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体育场墙根的曲线搜寻,头上是蓝白两色的装饰旗帜,希望找到一个容易得手的对象。
他的周围是涌动向前的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流依然从高架铁道车站上下来,以男人和男孩为主,有的大声说话,有的高声呐喊。球场明天上午9点开门,从现在算起,还有几个小时时间。可是,有人已经开始排队,准备抢占露天看台上的座位。有的人从地铁站上来,有的人从附近的街道涌来。他又走了几步,情绪激昂的场面吸引了他。这里旗帜飘扬,高墙上挂满徽章。这里是第二个排队的地方,持有站票的人在这里聚集。有的人喝着饮料,有的人吃着东西,有的人坐在沙滩椅上,身上盖着毯子。曼克斯穿过缭绕的雪茄烟雾,不时见到装有威士忌的瓶子,瓶盖用链子系在瓶子上。
现在,他怎么办呢?是否应该寻找某个来自哈莱姆的家伙,寻找某个脸上挂着胜利喜悦的巨人队的黑人球迷?这样的人愿意花费真金白银购买难得一见的纪念真品。
不行,曼克斯转念一想。黑人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会觉得自己是傻瓜,去追赶一个小骗子。黑人肯定会直愣愣地盯着他,那眼神会让人觉得这家伙异想天开,竟然打这样的主意。
不,必须是白人才行。这是唯一的希望。还有,那些球员大多数是白人,上场的大多数是白人。
街道上是兴高采烈的人流,有的说话,有的唱歌,有的招呼,人声鼎沸,响成一片。
曼克斯走到两个白人跟前。这是心血来潮的举动,他抱着干吗不行的想法。他不愿整夜站在这里,观察别人面孔,心里盘算得失。那才是他应该采取的做法,这一点他心里明白,而且事先计划那样做。然而,正如人们常说的,最好的计划常常会以失败告终。
他手里抓着棒球。他将手放在上衣的口袋上,隔着一层布,紧紧抓住棒球。
在这里,两大阵营的球迷会合了,巨人队和扬基队都是今年的胜利之师。他们非常兴奋,齐声呐喊,这带动了他的情绪,让他有了勇气。
他走到电话间旁的那两个人跟前。你们好,我这里有件东西,你们可能感兴趣。他与他们交谈。他给他们讲了这个棒球的情况:这就是那个家伙打进看台的那个球,就是赢得那场比赛的最后一个本垒打的那个球。他说得时间越长,他越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这么能说会道,甚至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在说话。他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话语仿佛从拔掉塞子的空气垫子中冲出来,毫无阻挡。
那两个人似乎后退了一步。或许,这并不是他们做出的动作,而是他在他们的目光中看到的一种充满渴望的举动。
“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尽管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他解释说,“这就是对岸那个球场中发生的事情。”他心里明白,他自己正在努力恢复某种自尊——不要在乎自己正在进行的推销活动。
一个家伙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没有兴趣,你有兴趣吗?”
另外那个家伙说:“没有兴趣。”
曼克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棒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他有一个棒球这个事实之外,这个动作什么也不能证明。它至少证明他拥有一个棒球。他紧紧地抓住棒球,就像他儿子这天早些时候所做的那样,一只手抓着它,用另一只手旋转,两眼瞪着,脸上露出准备对抗的表情。
他随即转身离开,心里可以感觉他们的表情,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傻笑,简直可以用铅笔勾画出来。他越走越远,伸手轻轻地抚摸一下后颈,没有停下脚步。
他继续朝前走。
他一直希望给自己买一个装威士忌的小瓶子。那种瓶子的盖子用链子连起来,扁扁的形状,可以方便地放在衣服口袋里。
他把棒球放进衣服口袋,走过四号门附近的那道木栅栏。
你要让这些家伙出来,让这些自认为拥有整个地球的家伙出来。
他记得,他要写一封信,为儿子没去上学找个借口,就说儿子发烧,高达102度。这件事情是秘密,父子俩不想让孩子的母亲知道。不是说发烧的事情,而是写信的事情。发烧仅仅是胡乱编造的一个借口。
他停下脚步,观看一阵,心里有了主意。他一边观察,一边考虑。这里有很多人,我手里拿着这件他们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东西。可是,谁会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故事呢?后来,他意识到他该怎么办,心里有了主意。他是从人群那里得到启发的。他应该寻找同行的父子。
让父亲给孩子买这个棒球。
应该抓住父亲心里的某种东西,比如说,身为父亲的地位、希望显摆的心理、给儿子留下深刻印象的想法、让这个夜晚变得特别的意愿。
没错,有些人把孩子带来了,儿子们的数量相当可观。显然,父亲们把这种经历当作一种冒险,当作希望让儿子体验的经历——通宵熬夜,购买世界职业棒球大赛的门票。
你瞧,即使父亲不相信,孩子也会相信的。曼克斯可以想象,一个小小的阴谋正在形成,父亲和骗子联手操作,让孩子相信这个棒球的确是真品。
要做成生意就必须动动脑筋。
他开始在排起的长龙中搜寻,寻找机会,让自己站在沿着高墙的那支队伍中去。他一一打量那些人的面孔,判断他们的态度。他不希望操之过急,沿着墙壁,向西寻找,最后看到可能的目标。那个孩子大概十一岁,那个男子正从健身包里拿出一个三明治。他们站在那里,对他的出现完全没有准备。
他做了自我介绍——这在他看来是最难的部分——之后,详细地说明原因。他的目光在父亲和孩子之间来回往返,希望吸引他们两人的注意力。看来效果不错,那个男子掰开三明治,分了一半给孩子。两人看着曼克斯,开始吃了起来。
他俩一边听,一边咀嚼;他努力解读他们的表情。然而,他觉得进退两难,既不清楚参加那场比赛的球员的名字,也不清楚比赛高潮时球员的表现。他不知道他们名字、长相、球衣号码——这样的东西球迷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解,直到最后也孜孜不倦。这一点延缓了他叙述的速度,搅乱了整个故事。他情急之中掏出棒球,希望进行弥补。
这时,那个男子嘴里塞满食物,开始说了起来。
“喂,你究竟想说什么呀?直接告诉我吧,不要啰嗦。”
那个男子的嘴里满是白色的肉和绿色的生菜。
“对,你明白了。”曼克斯说着,提高了声调,希望显得愉快,乐观。
可是,那个男子没有看棒球,两眼盯着曼克斯。
“我应该站在这里。”
曼克斯靠近一些,这时逐渐明白,这个家伙要么是公交司机,要么是污水管清理工或者砖工什么的。
“听你说废话。”
那个人一边咀嚼,一边说话。
“我觉得,你最好滚开,否则我要报警了。”
曼克斯把棒球放回衣服口袋。
“他们应该把你这样的杂种关进监狱,那里才是你待的地方。”
当着自己孩子的面,竟然用这样的字眼说话。
那个孩子饿极了,大口吃着生菜,嘴巴就像割草机。
父子两人站在那里吃着,两眼盯着曼克斯。孩子长得几乎与父亲一模一样,身体壮实,宽皮大脸。曼克斯真想警告那孩子千万不要长得太胖。
他们觉得他们拥有整个地球。
他花了一个小时,沿着长长的队伍寻觅,整整转了三圈,不时停下脚步,与人攀谈,估计对方的身份,看一看能否得手。事情并不顺利,他看了看挂在球场西南端墙壁上的大钟,给了自己五分钟。他在心里说,如果五分钟之内找不到合适人选,他就彻底放弃,立刻回家。后来,他觉得应该再给自己一分钟,然后又增加一分钟,结果却劳而无功。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和两个父亲交谈起来。他们两人蹲在露天看台外面,就在那个长长的队伍尽头。孩子躺在睡袋里,男子身上披着一件粗呢大衣。曼克斯想方设法了解那些球员的名字。
“我所说的全是实话。”
“等一等。你说的是你手上的这个棒球吧?”
“对,对,对。不过,我不知道那个球员的名字,你明白吧,我说的是实话。”
“你说的是博比·汤姆森吧?”
“就是他。这下好了,我心里好受多了。”
明白了吧?曼克斯觉得,他可以搞定这个人,采用的方法是暴露自己的缺点。他不是球迷,不应该假装。与此同时,他在内心深处盘算,这是一种可能得手的策略,一个计划,一个密谋。把自己的缺点暴露出来,这个人就会相信他要讲的事情。
“我的态度是这样的。如果你想要做成一点小生意,你就应该坦诚待人,有话直说。明天,许多人将会在俱乐部会所入口,人人手里拿着一个棒球,嘴里说‘我得到的是真品’。”
“其实,根据你的说法。”那个男子说。
“其实,真品棒球早就名花有主了。”曼克斯说着,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了棒球。
那个人笑了起来,臀部靠在墙壁上;曼克斯蹲在地上,两眼盯着那名男子,故作紧张,手里捧着棒球,微微发抖,以便取得喜剧效果。他们两人都知道,这种紧张神态是假装出来,只是为了达到效果而已。那名男子伸出手来,想抓棒球,被逗乐了,但是依然持怀疑态度。换言之,他这时也采取逢场做戏的态度。
可是,曼克斯没有把棒球交给他。
那个男孩在睡袋里坐起来,两眼惺忪,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你俩瞧瞧这一点沥青。”曼克斯说。他向男子和男孩展示棒球上的污点。“我觉得我应该擦掉它,这东西碍眼。”
他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尝试用拇指擦拭那个沥青污迹,觉得科特尔肯定在街道上玩过这个棒球。不过,他反而扩大了污迹,心里念头一转,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做。
“顺便说一句,”那个家伙说,可能想让曼克斯摆脱尴尬,“我叫查理。”
“你可以叫我曼克斯。这个孩子呢?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
“告诉他吧。”
“不。”孩子说。
“瞧,我们遇到了一个坏蛋,”曼克斯说,“这个坏蛋小子多大了?”
“八岁。”那个男子说。
“八岁。想象一下吧,只有八岁。这么小的年纪就有机会观看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一睹著名球星的风采。这样的经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叫查克。”
曼克斯看着查克。这个小家伙应该睡在柔软、温暖的床上,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绘着小狗的图片。不过,没关系。我们这里所说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爸爸希望给这个孩子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只有八岁,就在扬基体育馆观看重大赛事。这里是全国最有名的棒球场。”
曼克斯把棒球交给那个男子。
“不过,如果十来个人拿着棒球,出现在俱乐部门口,”查理说,“我怎么让人相信这才是真品呢?我怎么让自己相信这就是博比·汤姆森打出的那个棒球呢?或者说,我怎么让别人相信呢?”
曼克斯依然蹲在地上,就像一个赌双骰的人。
“我这样说吧。”他说。自从他离开哈莱姆,步行走过大桥之后,就一直等待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所以现在他并不回避。“他们究竟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呢?他们干吗要相信呢?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想吧,把他们当作你的朋友,当作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同事。在这种情况下,先看一看我,再看一看你。他们相信谁呢?”
曼克斯心里明白,这种说法的逻辑与这个棒球的实际来历完全没有关系。可是他觉得,他可以指望这个家伙,觉得对方可能明白弦外之音,理解自己的独特想法。
“从我自己的角度看,我可以相信你的说法,”他说,“因为我儿子给我讲了这个棒球的来历。他绝对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小玩意向自己的老爸撒谎。没错,他有时撒谎,关于学校的事情,逃学的事情。他可能会撒谎,实际上没去看牙医。”
“不过,说到这个棒球呢。”查理接过话头。
“完全正确。不过,我得老实告诉你,我最初也不相信,态度和你的一样,和任何人的一样。可是,后来我听我儿子说了全部过程。”
“你觉得你了解到了真实情况。”
“我的感觉正确,这一点我知道。我从他说话的声音中确定了这一点。”
“而且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一点。”
“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的。在重要事情上,他说的话是靠得住的。”
“关于这个棒球,他说的是靠得住的。”
曼克斯不想再次感到扫兴,那个男子的合作态度让他深受鼓舞。然而,他同时也不愿将查理看作马屁精,看作穿着粗呢大衣的乡巴佬,看作容易上当的家伙。他说的这件事情是真实的,不过真假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呢?曼克斯说过许多令人吃惊的谎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吹嘘这个小小的圆东西根本不在话下。
男子仔细地看着棒球。
曼克斯决定闭上嘴巴,十五秒钟之内保持沉默,等待局面出现转机,让顾客爱上产品。
“嗯,我看到了,这里有一点绿,在线缝附近有一点擦上的绿色油漆,就在这条线缝与商标之间,”查理说,“我确定这一点的原因是,有人在收音机里说,棒球飞进看台时,碰到了台柱。我确定的另一个事实是,在保罗球场,那里的台柱是绿色的。”
曼克斯跳了起来,听到这一点心里一震,非常兴奋,仿佛他自己被人说服了,仿佛这个男子的一席话让他确信他应该把科特尔看作诚实的孩子。科特尔变了,从一个和他顶嘴、逃票进场看球的孩子,最终变为诚实、孝顺的孩子。
男子的目光从棒球移开,落在曼克斯脸上。那神情仿佛在说,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曼克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他这辈子中,在他的实际人生中,他首次觉得自己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才能让对方拿定主意,最终成交。
查理自己承担起解释的任务,现在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查理谈到制造这个棒球的公司,谈到棒球上印着的职业联盟主席的名字,谈到其他问题和细节。看来,他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男孩睡眼矇眬,反应冷淡,似乎无动于衷。曼克斯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出售巧克力热饮的小贩。他觉得,对人客气是不会吃亏的。
“今天晚上小贩很少。”
“他刚才喝了热汤的。”
“如果我是小贩,我肯定会在这里大赚一把。我会让老婆孩子一起上阵。”
“他喝了装在暖瓶里的热汤,没有问题的。”
可是,查克说:“我觉得自己有点问题。”
“保持清醒,我希望你保持清醒,看一看这东西。”
曼克斯明白,与其说这话是为了孩子的,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父亲和儿子正在考虑,那孩子甚至根本没有考虑。大约在不用尿布的那个岁数,男孩子就不再对父亲唯命是从了。
查克脸上露出反叛的神色,慢慢滑入睡袋——男孩子一旦觉得他们不是父亲的财产,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希望你记住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查理说。
可是,男孩已经躺下,甚至脑袋也消失在睡袋的法兰绒衬里中。
“你也是当父亲的,这你应该知道。”查理说。
“我当然知道。”
“辛辛苦苦地抚养孩子,这个过程涉及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会出现问题。”
“一方面,似乎需要很长时间孩子才能长大,可是另一方面,这个过程却显得很快。”“我只有一个孩子。”
“你看我,四个孩子。”
“四个。”查理说着,露出了羡慕、同情和某种怀疑的神色,某种曼克斯无法确定的东西。也许,那仅仅是对不同生活的感觉而已,与孩子的多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附近的一个油桶里点起了火,曼克斯冲到路缘,伸手抓起锈迹斑斑的油桶,拖到排队等候的球迷跟前,给他们带来些许温暖。他后来觉得油桶把他的手烫伤了,就像画册上描绘的那样,疼痛钻心。不过,这一举动获得了那些球迷的好感,他们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他的举动让这样的夜晚充满温馨,查理显得非常高兴。
不过,两人之间的差异不仅仅是不同的生活,而是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曼克斯并不确定他们是否应该对此感到悲伤?他愿意做他们需要的任何事情。
“你希望什么样的座位?”
“露天看台。希望买到预定座位,可是早就没有了。除了露天看台和站票之外,其他的都卖完了。我知道,如果我强迫查克站着观看比赛,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他躺在睡袋里,在人行道上待了一夜吧?谁会责怪他呢?”
查理又笑了起来,轻轻拍了一下曼克斯的膝盖骨。接着,他把棒球还给曼克斯,把手伸进衣服,想找什么东西。他掏出了一个瓶子,非常精致的银质瓶子,盖子上系着链子,就像军人使用的饭盒,不过扁扁的,小一些,价格昂贵。那东西你可以轻松地放进衣服口袋里,心情不好时,掏出来喝一口。
“你这是什么呀?”曼克斯问。
“你可以猜一猜。”
“可能是橙汁吧。”
“离早餐时间还远呢。”
“可能是从印度进口的香料茶吧。”
“下午茶时间早过了。”
两人心情十分愉快,一人臀部靠着墙壁,另一个蹲在地上,像个赌双骰的人。男孩躺在法兰绒睡袋里,一动不动,也许噘着嘴发呆,也许真的睡着了。
查理说:“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随即把酒瓶递给曼克斯。曼克斯把棒球抛给查理。这种意义不详的小交换具有一种奇妙的深度,是某种信号,与正在酝酿中的交易完全无关,让曼克斯略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曼克斯拧开盖子,让它在链子上悬荡,以鉴赏家的动作,闻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我相信,这是人们常说的烈酒。”
“爱尔兰威士忌。”查理说。
“我们都喜欢爱尔兰酒,对吧?”
“有许多让人回味无穷的东西。”查理说。
“说得好,我的朋友。”
两人会心一笑。曼克斯举起酒瓶,脑袋一扬,喝了一口,出于礼貌,不大不小,然后把瓶子还给查理。
现在,他叫对方查理。这是社交惯例,出入俱乐部的绅士饮酒时就是这样的。
他等着查理喝。这是一个显示真实情况的时刻。曼克斯刚才把嘴巴靠近了瓶口边缘,现在等着查理也这样做。
出现一阵悬疑,发自内心深处,双方心知肚明。
查理甚至没有去擦拭瓶口边缘,抓起瓶子就喝,喝了一大口,随即泪眼迷糊,气喘吁吁,然而却非常开心。两人开怀畅饮,非常开心。
“喝到另外一条管道里去了。”查理说,吐字有些吃力。
“恰到好处。”
“职业性危险。”气喘吁吁的人说。
查理把酒瓶递给对方。曼克斯痛饮一口,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哦,好极了。爱尔兰威士忌让他觉得脑袋和胸部冒出了一股股热气。
酒瓶在两人之间传递。
“我的一个孩子是女儿,”曼克斯说,“叫洛西。你能够发现的最好的女儿。”
“多大了?”
“多大。”他说。
曼克斯觉得,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游荡。
“可能是你儿子岁数的两倍。你儿子八岁,对吧?想象一下,只有八岁。”
他们传递酒瓶。
“我实话实说吧,”查理说,“你给我说的是实话,我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在排起的长队里,有的人蜷缩身体睡觉;有的人靠在一起,昏昏欲睡,没有说话,脑袋耷拉着;有的人在抽烟。大多数人睡着了,有的盖着毯子,有的裹着厚实的风雪大衣。有些人在打盹,眼睛半眯着,时而一声咳嗽,时而一声叹息。一台收音机播放着拉丁音乐,不过声音并不太大。有的人身体一动,清醒片刻,然后继续打盹。一名骑警来到栅栏前,曼克斯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以便观察那匹高大的棕色骏马,观察它一动不动的身体。那种沉静的品质显得特别,与人不动时的状态,与狗不动时的状态,与养在浴缸里的鱼不动时的状态大不一样。它不是平静的,不是镇静的,那种不动的方式是它独有的。它高大,雄壮,身体两侧闪闪发光。
“我实话实说吧,”查理说,“如果我们不说实话,待在一起这么久还有什么意义呢?”
“说吧,朋友。”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全是真话。不过,这个球看上去很像他们在1951年全美职业棒球联盟比赛上使用的球。这一点对你有利,不过作用也不大,因为声称捡到真品棒球的人太多了。”
“而且,还有捣乱的人。”
他们传递着酒瓶。
“另外一个分数是主要的分数——我看着你,觉得自己不像面对骗子,面对说谎的人。”
停顿片刻。
“这次你先喝吧。”曼克斯说。
两人哈哈大笑,停了一下,接着又笑起来。这种玩笑持续了一二十分钟,两人的笑声在四周回荡,一阵意味深长的回声变为另一阵意味深长的回声。现在看来,两人成交只是迟早的事情。
“多少钱?”查理问。
曼克斯把目光从查理脸上转开,他的策略和计划中还没有预想到这一点,不知道该说多少钱。可是,他觉得自己变得紧张起来,身后那匹马打了一个响鼻。
“完全看你自己啦。”曼克斯说罢,心里立刻出现某种被欺骗的感觉。
这时,查理两手捧着棒球,放在下巴下面。
“瞧,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买的是什么东西,”他说,“我们两人都得考虑到这一点。毫无疑问,买家应该小心一些,如此等等。不过,我们所说的是心里珍藏的东西。”
老板,你不想强迫我就范,对吧?
“完全看你自己啦,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估价。你了解棒球,是球迷。我希望把这个东西交到球迷手里。”曼克斯说。
他觉得自己的注视转开了,转向自己的内心,觉得心里一阵紧张。
查理。查理突然变得果断了。你瞧,提到钱让他显得平静。可是,查理猛地站起来,身体贴着墙壁,动手掏衣服口袋,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曼克斯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查理在两三个衣服口袋里搜寻一阵,掏出一把纸币,展开一张五美元,然后是一张一美元。曼克斯看着队伍中打盹的人。夜色渐渐浓重,有的在寒风中冒着热气,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做梦。
最后,掏出了这么多钱:一张十美元,两张五美元,又是一张十美元,两张一美元,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两个五分硬币,一个很小的一角硬币。
这时,那孩子从睡袋里伸出脑袋。
查理说:“我只有这么多钱,希望你全部拿去,包括硬币。希望你把硬币也拿去,我有买票的钱。”他拍了一下胸脯。“车钥匙在这里。”他拍了一下大腿。“我希望你把我身上的每个硬币都拿走,一个也不剩。”
曼克斯觉得不错。他在清点数目的过程中,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不颤动。他觉得,这么多钱,足够去买自己从公寓杂品储藏室拿走的那些雪铲了。还会剩下不少的,真的,会剩下许多的。
那个怒气冲冲的小脑袋从睡袋中伸出来。
“我现在很想回家了。”查克说。
曼克斯收了钱,舔了舔拇指,给那孩子数起来,嘴里对孩子嘟哝着什么,感觉不错,心里偷着乐。
查理说:“给自己买了一件伟大比赛的纪念品,应该喝一杯,老小伙儿。”
他们传递着酒瓶。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那个凌晨,这看来是唯一引起查克注意的场景——两个男人拿着瓶子,狂饮烈酒。
两人张开嘴巴,呼出热腾腾的酒气,眼睛鼓鼓的,两颊粉红,声音中一半叹息,一半呻吟。
查理浓密的眉毛皱起来。
“现在,这球属于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曼克斯再次抓起酒瓶。
“显摆一把,让你的朋友和邻居们看一看。然后,把它放在玻璃盒子里,保存起来,与漂亮的盘子搁在一起。你看见了街道上疯狂的人群吧,那场面超过了我见过的任何战争。”
曼克斯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意思。肚里的爱尔兰威士忌开始说话了。他看见查理这时感觉稍稍有些失落。也许,查理已经从将信将疑的阶段转入完全不信的阶段,觉得上当了,当了一回傻瓜。一个街道上的混混给他讲了一个破绽百出的故事,骗走了他辛苦赚得的工资。那样的故事让查理觉得无法跟朋友提及。
就像人们所说的,买家应该小心。
曼克斯搜索枯肠,想找那个表示将来会增加价值的字眼。不过,爱尔兰威士忌现在不仅在说话,而且还代替了他的思考。不管怎样说,在这样时候鼓励查理可能不太合适,反而显得虚假,对吧?
两人看着对方,查尔斯拥有棒球和酒瓶,曼克斯口袋里装着钱。行了。这是一个偶然事件,一旦交易完成,情绪急转直下。完全正常。那个男孩现在已经进入梦乡,露出半个脸蛋。曼克斯很想知道他将来是否会回忆这段经历?这段经历是否已经成为他梦境的一个部分,一个在夜色之中蹲伏的男人形象是否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查尔斯看着曼克斯,笑了起来,心情有些复杂,夹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感。
后来,两人握了握手,默默无言。曼克斯站起来,离开查尔斯,觉得小腿微微作痛,左手一阵剧痛。那是在人行道上拖曳燃烧的油桶时被烫伤的。回家以后,在上面敷一点黄油吧。
他走过驼背的身体,走过抱作一团的身体,走过有人做饭之后留下的烟雾缭绕的烤炉。他走过骑着那匹骏马的警察,踏上归程,上了大桥,朝百老汇走去。也许,在东方的天际上,已经出现了一线微弱的亮光。
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念头,接着冒出了许多念头,全都受到酒精的影响,显得模糊不清。不过他意识到,没有必要站在街道下面空无一人的地铁站台上等候火车。
他沿着百老汇大街朝前走,心里开始怀疑。那个男人为什么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给了他?没有必要支付硬币。也许,正如那个伙计所说的,那是发自内心的做法,希望倾其所有,甚至不惜脱下穿在身上的衬衣。也许,这是两个男人达成的一项诚实交易,其中的一个把它变成了一种施舍之举。
他慢慢走着,希望一直走下去,但是不必很快回家。他得把这件事情考虑清楚:尽管他仍是一家之主,但是棒球属于他的家人,他怎么有权用它换钱呢?
家庭贫穷让他深感愧疚。弄到一点现金,内疚感却更加强烈。
他在一条小巷里肆无忌惮地小便。
他想到,他可以搭乘一辆灰狗大巴离开这里,坐着印着瘦狗图案的大巴,驶向美好的远方。他自己的儿子们有时候就采用了这种方式,他们的眼睛带着不满的神情。
他要为科特尔写那封信,为儿子的逃学行为寻找借口,谎称儿子高烧102度。
让那孩子感觉好一些。
他还想到,他快到那个街头传道者站立的拐角了。那人昨晚或者昨夜早些时候站在那里说教。后来,他意识到不对,他糊涂了,那地方在北面,离这里还有十个街区。后来,他忘记了这一点,环顾四周,寻觅那个人的身影。当然,那个人不见了,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了。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角落。街道上人车稀少,偶尔有一辆或者两辆汽车经过。那些车从黑暗中冒出来,车里坐着神秘的驾车人,仿佛是夜里巡游的昆虫。
三十二美元纸币,还有一些硬币。
他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令他觉得痛苦的背叛感,脑子里乱哄哄的,引诱他想入非非。那个棒球肯定会增值,对,就是增值这个词。相比之下,自己手里的现金会越来越少。
曼克斯路过一个个门洞,寻找那个传道者的身影,希望把钱给他。把这钱处理了。他希望把钱塞进老人的衣服里,尽快把它处理了。把钱送给对这样的东西抱有科学兴趣的人。
废话,伙计。
钱是他自己的,他会拿着它。坐上一辆大巴,到某个地方去。或者,在同一条破烂街道上找一个房间,距家只有一英里。找一个女人,她在扫视房间时会看他一眼。
他又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他走着,希望走下去,脑子里想着那封信的措词。
昨天,我儿子没有上学,敬请谅解。
他听见,在街道的某个拐角,一辆垃圾车发出轰鸣,隆隆驶过。汽车飞驰而过,火车在街道下面飞跑。他却是漫步街头的灵魂。
老查尔斯应该偷着乐,让老曼克斯上当。查理会告诉儿子,我们骗了那个傻瓜。
扁平造型,方便放在衣服口袋里,盖子用链子系着。
他进入他家所住的街道,路过修鞋店和美容学校。
触摸了滚烫金属的那只手依然疼痛。
他走到他家的公寓楼时,天空开始发白。他走进去,开始上楼梯,每挪一步需要一年时间。这就是曼克斯的感觉,直到他满八十岁时,才能走到他家的那一层楼。他进了门,蹑手蹑脚,两眼睁大,悄声无息,慢慢穿过厨房。
卧室里的闹钟响了起来。
他坐在厨房备餐台,静静等候。她出了卧室,身上穿着睡衣,脚下穿着拖鞋,艾薇,他的妻子。她看见他没有睡觉,于是慢慢打量他。
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需要抹一点黄油。”
“已经起泡了,我不喜欢看到这样子。”
“只是表皮烫伤。”
“这个选举之夜?我以为选举之夜会点燃篝火。我不喜欢看到这样子。”
“你去吧,去穿衣服。我自己来弄。”
“你不能抹黄油。那是老年人胡说的,”她说,“那样弄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她把水果从装水果的大碗里拿出来,盛上冷水,从冰箱里取出制冰盘。
“如果这不见效,送你去看急诊吧。”
“我不需要什么急诊。”
她把十多个冰块放进冷水里,坐在他身边,把他的手放进冰水里,仔细打量着他。如果她有什么问题,她留着,过些时候慢慢问。
也许疼痛减轻了,也许没有。水很凉,他只感觉到冷。他试图把手从碗里抽出来,可是艾薇的手紧紧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出来。曼克斯把头转向一边,非常疲惫,无法把手挣脱出来。
“如果是刚刚烫伤的,这个方法有效,”她说,“如果不是新伤,我们得去看急诊,让大夫决定如何处理。”
“我说了我不需要什么急诊。”
她把他的手摁在冰水里,他们这样坐了一阵。后来,她站起来,穿上衣服,出去上班。曼克斯待在厨房备餐台前,望着泡在水里的手,等着儿子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