火,象赤眼妖魔。要早知道是黑熊的白化体,那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想到这里,村雨感到一阵悔恨。他想,如果当时认出那个怪物是只黑熊的“白崽儿”。那么志保姑娘也就不会那么害怕了。而且,也就不会有深更半夜敲锣打鼓,疯疯癫癫地去跟踪追寻的事了。
“真是个胆小鬼!”村雨惭愧得无地自容。
回想当初,自己却把一只偶然在落人村出现的白化熊,当成落人村和篁竹村的神奇之谜来看待,实在太无知了;而自己当时那种自信自满的高傲态度,也实在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