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罗斯玛丽坐在面包店楼上的律师事务所里,正往一个旧柜子里放文件。这时,她的老板因佩拉托先生进来了,是从难得露一次面的刑事法庭回来的。他做事慢吞吞的,擅长说笑,不会漏过任何一次可以调侃的机会。他脑袋秃顶,长着一双平底脚,衣着随意,工作中有时候记性不好。可是,只要有笑话可讲,他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他从来不会用错一个妙语,不会误卖一个关子。他两眼露出机敏的神情,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男人的、女人的、鸟儿的。

“闻一闻面包味道吧。”他说。

“这就是待在面包店楼上的麻烦事。我不停购买面包,孩子们简直吃不完。”

“你买什么面包呢?”

“晚餐吃的。”

“让我看一看,是长的还是圆的?”

“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的面包弄得乱七八糟的事情吧?这是晚餐面包。把手挪开。”

四五年以前,因佩拉托先生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帮她寻找杰米。这是她生活中最大的秘密,只有这位律师和那名私家侦探知道。调查无果而终,因佩拉托先生独自承担了费用。他要她做些秘书工作,作为免费调查的回报。从那以后,她一直在这里工作。他说,他需要有人听他讲笑话,所以从来没有从她的工资中扣钱。

“我要给办公室购买一台大一点的电扇。”

“我觉得,我们需要大电扇。”她说。

“我家里就买了一台。有时候,孩子坐在它前面,电视上画面闪动,我告诉安娜,孩子们在看电扇。”

“我家里不想要电视机。”

“你应该要。”他说。

“我不想要。”

“孩子们想要。”

“马特想要。他到楼上一个邻居家去看摔跤比赛。”

“如果可能,我从来不会漏过摔跤比赛。你应该要,孩子们应该要,电视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她带着面包,回到住处。她经过自家住的那个楼层,沿着破旧的楼梯继续上行,看见污秽的窗外晾晒着衣服。她想到顶楼去,有事情和格拉西亚尼太太说说。

卡梅拉摆出糕点,煮好咖啡。两人在厨房里坐下。

“你每天是怎样爬这么高的楼梯的?”

“每天要爬三四趟,”卡梅拉说,“我给那些楼梯都取了名字,知道每一步楼梯的名字。”

“米基做了手术以后,情况好些了吧。”

“说到病情,他还是和原来一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算好。这些男人,他们一门心思就想打牌。如果可能,一坐下就能玩上十七个小时,直到累倒为止。”

“不过,他心里还是真的害怕。如果他可以打牌,他就有更多精力。你差点儿失去了他。”

“就算我到中国去,我也不可能失去他的。”卡梅拉说。

通常,罗斯玛丽拜访卡梅拉之后,心情会好一些。这个女人一直与男人争吵,不仅和他丈夫争吵,和可怜的儿子科斯莫斯争吵,而且还和其他男人争吵。和卡梅拉一起喝上一杯咖啡,即使仅仅赞同她所说的百分之二,罗斯玛丽也会感到轻松许多,就像到教堂做了忏悔,心中觉得释然。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听说住在607号那个女人的事情没有?就是那个老太太?”

“什么也没听到。”卡梅拉说。

她说罢做了一个手势,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比划一下。这个手语意味着,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应认真对待,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罗斯玛丽看来,这是一个表示拒绝考虑的手势。

“这么说,你觉得没有什么。”

“假如我觉得有必要,我会第一个到她家去,等着他出现,然后匍匐在地,感谢上帝让我看到奇迹。”

607号是一幢独立的小房子,两家人合住,外加两个老太太。那个女人在地下室房间里念经,抬起头来,看见一位圣人出现在门口,圣安东尼。罗斯玛丽遇到这类事情需要人指点,才能明白自己在什么程度上愿意相信。

卡梅拉往她的咖啡杯里加了四勺糖。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罗斯?明天上午,这就是说,明天上午准时,他会再次出现。这一次,他会带着一个正在吹号的天使。”

这个反应令人失望。卡梅拉尽管遇事总持怀疑态度,但也常去听早弥撒。罗斯玛丽希望她以更认真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情,至少承认那个老太太所说事情的可信度。那个老太太与其他一些老太太一起,穿着寿衣,长时间祈祷,吟诵神迹。

卡梅拉多次告诉罗斯,应该出去,与人交往。

“你还很年轻,罗斯。”

“我已经不年轻了。”

“不要和我斗嘴。你应该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多用些时间交朋友。你把自己的整个生活全给了这两个孩子。这个尼基,我不想说起这件事情。”

“那么,就别说了。”

“我不想说起这件事情,罗斯。”

“那就别说。”

“这个孩子全身带着一种无法无天的邪气。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干活很卖力,交钱给我,没有怨言。”

“另外一个孩子,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卡梅拉?”

“我不知道另外一个孩子的事情,罗斯。可是,这个尼基我是一直看着的。我观察这个孩子。”

“这就奇怪了,你知道什么?我没观察他,他天亮起床,出门上班。他把挣到的钱交给我,工资袋里的钱全部交给我。而且,我从来没有听到一句怨言。”

“这样的事情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听到的。”

“他成长很快,我是说尼基,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他比那些大他十岁的人更有责任感,很快就长大成人了,这个孩子。”

“对不起,罗斯。不过,我是看着他的。”

卡梅拉的儿子在篮子编织班学了一年,接着又复读一年,第三年时在楼梯摔了一跤,然后卧床恢复。现在,他在纽约州北部,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一日三餐都在床上吃。

可是她却告诉我,她担心我的儿子。

行了,这次拜访住在顶楼的这个女人的效果与过去的不同,并不令人满意。在之后的几天里,白天暖和,黄昏寒冷。洒水车冲洗街道,把尘土和砂砾冲入街沟中。许多天以来,罗斯玛丽路过607号那幢小房子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老太太——贝蒂娜——在地下室里和朋友们念经的场景。星期一和星期四,五个快乐神迹;星期二和星期五,悲伤神迹;其他日子里还有辉煌神迹等等。当然,她们可能没有按照一成不变的安排念经,不,那些女人肯定不会的。她们就像圣安东尼节上穿着修道士长袍的那些人。那个场景非常奇特,给人深刻印象,令人久久难忘:女人和儿童穿着棕色长袍,打着赤脚,圣安东尼的雕像在他们头上上下移动。罗斯玛丽觉得,那些女人就像那些修道士,整日祈祷,不干别的事情。

她有些踟躇,没有伸手敲门,不过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那些女人围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念珠,摸着大念珠时嘴里说一声圣父,摸着小念珠时念一句万福玛利亚。

她自己每天没有时间那样做。她有自己的使用珠子的方式,支起手工框架,布料用别针固定在框架边沿上,用带着木柄的锥子穿孔,用线把珠子固定在布料上。衣服上装饰着灿烂闪光的珠子,她从来没有想过穿这些衣服的人究竟是谁。

她太腼腆,没有和那个不讲英语的老奶奶说话。老奶奶已经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三十五年,说话时不超过三个英语单词。然而,这以某种方式表示了她的信念,说明了她认为真正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是神迹,而不是叙述神迹时使用的语言。

那些检查空气质量的人几乎每天站在街道拐角处,三人至五人不等。罗斯玛丽路过那幢小房子,猜想里面的情形。

有时候,信仰需要标志。有时候,你希望不再就此花费时间,你站在大风中,让自己的脑袋清醒。

“也许,在八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可能觉得,要么我咂了嘴,要么我冲着她的背影,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呢?”

“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觉得,我嘴里塞着吃的,正在往外吐,用舌头往外吐。然而,她看着我,明白我是谁,觉得她甘愿忍受侮辱。”

“这一点我可以理解。”

“这一点你可以理解。”

“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即使你没有冒犯她,也有这种可能。”

“我没有那个念头,不过可能冒犯了她。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认识你已经二十年了,你可能冒犯了她。”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没有那个念头,不过我可能冒犯她。”

“这就对了。听你这么说,我可以相信。”

“不过,我没有。”

“不过,你有可能。”

“尽管我往外吐食物。”

“尽管耶稣在水面上行走。你可能那样做。”

“那么,这就是你要表达的意思。”

“我要表达什么呀?”

“让我必须说点什么。你知道我得说什么吗?针对你和你妹妹说,针对你们两人说。”

“小心点。”

“你会听到的,清清楚楚。我给你说,不过主要是针对你妹妹。”

“小心点,安东尼。”

“我会让你心里难受的,你这个混蛋。”

“安东尼。不过,你这样干是错误的。”

“你和你妹妹。我要让你俩心里难受。”

“我认识二十年的人竟然这么干。”

“另外,还有你母亲。”

“他是什么东西,居然觉得我会听他这样严厉的人说话。”

“还有你母亲。”他说。

一个小孩从旁边走过,腰带上插着一只棒球手套,嘴里吃着冰淇淋。那个码头装卸工人站在街道对面,长着浓密的小胡子,大约一年以前停止在船上工作,开始在泽西市码头干活。他身体强壮,就像一辆马克牌卡车。

两个家伙推着一辆没有载人的小汽车。

尼克站在食品杂货店门前,吃着一块大三明治。手里拎着的纸袋里藏着多纳托的妻子刚才卖给他的一瓶啤酒。

检查空气的人。

在保罗球场的一场比赛中,萨米·博恩斯冲进了场地,所以在电视上可以看到他。不过,他认识的人都没有看电视。从那以后,他心里一直忿忿不平,就像疯狗一般。

一个姑娘全身坚信礼打扮,白色上衣,白色长袜,白色鞋子,头发用红色缎带系着,手里捧着用红色起皱玻璃纸包着的白色玫瑰。

朱朱走过来,猛地伸出一只手,抓过尼克手里的三明治,看了看里面夹的东西。

在街道对面,一个老人站在门阶上,优雅地把手帕铺在最上面的台阶上,然后坐下。他掏出烟丝、揉成一团的雪茄碎片——那东西常年冒着刺鼻气味——还有别的什么可以装进烟斗的东西。

“举重你是认真对待的。”

“我母亲抓着杠铃杆,我在板凳上进行两手卧推,累得大喊大叫。仰卧举。”朱朱说着,略微带着一点自命不凡的口气。

“我的三明治你究竟要咬多少口啊?”

“我正在进行一个完整的训练计划,你应该去看一看。”

“喂,我要工作,你记得吗?我搬运七喜汽水,成天都在举重。”

“那不是什么训练计划呀。”朱朱说。

“我宁可去死,也不愿举重。”

“瞧,你这态度说明,你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我宁愿被人刺一千刀死去。”

“暴露你的无知吧。”

“我宁愿无知。看一看那个人,就是穿黄色上衣的那个人,她乳房用的是36D的罩杯。”

“什么,你量过?”

“什么叫量过,我训练有素,一看就知道。”

“这么远的距离,你可以分清她戴的是D罩杯,还是C罩杯?”

“我宁可吃羊肚,也不愿举重。”尼克告诉朱朱。

管理员的妻子从610号房的窗口探出脑袋,看上去心气平和。她名叫卡蒂姐姐,每月一次,她会喝得酩酊大醉。孩子们冲着她有节奏地高喊卡蒂姐姐唱支歌。

“她星期天卖啤酒给你?在1点以前卖?”

“什么啤酒呀?麦根汽水。”

一个男孩穿着白色上装,系着红色领带,戴着臂章,头发像是涂了灰泥,耷拉在脑袋上。他母亲用手袋敲打着他的脑袋,男孩身体一扭,试图躲开。

“你的坚信礼名字叫什么?”

“你他妈的别操这份心了吧。”朱朱说。

在忙碌的夜里,首先闻到的是那一道长楼梯散发的闷热气味,然后是空气中的金属气味。远处传来男人们说话的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搅动,显得模糊不清。大房间里烟雾弥漫,电视上正在转播一场球赛。一名选手轻轻擦拭着球杆,就像旧时参加某一奇怪战斗的士兵。桌上装饰着绿色台面呢,小球标着数字,非常漂亮。正在击球的选手寻觅角度,似在梦中。击球的反弹声音噼噼啪啪,此起彼伏,那是主球撞击其他球的声音,撞击台边的声音,击球落袋的声音。

那天晚上,尼克和招待员乔治打了一场球。乔治下班之后,从餐厅出来,把车停在赛车道上。他给尼克讲述开车的事情,如何猛踩油门,如何猛踩刹车,绘声绘色,就像讲下流笑话,什么内饰呀,操控呀,全都和女人的乳房和屁股联系起来了。

自从那次看到他摆弄注射毒品的针头以后,尼克对乔治有所提防。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和乔治有了距离,关系没有以前那么自在,那么轻松。不过,乔治从不提及那天的事情,似乎完全忘记了。

不过,尼克还是觉得,自己对乔治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对乔治的做法感到震惊和困惑。

尼克在击球过程中抬起头来。乔治使了一个眼色,尼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台球室另外一侧的情形。

“那人是谁?”

“你不认识他?”

一个人站在柜台附近,和麦克说话。他身材魁梧,穿着一件紧绷绷的两色短上装,里面的衬衣领口敞开。

“该你打了。”乔治说。

他叫了七号球。

“那人叫马里奥·巴达拉托。”乔治说。

他击了球。

“不错,”乔治说。“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尼克不确定,不过摇了摇头。

“多年以来,这个名字一直与某种特殊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尼克弯腰屈膝,移到球台的另外一侧,仔细考虑下一次该击哪一个球。

“明白我说的意思吗?父亲、叔叔、兄弟。”

“那种特殊的生活。”

“你不应该打4号球,其他球都可以,4号球不行,”乔治说,“他是过那种生活的人。”

“那种生活。”尼克说。

“Malavita(犯罪集团)。一旦进去,永远不能出来。”

尼克瞟了那个人一眼:他大约四十岁,身体壮实,没有赘肉,线条分明,依靠他人的遭遇为生,城里的不幸事件让他变得更加强壮。

“你同时应该考虑两个球,尼克,不应该打4号球。”

“两个球。”

“天啊,我得怎样做才好呢?送一张烫金请柬?”

“那种生活。”尼克说。

“那种特殊的生活,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那种生活组织严密,在某种意义上大有好处,超过我们大家在倒霉生活中获得的东西。”

尼克依然仔细看着球台上的那些球。

“那么,控制沃尔斯的是不是这个人?”

“我知道什么呢?我不知道,不想知道,甚至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了。”

“不想了,不想了。”

“打球吧。”乔治说。

马里奥·巴达拉托。也许,他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两人又打了两局,乔治不断给尼克提示和讲解。旁边桌子的一个家伙跟着一首流行歌曲的曲调,嘴里一直唱着。

“不知怎么一回事。我的裤子门襟上有口红,口交时弄上的。”

“现在的天气几乎可以让人到海滩去了,乔治。”

“海滩让你开心?我曾经在海滩上干活,讨厌海滩。”

“别告诉我当救生员的事情。我怜悯溺水的孩子。”

“聪明的家伙。我曾经在海滩上卖冰淇淋。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90度的高温,背着一个保温盒,简直觉得有一千磅重。”

“现在还有这样卖冰淇淋的人。”

“我们那时必须戴头盔,天气热得像非洲。”

“他们现在依然戴头盔。”

“我再也不想看到海滩了。听我说,你应该打9号球,它的位置不错。”

乔治觉得应该回餐厅了。有人在玩金拉米纸牌游戏,尼克站在那里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叫来小狗,领它出去走走。

他站在墨索里尼公园里,小狗四处跑动,拨着地上的土块。他看见一辆拖吊车驶过,时速轻松地开到六十公里。那个司机绕过转盘时的姿态就像一个牧马骑术表演者,身子倾斜,几乎要跳起来。一个名叫格拉索的家伙走到他跟前,尼克曾经和他同在一个技能培训班上课。格拉索指着街道对面的两个黑人。那两人穿着运动队队服,站在速简餐厅的柜台前,正在吃东西。

“他们从保龄球馆出来,走到窗口前,点了吃的。”

“以前见过他们没有?”

“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在这里露过面。”

那两个人把纸杯放在柜台上,朝第三大道走。尼克和格拉索跟在他们后面,小狗沿路而来。那两个小伙子知道有人跟踪,并没有转过身来。不过,尼克看见他们迈出的步伐似乎小了一些,快要停下脚步。

“队服上写的什么字?”

“我觉得是老鹰。”

“你听说过这个队没有?”尼克问。

“从来没有。老鹰?什么他妈的老鹰呀?而且,我觉得这不是运动队,是帮派。”

两人路过殡仪馆,沿着第三大道,走了一个半街区,然后穿过高架铁道的阴影。这时,前面两个小伙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尼克和格拉索走到他们跟前。

“老鹰?老鹰是干什么的?”格拉索问。

他们没有回答,其中一个欲言却止,另一个仍在考虑。

“你俩住在这里吗,老鹰?我觉得以前没有见过老鹰。”

他们没有回答。

小狗追了上来,开始用鼻子嗅其中一个人。

“知道吗,待在自己的地盘上好一些,尤其是在晚上。白天也是这样,”格拉索说,“不过,特别是在晚上,以免发生误会。”

这时,一辆列车从他们头上经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他们等着它离开。不过,那两个小伙子还是没有吱声。

“我还是不知道老鹰是干什么的。我是客气问的,不过没有听到任何解释。”

汽车转弯,围绕高架铁道的支柱,慢慢驶过。小狗麦克嗅着那个小伙子的鞋子,他移动着鞋子,翘起脚来,吓得它直往后退。尼克走上前去,用拳猛击那个小伙子。

一辆汽车在转弯过程中停了下来。

尼克走上去,打了那个小伙子一拳。对方脑袋一低,试图躲避,尼克的拳头恰恰落在他的太阳穴上。那辆汽车停下之后,下来四个男子。汽车停在道路中间,车门开着。

他们是从另外一家台球室来的人,是土尔克和他的朋友。其中的一个黑人拔腿就跑,另一个站在那里,瞪着眼睛。六个白人外加一条棕色小狗,在一定程度上把他包围起来。

尼克对着土尔克微微一笑。

“他踢了我的狗。”尼克说。

留下的那个小伙子就是遭到尼克攻击的人,他两眼瞪着尼克,怒火喷射。尼克耸了耸肩,笑了起来,那个小伙子转过身体,慢慢走开。从车上下来的四个人吸了一口气,紧了紧裤带,回到车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开车离开。

格拉索说:“去他妈的土尔克。”

“我知道。”

“他以为自己是老大,在这里称王称霸。”

“我知道。”尼克说。

“你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个畜牲的?”

“它住在麦克那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畜牲。”

尼克抡起拳头,假装猛击他的脑袋。两人走回灯火明亮的街道,身后传来高架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一个月以后,那个人回到台球室。一天深夜,他站在柜台前,和麦克一起吃用铁皮盘子装着的炉烤通心粉。

麦克晃动手电筒,照在尼克正在玩球的台子上。

尼克停下来,麦克说:“到这里来吧。”

尼克漫步过去,有点紧张,仿佛去见未来的岳父。

“马里奥在这里,他想和你说点事情,你应该听听。马里奥在战争刚结束时认识了你父亲。”

巴达拉托站在那里,背朝球台。尼克绕过柜台后面,走到麦克站立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面对那个人。

他们两人站着,喝着葡萄酒,尼克在这里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小盒红辣椒在他们两人之间传递,他们用叉子卷起通心粉,白干酪往下流淌。

“我认识你父亲杰米,我喜欢杰米。”

尼克不可能不明白这个时刻带来的结果,一个过着特殊生活的人将要给他说关于父亲的事情。

“麦克告诉我,他说,杰米的儿子在这里。杰米·康斯坦。我说,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我说,我喜欢杰米。”

而且,还有和这个人见面的结果。这个人两手粗壮,眉毛浓黑,头发浓密,鼻子微微扁平,样子就像拳击手。

“我说。我说什么来着?杰米有天赋,这个家伙,是个隐身先生。”

尼克不可能不明白这个时刻的重大意义。可是,他也谨慎小心,犹豫不决,希望对方说不那么严肃的事情,因为任何与父亲有关的事情都让他觉得紧张。

“根据我从麦克那里了解的情况,你觉得你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别无选择。他走了,失踪了。有人把他推上了汽车。作为他的儿子,你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那个人遇到的情况。他们把他带到某个地方去了。可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

巴达拉托端起矮脚大肚酒杯,喝了一小口葡萄酒。

“你父亲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我得告诉你这一点。我会知道的。即使我事先不知道会发生那件事情,我事后也会发现,会听到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只要事情发生了,我不可能不知道,迟早会知道的。”

通心粉热气腾腾,香味阵阵,让尼克觉得饥肠辘辘。尼克不禁纳闷,这东西从餐厅送到这里来,怎么可能依然滚烫滚烫的,一直冒着热气?

“我喜欢你父亲。我觉得,杰米没有什么仇敌。他有钱,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某人欠了你钱,你可以搞一个支付方式出来。处理这类事情的办法很多,你只需使用简单的生意方式就可以搞定,就像麦克经营这家台球室,就像那个男子服饰销售商经营那家店子。你购买一套衣服,支付一定现金,然后每月定期还款。你购买一辆汽车,或者其他东西,方法也是如此。”

那个人说话时看着尼克,没有居高临下的口气,也不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希望建立一种诚实的联系,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杰米的情况而言,他还不至于得罪别人,让别人做出超出常规的事情。没有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不过他是赚小钱的人。经营的生意规模不大,东奔西忙,收取小赌客的下注,大多数是非常小的赌注。这就是他干的事情。他的客户中有工厂的清洁工,以及诸如此类的人。你应该明白,杰米干的事情很小,不会受到大人物的威胁。”

尼克看着他吃了一口通心粉,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感激之情。这个人站在那里,和他谈话。这个人花费时间告诉他有关情况,觉得这些信息可以化解尼克心中的疑虑。

“我非常感激。”尼克说。

“我喜欢你父亲,而且自己也能够理解你幼年失去父亲的感受。这种感觉就像得了癌症一样,让人痛苦。”

“耽误了您的时间,我非常感激。”

“没关系。过去继续打球吧。”他说。

尼克手里依旧握着球杆,朝着桌子上的灯光做了一个手势。

“麦克,告诉我,你花时间和我一起吃通心粉,你是不会要我付费的。”

两个人喜欢这样的玩笑。尼克回到球台,与史蒂维和雷一起打完了那一局球。史蒂维和雷希望知道尼克在柜台前和两个男人说了些什么。

他想到了一个半截笑话,可是没有开口。

他对刚才的谈话心存感激,真的。可是,他觉得自己并不接受那个说法,认为那个说法并不让他信服。

他们在那里一边玩扑克牌,皮诺克尔牌,一边喝着自酿的葡萄酒。那个房间就在鞋匠铺下面,旁边是通往院子的过道。

布龙齐尼在旁边观战,有人离开就坐下来顶替。他没有玩牌时充当一个乱出点子的人,并不搅局,满足于有人陪伴,满足于有酒可喝。这葡萄酒有时候味道不错,有时候发酵时间过长,最好用来拌色拉。

他很想过上老人的生活,克拉拉这样对他说。如果不是如此,为什么坐在这里,与街上的一帮老头——其中有人的年龄是他的两倍——为伍,花上整个下午争论不休,漫无目的地聊天?

在室外令人慵懒的酷热中,猫儿们在荫凉处睡觉。人们如果不得不外出,这时靠着建筑物侧面行走,不期而至的热浪让他们头晕目眩。

在地下室里,这个房间远离喧嚣,空气干燥,十分凉爽。当然,在这里可以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他喜欢这样的声音,它们响亮,粗俗,滑稽,常常表达强有力的见解。发表演讲的人有男人、演员、朗诵者、侮辱他人的大师,一个个都希望实现某种超越他人的效果。

管理员约翰放了一个响屁,那声音仿佛牛蛙鸣叫。

他告诉他们,他在下城当看门人时,曾经负责处理垃圾。他临时照管一幢公寓楼,和电梯、门房、干洗店送来的衣物以及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打交道。

该死的美国。

在这个倒霉的国家中,有你可以吃下去的垃圾,那些垃圾比其他国家摆上餐桌的食物还好。在这里,他们扔掉的垃圾可以用来装饰房子,喂养小孩。

他们玩耍,竞价,发出娘娘腔,承认扔掉大量衣物的愚蠢行为。在那些垃圾中,能够找到可以继续使用的衣物。

阿尔伯特给他们讲述古马雅人的做法。那些人不用闪光的珠宝或者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作为陪葬品,而是使用破旧的东西。他们把有裂纹的花瓶、破碎的杯子或者污损的手链放在坟墓里,把死者视为处理垃圾的方便途径。

这个故事让那些扑克玩家感到满意,非常满意。对死者表示不敬是一种令人满意的残酷笑话,对某些上年纪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关于死者的玩笑非常棒,是很有胆识的玩笑。

在这里,阿尔伯特觉得自己与其他的人分开了,十分安全。他听到的只有扑克落在桌子上的声音,以及这些人以夸张方式叫牌的声音。葡萄酒慢慢渗入他的身体,进入他的循环系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些无所事事的下午,待在鞋匠铺的地下室会给他某种熟悉的感觉。

他觉得,这与他孩提时代的经历类似。在那些久病卧床不起的日子里,他被困在床单和枕头上,周围是书本和国际象棋棋子。有时候,生病让他觉得很愉快,高烧让他浑身大汗,让他反思自己,在梦境中看到色彩在眼前连续不断地闪过。他感到孤单,但是觉得开心。他的房间就是一个世界,是展开想象力的安全场所。

现在,印刷工利果里肝脏有毛病,已经不喝葡萄酒了。他聊起了过去常常到这里来的那些流浪乐手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小提琴手,一个小号手。人们把硬币用纸裹起来,从窗口扔给他们。

定量销售?

他妻子过去常常说,听这个文盲演奏小提琴,我要花多少钱?可是,他们现在不来了。阿尔伯特说,他们要么得了肝病,要么得了胃病,要么汽车的噪音使音乐失去了作用。

这些人大多数时候讲英语,不过如果一个想法需要以更熟悉的方式表达出来,或者需要强化,他们会使用方言。奇怪的是,阿尔伯特还没满四十岁,然而可以在自己身上感觉到老派做法。在这里,这一点尤其明显。这些人的声音让他回忆起人生的最早时光,想起同样的含糊不清的词语,想起被吞掉的元音,想起拉丁文圣经。由此看来,英语体现的是现在的声音,意大利语语调特殊,带着无穷无尽的过去的痕迹,让他回到过去。

有人被房东扫地出门,东西扔到了街上,包括椅子、桌子、破床,就在街道的拐角处。管理员约翰说,床、床架、床垫、枕头,全都扔在了人行道上。

倒了大霉。

真是倒霉透顶,面子扫地。你就像开了一座贫穷博物馆,人们驻足观看。破床、杯盘、装着你衣服的箱子、纸袋装着的一双旧鞋子。想象一下鞋子吧。他们驻足观看,有的说这,有的说那,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在汽车里指指点点。他们看到这些应该感到羞愧。在人行道上,有一只男式鞋子。

邻居常常变动,有的搬走,有的搬来,出现在附近。Tizzoons。阿尔伯特希望他们不要使用这个词。他认为,这是一个意大利南方方言单词,从tizzo演化而来,是一种发音不准的产物,是一种含混说法。tizzo这个词语的意思是燃烧的木柴,或者冒烟的煤块。它的意义经过引申,表示深陷地狱之火中的人的特征,带有恶棍或者坏蛋的意思。然而,他们使用的这个词语来暗示一种地狱状态,一种恶魔特征,令人难以启齿,在某种意义上比黑鬼一词更糟糕。然而,他们却说了出来。哦,这些人觉得,移民或者移民后代总是在这个地段进进出出,威胁这个社会的和平美梦。tizzoon。他们说这个词语时表情丰富,眯缝着眼睛,嘴唇几乎不动。然而,他们常常使用,发音难听,让阿尔伯特觉得非常刺耳。

斯帕达福拉给他们讲了自动洗衣机的事情。那个女人设定控制程序,然后走出房门。那机器洗涤、清漂、脱水、烘干、关闭。一切都是自动完成的。

他们摇着脑袋,嘴里发出一阵噪音,漫不经心地诅咒着,难以理解自己在这里的境遇,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困惑,心里寻找一种方式,以便把自己的怀疑态度指向这里每天出现的奇妙玩意。

这次的葡萄酒不如平常的那么好喝,不是鞋匠古伊多自己酿制的。况且,现在也不是酿制葡萄酒的季节。阿尔伯特希望采取更负责的态度,希望成为一个干爽、睿智的灵魂(赫拉克利特语),不那么粗枝大叶,不那么犹豫不决,更愿意看到复杂物质的核心部分。

他想撒尿,管理员告诉他,杂品储藏室里有一个洗手池可以使用,并且告诉他如何穿过迷宫状通道。

他经过几个储藏室和空垃圾桶,然后出了大楼,进入一个院子,看见了管理员做了标注的那个门,然后进入旁边的一幢大楼。

长期以来,他一直认为她希望他有所追求。不过,他现在并不确定这一点。他曾经认为,她希望他竞争系主任的职位,竞争校长助理的职位。她希望他采取行动,参与追逐名利的游戏,买一辆新车,买一幢房子。他认为,这些目标没有实现,让她感到愤怒,有时候疏远他。不过,他现在并不确定这一点。

他穿过布满铜质管道的地下室通道,找到了那间杂品储藏室,往洗手池里撒尿。他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他们终日喋喋不休,表达他们对周围的未知世界的不信任态度。

他听到拐角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觉得应该循着声音去那里看一看。那音乐甜美,是弦乐,让他觉得神清气爽,膀胱空荡。一贯喜欢交往的阿尔伯特充满好奇,希望看一看在这里可以遇到什么样的人。

他转过角落,在一张少了一条腿的废弃桌子前停下脚步。

在一个破烂的房间里,乔治·曼扎——招待员乔治——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那模样显得怪异,既不在打瞌睡,也不在沉思,而是处于别的状态。他醒着,但是对阿尔伯特的出现没有反应。房间里的情形让阿尔伯特瞠目结舌。

阿尔伯特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

这个房间给人某种难以名状的肮脏感,你可以在此待上一段时间,但是却弄不清楚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各种各样的杂物四处散放,颜色暗淡,难以描述。这样的东西贮存在这里不是为了将来派上用场,而是因为它们不得不有个安置的去处。

乔治侧身坐着,微微弯腰,通过鼻孔缓慢呼吸,一呼一吸之间的时间显得较长,每次呼吸中包含着微弱的生命迹象。

房门半开半掩,阿尔伯特在门口看着。在房门与门框之间,仅有三英寸的空间,仅仅有三四英寸,不过足以让他看到里面的状况。他并不确切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那个人两眼盯着对面墙壁,毫无生气。他身上有某种非常僵硬的东西,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没有权力细看。阿尔伯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过乔治了——也许时间更长一些。乔治与上次见到的情况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身体更瘦小,神情更严肃,头上的架子上摆着一台收音机。里边播送的音乐与面前这个人格格不入,阿尔伯特真想进去,伸手把它关上。

然而,阿尔伯特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他看见了某种完全隐藏起来的东西,看到这个冷漠的人心里无法吐露的东西,觉得自己难以帮助这个沉默寡言的人。看到这个房间里的情景让他感到内疚,转身离开、静静退下的想法也让他觉得内疚。然而,他还是悄悄后退,转向悬荡在天花板上的电灯射出的光亮。

他走错了通道,进入一个更狭窄的地方。那里的墙壁上横向排列着管道,冒出了阴沟的臭气。他走到一个装着格栅的下水道前,臭味越来越浓,令人恶心的生活污水出现在他眼前。他费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终于找到通到外面的出口。

赌注登记经纪人麦克可以手绘花体字上的花饰。那种花饰比较宽,是罗马样式,一只张开的手掌与地面平行,要么作为一种葬礼手势,要么表达某种重要之物的终结。

那天夜里,阿尔伯特和克拉拉在月光之下做爱,充满甜蜜,感觉轻松,似乎无休无止。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台小电扇,某个地方的防火楼梯上的收音机里飘来一阵阵咏叹调的歌声。那样的温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阿尔伯特觉得他俩找到了一种精神生活,保护他俩不受人的缺陷的影响。

在黑暗中,她躺在他身边,他不确定她是谁。不过,这是他俩可以共同克服的某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