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窝棚是用茅草盖的,俗称叩拜小窝棚,形状就象一个人合掌而拜。

榛老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杜丘告诉他,自己是远波真由美介绍来的,现在正被警察追踪。听了这后一句话,老人表情依然无动于衷,只是指了指那张圆木拼成的床。

风雪在老人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皮肤象锈铁一样,闪出黝黑的光泽。小窝棚中间挂着熏烤的兽肉。可能是由于熏烤兽肉,茅草和柱子都熏得黑亮黑亮的,令人感到连这个小窝棚也快成为熏烤制品了。

杜丘在这个小窝棚里过了三天。尽管还没有发现追踪队的迹象,他还是时刻警惕着。这位脱离红尘的老人,在深山老林里修建了这所茅屋。这个地方,大概只有真由美知道。

这三天,老人几乎一言不发。但看来并不是出于厌烦。他把熊皮睡袋让给杜丘用,又默默地端出食物。一日三餐,几乎全是熏兽肉。最初的两顿,他吃得很香,似乎感到比其他任何一种熏制食品都更有味道。但吃到第二天的时候,他有些倒了胃口,再加上本来就不太喜欢肉食。

“好象腻啦。”第三天晚上,老人竟然开口说起话来。

“嗯,有点。”杜丘不加掩饰地答道。

“这里也只有这个了。”

“这就满不错。”

比起只有猕猴桃和野草莓充饥的日子,已经是天壤之别了。这里毕竟有熏兽肉,小窝棚尽管狭窄还有股难闻的气味,但屋前的水塘却清澈透底,对岸一簇簇芦苇和背后那一片松林的影子,清晰可见地倒映在水中。

“大马哈鱼就要上来啦。”

“大马哈鱼?……”

“是啊。咱们偷着去打点,也得做些现鱼啦。还能弄到大马哈鱼子,象你们爱玩的弹子球那么大。”老人的眼里充溢着安祥的目光。

“象弹子球那样的鱼子?你见过弹子球吗?”

“在札幌的时候,有时从早玩到晚呢。那是老婆和女儿死以前很久的事了。”

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里。蒙上了一层追怀往事的暗影。

“夫人和女儿都不在了吗?”

“五年前,被熊吃了……”老人的声音嘶哑而平缓。

“被熊……”

“我的运气不好。那只熊,我找了它四年,到现在还没碰上,真够倒霉的……”老人的声音低落下来。

“提起熊,真由美倒碰上一个,差点丧命。”

“她碰上熊了,什么时候?”老人急促地问道。

“四天前。”

杜丘把来这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那熊什么样?”老人的双眼炯炯发光。

“金色的毛,一百二、三十贯重,很吓人。”

“打中了吗?”

“好象打流血了,似乎不是要害。”

“啊!”老人悲愤地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喊声,“是那个东西,那就是我要找的熊。这一带,那么大的熊只有它了。”

老人眼中的光芒猝然隐去了。

“它有什么记号吗?”

“不,没有。”老人摇摇头,“虽然没有记号,但我一看就能认出来。它要吃人的时候,眼睛象疯了似的冒着火。”

“要吃人的时候……”

杜丘想起了当时那只熊要吃掉爬到树上的真由美时,一边拼命地撕咬树干,一边大声吼叫的情景。

“是啊,一般的熊遇上人都要躲开,它可不同,我亲眼对过它发疯的样子。”

老人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浮现出无限的凄楚与哀伤。

——遭遇到那只能,是在六年前。从很早开始,榛幸吉就来日高牧场做工了。妻子和女儿就住在牧场附近。女儿嫁给了样似町锯木场的一个同族青年,因为要生小孩,回到了娘家。那时,阿伊努族的风俗习惯已逐渐淡漠,尤其是青年人。幸吉这一代人虽然还有一点老习惯,但他从年轻时起就不住在村里。他当过矿工,后来又被雇到牧场。

年轻的牧童们前来找幸吉,商量一起去偷捕大马哈鱼,幸吉答应了。大马哈鱼在所有的河里都是禁止捕捞的。监督员看得很紧。尽管被抓住会受重罚,但别具一格的神秘趣味,还是令人神往的。

说起来,不仅是河,整个北海道原本都是阿伊努人的。从早春开始,就有大群的鳝鱼、面条鱼、大马哈鱼来到这吸。幸吉年青的时候就热衷于捕鱼。每当河水上涨,河面常常是一层大马哈鱼游来游去。但幸吉并不因此而认为偷捕大马哈鱼是理所当然的事,那里别有动人心弦之处。也并非阿伊努人才这样,任何人都如此。较洁的月光象银色的水滴一样倾洒而下,在笼罩着一片夜色的河里,和大马哈鱼分个高低胜负,是很有诗意的。

那天,干完了活,四个人出发了。中途把车子放在幸吉家,徒步朝山里走去。尽管这时在受到保护的河里,大马哈鱼已不多了,但也还颇能捞到几条。

就在半路上,他们碰上了熊,立刻躲进路边的林子里。这是一只金毛熊。长金毛的熊,性格格外凶残,更加令人可怕。四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带枪来。也不是头一次碰上熊,为此就不能去捕鱼可太令人恼火了。他们想,或许能把它吓跑。这时,相距有七十米左右。

“混帐东西!”一个叫保田的、原籍是四国的年轻人喊道,“我们是砂累山的后代,快滚开!”

在阿伊努人的传说中,砂累山能吸熊血,这么一喊就能把熊吓跑。

熊狂怒地暴跳起来,如同一座长满金毛的小山。

附近是一片平地,他们四散而逃。幸吉大喊一声,“上树!”随后跑进森林,找到一棵虾夷松,迅速爬了上去。身躯庞大的熊是上不了树的。另外两个人也爬到附近的树上。只有最年轻的保田还在拼命地跑。他活泼好性,平素对自己的两条腿很自信,常说自己跑得过熊。幸吉发现,熊的速度要比他快一倍,熊掌踏地通通做响,眼看着追上去了。

随着一声惨叫,四周静了下来。

熊回来了。它抓住保田的一条腿,把他扛在肩上。倒挂着的保田还有口气,摇晃的胳膊不时地打着熊腿。熊用它那又小又圆、象冒火一样残酷的眼睛看看树上的幸吉,走了过去。

三个人跑回来后,追踪队立即从牧场出发了。但天色已晚,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了保田的两条小腿。这正是对他徒劳无益的奔跑所做的报偿。

人们只好把他那鲜血淋漓的衣服,和两条小腿一起埋葬了。

猎友会的人在山上转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碰到那只金毛熊。

对于保田之死,幸吉并未感到有太大责任。值得谴责的倒是保田一味乱跑这种做法。对于那只把保田倒拖而去的熊,幸吉心中升起一股无比的愤恨。真是残忍的野兽!然而,幸吉还没有产生杀掉金毛熊讨还血债的想法。尽管年轻时他曾打过三只熊,但如今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了。

到了第二年冬天,熊的事已经被淡忘了。从那以后,也一直没再看见它。估计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十月份的最后一大,下了初雪。晚上,他从牧场回到家,发现房门破碎,雪花吹进了屋里。一股血腥味夹杂着熊的气味飘出门外。

幸吉大叫着冲进屋里。金毛熊几乎占据了整个外屋,直立着朝幸吉扑来。对于这双烈火般的眼睛,幸吉记忆犹新。他把挂在墙上的厚刃刀拿在手里,心里盘算着,即便打不过它,也要砍伤它的脸。然而不知为什么,金毛熊却撒下幸吉,一溜烟跑了。

幸吉向屋里只一瞥,立刻捂上了眼睛。老婆和女儿双双被咬死在地下,肚子都被吃掉了。女儿即将临月的肚子,只剩下了连着两条腿的骨盆。

当他拿着厚刃刀跑出来时,金毛熊早已消失在大雪之中。

幸吉从此离开了牧场,漫山遍野地去找金毛能。四年之间,他曾多次发现金毛熊的行踪,看到它的粪便、脚印、留在树上的爪痕以及金色的毛,但却一次也没碰上。金毛熊似乎知道幸吉在追踪它,本能地感到辛吉是个危险的对手,因而总是避开他。

枪固然使熊害怕,但顶多也不过是用村田枪。只要没击中要害,对那么个庞然大物是无所谓的。它会猛然反扑过来弄死对手,然后在自己的伤口上塞满草末,止住流血,这样很快就能长好。与其说金毛能怕枪,莫如说它更怕幸吉誓死报仇的坚定意志。也许事实正是如此。

幸吉做好精神准备,只要一碰上金毛熊,不惜端枪和它肉搏,不这样就没有把握打死它。金毛熊好象猜透了幸吉的心思,所以始终戒备。

那只金毛熊偏偏又袭击了牧场的真由美,幸吉内心深处极为震动。他似乎看到了熊把真由美从树上拽下来,剥去衣服,贪婪地吃掉的情景。只有恶魔才能如此残忍。

“我明天开始找它。越冬前,它要竭力寻找食物。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上它啦。”

“我也一块去,行吗?”

尽管着急,但看来目前一时跑不出去。呆在小窝棚里,莫如和老人出去找熊,还能分散一下忧虑。

“好吧。”

幸吉点点头。直到现在,他也不想去问杜丘为什么被警察追踪。

想到追踪能的幸吉和被警察困在山里的自己,杜丘感到北海道真是个残忍的地方。不,要说残忍,城市可能比金毛熊更残忍。它会在某一天,转瞬之间把一个人变成逃犯。老人追踪的熊,还能看到它的真面目!而在新宿的闹市上,悄悄地把符号般的外衣罩在杜丘身上的那个鬼怒的真面目,却仍掩藏在黑暗之中。

“可以吸烟吗?”

在神威岳山脚下的索埃马茨河谷休息时,杜丘间道。有许多动物,对香烟的气味很戒备。杜丘知道能、鹿、野猪都是这样。

看到老人点点头,他点着了一支烟。但只吸上两口就熄了。因为在这种地方,香烟是珍贵的东西。

“听说熊喜欢香烟味。”

“熊喜欢香烟……”

杜丘刚要问,熊怎么会喜欢香烟,但又停住了。他忽然想起,曾在哪儿还听说过喜欢香烟的动物。当时自己还认为不可能。那是……

“是猴子!”

杜丘竟脱口而出。他看看老人,老人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北海道并没有猴子。

“啊,我想起来猴子吸烟的事。”杜丘苦笑了一下,脸上随即变得冰冷。

朝云忠志养的猴子……

杜丘忽然记起朝云死后,他妻子从乡下回来时那次谈话的情况。

“听说猴子常得病?”杜丘问。

“是的。很长时间以来就不喜欢吃东西,丈夫很担心,请兽医来看过。可什么病也没查出来,也许得了神轻衰弱。”

朝云节子还不到四十岁,戴着眼镜。

“是猴子得的那种神经衰弱吗?”

“说是因为总挂着它,引起了荷尔蒙失调。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惟要在它旁边吸烟,它就使劲大口大口地呼吸,好象要把飘过来的烟抓住,吃进肚里去似的。虽然它不会吸烟……”

“这真是怪事啊!”

杜丘多少懂一些动物知识,他感到有些奇怪。猴子真的是要吸烟吗?

“听说,上野动物园的猴子得神经衰弱时,都吃黄土或者揪别的猴子身上的毛吃。”

“有这事。”杜丘确曾听人说过。

“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所以丈夫就把猴子当成孩子,几乎是嘴对嘴地喂它香蕉什么的。它不吃东西,丈夫很担心,酒井来的时候,还问过他有没有什么好药呢……”

“东邦制药公司的酒井吗?”

“是的。”

“那么,给药了吗?”

“他想了好一阵。对猴子吸烟也没想出该怎么办。”

“啊。你们家院子里蜘蛛网挺多啊……”

杜丘一边抬头看着挂在树枝上的那些奇形怪状的蜘蛛网,一边随便问道。

“唉,”朝云节子也看看那些蜘蛛网,“这是这两三天突然才有的。”

“那位酒井和猴子熟悉吗?”

“曾和猴子玩过两三次。好象猴子也和他熟了。”

“你丈夫和酒井是……”

“他是我丈夫到厚生省以后认识的,交往不太深。”

“听说他昨晚在这儿呆到将近后半夜三点钟,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朝云节子不安地摇摇她那纤细的脖子,“我是在那前一天下乡去的。”

“问了一下酒井,还有你丈夫的同事青山和药事科长北岛他们三个人,据他们讲,你丈夫要辞掉厚生省的工作。他们三人是来劝他改变主意的。三天前的晚上,也说的这件事吗?”

“丈夫从来不对我讲这些事。”说着,她悲伤地低下头。“他是要辞去厚生省的工作,因为他本来就把那个地方当做暂时的栖身之处……”

“是这样……”

朝云节子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丈夫先前为什么要去厚生省,那是因为对医务界充满了仇恨。

——猴子吸烟。

对这个怪现象,当时不过是说说而已,杜丘现在已经有些忘记了。神经衰弱,这个现代文明所产生的病名,可以加在一切不明原因的症状之上,用它来进行解释。现在,取而代之的则是植物神经紊乱,一切不明的症状又都可以归入这个范畴之内。

——但是,果真如此吗?

如果野熊也喜欢烟,那么那只猴子也许不是神经衰弱。

——药物。

朝云和猴子是服阿托品而死的。不同剂量的阿托品,会产生不同的作用。在一定剂量下,它成为恐怖幻觉剂,给予大脑异样的刺激,使人产生奇妙的幻觉,发出狂叫到处乱跑。适当的剂量还能促进性欲,很可能给猴子吃下了这种药物。如果是这样,必定是出于某种目的。猴子不是在吸烟,而是误认为那是别的什么东西。

——是幻觉吗?

一瞬间,杜丘觉得心脏好象一阵痉挛。他想起,朝云节子说过她丈夫不久前也有些神经衰弱。

朝云忠志之所以得神经衰弱症,起因是极其明显的。

在进入厚生省之前,朝云是一家小医院的代理院长。院长得了癌症,躺倒了。朝云接受院长的请求,做了代理院长。院长是他学生时代的上年级同学。朝云做了代理院长后,发生了医师会辞退健康保险医生问题。因为老院长是位有志气的人,始终奉行即使医院倒台也不搞利润主义的方针,所以受到患者的拥护,但医院收支出现了赤字。而且,地区医师会也盯住了他。因为他对其他医院的医生发生的医疗事故,也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

当然,这位院长说过,他反对辞退健康保险医生,因为那是无视受到健康保险医疗的那些国民的权利。朝云对此也有同感。

因为实际是朝云管理医院,医师会马上对他施加压力。朝云严词拒绝,竟遭到撤消会员权的处分。

老院长死后,医院被债权人封闭了。朝云预定稍过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开业,并为此进行了一些准备。

筹措资金刚刚有些眉目的时候,医师会又开始报复了。医师会长撤回了银行贷款时所必需的担保,因此贷款停止了。不仅如此,地区医师会下属的医生配备委员会还送来了不谁开业的通知。

遭到这种否决,医生就不能开业。这也和烟摊酒店一样,各有其几百米以内的势力范围。这就是停止会员权处分在起作用了。一般说来,只要附近的医生同意,也就可以开业。可是,医生配备委员会这个类似垄断组织的幽灵却挡在路上。虽然病人很多,而医生又是那样缺乏。

没有医科大学的县,为了得到医生,千方百计地想设立大学。但由于医师会的压力却屡遭破产,这是人所共知的。至于个人开业更是困难重重。

开业的希望已成为泡影。

把全副精力都倾注于开业上的朝云,此时绝望了。医师会险恶的用心,非语言所能形容。不仅是医师会,所谓医生这个职业集团中的人所具有的排外性,也令人无法忍受。这难道就是治病救人的医生的所做所为吗?他把所有这些积愤,统统告诉了妻子。

既定的方针破灭了。他开始神经衰弱,人服引起的北躁日甚一日。尽管有的医院也邀请他去工作,但他都抓绝了。就在这时,厚生省医务局医事科向他发出邀请。

起初,他丝毫没有去厚生省的打算,因为那是官方机构,工资少得可怜。那里简直就蒙医生的养老院,去不得。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进了厚生省。

朝云从不对节子闲谈工作上的事情。因为他拒绝了工资高的医院而去了厚生省,所以,节子认为那里的工作干起来一定很顺心。但是,不久,节子渐渐发觉,似乎事情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他仍没有从苦恼中解脱出来。自从有些神经衰弱以来,他性欲减退了。如果有了孩子还无所谓,可是现在连生孩子的希望也没有了。他自己也诊断出是由于神经衰弱所致,曾半开玩笑地问酒井,是否有什么药可治,酒井回说没有。节子认为,如果开起来医院,丈夫的病就会好,所以仍把希望寄托在开业上。

“过几天,医师会会同意咱们开业的。”

“混蛋!难道还要我呈上检讨书,三拜九叩地求他们吗?”朝云勃然大怒。

近来,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节子感到,正在气头上的丈夫,不可能向医师会赔礼道歉,因此,也就不可能让他快活起来。

节子说,大约在死前半个月,他好象有什么心事。

矢村警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认为朝云当时是神经衰弱发作,图谋自杀。而且,还检查出他手掌上留有阿托品残液,院子里根本没有外人出入的痕迹,完全如同封闭的密室一样。只要不使用直升飞机,凶手是不可能进出的。

——但是……

姑且不谈朝云的神经衰弱症状,猴子出现的那种情况也很可疑。猴子不可能吸烟,一定是把烟当成别的东西了。可能是由于凶手事先偷偷地给它服用了阿托品,因此产生了幻觉……那种阿托品,没给朝云使用吗?

药品有着令人可怕的一面。如果把神经科用于麻醉的巴比妥酸诱导体和用于兴奋的天非他明合起来用的话,就会使人失去自己的意志,任人随意驱使。如果酒井有这种动机的话,他完全可以做到。他是一个药物专家,任何一种药品他都可以运用自如。另外,尽管手掌上发现了阿托品,可是哪儿都没发现容器,这不是一个尚未揭晓的谜吗?正因为这个谜,自己才不知不觉地卷进了一场搏斗,不得不走上被迫逃亡的道路。

还有喜欢烟味的动物——鸫鸟!

杜丘茫然若失的视线,投向山谷对面的杂树林。在灰暗的杂树林中,像七度灶草那样的红珍珠般的野果,闪着艳丽的光彩。

那是跟踪酒井义广时的事。

跟踪酒井共有二次。在第二次跟踪时,发现酒井傍晚到新宿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漂亮女人会面。他们在茶馆碰头,吃了饭。她显然不是他妻子。杜丘以为,他们肯定要去旅馆过夜。

他心里泛起一般强烈的厌恶感。年近五十的酒井是个紫红脸,看起来很有力气,脖子上厚厚的脂肪,更显出他的蛮横无理与寡廉鲜耻的品性。处于制药公司一个重要的部长地位的人,是不该搞女人的。现在不得不对酒井和这个漂亮女人的风流逸事进行跟踪监视,使杜丘感到不快,但这种不快,很快又化为斗志。

可是,酒井和那个女人饭后就分手了。杜丘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个女人,她乘上一辆私人出租汽车,驶向世田谷区,在经堂的天祖神社附近下了车。杜丘叫住了那辆出租汽车的司机,让车稍等一下。他尾随着那个女人,看准了她走进的那所房子。

门牌上写着:武川洋子。

杜丘回到私人出租汽车那里,向司机打听刚才那个女人可曾说了什么。

虽然已开始了独自侦查,但尚未发现任何嫌疑。要想在感觉之网上捞出些蛛丝马迹,只有进行艰苦的调查。

司机是个坦率的人,回答说:

“啊,说过鸫鸟的事。”

“鸫鸟?”

“是一种小鸟啊。她说,好象是谁用汽枪打下来的,伤了翅膀不能飞了。她拣了起来,是个好人哪。”

“就说这些吗?”

“嗯,她朝我借火柴。吸烟的时候,好象突然想起来飞似的,说:‘司机,鸫鸟还吸烟,多有趣……’就这么说起来了。”

“鸫鸟吸烟?”杜丘议为,这不过是无聊的闲扯。

“她说,香烟冒出的烟一飘过来,那只鸫鸟就啪啦啪啦地扇着受伤的翅膀,不停地啄烟。”

“奇怪!再没说别的吗?”

“就说了这些。”

那只鸫鸟也会吸烟?

这个女人饲养鸫鸟。她和酒井有来往;朝云饲养猴子,他也和酒井有来往。那只猴子也吸烟……这两种吸烟的动物之间,站着酒井。酒井又是制药公司的营业部长!

——这中间肯定有问题,杜丘想。而当时向司机打听的时候,自己对于鸫鸟和猴子吸烟这事却丝毫没在意,认为是无聊的闲谈,轻易放过了它。

两个人饲养的动物都想要吸烟,这不可能是偶然的联系,一定是某种药品所致。小剂量的阿托品可以成为恐怖幻觉剂。也可以认为是阿托品使它们产生了幻觉,把烟误认为是别的东西。

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鸫鸟和猴子产生幻觉呢?是进行某种试验吗?——比如,试验一下如何用阿托品毒死猴子和朝云而不留下容器。二,容器不是那么容易处理掉的。所以,如果是进行试验,和肯定是幻觉试验。给猴子和鸫鸟服用一定量的阿托品后,就出现了把烟看成是一种其他东西的现象。这种现象,不也可以用到朝云身上吗?

——可是,熊喜欢烟又是怎么回事呢……

杜丘的思绪有些混乱了。

推论出的这两个证据,在熊的身上怎么解释呢?如果从野生的熊也喜欢烟这点出发,又怎么解释刚才的推论呢?如果不能证明熊也是吃下阿托品产生了幻觉,那么,关于幻觉试验的推论就是不可靠的。

当然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茛菪若这种植物就含有阿托品。在横跨山梨、长野两县的深山老林里就有野生的直著,称为天仙子,根茎里含有大量阿托品。熊吃了北海道深山老林中的天仙子根茎,于是被幻觉支配,一看到谁吸烟,就摇摇晃晃地……

杜丘露出一丝苦笑,能有那么凑巧吗?

幸吉站起来。

“熊吸烟这件事,”杜丘边走边问,“是古来的传说吗?”

“就算是传说吧,”老人信口说过,“阿伊努人冬大要举行熊祭,用的能都是从小养大的能息。据说那个熊就起劲地吸烟。”

“你说什么,那是养的熊吗?”

“当然。山里的熊哪能出来吸烟呢。”

幸吉沉着地向前走去。那天,他们没有发现熊的踪迹。回去时,杜丘先进到小窝栅里,看看不在的时候是否有人来过,——他留意记住了临走时东西的摆放位置。

杜丘环顾四周,目光在一个地方停住了。靠墙放的那个装零散东西的木箱,被人挪动过一下。外间的空水桶也稍有移动。

——有谁来过!

自从杜丘来这里以后,这是第一次发现东西的位置有变化。

幸吉也走进来。他什么也没说。

杜丘来到外面,仔细地察看小窝棚周围。要弄清是谁的痕迹,十分困难。他目光疑惧而阴沉地望着虾夷松林。太阳就要落山了,夜影从松林里珊珊而来。

已经露出了危险的信号。有谁来过,这不会错。到底是谁光顾了这所山中小屋呢?而且这位不速之客只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痕迹,就悄然告退了。

有人逼近了……

整整一夜,杜丘未能安眠。他象动物一样,即使在朦胧中,那根防备着危险的神经也始终保持着清醒。

幸吉什么也没说。难道他没有发觉有谁来过吗?杜丘没有向他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