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0月18日

玛丽安·鲍曼正在和母亲聊天。她们在母亲的住宅——她父母的住宅——的房间里。她在这里长大成人,大多数房间、小桌上的花瓶、白色的花束,到处都弥漫着婴儿的气息。也不知什么原因,她母亲喜欢这种白花,不用任何装饰,随意把它们插在花瓶里,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大束大束地放在一起。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这个位于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的院子里,榆树叶子已经变黄,红橡树耀眼闪亮。街道上,学生们疯狂奔跑。

“这么说,你一直保守秘密。”

“他不是什么秘密呀。”玛丽安说。

“你认识他这么久了,我现在才听你说起。这就是秘密。”

“从技术上说,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

“现在呢?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母亲先笑起来,女儿也笑了。

“从非技术角度看,”玛丽安说,“他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什么可说的,就这样。”

“总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聊一聊吧。我怎么看这种关系?我觉得,你很不确定。你有一种倾向,一直都有,做事总是带着疑虑。原因是——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确切原因。”

他们现在可以更为清晰地听到声音是从米夫林街传来的——那些尖顶房屋的窗户上摆放着立体声喇叭。

“我不确定。我真的表达了疑虑吗?”

“真的。非常清楚,我肯定注意到了。非常清楚,你希望我和这个男人发生争吵。”

“不可思议。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不是,肯定不是。”玛丽安委婉地说。

“你无法让你自己和他发生争吵。你希望我替你做。”

“你感觉到所有的问题,几乎所有。”

“不是什么几乎。事情是明摆着的,非常清楚。”

“你和他发生争吵,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是不是应该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把我从更糟糕的命运中挽救出来?”

“当然不用。你说话向着他,你支持他。”

“她支持她的男人。你呢?实际上,我几乎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情,你却从只言片语中想出了这么一大堆话来。”

“如果你告诉我我是错的,”她母亲说,“我会尽量相信你的话。”

母亲把脸转向窗户,露出了一丝愠怒。学生们在街道上奔跑,有的人可能在扔砖块,有的人开始放火。有人用电扩音器讲话,那声音与立体声喇叭发出的音乐混在一起。

“他们处于人们所说的骚乱季之中。”

“我以前是否想过,”玛丽安说,“芝加哥显得安宁,美好?”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骚乱季。也许,这只是在这个街区举行的一场聚会,警察试图加以控制。不过,不,不是这么一回事。街区聚会是在春天里举行的。”

“如果你让他们停止吵闹,我可以回来和你一起过感恩节。”

母亲问:“他是有妇之夫?”

母亲立刻感到懊悔。玛丽安在母亲嘴角上看到了自责的表示。没错,这是罕见的失误,大大降低了她刚才表达的意见的权威性,是她完全没有认真考虑过的。一个失误,一个策略性错误,她脸色发白。首先,如果他有妻子,为什么玛丽安提到他时没有说明呢?其次,玛丽安为什么要聊到他呢?

“没有,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我知道这一点。”母亲说。

玛丽安上了楼,感觉好了一些。她喜欢自己的房间。她喜欢回来的原因是,这里的街道很安静,至少在理论上如此。这里的住宅都有装着纱窗的阳光门廊,这里有长满榆树的广场和大学建筑。她的房间在这里,为她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朴实无华,整洁明亮。在她的眼里,这个房间具有特殊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包含着家这个概念的主要意义。

她开始为返程整理行李,把冬季需要的一些东西从柜子里取出来,后来停下片刻,顺手打开收音机。她找到WIBA电台,收听自己想听的节目,希望知道街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街道上的噪音越来越大,惹人恼怒,所以她想要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

不用现在就收拾行李,不过她已经这样做了。家是让你安心返回的地方,家也是你急于离开的地方。有一位诗人如是说,或者玛丽安的父亲是这样解释那位诗人的诗句的。

她在芝加哥有一份她不喜欢的工作。其实,她并不讨厌那份工作。她采取了不满意的态度,因为这样似乎是她应有的态度。她二十五岁,觉得整天在一家中介公司默默无闻地工作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份工作还是不错的,迫使她接受约束,认真做事,变得勤奋。不管怎样说,她目前还没有另寻出路的打算。

收音机里说:反对陶氏日、反对陶氏日、反对陶氏日、反对陶氏日。

她翻寻梳妆台,发现了两件可以穿的旧毛衣,还有一些外观显得滑稽、愚蠢的针织绒线帽。

在她的房间里,梳妆台是值得人再看一眼的家具。它超越了个人意义,用橡木制作,有一面已被磨损的大镜子,用铰链连接,装在造型漂亮、带有三叶形图案的框架上。

收音机里说: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

她逐渐明白,从她收听的电台里,发出了街道上的某些噪音,发出了学生们放在自家窗台上的那些喇叭里播送的音乐和说话声。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侧耳倾听。

收音机里说,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

她逐渐明白,在全国各地的大学校园里,这一周是越南周。在麦迪逊市,这一天是反对陶氏日,对陶氏化学公司表示抗议。该公司在校园里积极招募员工,其产品包括一种经过改进的新型汽油胶化剂,所带的聚苯乙烯添加剂可以使胶状物更牢固地粘附在人的皮肤上。

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

她心里说,原来如此。听外面的动静,好像那些学生们正在撕烂校园。在这天早些时候,越共的旗子在林登街上飘扬,学生们戴着面具,在贝斯康姆山与警察对垒。这情景看起来像是什么呢?

电台里播送着关于反对陶氏日的新闻报道,似乎加入了现场活动。

收音机里说: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

看来,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改变了原来预想的情景的规则。

她逐渐明白,收音机里形成了一种听觉蒙太奇,枪声、尖叫声、警笛声、报警器发出的声音、插播的新闻公告响成一片,有的是真实的,有的可能不是。这种模拟的骚乱让街道上的骚乱——如果那真是骚乱的话——得到放大,强化了它的效果。

她发现了那件本以为五年前已在湖畔弄丢——大家都说,你怎么会把外套弄丢呢?——的旧外套。

收音机里说,取下你的腰带,套在手腕上。

前一天晚上,她母亲把猪腰端上餐桌,父亲嘴里咕哝着:“猪身上割下来的。”不知何故,尽管玛丽安发笑时,他也笑了,笑声中带着些许痛苦。不过,他咕哝的目的并不是要搞笑。

收音机里说,即将播送一条爆炸性新闻。

她晚上本该去上学,去学习关于股票、公债、信用债券的知识,学习如何使用其他致富手段,学习如何利用财富赚取更多财富。可是,她没有去。她当时认为自己并不需要外界力量来平衡内心倾向。

她想给尼克打电话,然而却知道他不会在办公室。

收音机里传来事先录制的枪声、汽车相撞的声音以及老战争电影中勇敢角色之间的对白。

她母亲说她不负责任,漠不关心,认为她没有抱负。

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

她听着周围的声音。这件事情发生在眼前,不过她不时调到其他电台,让自己的思绪游荡,将其作为一种自我防卫方式。周围的响动没完没了,让她产生听觉疲劳,让她心生厌倦,希望转到其他电台。

她收拾行李,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即使他不在办公室,她也可以给他打电话,让学校办公室某个聪敏伶俐、性感迷人的工作人员转达她的口信。他肯定不喜欢她这样做,不过她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

ANFO(硝酸铵油)是首字母缩略词,好像是ammonium nitrate(硝酸铵)和fuel oil(燃料油)这几个单词中的第一个字母组合而成的。

她把毛衣放进梳妆台。如果她觉得自己需要它,如果她将来没有改变对他俩关系的可行性——她正在考虑这一点——的看法,她在感恩节时再来取。

收音机里说,如果去掉Kafka(卡夫卡)这个名字中的f,就变成了kaka(卡卡)。对,我们讨论的话题是废品,我们讨论的话题是肥料,我们讨论的话题是废品和武器,我们讨论的话题是硝酸铵油,这种炸弹最初出现在饲养在农庄里的猪猡的屁眼里。

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猪猡。

她从衣箱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接着,她打开窗户,点燃一支香烟。噪音灌入她的耳朵——警察使用电扩音器说话的声音、播送的新闻公告、摇滚音乐。她关掉收音机,坐在窗前吸烟。

这天早些时候,在巴布科克路上,她看到了一辆涂得花花绿绿的大众牌甲壳虫汽车,里面的人脸上涂抹了颜色。

她坐在那里,把烟雾吐向窗外。据说,她母亲对香烟过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想看到玛丽安抽烟。街道上的人从腰里取下皮带,缠在手腕上。

在商业大厦104房间里,一个来自陶氏化学公司的招聘人员正在与一名应试者交谈。他被困在那里,听到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觉得有人在放鞭炮。

在政府街下段,垃圾燃烧起来。

社会上流传着关于终点戏剧社的谣传,那个剧团的人不愿听从有关当局的意见。在米夫林街,一个学生站在二楼门廊上,看见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排成两行,沿着街道行进。她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位置。

在图书馆购物中心,旧金山笑剧团成员——如果确实是那批人的话——戴着白色面具,手里拿着排箫,穿着卖艺人服装,不时在警察中间出现。他们头戴鸭舌帽,使用维多利亚中期的语言,说话声音古怪,完全不合时宜。在这场冲突中,这一帮男女出现在警察一侧,模仿警察的动作。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做法是一种自杀,最后被悉数拖到一辆面包车前,遭到警察毒打。

各个地方的人围在收音机旁,聆听播出的内容,其中有时是真实情况,有时是经过处理的事先表演。发言的人铿锵有力。一个女人朗读着陶氏化学公司产品包装盒上的文字,声音轻柔,非常性感。

警察开始发射催泪弹,学生们随即朝烟雾冲去。也许,这出于某种好奇,带有嬉戏喧闹性质。也许,这种毒气带有一种苹果花的香味,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是当时正在越南使用的一种速效化学制剂。

寻常知识,非常化学。这就是陶氏化学公司使用的简短广告词。在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用非常温柔、不乏性感的声音,反复地朗读着这八个字。

陶氏化学公司本来计划在三幢大楼里进行访谈。可是,静坐示威在商业大厦中进行。那个招聘人员被困在那里。一个汉堡放在一个白色纸袋中,正在慢慢变凉。

两队警察组成了一个楔子阵形。

他问那个潜在的新员工:“那么,请你告诉我,从现在到毕业那一天,你准备干些什么呢?”

那个年轻人说:“在外边,有人捉到了一只活老鼠。”

“依我所见,我们还是谈一谈这个问题吧,”招聘人员说,“其实,这是为了我们内心的宁静。”

也许,那些人冲向催泪瓦斯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自己提出的论据具有道德力量,可以中和那些化学物质产生的效果。

本来,旧金山笑剧团的成员不应该出现在图书馆购物中心。这事让人觉得蹊跷。

外围团体的成员有的开始放火,有的砸碎窗户。那些规模不大的组织使用类似玛德维尔九世这样的名称。那些人脸上的面具用加了小苏打的蛋白浸泡过——民间有人相信,这两种东西可用来对付催泪瓦斯。

催泪弹落在巴斯科姆大厅前宽大的草坪上,一股股白色烟雾冒了出来。这时,学生们情绪激烈,开始朝相反方向奔跑,黑压压的一片,有的用杯子或者手帕捂着嘴巴,有的在头戴钢盔的警察和越来越浓的烟雾之间漫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烟雾滚滚,漫向大厅正面的立柱。一名男子站在那里,将一把吉他横放在头上,借着路灯发出的亮光,看着眼前的情景。

这时,收音机里的那个女人重复着杜邦公司的简短广告词。在化学的帮助下……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那个女人喜欢这个句子中间出现的停顿,在停顿时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在停顿之前,她的声音急切,非常激动。接着,她停下来,慢慢地呻吟,最后重复了那句简短的广告词,倦怠无力,唉声叹气。接着,她从头再来一遍。

旧金山笑剧团本来应该去经典化学公司。这事让人觉得蹊跷。他们应该在经典化学公司门口,一边分发教字122号文件的复印件,一边高喊:教字122号文件授权使用武力镇压学生。这事让人觉得蹊跷的原因是,这意味着,图书馆购物中心的那些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肯定是终点戏剧社的成员。他们是带有传奇色彩的派别团体,甚至其名字也让人心生猜想。或者说,这个团体的名称反映了一个侧面,显示它带有边缘性质的存在状态。

到处都是摇滚音乐的声音。在校园建筑和附近街道上,喇叭摆放在建筑物的窗户上,发出的响声四处回荡。

后来,警察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强硬,挥动警棍,大打出手。他们有的擅自行动,有的违令行动,显然情绪激动,失去了节制。

那名招聘人员和那个学生等候救援。两人聊起了学校开设的课程,聊起了教授们的情况。这时,一批外围团体的成员冲进了大楼,手里拿着樱桃爆竹。它们的长度与烟斗相仿,大小如一号电池,是威力不小的自制炸弹。

电台里的新闻报道说,林登·约翰逊遭到不知名的团体绑架,被人挂在直升飞机上,浑身一丝不挂,脑袋朝下,迎着微风,在位于麦迪逊市的灵长类动物实验室上空悬荡。

电台新闻报道称,你可以自己制造汽油胶化剂,方式是将一份乔伊牌洗涤剂与两份苯或者一份汽油混合起来,用力摇匀。

那辆闪着荧光的大众牌汽车穿过街道。玛丽安关闭窗户,打开收音机,走到卫生间,把烟头扔进抽水马桶。

她开始意识到,某人或者某个团体接管了电台。那天晚些时候,一个男子朗读说明,讲授如何利用化学品制造炸弹。首先,可以在农资商店购买氮肥。氮肥价格低廉,有的商店袋装出售,有的商店散装出售。然后,将燃油加入氮肥中,可以使用雷管将这两种东西的混合物引爆。

出现了一阵静电声音,接着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电台恢复了正常播送。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个人的声音吟诵着礼拜仪式的词句,其中有一名神父反复朗诵一个句子,两名祭童发出固定的回应。

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

在化学的帮助下。

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

在化学的帮助下。

更好产品创造更佳生活。

在化学的帮助下。

她关掉收音机。

后来,她父亲回来了,母亲走了过来。他们三人坐下,开始用晚餐。低音吉他摆在旁边,散发着婴儿的气息。父亲问:“他是干什么的?”

玛丽安觉得父亲的提问有些滑稽;或许,她父亲也稍有同感。她能怎么回答呢?她可以解释,他现在没有工作。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解释清楚。不过,就他的职业而言,她只能说他是英语教师,在亚利桑那州的一所中学任教。然而,他告诉她的情况不多,所以她也无法深谈下去。

母亲谈到那些参加示威的学生的情况。有的人骨头被打断了,有的头部负伤,有的遭到警棍击打,有的吸入了催泪瓦斯,有的鲜血长流。

父亲说:“你们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是说那些受伤的学生。你们知道我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吗?我希望他们得到公平对待。这就是像中国某个村庄里墙上的一只苍蝇,生命和死亡完全没有得到尊重。我很关心他们。”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那样的表情没人愿意看到。

“我觉得,这就是说你不可能成为佛教徒。如果我的理解是正确的,佛教徒——”母亲说了半截句子,让她的思绪飘向天花板。

那天晚上,玛丽安在自己的房间里,拨通了尼克的电话,把当天的见闻告诉他。她离开了示威活动现场,所以也没有谈及详情。她感到空虚,苦闷,虚弱,不愿意让自己受到干扰。

后来,她告诉他,她希望结婚。她希望结婚,和他在一起,住在任何地方,住在他选择的任何地方都行。不要孩子,不要朋友,绝不与她父母一起吃饭。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出现一阵沉默。她无法解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电话中出现的沉默显得恐怖,深奥,有时候使人不安,难以解读。你看不见他眼睛里露出的温柔,甚至看不见他思考时投向侧面的目光。除了存在于你与他之间的深不可测的距离之外,这种沉默中空无一物。

两人结束了谈话,电话戛然而止,令人尴尬。她非常生气,生他的气,生她自己的气,主要是生她自己的气。她下定决心,回去干那份单调的工作,去干那份干净、完美的工作,改造自己,让自己进入更加紧凑的生活状态。

她打开窗户,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那里,把烟雾吐入凉爽的夜空。

1953年2月6日

他母亲不愿意看到他在街道拐角玩纸牌,甚至与天主教教会学校的那帮男童们一起也不行。她在等待,看着他上了楼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他坐在食品杂货商店门口那个只有一步的阶梯上玩纸牌,石头冰凉。他可以记住从庄家手里发出的纸牌,想要什么人头牌就来什么牌,每张得半分,所以赢多输少。赌注不大,每局几分钱。可是,她告诉他不要再玩了。

不过,在她告诉他之前,他常常坐在寒风里,心里默默记住从庄家手里发出的纸牌,小心翼翼地下注。当他得到七点半——那是你可以得到的最高点数——时,他翻开自己手中的暗牌,嘴里说:“赢了。”

然而,夜色降临之后,他只得停下来,到肉店去,取回母亲当天购买的羊排。

现在,尼克去了纽约州北部,屠夫对他的态度好了一些。屠夫问他多大了,是否有力气把肉拿上楼去。马特回答说,十三岁,快满十三岁了。屠夫说,行。

屠夫说,因为他记性不好,需要有人告诉他上楼是什么感觉。尼克过去取肉时,屠夫曾经对尼克说了同样的话,大致不差。马特听到后感觉不错,闻到了锯木屑和鲜血的气味。

回家路上,一个女人从面包店里出来,伸出手来,拧了一下马特的脖子。那动作充满感情,就像转动钥匙。她要他向他母亲问好。

他到了他家所在的街道,看见那帮孩子依然在黑暗中玩纸牌。他下棋时,其中有人曾经嘲笑他。也许,这是因为他没有父亲吧。他觉得,天气这么冷,羊肉是不会坏的,于是坐下来,玩了两局,记住已经出现的牌张。

后来,他上了楼。她告诉他,她不愿看到他参与赌博,哪怕输赢仅仅几分钱也不行。她说,赌博不好,可能导致其他不良行为,交上不良朋友。她告诉他,她不愿当着其他孩子的面指摘他,不管他们是不是天主教会学校的孩子。他站在那里,两手捧着母亲买的羊肉。

只有母子两人在场,他愿意听她的话。尼基离开了家,他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不过,总是有些孩子在门阶上或者在街道拐角处玩纸牌。他无法确定当他们叫他参与时,他是否会拒绝。这并不是因为他可以记牌,不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哥哥犯了事,离家去了纽约州北部,他成了了不起的角色,住在附近街区的男孩子们希望认识他。

所以,他觉得,自己两手抱着羊排,不听她的话可能不行。

1969年12月1日

不用词首字母缩略词,你是无法进行战斗的。根据路易斯·T.巴基的说法,这是现代战争中的一个事实。

这类经过压缩的词汇源于何处呢?

它们源于鲜为人知的科学发展层面,源于身处计算机世界的技术人员和弹头研发人员。那些人戴着装有厚厚镜片的眼镜,研究的系统结构非常复杂,随之出现的词汇排列必须经过细化处理,重新组合,显得非常时髦,雅致,简明扼要。

可是,词首字母缩略词也可以来自普通的人,至少偶尔如此,对吧?看一看老路易斯吧。他被捆在面朝机尾的弹射椅上,位于机身前部的下层,两眼盯着备忘录,逐项进行核对。在世界各地的基地里,相关人员已经进入警戒状态,等着拉响战斗报警器。值班人员安装好军械,给发动机注满油料。这些人对武器系统了如指掌,精心维护,随时准备起飞。这让他们使用的词首字母缩略词带有某种令人感到恐惧的性质。

所以,这架B-52高空轰炸机现在停在外面的坡道上。它的机身庞大,机翼展开,很快就会升空,包括路易斯在内的六名机组人员随时待命。在整个司令部服务的数万人管它叫BUFF,意思是丑陋的大肥婆。

在座舱里,飞行员和副飞行员再次对表。机组人员各就各位,一一完成数以百计的标准操作步骤,炮手在机舱后部的尾翼活动炮塔内自由晃动,负责EW(电子战)的军官将身体挤入上层机舱后部的小隔间里。在机舱下层灯光昏暗的小隔间里,路易斯·巴基打了一个哈欠,两眼望着仪表板、开关和监视器。这些东西几乎把他包围起来,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个由航空电子术语垄断的环境。他用肘部轻轻一推紧挨着他坐着的领航员。

“查克曼,我觉得,自己今天很想和女人上床。”

“都什么时候了,你脑袋里还有这样的念头?”

“我根本没有想,它们是自动冒出来的。”

“我俩身上捆着安全带,挤在这小旮旯里,可你心里还想这事呢。”

“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根本不用思考。真他妈的妙。”

“不算情况汇报所用的时间,我们得在这里待十二个小时,路易斯。”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啊?”

“控制这种念头吧。”

“控制这种念头吧,”路易斯说,“把它放在次要位置上。”

“完全正确。”

“我们首先得轰炸他们。”

无论首字母缩略词显得多么生硬,飞行舱窗户下面的那一幅机头艺术画堪称漂亮。一位身材高挑的长腿金发女郎,拉拉队员那种类型的,穿着轻薄的裙子和露背背心,两只手放在屁股上,两腿分开,脸上露出天真的神情。她希望显得性感,可是却不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否能行,很有邻家女孩的味道。她的名字写在38这个表示战斗任务编号的数字上方。

长腿美女萨莉。

飞行员将飞机滑行到跑道上,塔台发出了起飞指令。

飞行员说:“五、四、三。”

飞行员将油门推到最大位置。

飞行员说:“一、〇、起飞。”

飞机轰鸣,经过表示跑道七千英尺位置的标识7,飞行员开口说话,声音受到机身巨大震动的影响,让他觉得牙齿快要掉下来了。这个BUFF体重几乎接近五十万磅,正在费力地让自己从长满青草的沼泽地里升起来。飞行员说:“操作完成。”

黑色机身准备上升,仿佛是迷雾形成的幽灵,长长的机翼下垂,机动襟翼展开,轮子脱离地面。接着,飞机开始加速,喷出浓浓的黑烟,轰鸣声震耳欲聋,震撼着那片低洼的沼泽地。

在小隔间里,领航小查尔斯·温赖特——人称查克——继续监视着仪表、开关和插头。那些显示器一组一组的排列起来,固定在他的前面、上方和一侧,就是雷达控制投弹手路易斯·巴基没有使用的那一侧。

查克一边扫视开关,一边骚扰他的朋友,鼓励他和一个与教会关系密切的女人结婚。

“不要拿我开涮吧,”路易斯说,“我既不需要妻子,也不需要教会。你才需要这些东西。”

“路易斯,我已经结过婚了。”

“哪个女人你心里不暗暗欣赏呢?”

“我得捱过这个令人尴尬的阶段。我正在想法了解一些事情。”查克说。

自从在格陵兰岛基地认识之后,他们两人一直是机组搭档,曾经飞越过北极圈上露出海市蜃楼的天空,飞越过速度高达五十海里的强风。相比之下,他们现在的飞行任务出奇平静,或者说处于另外一个现实层面上,非常容易控制,仿佛置身于电影之中的场景。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人,”路易斯说,“你需要一个愿意接受你的风流艳史的女人。你需要把这样的东西强加给某个天真无邪的女人。你想要的人年轻,迷人,生来就能理解你的心思,就像画在这架飞机机头上的那个甜东西。”

路易斯说甜东西这三个字时使用了表示轻蔑的黑人腔调。路易斯是一个说话轻蔑的黑人,他的口气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惊讶。甜东西。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查克需要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你听一听他讲述当年在内华达州进行核试验的经历,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多年以来,这样的故事他讲述了许多次,在格陵兰岛荒凉的军营中讲,在古斯湾讲,在美国本土上若干偏僻的战略空军指挥部基地里也讲。

“我觉得你不应该嘲笑。”

“嘲笑。这样做不错,”路易斯说,“给你说实话吧,我宁愿嘲笑她,也不愿和她上床。我觉得,她太瘦了,不合我的口味。而且,她名不副实。”

“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需要教育你们这帮孩子,我已经厌倦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呀,路易斯?为什么名不副实呢?”

“《长腿美女萨莉》。”

“有一首歌曲就是这个名字。”

“苍天在上,他至少知道这一点。”

“你以为我不知道小理查德和他那嗷嗷嗷的声音?”

“这个小子并非不可救药,”路易斯说,“不过,问题在于——”

“我曾经把他的唱片藏起来,不让我父母看到。噢,甜心,噢,甜心。我那时只有十三岁。”

“这个老黑人深受感动,查克。不过,我想说的问题是,那首歌里的长腿美女萨莉和他们在机头上画的这个长腿美女萨莉不是一码事,不是同一类女人。”

“干吗不是呢?仔细看一看吧。她两手柔长,她身材高挑,她两腿修长。我觉得,她的模样就像她的名字,应该是萨莉。噢,我们今天晚上有好玩的了。”

“今天晚上有好玩的了。你说得完全正确,”路易斯说,“遗憾的是,小理查德那首歌里的萨莉不会出现在汽车里,不会出现在汽车电影院,不会和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接吻。”

“干吗不呢?”查克问。

“因为她是黑人,她名声不好。”

查克仔细查看雷达显示屏,飞机越过海面和热带环状珊瑚礁,距离超过了两千英里。他把航线录入电脑。

“你说她是黑人,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首歌有一段情节,它被咿咿呀呀的调情过程掩盖了。”

“这首歌可能流传了十三四五年了吧?”

“差不多吧。”路易斯说。

“这么多年来,我并不知道有谁站出来说歌曲主角的肤色有什么问题。你说呢?”

在内部通话系统中,飞行员以闲聊的口气说:“我很想知道下面是不是马尼拉?看起来真漂亮,内弗。”

对待在下层没有窗户的两个机组成员来说,这是一种缺乏幽默的攻击。他们两人不仅无法看到美景,而且所坐的位置脸朝后。他俩不仅朝后坐着,而且在飞机遭到敌方SAM(地对空导弹)攻击时,将会被迫弹射出去。

又是一个用来杀人的邪恶的首字母缩略词。

“飞行员,内弗明白。”查克说。

他对雷达显示屏进行微调,请求飞机微微转弯,让实际航线与他已经计划好的航线重合。

接着,他说:“路易斯,外面画着这个姑娘是我们的幸运之神。我们大概执行了四十次任务,没有出现一次重大事故。不要辜负了她的良好愿望。她是长腿美女萨莉,是独一无二的。”

路易斯焦虑不安时,会使用带着断音的顺口溜,声音过度延长,带着发怒的假声,用熟练的音高串联起来。

“那首歌的意思,你知道吗?这个女人在一条背街上。叔叔老约翰和她在一起。她动作迅速,他需要的她都会。啊,宝贝,噢,宝贝。今天晚上我们玩个够。”

他们在南中国海上空,高度五万英尺,以三架飞机为一个编队。他们把一个编队称为一组,今天升空的一共有十五组,每一组携带三百个炸弹,投弹形成的毁灭区被称为沙箱。从一个方面说,与路易斯的一席谈话让他在深感悲伤的同时觉得怪诞;从另外一个方面说,他的朋友对机头上画着那个女人的态度也让他深受伤害。

“这首歌是密西西比州阿帕鲁莎市的一位黑人女作曲家创作的。理查德稍稍加以润色。兄弟,我可以保证,我们所说的这个萨莉绝对不是什么皮包骨头的金发女郎,绝对不会在汽车后座上噘唇示吻。她是娱乐界中品味很高的人物。”

深感悲伤,深受伤害。查克的思绪飘向格陵兰岛,那个他以前驻扎的地方。那里是抚平婚姻破裂造成的创伤的好地方,他内心深处的不满火焰在冰冷的寒雾中渐渐熄灭。那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天空乳白,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无线电信号受到干扰,物体没有影子,指南针和雷达显示屏图像怪异。还有那架运送裸体女郎的BUFF,它坠落在大冰原上。在那里,眼睛看到的东西出现反常现象,思维出现反常现象,系统本身出现反常现象。那一段经历让他体验到某种较高层次的嬉皮士意识的幻影。或者说,格陵兰岛也许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战争游戏,某个防御研究机构人员坐在温暖的房间进行操控,身边摆放着淡褐色咖啡和羊角面包。

路易斯使用投弹专用术语和飞行员交谈。这肯定意味着查克现在应该注意了。

离婚一次,被学校开除两次,辍学一次,离家出走多次,因为小偷小摸被控告三次,因为服用巴比妥酸盐过量急诊一次,尝试割腕自杀一次,在酒吧门口人行道上呕吐多次。多亏老爸那些具有影响力的朋友帮忙,在档案上抹去了商店偷窃的案底。

“不管怎样说,小理查德主要是为白人服务的。”他向路易斯咕哝道。

“不过,长腿美女萨莉是黑人。所以,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他的了不起的已故老爸。老爸死了以后,他觉得老爸其实并不是什么坏蛋。不过,他在世时却不是如此,毫无意义地指手划脚,根本没有什么权威。查克曾经怀疑那个男人的身体里没心没肺。不,他不会因为出了那些问题而责怪自己的父母。查克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的生活非常痛苦了。然而,每当他回忆父亲,总会觉得遗憾,他失去了父亲希望保留的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件东西。这就是父亲送给他的那个棒球,当时作为一件信托之物,一件礼物,一种表示和解的东西,一种急切的爱意形式,一种精神上的传承。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失去那个棒球。也许,他妻子在分手时抢走了那个棒球。也许,他无意中把它当作垃圾扔出了家门。

那是令人心烦意乱的事件之一,那样的事件似乎标示了这个时代的内在本质。

路易斯坐在工作台前,身边摆着尿壶和暖瓶,两眼注视着投弹控制仪表板和投弹数据指标仪,随时准备投掷炸弹。这里有你在空中执行任务时需要的一切必备之物。

路易斯说:“飞行员,这是疯狂炸弹。我将采用快速投弹方式,一百二十秒钟之内投弹。”

对查克而言,博比·汤姆森和拉尔夫·布兰卡毫无意义,是自己动荡不安的童年生活留下的模糊不清的名字。与之类似,对那个棒球本身的记忆,对那场棒球比赛之夜的记忆,也显得模糊不清,飘乎不定,暗淡依稀。

路易斯打了一个哈欠,泪眼迷糊,继续通话。

“飞行员,就在3度方位,稳住。弹仓门开启。核对。六十秒钟之内投弹。”

作战任务没完没了,投掷的炸弹种类五花八门,无法区分。查克以前曾经喜欢执行这类轰炸任务,现在却兴趣全无。他曾经带着心怀不满的快意,带着尖刻的施虐狂式心态,冲着飞机下面的大地,冲着在那里居住的人,发泄自己生活中的积怨。他曾经感到骄傲,庆幸自己参加战斗,和其他轰炸机一起,投掷了数百万吨炸弹。炸弹倾泻而出,既落在NVA(北越正规军)头上,也落在ARVN(南越国防军)头上。原因很简单,如果交战双方的军队穿着非常类似,如果表示双方的首字母缩略词包含相同的英文字母,你必须两方都炸,才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炸弹也投向越共分子、越盟分子、法国人、老挝人、柬埔寨人、老挝共产党人、红色高棉人、越南中部的山民、洪族人、道教徒、佛教徒、和尚、尼姑、种稻的农民、养猪的农民、示威游行的学生、反对战争的抗议者、鼓吹和平的嬉皮士、反战的芝加哥七君子、芝加哥八君子、卡顿斯维尔九君子。他们全都是敌人,几乎无一例外。

路易斯继续说话,声音单调,低沉。

“稳住,稳住,稳住。现在采用自动投弹方式。语调可以听到。十、九、八、七。”

这次投掷了五百磅炸弹,滑滑溜溜,软弱无力。路易斯昏昏欲睡地一按按钮,其中一百八十磅便扔了下去,目标是胡志明小道。查克认为,这次作战任务是根据那帮情报人的判断制定的。侦察机拍摄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画面。他们不分昼夜,两眼盯着在一定程度上没完没了出现的胶片,仔细解读上面极小的模糊图像。与之类似,B-52轰炸机也是这样没完没了地投掷炸弹。

路易斯继续说话,声音单调,低沉。

“六、五、四。”

这时,查克想到了路易斯·巴基的故事。这个故事像一首动听的美国南部的黑人圣歌,让人的脸上露出尊崇和敬畏的神色。所以,投弹手非常喜欢讲述,领航员非常喜欢倾听,大家乐此不疲,从不厌倦。

路易斯刚刚迈出投弹手训练学校的校门,便糊里糊涂地成了B-52轰炸机组的成员,在内华达州核弹实验场上空两万六千英尺的高度进行投掷五十公斤原子弹的模拟训练。

别忘了,这里说的是模拟。与此同时,飞机下面的发射塔引爆了相同重量的真正的原子弹装置。

这里说的问题是,这架飞机和机组成员,一是金属,二是肉体,如何对原子弹爆炸时的闪光、剧烈声音、冲击波、场面以及其他因素做出反应。

如果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通过了这样的测试,也许,我们在将来可以让他们自己去投掷原子弹。

整个飞机都被遮蔽起来。窗户用覆盖着雷诺兹食品包装铝箔的特殊衬垫保护起来,机组成员用枕头遮住眼睛。路易斯觉得,那种小枕头味道诡异,闻起来有点像女人的内裤。

一名从事医务工作的志愿者坐在一把空椅子上,一条细绳从他嘴里出来,大约五英寸长,上面有一个茶包大小的标牌。他吞下的那一段细线的一端拴着一个检测X光的牌子,上面涂有铝粉胶状物。牌子放在食管下面的某个位置上,以便测量通过他身体的辐射量。

路易斯进行核炸弹爆炸之前的模拟倒数。这个年轻人身体强壮,刀枪不入,担负着一项崇高的使命。

“三、二、一。”

接着,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点燃了。一股亮光进入身体,犹如上帝的触摸。路易斯的目光穿过闭上的眼睛,穿过挡住面孔的厚枕头,可以看到自己两只手掌上的骨头。

我晃动脑袋,看到闪光中出现了整个身体的骨骼。领航员、领航教官、脸色阴沉的炮手,我们全都是坐在飞机上的死人。

我想到了我主耶稣。我对耶稣发誓,这就是天堂。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我脸上滚下,断路器冒烟了,爆炸的气浪使我们的飞机往上冲了几千英尺,高度超过了我们原来的预料。

我觉得,我经历的就是《圣经》中所说的审判日,某个女人的尼龙乳房鼓鼓的,紧紧贴在我的脸上。

冲击波到来了,把我们的飞机往上又送了两千英尺。那架大吨位的飞机就像一片树叶,在狂风大作的夜空中晃动。

我紧闭眼睛,看到死人在面前飞过——一具具骷髅,膝盖骨连着大腿骨。我听到了上帝的话语。

我觉得,自己身为黑人,光线应该较难穿过。可是,我透过皮肤,看到了骨头。那种闪光非常明亮,种族差异荡然无存。

那名医务人员嘴里含着绳子,一只手抓着茶包,这样他就不会吞下去。我可以看到X光穿过他的皮肤、骨头等等。他的身体闪闪发光,亮度堪比沙漠日出。

后来,路易斯觉得安全了,于是睁开眼睛,放下枕头,慢慢摸索,挪到驾驶座舱,帮助副飞行员移开遮挡窗口的隔热罩。一道白光照射进来,蘑菇云就在他们上方,不停翻滚,张牙舞爪,威力巨大,震撼人心。

我两眼睁大,圆鼓鼓的,后来真的没有闭上,因为我看见了当时的情景。那玩意高耸入云,巨大无朋,悬在我们头顶上。它翻动着,不断升腾,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完全不同。我们飞过蘑菇云的下部,它张牙舞爪,快速运动,呼呼作响,把云团送入平流层。

大腿骨与髋骨连着。

在其后若干年的时间里,我失去了书写能力,哪怕写自己的名字也是歪歪扭扭的。直到今天,我撒尿也是慢慢的,左眼看到的东西在我的右侧。

以上就是路易斯·巴基的故事。在狂风呼啸的基地里,在那些日照很短的白天里,在漫漫无际的黑暗中,这个故事在许多空军官兵之中流传,伴随他们度过冷战时期的严酷冬季。

“投弹完毕。”路易斯干巴巴地说。

可是,查克已经不再觉得这样的轰炸有什么意义了。他再也不愿杀VC(越共)了。他逐渐开始关心当地的山山水水,不愿毁灭森林,不愿毁灭森林里的树木,不愿毁灭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不愿毁灭寄居在鸟儿羽翼之中的昆虫。

飞机轰鸣,开始向右急转。

“路易斯,你在半夜不会醒来吗?”

“不要拿我说事吧。”

“我觉得肯定存在更有意义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这是下面的人脑袋里的想法。”

“而不是去轰炸那些与你无冤无仇的人。”

“他们住在隧道里。让我告诉你他们想些什么吧。他们住在深挖的隧道里,我们待在丑陋的大肥婆上,炸得他们灵魂出窍。他们觉得肯定存在更有意义的方式。”

最近,在执行几次例行任务的过程中,查克有过几次弹射出舱的幻想。检查护腿和脚踝保护装置,然后拉动触发环,轰隆一声,弹射出去,进入烟雾弥漫的天空。在金门公园上空飘浮,就像搞笑电影中那样。一个名叫萨莉的金发女郎穿着超短裙,正在阅读,这时抬起头来,看着一顶带着圆点图案的降落伞飘向树顶。她读的也许是弗朗茨·法农的著作,也许是赫伯特·马尔库塞的著作。查克在基地的PX(军人福利社)里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两位作家的著作。

对,他根本不是什么球迷,然而收藏那个棒球让他觉得温馨。不错,它很可爱,经过磨损,表面污秽,雄性十足,饱经沧桑,承载着一段个人历史。在他看来,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与那场比赛本身相关的乌七八糟的记述。

飞机调头,返回Guam(关岛)——Guam(关岛)与bomb(炸弹)谐音。不过,他这时想到了格陵兰岛,想到没有阴影的白色胃部,想到那里的无垠大地,想到那里的一道道亮光。那个地方的实际情况与传言中所说的一模一样,甚至对驻扎在那里的军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对他们来说——也是如此。这种信息没有经过证实,这一点与他的人生类似。

后来,飞机终于降落。他听到飞机落地时轮子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感觉到减速伞砰的一声打开,产生了阻力。他知道,引导车就在滑行道上,当然他是无法看到的。他得在这个光线昏暗的小隔间再待几分钟,才能离开包围着他的那些首字母缩略词。

路易斯说:“我想要女人,查克曼,现在就想要。不过,她必须尊重我,按我的意思去做。”

“你代表什么呢?”

“我代表什么。孩子,说得不错。我觉得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引导车上写着“跟我来”三个字,地勤人员已经开始向飞机移动,拉着水管、油管、检测仪器的导线,准备对照清单一一进行检测。那清单很长,足足有十一本关于战争与和平题材的长篇小说那么厚。

“如果她不尊重我,”路易斯说,“完事以后,我觉得空荡荡的。”

“我知道这种感觉。”

“那种感觉从来没有变过。”

“首先,我们要干她们。”

“然后,我们轰炸她们。”路易斯说。

用不了多久,飞机将会再次缓缓驶上跑道,机上装满炸弹,每一颗铆钉在起飞时都会拉得紧紧的。飞机上升,离开机场,飞向远方——空中的死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