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远波真由美开着租来的汽车,眼前掠过一片阴云。她转过脸问杜丘。
“不知道。没办法,只好试试了。”杜丘用大衣领子遮住脸颊,凝视着前方。
汽车向武藏野市驶去。
他这个人对自己过于严厉了。真由美看着杜丘的侧影,想道。为了调查城北精神病院,竟然报出要住院。还说什么要搞清那件连机智老练的矢村都没搞清的事,就只有这么办。真由美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女友,结婚后就住在东京,叫津山弘美。真由美见到了她,于是就借用了她的名字。现在是津山弘美正在送她新婚的丈夫去精神病院。
对于精神病院,人们议论纷纷。几年前,甚至连医师协会的会长也毫无顾忌地信口开河,说精神病院是人类的畜圈。因此,更使人强烈感到,精神病院是留在现代社会里的一个黑暗的角落。当然,那可能只是对一部分医院而言。不过,对于城北医院来说,那种恐惧感却要更加强烈。一旦入院,很可能不准出院。再说,医院要是记起了通缉照片,那就会立刻把杜丘送交警察。
更可怕的是,当他们一旦认出杜丘,就要把他拖进酒井义广和医院共同策划的陪讲中去。即使不致被害,也要落得和武川吉晴同样下场。用药物把他变成真正的精神病,或是无意识的白痴。要充分考虑到这种危险性。
“一旦有危险,就让矢村来救你吧。”
“不能指望他,他早晚要把我抓走。”
“可是,他袒护了你呀!”
“他没那么好心。先不逮捕我,是放长线钓大鱼。你看,后面有盯梢的车跟着……”
“盯梢?”
“先前见过的,没错。那是矢村的部下。”
一辆黄绿色的小汽车,在隔着两辆车的后面紧紧尾随着。
“甩掉吧?”
“甩掉。让他们跟到医院就坏事了。”
真由美让车子慢了下来,到路口时停了停,造成了一点交通混乱,然后乘机混入车群,跑掉了。就在交通堵塞又畅通的瞬间,黄绿色小汽车看不见了。
“这下要气坏了那个矢村警长……”
“管他呢。但是,第五天你一定要来要求出院。医院不准,我就自己想法出去。”
“那,容易吗?”
“我想,机会总是有的。虽然还得要你祖忙,可是我想,要不能出院,你就先回北海道。我嘛,不必担心,对付这些还有一套。”
杜丘忽然笑了笑!浮上他脸颊的,是湖合应松的纯江的笑容。真由美看在跟里。
就在昨夜,矢村走出旅馆房间后,杜丘上了床。虽然她期待着他和她象一般男女那样在一起,但杜丘却立刻发出了平静的鼾声。在那熟睡的脸上,也浮现着现在这种毫无掩饰的凄楚。这个在无止境的追踪与逃亡中生活的人,心中似乎有着某种信念。
“追踪与逃亡的终点站,是在哪里呢?”
“要是有终点站的话,我想,会在你胸中亮起信号灯的。”
杜丘想起了在夜空中看到的幽暗的牧场,跟前浮现出车灯在黑暗中射出的凄然冷落的光束。
“那好吧,我等着你打开信号灯。”
“谢谢你。”
已经看到城北医院了。
“主意没变吧。”真由美问道。
“变不了。”
杜丘和真由美一起进了大门。
门厅和候诊室都一律刷成了天蓝色,给人以一种现代化的、清洁的舒适感。然而,真由美却产生了一种与此相反的不安的感觉。她感到那好出是某种植物的变态的伪装,令人恐怖。只要这个楼房轻轻一动,也许就要立刻化为魔鬼的世界。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所以杜丘很快被带到隔壁房间里。
真由美感到浑身无力,一个人回到汽车上。据说有一种草叫含羞草,轻轻一碰就会颓然而倒。现在她就正是这样。
“出现过幻觉吗?”
院长堂塔康竹问道。他有五十多岁,身宽体胖,前额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看上去脾气很暴躁。
“是的。时常感到人不在身边,却能听到他的声音,而说的话又总象在骂我——不过模模糊糊,听不清到底说什么。”
“好的。分裂症。”院长满意地点点头:“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他摆摆手,护理员把杜丘领走了。转眼之间,就做出了诊断。
杜丘换好衣服,走过只铺着几块木板的、潮湿阴暗的走廊,被送进了一排保护室中的一个。生锈的铁栅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响声。
四块席子那么大的房间,住着三个患者。一个是五十多岁秃头顶的男人,另一个四十步左右象个职员,还有一个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房间角落里有个便所,是水泥砌成的一个坑,散发出臭气。
杜丘把身子靠在墙上。
尽管常听说,精神病院有很多敷衍塞责、草率马虎的事,但这个城北医院却要比那严重得多。单从诊断过程,还不能揭露它的假相。同其他疾病比起来,精神病的诊断标准是相当含混的。这种含混,在法庭上经常引起争执。不管是意志丧失也好,还是分裂症也好,只要做出鉴定,死刑犯也可以宣判无罪。检察官的观点经常和鉴定医生对立。对于鉴定医生,杜丘也并不信任。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但绝大多数大都是竭力坚持己见,甚至不惜公开争斗。
堂塔康竹也正是这样一个人。
对精神病院的这种情太,杜丘早有所知,并不惊奇。武川吉晴死于这个医院,先后还有三人死去,这成为朝云忠志被害的根源,而它又使自己这个检察官落入陷阱。这是个魔窟,在进来之前,他就一清二楚。
晚饭送来了。冰冷的大麦饭加上冰冷的酱汤,一条干鱼和两块咸萝卜。铝饭盒从未仔细擦洗过,粘满了黑渍。
杜丘毫无食欲。
少年向这边看了一眼,杜丘朝他点点头。他微笑着,向杜丘那份饭伸出了筷子。
先吃完的那个职员模样的人,脱下裤子在墙角蹲下来。一阵比刚才更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
“总那个样子!”
秃头皱起了眉头。少年仍闷头吃着。
护土来给杜丘采血。她是个面部青肿的中年妇女,不知为什么,满脸不高兴地盯着杜丘,一言不发。少年伸出两手欢迎护土,那样子给杜丘留下深深的印象。
“这个医院,好象经常有患者死掉吧?”开灯以后,杜丘随便问道。
“让护理员听见,会把你打个半死的。”自称姓畸中的秃头消声说道,“死人嘛,也有几个。”
“真的吗?”
“不久你就知道了。咕嘟咕嘟地给你灌镇静剂,让你整天迷迷糊糊,动也动不了。身上一拧都会淌出药水来……”
“不吃不行吧?”杜丘问。
叫土井的那个职员模样的人,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不吃?护理员看着你吃,吃完还让你张开嘴巴,检查检查!”
“……”真可怕,杜丘想。
“你呀,和家人见面时,只要有一句话说到这件事,那可就要倒霉了。”畸中说。
杜丘想现在就打听武川吉晴的情况,但感到对这三个人的性格还不摸底,怕有危险。畸中和土井都是酒精中毒,已经住院一年多,时间是太长了。一般最多只住三个月。杜丘只问了问这件事。
他们两人都再三要求出院,但是不准,于是商量一起逃跑。后来被发现了,把他们关进了保护室,到现在有两个月了。尽管向院长苦苦哀求,然而却毫不理睬。死也好,活也好,反正不让你出去。说到这儿,畸中耸了耸肩。
他接着又说,家属如果来请求出院,医院就以肝脏发生恶化为由加以拒绝。实际上,药的副作用,也确实逐渐破坏了肝脏。
“不对院长溜须拍马,那是不行的。”土井说:“看到他了吧,这小子连护士来都举双手欢迎。”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个少年。
次日清晨,护理员来了,给杜丘照相,正面和侧面的各一张。为什么要照相?——杜丘有些紧张起来。但他没有问。照片会暴露自己的身分,他掠过一丝忧虑。
一旦发现了他是逃亡的检察官,院长肯定要和酒井联系,秘密筹划对策。恐怕不会送给警察,也许要用药物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意识的白痴,或者施行脑白质切除术,破坏自己的思维机能。一个被扣上了抢劫、强奸、杀人罪名的现任检察官,潜入到这里,大概不会那么平安无事。
尽管事先对此有所考虑!但杜丘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碟。对真由美说的有办法逃出去,也只是在身分未暴露的时候才行。万一被认出来,吃上药,身体就动不了了。
“那照片,是为防备逃跑准备的。”土井说。
拍照这辟事说明,已经决定让他长期住院了。手续简单得令人吃惊。真由美只要求情吸院确诊,而现在却在没有任何诊断的情况下,就拍好了防止逃跑的照片。
对于一些精神病院在营业中的弊端,杜丘也颇由所知。护理员不仅殴打患者以致死亡,而且为了精简人员,还从患者中挑选身强力壮的做为助手。这些助手成为患者的头头,肆意横行,甚至不亚于当年奥斯威辛德国集中营里的纳粹看守。有时,他们也被患者打死。对如此黑暗的精神病院,警察的触角只能涉及到一部分,而且也确实仅仅是一部分而已。尽管杜丘已经想象到这种黑暗还要严重几十倍,但当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仍然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据说,这里有一种政治责任。由于医疗收入很低,因此,必须尽可能地安排患者入院治疗和休养,以便靠药品来赚钱。这在一般医院里普遍如此。在扣除了一定数额的保他功之后,也只有让病人大量服药这一条生财之道了。投给患者药物简直象喂马一样。近来,由于讨厌药物而扔掉不吃的患者增多了,但拒绝投药的患者还没有。拒绝投药,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是把药扔了还是吃了,医生和制药厂都一样赚钱。这确实是一种政治责任。
不过,精神病院却又另当别论。人身监禁,强制服药,简直是肆无忌惮地无视人权。为了多收患者,在一间只有四张席子大的小屋里关上三个人,还要挖个坑修成厕所。对于经营这种医院的人说来,别说是人权思想,他们根本没有人性。
杜丘感到,他已经发现了酒井义广和堂塔康竹密谋犯罪的起因。与这里相比,监狱简直是个文明的地方。就在这阴森的精神病院中,滋生出杀害朝云忠志的霉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