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1月28日

第一个人站在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豪华套房的窗户前。他望着街上,黄色出租车驶入深情的暮色之中。在下班前一小时这个时段中,夕阳映照,奢侈的光线有气无力地落在公园大道上。当暮色渐渐浓重时,人们将会离开办公室,重新找回自己扮演的丈夫和妻子的角色,或者说,在某种喃喃低语中找回别的什么角色。

第二个人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着联邦调查局的报告。

埃德加说:“当然,你已经收拾好了面具。”

第二个人点头称是,他这个姿态没有人看见。

“朱尼厄,面具。”

“是的,我们有面具。我正在看这份安全备忘录,其实这报告写得有点糟糕。”

“我不想听这些。放到什么地方存档吧。我觉得非常好。”

“抗议,今天晚上就在广场大饭店外面。”

“那些杂种抗议什么?你告诉我吧。”埃德加说,所用的语调经过他多年打磨,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十一种讽刺意义中蚀刻着一种精炼的调侃。

“战争,简直就像。”

“战争。”

“是的,那场面。”第二个人说。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J.埃德加·胡佛在纽约逗留时最喜欢下榻的酒店。不过,这里有聚会、舞会、庆祝会。当然,还有在这个季节,这十年,这半个世纪中最重要的活动——即将在广场大饭店举行的舞会。

埃德加改变了话题,哪怕这仅仅出现在他的心里。他凝视的目光顺着公园大道投向远处。在那里,地面形成一道弧线,顶端是哈莱姆。也许,稍纵即逝的暗淡光线引起他的怀旧之情。也许,原因是那噪音,出租车喇叭发出声音时隐时现,从下面传来。这么远的距离形成了保护作用,那种声音显得奇妙,带着人气,让人兴奋。可爱的喇叭声和警笛声似乎携带着庆贺的音调。

他问:“汤姆森击了那个本垒打时,你在什么地方?”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

“你在什么地方?”

“什么?”

“算了吧,朱尼厄。”

克莱德·托尔森,人称朱尼厄,是埃德加在局里最得力的助手,最亲密的朋友和不可分离的同伴。

当然,两人相处不错。克莱德比埃德加小五岁,不过思维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敏锐,他的教学卡片式记忆如今也没有从前那么精准了。埃德加长着个狮子鼻,身材壮实,眉毛像是蝙蝠翅膀。克莱德和他不同,长着长下巴,身材较高,温文尔雅,喜欢聊天,可以说心情总是比较愉快。这与他的上司不同;埃德加认为,人开口说话一字一句都可能泄漏自己的秘密,都可能落入陷阱。

埃德加手里端着一个装有苏格兰威士忌的平底矮脚酒杯。他观察酒杯,看一看是否有污迹,然后用鼻子嗅一嗅,喝了一小口,感受舌头上出现火辣辣的刺激。他在本酒店住贵宾套房,欣赏令人心旷神怡的美酒。朱尼厄在房间做伴,还有大家谈论数月之久、尚未开幕便广为人知的那场聚会。这里陷入了不期而至的混乱状态,有人失眠,无法正常活动。当然,埃德加今天晚上感觉相当良好。

不管是否喜欢交谈,埃德加总是乐于参加高层次的聚会,尤其喜欢名人。今天晚上,广场大饭店里不乏大批哺乳动物显示的魅力。社会名流云集,才华横溢,睿智激扬。在这位局长矮胖的身体里,依然蜷伏着那个虚弱的学童。在这个场合中,将会出现演艺明星,出现其他偶像,包括童星、球星、拳击高手,甚至还有好莱坞电影里频频出镜的马匹和小狗。在这个场合中,那个孤独的神秘儿童将以坚定而自信的方式,获得新的生命。

名人是杰出人才,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使这个时代的气质失去效用。无论埃德加本人对社会等级持何看法,他发现,他与真正的名流交谈时,自己的肛门总是颤动不已。

克莱德说:“当然,还有这个。”

埃德加没有转过头去看第二个人在读什么,而是仔细查看着地毯。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里铺设的地毯厚实,毛茸茸的,是各种细菌的栖息地。如果你对现代战争有所了解,你就会意识到,使用能够致病的细菌武器形成的破坏力量巨大,完全可以和百万吨级原子弹一比高低。渗透感本身就是一种死亡形式;在某种意义上,细菌武器造成的破坏甚至更加严重。

克莱德说:“我知道,我们公开对付集团犯罪头目的做法是一个错误之举。”

“什么做法?”

“为他们的垃圾支付赎金。”

“这让人如法炮制。”

“导致了一种盲目模仿的心态。现在,我们面临的局面是一场公关梦魇。我是说,一支所谓的垃圾游击队正在寻找垃圾来源,老板?”

“拜托了,我正在品酒。一天结束之际,男人喜欢喝一杯。”

“先生。”克莱德说。

埃德加无法相信自己明白无误地听到了这个家伙的话。

“这是秘密情报来源报告的消息。”克莱德啪嗒啪嗒地翻阅报告,以便尽可能引起埃德加的注意。“城市游击队计划使用垃圾袭击第三十广场路4936号,西北部,华盛顿特区。”

这是一式三份的世界末日计划。

“可能在什么时候出现?”

“从一定程度上讲,随时可能出现。”

“警卫到位没有?”

“他们待在没有警方标志的汽车里。可是,无论我们是否逮捕那些家伙,他们都会找到办法利用垃圾展开攻势。”

“我是不会倒垃圾的。”

“最后你总得倒呀。”

“我倒了之后,把它锁起来。”

“环卫工人怎样去收集呢?”

在有些情况下,联邦调查局探员夜里偷偷收集某个黑帮分子家里的垃圾,然后用假冒的垃圾进行替换,以便打消疑虑。他们使用的是局里实验部门准备的东西——带着香味的食物残渣、装凤尾鱼的罐头、用过的纸尿布。然后,他们把真正的垃圾带回去,让法医专家分析,寻找赌具、笔迹、纸片、揉成一团的照片、食物污迹、血迹以及已知的其他种类的犯罪证据。

“或者说,这样做吧,”埃德加说,“倒一些模拟的垃圾,不带任何具体特征的碎片,没有新闻价值的东西。”

“对于这帮人,我们不能使用常规方式,无论多巧妙的方式都不奏效。遇到常规对抗的时候,他们会立刻停止所做的事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无论现场的警卫多么严密,他们迟早都能弄走一个垃圾箱,然后大做文章。”

埃德加踱到另外一扇窗户前,正如常言所说,他需要换一个场景。

“秘密消息来源报告说,他们打算收集你旅行时产生的垃圾。他们在主要城市租用了场地,弄了一帮左派社会学家,一件一件地分析你的垃圾。他们叫嬉皮士用垃圾摩擦自己赤裸的身体,甚至要和垃圾做爱。他们还计划请诗人创作关于垃圾的诗歌。最后,在你行程的最后一个城市里,他们计划吞食垃圾。”

埃德加可以看到广场大饭店东侧的建筑正面,它距离他所在位置大约有十几个街区。

“然后把它扔掉,”克莱德说,“在公共场合扔掉。”

“秘密消息来源报告说,他们还计划拍摄一部这次旅行的纪录片,然后公开发行。”

“我们有没有这帮游击队的档案?”

“有。”

“数量大吗?”埃德加问。

在带着偏执和控制心理处理许多不同来源的信息时,建立档案是一个基本手段。埃德加一辈子有许多宿敌,他对付这类人的方式就是收集大量相关档案。照片、监视报告、详细的判断、相关联系人的姓名、附有文稿的录音带——偷录的谈话、窃听录音、非法闯入获得的录音资料。档案是更深层次的真实,超越事实和现实。一样东西一旦进入档案,无论是模糊不清的照片,还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谣传,便有了杂乱意义上的真实性。它是一种没有权威性的真实,因此是无可置疑的。仿真陈述从档案中渗透出来,爬过地平线,令人身心疲惫。档案至关重要,生活毫无意义。这就是埃德加实施的复仇计划的本质所在。他重新排列对手的生活、谈话、关系、记忆,他要这些人对他创造出来的细节付出代价。

“我们把他们抓起来,送上法庭,”克莱德说,“我们可以做的只有这些。”

埃德加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微笑。

“也许,我可以赞同黑手党处理这类问题的方式。”

克莱德也笑了。

“你身上过去总是有半个黑帮的影子。”

两人会心一笑。

“记得我们那次携带的冲锋枪吧?”埃德加说。

“当时出现了摄影记者。”

两人又笑了起来。

“你就在我的身边,摆出了一副英雄架势。”

“埃德加和克莱德。”克莱德说。

“克莱德和埃德加。”埃德加说。

当进行控制的需要之流遇到偏执的心理之流时,档案可以一一满足它们,不乏一石双鸟之妙。

“我喜欢30年代,”埃德加说,“我不喜欢60年代。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安在房间一侧的那张写字台看来是30年代的产品,上面摆放着埃德加要求的东西:两支黑色尖头钢笔。两瓶斯克里普牌蓝色墨水,52号的。六支削好的伊博哈特费伯牌铅笔,2号的。两本5×8规格的亚麻布纹纸记事簿。旁边竖立着一座装有60瓦灯泡的落地式台灯。局长不喜欢嗅到陌生人阅读用过的旧灯泡携带的灰尘味。报纸、指南、基甸版《圣经》、色情出版物品、带有颠覆内容的出版物、非正式出版物、文学作品——人们在酒店房间里独自随手翻阅的东西应有尽有。

克莱德看了一下表。先用晚餐,只有他们两人,这个习惯已经延续数十年,然后驱车前往距离很近的广场大饭店。

这场舞会名叫黑白舞会。五百位莅临嘉宾身份不凡,假面舞会,凭请帖入场,男宾穿无尾礼服,戴黑色面具,女宾穿晚礼服,戴白色面具。

舞会是一位名叫杜鲁门·卡波特的作家举行的,主宾名叫凯瑟琳·格雷姆,是一位编辑。出席的客人将会形成许多仿真陈述数据,它们无疑会弥合新闻与虚构之间的狭窄间隙。

埃德加最初不在受邀之列。可是,安排一份请柬不是什么难事。埃德加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克莱德,克莱德转告了卡波特的好友。当然,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在联邦调查局的档案里。在舞会的筹划者中,若干人在档案中都有详细记录,连他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描述得清清楚楚,其中没有谁希望冒犯局长。

克莱德抓起桌上的电话,制作面具的女士来了,要看一看大小是否合适。

埃德加注意到,克莱德的领结上有一个水滴图案。这让他想起了草履虫,那种东西呲牙咧嘴,样子非常邪恶。在家里,埃德加使用安装在台子上面的马桶方便,以便让他与地面上的生物分隔开来。在联邦调查局,他命令实验室工作人员建造了一个干净的房间,采用的是前所未有的卫生标准。一个白色的房间,由身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最好是白人——管理。他们在完全没有污染,没有灰尘、细菌和其他东西的环境中工作,天花板上安装了明亮的白色大灯。当埃德加觉得可能受到周围力量的侵害时,就会到那个房间里去待上一段时间。

制作面具的女士进了房间,名叫坦尼娅·贝伦格,身上穿着很长的衣服,脚下是从廉价旧货店淘来的靴子。她曾经是很有名气的戏装设计师,现在已经老了,浑身脏兮兮的,住在时报广场附近一家非常糟糕的旅店里。那家小店的前台服务生坐在一道铁栅后面,嘴里咬着牛肉片三明治。有人请她制作特殊场合使用的面具,一年之内大约三四次。她平时也有比较稳定的业务,为格林尼治村的一家会员制俱乐部制作配饰,供施虐狂和受虐狂使用。

房间里出现了通常见到的情形:两个男子,一个女人,一个他俩并不认识的女人,别的没有其他的人,缺乏喜欢交际的人希望的愉快。怎么说呢?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的举止往往变得生硬,带着戒备,仿佛受到了一个武装侵扰者的突然袭击。

克莱德觉得,这个女人带有做出无法预言的举动的潜在可能性,所以他与埃德加保持比较近的距离。她化了浓妆,那颜色可能是从油漆罐子倒出来的,身上散发出厨房的气味。克莱德注意到,她衣服上的一个口袋略微下垂,线缝暴露出来。

她和埃德加说话,带着一副遗憾的样子。

“您知道的,如果不当面咨询,我是不能让你佩戴我制作的面具的,亲爱的。我必须亲手量一量脑袋的大小。糟糕的是,我这次不得不根据手写的尺寸制作这个东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安装面盆的水暖工。”

她说话夹着欧洲人的口音,长期住在纽约,原来的发音遭受了破坏。她的头发抹了上光粉,然后又动过,看上去就像插在棍子上的一只死乌鸦。

当然,有人已经向克莱德介绍过坦尼娅·贝伦格的简况。她的档案里有很多记载:她曾经在各种场合中引起相关人员的注意,曾经是女同性恋,信社会主义,信共产主义,吸毒成瘾,离了婚,是犹太人、天主教徒、黑人、移民、未婚母亲。

背景中几乎包罗了埃德加不信任、感到担心的所有因素。可是,她制作的面具非常精美,克莱德毫不犹豫,觉得可以让她来做这件事情。

他快步走进埃德加的卧室,取来面具。

她手里捧着面具,打量一下埃德加,看了看面具,似乎在衡量两者是否般配。局长觉得自己胸部出现一种奇怪的紧张感,不知道自己是否合适。

她举起面具,到了两眼的高度,距离她的面部六英寸,从面具的视孔观察埃德加。

埃德加也看着面具,似乎那是有生命的东西,带着它自身的一种身份。他很有勇气,把它借来,在这个城市中使用一夜。

这是一个漂亮的皮革面具,延伸部分做成了手柄形状,眼部周围装饰着闪闪发亮的圆形小金属片。

坦尼娅问:“您想戴上它,还是和它聊一聊?”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想戴上吗,朱尼厄?”

“别怕。”

坦尼娅说:“真皮的,非常逼真,你知道吗?就像别人面部的皮肤。”

她把面具戴在埃德加的头上,装了垫料的带子不松不紧,皮子在他脸上有了活力。

这时,她抓住他的双肩,让他慢慢转向办公桌上方的镜子。

克莱德接过埃德加手里的威士忌酒杯。

面具让埃德加的形象完全改变。许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那个长着一颗笨重的大脑袋、寄居在一个矮小的烤松饼状躯体中的家伙。

“我可以叫你埃德加吗?我可以说一说你给我的印象吗?你是一个成熟、谨慎的男人,身体里有一个骑着摩托车的性感恶棍。他扭动身体,希望挣脱出来。那些亮晶晶的饰片改变了这样的形象,这你知道吗?”

他觉得晕乎乎的,好像在梦中,好像服了什么药物。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面具。尽管她的接触让他畏缩了一下,埃德加觉得自己的身体激烈震颤。她狡诈,堕落,她的话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祖母凑近他的耳朵,说了一些下流的字眼。

“我觉得,你就像一个强壮的摩托车手,冲进城里,一一接管对那些施虐狂和恋尸癖的领导权。”

这时,一只蟑螂从坦尼娅的口袋里爬出来,顺着她的大腿外侧慢慢向下移动。它的形状如同哈莱姆的西班牙人聚居区,头上的触角很长,似乎可以收听到BBC。克莱德看着,很有礼貌地表示惊讶。

“非常合适,亲爱的。你的颧骨比较高,典型的男子汉脸型。你知道吗,我喜欢制作覆盖整个面孔的面具。轮廓分明,线条清楚。”

克莱德轻轻抓住她的胳膊,遮住蟑螂爬行的那一侧,不让埃德加看见。

“其实,我可以说一说吗?对你来说,今天晚上的舞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场景。在我看来,你黑白分明,所以你的打扮完全合适,对吧?”

她离开之后,两个男人忙着做好行前准备。克莱德预定了晚餐,摆放好晚上要穿的服装。埃德加把面具放在桌子上,走进浴室。

他洗了澡,穿上松软的白色浴袍,站在窗户前,小口喝着剩下的威士忌。他听到一阵喧嚣的声音盖过了警笛,那是黑夜中出现的某种刺耳的声音。纽约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宜人了。曾几何时,沙龙和高级俱乐部是让人流连忘返的去处,在那些地方可以看到充满活力的迷人女性,见到具有喜剧天赋的绅士流浪汉。

“朱尼厄,吵闹声,你听到没有?”

克莱德走进房间,戴着袖套,手里握着一把鞋刷。

“嗯,隐隐约约。”

“会不会是?”

“对,有可能是广场大饭店门前那些抗议者的吵闹。”

“是风的作用。”

“对,是风把声音吹过来了。”

他们听见有节奏的齐声呼喊,口号声抑扬顿挫,随着风势的变化时弱时强。

“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对吧?”埃德加问。

本世纪遭受了两次世界大战的蹂躏,遭受了其他方式的大规模暴力的蹂躏。但是,一个声音出现在枪炮的火焰中,出现在高射炮的巨响中,有时候越来越强,与战场的声音融为一体。这就是国家与秘密抗争群体之间的斗争之声。这些人出现在各个国家,采取过激行动,试图带来灾难性巨变,其中包括无政府主义者、恐怖主义分子、搞暗杀的刺客和从事革命活动的人士。他们有时候取得了成功。国家的任务是拼命保持现状,强化自身的控制,保住自身拥有的最具破坏性的力量。就原子弹的情况而言,这种力量完全被国家控制。蘑菇云可能是神灵之物,可以毁灭生命,让地球变为废墟。国家控制了导致大灾难的手段。然而,埃德加站在窗户前,听到了古老的警报。他觉得,也许那时间再次慢慢靠近,有人宣传反叛观念,造反的队伍获得了重生。他们蓄着长发,肮脏不堪,自由性交,准备形成有组织的武装反抗,试图打碎国家,终结现存的社会秩序。

“他们希望获得震撼世界的力量。这是死灰复燃的布尔什维克的梦想,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那些共党分子。你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对吧?”

“这帮人大多数还是小孩子,躺在街道上,冲着警察挥舞花束,”克莱德说,“越南在打仗,是真枪实弹的战争。这里出现的是电影,脚本事先写好,演员照本宣科。美国的孩子们不想要我们拥有的东西。他们需要电影,需要音乐。”

让朱尼厄保留他的自作聪明的看法吧。他并不知道,一旦你对敌人持轻视态度,你就启动了自己的垮台过程。

“它从人的内心深处开始,”埃德加说,“人一旦被不加选择的性欲望控制,就会希望看到一切约束都不复存在,就会把自己想要的宽松性视为某种政治概念,其实——”

他欲言却止,必须让某些想法处于秘而不宣的状态,甚至让它们在自己的心中处于尚未成型的状态。这就是他与克莱德之间关系的关键所在。让这个下属处于无言状态,让感觉处于尚未成型的状态,让瞬间出现的欲望处于没有实施的状态。对在街道上忙碌的那些年轻人来说,对六个人同住一个房间的年轻人来说,对三个人同睡一张床的年轻人来说,对许多其他类似的人来说,这种想法可能显得非常愚蠢,非常奇怪,非常可悲,非常罕见。

克莱德转过身,完成他自己的准备工作,让老板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埃德加认为,他与克莱德朝夕相处,克莱德却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这样的关系带有某种高尚的东西。他认为,克莱德也有同感。然而,克莱德同时又是二号人物,对吧?也许,只有在埃德加的做法可行时,克莱德才会跟随他。如果不可行,克莱德也许会另有打算。

他听到有节奏的喊叫声随风飘来,时断时续。克莱德正在洗浴。埃德加转过身体,想看一看克莱德把面具放在了什么地方,突然在房间里的另外一面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身影:身上穿着白色睡袍,脚下是柔软的拖鞋。这个形象让他大吃一惊。

当然,那是他的,不过披上了大头婴儿的伪装,没有性别,仿佛刚刚出生,从本质上讲非常怪异。

胡佛的母亲怀抱中的小矮子。

他走到房间另外一侧,抓起面具。他注意到,面具上手柄形状配件很漂亮,其实是用真皮做成,戴上后搭在两侧的鬓角上。

他听到克莱德从浴室里出来了。

他们年轻时常常一起度假,一起出差,同住一个套间或者相邻的两个房间。他们会让房门开着,这样可以睡在各自的床上,一直聊到深夜。有时候,埃德加巧妙地摆放镜子,譬如,移动老式旅馆中的古董穿衣镜子,放在另外一个位置上,或者在剃须时让药品柜门处在特定角度,上面的镜子可以反射来自隔壁房间的光线,或者让手镜在桌子上呈一定的角度。这样,埃德加就可以一瞥,一瞟,或者偷窥到朱尼厄的动静,知道他忙着穿衣,脱衣,或者洗浴。埃德加的做法不留任何刻意而为的痕迹。假如对方发现自己被人观察,也会觉得那是意外的情况。不仅对方会认为是意外,就连埃德加自己也会这样想。朱尼厄与他相似,在日常活动中,这种相似性可能从他的视野中飘浮而过。年轻时,两人一起外出,处理调查局的紧急公务,一起在高尔夫球场上挥杆,一起骑着小马西行,前往德尔马。那时,他时常可以看到同伴干瘦的男性身体。

现在,朱尼厄的头顶渐渐秃了,鼻子圆了,走路时弯着腰。不过,朱尼厄以前走路也弯着腰,刻意让自己不比老板高出一头。

埃德加在卧室里,房门关上了。他站在镜子前面,看到一个七十一岁的老人,身上一丝不挂,头上戴着装饰着圆形小金属片的自行车手面具,脚穿羊毛滚边的拖鞋,耳边传来街道上的喧嚣。

1967年1月9日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珍妮特·乌尔班尼亚克穿上跑步鞋。她在医院的综合大楼上课,实习,宿舍在公寓大楼里,往返要穿过四个荒芜的街区,街道上一片凄凉,枯草丛丛,没有铲除的积雪被汽车尾气熏得黑乎乎的,狗屎四处可见。通常,她可以见到一些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四下走动,他们是留下来的最后一批形容枯槁的人。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珍妮特脱去轻便制服,从柜子里取出跑步鞋。这是一双结实的厚底运动鞋,带有防震夹层,给人柔韧、信心十足的感觉。她到了医院大门,遇到另外一个担任护士的学生,一起等待交通信号灯变绿。四个街区上车稀人少,那种大道的景象让人扫兴,镇上的建筑警卫森严,气氛紧张,总是给人正在实行宵禁的感觉。

珍妮特在深邃而怪异的暮色中等候。这时,绿灯亮了,她的朋友说:“走,走,走,走。”珍妮特趁着信号灯变色以前的间隙,开始跑了起来,希望一直不停,在几秒之中到达了最高速度,一直注意避开路上的残冰。她的朋友目送她离开。

有些黄昏——大多数黄昏——中,你希望提防的是那些男人,这就是你一路奔跑的原因。他们看见你穿着有弹性的蓝白两色鞋子出来,有时会说些什么,有时候会做出姿势,有时候做出表情,有时候一动不动。你是幽灵,是影子。有的男人在一道铁丝网围栏附近,有的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里。你根本不知道究竟应该改变方向,形成一道保护性弧线,还是继续直行。第一种策略可能冒犯他们,第二种可能诱惑他们上来搭讪。也许,自己无动于衷的反应甚至可能当众侮辱他们。有些黄昏,你需要小心对付的是积雪。

你需要提防的是积雪、积雨、垃圾或者流浪狗。

不过,你并不是因为怕狗才跑。那些狗让人放慢速度,转为步行。有的男人无所事事地闲逛,有的男人躲在门口或者废弃的汽车里,因为他们你才跑步离开。你希望让他们觉得你跑步的原因是你喜欢这样做,你和其余所有同学都是如此。每到傍晚,学生们蜂拥而出,开始四个街区距离的冲刺跑。

你希望让他们觉得,我们只是在跑步的人,跑步可以节省几分钟时间。

这时,珍妮特加快了速度,气喘吁吁,一路上注意积雪,注意绿色的信号灯。她提防可能靠在墙脚或者躲在汽车里出来的男人。在这条跑步的路上,通常都有几辆废弃的汽车,冬季被人用作社交聚会的俱乐部。

在四个街区的上空,北方的天际浮现出一条条云线。她到了宿舍楼门口,手里已经准备好大门钥匙。她进了门,坐电梯上楼,在某种意义上依然在跑。她掏出房门钥匙,进入起居室十五秒钟之后,房门已经上了两道锁。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这时,她飞快跳动的心脏才算平静下来。

电话是例行步骤,是在医院的另外一个学生打来的,确认她已经安全回到宿舍。她们给了她十一分钟时间,从医院大门到宿舍房门,包括乘坐电梯和打开房门的时间。一批学生住在同一幢公寓内,根据这个例行程序,她们按部就班地转换角色。另外一个女学生跑步时,珍妮特进行监督,拨打确认电话。

她们设计出这个方式,贴在公告板上。她们换上跑步的鞋子,等候交通信号灯变绿。

1966年11月29日

第二个人决定晚一点到场。面对这种困难的局面,这是托尔森·克莱德喜欢显示的那种确定无疑的决心。

它证明了他的勇气。你是一个男人,被人说成负责的,恭敬的,巴结的,卑屈的,自甘堕落的。面对这类用词越来越糟糕的说法时,你不时需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性格。

可是,克莱德首先必须让自己的老板相信,错过一两个小时聚会时间不会给局长任期的最后几年带来什么困扰。

布置在广场大饭店的联邦调查局的一个安全小队报告说,抗议的人越来越多,出席舞会的人入场时听到了有节奏的高声诅咒,看到了猥亵标语牌和手势。有人近距离冲着他们吐唾沫,他们有时被迫躲避扔来的东西。

在克莱德看来,没有必要让局长看到这样的场面,埃德加最后同意了。在这种情况下,联邦调查局的面子可能受到影响。

到了午夜,他们两人才乘坐黑色凯迪拉克防弹轿车,穿过人稀车少的中城街道。在下榻的酒店,两人刚刚悠闲地享用了晚餐,与端酒的招待开玩笑。后来,他们还去了酒吧,与几个老熟人喝了一杯白兰地。J.埃德加·胡佛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遇到老熟人,有的是忠实的支持者,有的是档案中记载的角色,还有一些人是埃德加的宿敌,不过他们自己却不知情。尽管现场发来的情况报告并不尽如人意,埃德加和克莱德情绪还算不错。两人坐在后座上,系着黑色领结,戴着面具,就像周末喜剧中打击犯罪分子的斗士,神态悠闲,轻松愉快。一个白天的高级官员晚上摇身变成了戴着时髦面具的人,穿着正式服装,在亲信的得力助手的陪伴下,在街道上巡游。

司机打开车内通话系统报告说,有一辆汽车在后面跟踪。

克莱德扭头往后看,局长身体往下一滑,把脑袋躲到座位的靠背上。

“一辆大众微型车,”克莱德说,“从上到下非常鲜艳,鲜艳的大圆圈和条纹,让人产生幻觉,看不清开车人的面孔。”

凯迪拉克车慢慢驶过广场大饭店大门。刺眼的弧光灯灭了,传媒的人走了,闻讯前来围观的人也无踪无影了。为数不多的示威者还在那里,这时已经无精打采,是一些穿着污秽扎染衣服的年轻人。在场的还有一些本地警察,露出饱餐之后的困倦,吞下的食物会在他们的肠胃中停留几个小时。他们无所事事,待着没走,可以赚得一些加班费。

两人才乘坐的这辆豪华黑色轿车配有装着法国空气清新剂的雾化器,围着广场大饭店所在的街区转了一圈,克莱德巡视饭店其他出口的情况。

北面的台阶没有人,克莱德敲了敲玻璃,司机停车,两人下了车。突然,那辆大众汽车窜到他们前面,有人连滚带爬地从车里出来,三个、四个,怎么搞的,竟然下来六个人。它仿佛是一辆马戏团的车子,蹦出来几个小丑。大约七个人跌跌撞撞地上了人行道,沿着台阶,快步冲向大门。

他们全都戴着面具,全是亚洲青少年的面孔,有的脸上血迹斑斑,有的似乎闭着眼睛。他们看见胡佛和托尔森走上台阶,立刻开始大声叫喊。

第一个人走在前面,笨手笨脚,动作迟缓,第二个人伸出手来帮忙。两人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入口。

两人听到有人叫喊:“社会渣滓。”

两人听到有人叫喊:“每只古姿鞋子都是亚洲婴儿的生命换来的。”

克莱德并不确定那些示威者是否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埃德加的面具是否完全遮盖住他那张皮肤粗糙、老态毕露的面孔?

两人听到了格言警句、诅咒字眼和技术词汇。

两人甩动胳膊,挪动脚步,吃力地向上,眼睛盯着前方。抗议者发出七嘴八舌的刺耳喊声,发出表示反对的嘘声。

“越南!不喜欢,就滚蛋!”

“系着黑色领带的白人杀手!”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入口附近,脸上戴着的面具表现被人打烂的儿童面孔。她挡住埃德加的去路,情绪平静地对埃德加说,声音轻柔,近乎耳语:“老头,我们要盯着你,直到把你送进垃圾填埋场。”

克莱德说:“进来吧。”那样子就像一名端着沉重盘子的招待员。两人走进男厕所,整理一下衣装。几分钟以后,局长和他的助理已经做好了在晚会上露面的准备。

可是,埃德加问:“那些闹事的是些什么人?”

“我已经有主意了。我将会派人去调查的。”

“你听见她说的没有?我认为那帮人与垃圾游击队之间有什么联系。”

“把面具戴好。”克莱德说。

“我希望看到那帮人遭到最严厉的处置。在几周之内,最多几个月之内,我要听到审问他们的录音磁带。”

两人穿过大厅,走进宏伟壮观的舞厅。埃德加在联邦调查局供职数十年,曾经出席过数不胜数的舞会,莅临过数不胜数的仪式,参加过数不胜数的宴会,到场的人都对他表示敬意。然而,他们两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舞厅里回荡着一种受到抑制的喧闹,某种低沉的嗡嗡声,枝状吊灯在震动中叮当作响。舞曲阵阵,灯光摇曳,恰如梦幻,歌手的声音带着快适。此情此景远离现实生活的抱怨,远离单调乏味的日常工作,形成了一种诱惑。

“那些人喊叫和呻吟的录音磁带,”埃德加说,“我希望播放那样的东西,以便帮助我入睡。”

两人在舞厅里走动,到处都是社会名流。舞厅宽敞,天花板很高,整个室内装饰呈白色和淡金色。两侧矗立着希腊式柱子,映着无数蜡烛发出的琥珀色光亮。

有的女人穿着缎子晚礼服,脖子细长,宛如天鹅,戴着出自名家之手的面具,例如,哈尔斯顿、阿多尔夫和伊夫圣罗兰这样的设计师。那两人是美国总统的母亲和姐姐,那个人是另外一位美国总统的女儿。年轻的男子们步履轻盈,举手投足之间尽量炫示自己拥有的财富。那两个脑袋偏斜的富豪是印度君侯伉俪,一位男爵戴着饰有珠子的面具,还有几位风流倜傥、嗜酒如命的著名诗人。几个女人表情严厉,穿着时髦,谈吐机敏,她们之中有的经营时装图书,有的设计名牌服装。她们的发型出自名师肯尼迪之手,或向上蓬起,或向外旋动,或向后梳理,或呈圆圈造型。

“你看见没有?”

“那位老贵妇人。”埃德加说。

“戴着廉价商店出售的面具。”

“上面装饰着珍珠。”

他们不时与遇到的人握手,举止优雅,送上一两句恭维之辞。克莱德知道局长现在的感觉,知道他喜欢与平时难得一见的上流社会人士厮混。他们之中既有气度非凡的名门显贵,仿佛是印加帝国的君王,也有才华横溢的人、见解独到的人、通过奋斗取得成功的人、天生丽质的美女、自负的狂人、精明的商人。他们一个个气宇轩昂。当然,他们之中也不乏冷酷无情的人、手段残忍的人。

没错,埃德加已经进入了亢奋状态。

埃德加停下脚步,与弗兰克·西纳特拉和他年轻的演员妻子交谈。她戴着蝴蝶面具,留着男童发式,活脱脱一个慕男狂。

“耶德加,你这个老家伙。好久没见了。”

“嗯,没错。”

“光阴似箭,对吧,伙计?”

“对呀,日月如梭,”埃德加说,“给我介绍一下你的夫人吧。”

西纳特拉现在已经进入了联邦调查局的档案,舞厅里的许多人也在档案之中。克莱德觉得,就职业成就而言,这些人中没有谁可以与埃德加相提并论。不过,埃德加完全不露声色。他在半黑暗状态中工作,带着公务员拥有的那一点不足挂齿、不愿示人的荣耀,操纵荣辱,带来毁灭。这既不是信心满满的公开炫示,也不是门口的那帮暴徒表现出来的趾高气扬的叫嚣。

舞台上,两支乐队在收卷起来的幕布下面轮流演奏。一支是来自音乐表演协会的白人乐队,另一支是黑人灵乐乐队,所有的乐手全都戴着面具。

人们喜欢埃德加的真皮面具,并且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装饰着鸵鸟羽毛的女人用舌头舔了舔面具的手柄状的延伸部分,另外一个女人叫他骑车男孩,一个男同性恋剧作家对着他挤眉弄眼。

他们两人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坐下休息片刻,品尝香槟酒和美味小吃。克莱德说出从身边经过的舞者的名字,埃德加谈到舞者的生活、职业和个人嗜好。遇到埃德加没有回忆起来的细节,克莱德随即加以补充。

安迪·沃霍尔从他们桌边路过,戴着用他自己的面部照片做成的面具。

一个女人邀请埃德加跳舞,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点燃一支香烟。

一位豪绅和一位贵妇人用小棍子支撑他们的面具。

一个女人裹着性感的修女包头巾。

一个男人戴着刽子手的兜帽。

埃德加语速很快,带着老年人的断音,仿佛是一名电台记者,正在播报妙语连珠的新闻稿件。克莱德看到老板兴致如此之高,这时稍感宽慰。两人看到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一些人,其中有现任和过去的政府官员,还有担任敏感的关键职务的人员。克莱德注意到,整个舞厅似乎随着不同的兴趣和欲望悸动,政治权力与艺术和文学混在起来,恰似水乳交融。一本正经的历史学家与时尚社会的美人会聚一堂,外交人员与影星共舞,诺贝尔奖得主给海运巨头讲述私密逸事,来自百老汇的烟花女子与外国记者相谈甚欢,传播着流言蜚语。

这里的人们意识到,某种具有深远影响的时段正在形成之中。克莱德认为,这种感觉间接表明了肯尼迪时代的延续,所以令人心生恐惧。此时此刻,根深柢固的分类开始变得无关紧要;此时此刻,可能出现某种不断变化的活动;此时此刻,色情、毒品和肮脏字眼开始打破这个文化具有的位阶结构。

“我觉得你应该跳舞。”埃德加说。

克莱德看着他。

“你这是在参加聚会呀,干吗不呢?找一个合适的女人,带着飞旋。”

“我真的认为我面前这个男人是严肃的。”

“那么,你告诉我你谈了些什么吧。”

“我还知道如何挪动脚步吗?”

“你过去跳得相当不错的,朱尼厄。去吧。露一手吧。你是在参加聚会。”

在舞池里,客人们身体弯曲,以富于表现力的动作,模仿僵尸解冻后复活时的状态。不久,白人乐队重新出现,音乐转为狐步舞和华尔兹舞。克莱德望着动作优雅、慢慢曳步旋动的舞者,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他们的发型、珠宝、晚礼服和面具,同时一直注意别的名人的身影。那些人转动脑袋,眼睛在黑白亮色的旋转人流中闪闪发光。

“去吧,去展示你的真实面目吧。”埃德加说,咧开嘴巴笑了。

对,应该这样。醉眼矇眬,心情痛苦。克莱德心想,好吧。如果这是传统约束力被一一除去的夜晚,干吗不在舞池里旋动一番呢?

克莱德走到一位女士跟前。她不仅戴着面具,而且一身中世纪打扮,头上裹着棉布,身上穿着素色长袍,系着腰带,上衣紧绷绷的,胸部凸出。

她对着他一笑,克莱德问:“可否跳一曲?”

她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没有涂脂抹粉,言谈中见不到对舞会现场和繁文缛节的敬畏之感。一个头脑冷静的年轻女士。这样的人埃德加可能表示倾慕,克莱德也有同感。

她戴着乌鸦面具。

这时,克莱德已把自己那张朴素的半截假面具放入衣服口袋。

“我们是告诉对方名字,”他问,“还是严格遵守匿名规则?”

“实施了什么规则吗?我没有想到。”

“我们可以制定自己的规则呀。”他说,所用的玩笑口吻稍显性感,让自己也感到惊讶。

伴随着他年轻时流行的一首古老的民谣曲调,他身形飘浮,领着她在一对对舞者中穿行。

克莱德曾经有一些女性朋友。不过,他的老板后来开始寻找别的人作为门徒,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除了完成工作之外,还会满足社交功能。克莱德当时明白自己应该服从埃德加的需要,成为他的无条件服从的可靠朋友,成为一个心灵伴侣,言听计从,恒久不变。那个选择满足了克莱德本人希望得到保护的需要,让他在稳固的格局中获得安全的位置。

权力让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适应性调整。

克莱德看见埃德加在舞厅的另外一侧与一些人一起合影。他认识其中的大多数人,注意到埃德加急于加入那批人的行列。

埃德加自己的力量总是被分在两者层面上。当然,他拥有职位赋予的力量,不过也有自我克制行为给他带来的力量。他过着独身生活,一直严格禁欲。这样的个人生活赋予他一种奇特的正统性,让身为局长的他拥有严厉的一面。埃德加排斥无法接受的内心冲动,通过日夜自我克制的生活方式,赢得了独裁者具有的力量,克莱德对此深信不疑。这个男人做事持之以恒,局里的每个官方秘密都在埃德加自己的灵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正是这一点让他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冲突。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同时不遗余力地揭露政府中的同性恋者。他保留深藏在自己欲望之中的秘密,拒绝做出任何妥协。他的信念坚定不移,判断一针见血,信守传统观念,信守早期美国人具有的正义感。他直面自己内心近乎吹毛求疵的恐惧和隐晦的羞耻感。他害怕肌肤之亲,内心深处经历了许多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折磨。就这一点而言,他既令人钦佩,同时也令人感到悲哀,让人觉得可怜。

克莱德会按照老板的要求,一丝不苟付诸实施。

跪下。

弯腰。

伸开手脚。

转过身体。

可是,老板仅仅要求他陪伴身边,忠诚不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克莱德看到出现了另外一名男子,又是一名男子,两人都戴着刽子手面具。还有一个人披着白色的裹尸布。

“那个人,那个让别人拍快照的人,”和克莱德共舞的年轻女子说,“就是刚才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胡佛先生。”

“胡佛先生,哦。”

“和他一起的是谁呀?让我瞧一瞧。著名诗人的妻子。著名女星的丈夫。两位并不隶属任何公司的作曲家。一个长着双下巴的超级富翁。”克莱德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带有炫示之嫌。“一个喜欢玩游艇的证券经纪人,他叫——让我想一想——詹森·瓦诺维尔。还有他的妻子,她是绘画的,名不见经传,叫什么来着呢?萨克斯,瓦克斯或者类似的名字。”

“你是托尔森先生。”女人说。

克莱德心想,真聪明。他在公众场合很少被人认出来,听到她的话心里略感得意,同时也有些不安。

他们两人贴面跳舞。

克莱德看见,另外一个人穿着经过修改的中世纪服装,遮蔽得更多些,头上戴着兜帽。这使他想起什么东西,不,不是埃德加几乎喜欢到病态的那幅16世纪的绘画作品,那幅出自勃鲁盖尔的名画,那幅展示死亡的全景画。(埃德加收藏了相关的明信片、杂志画页、装在画框里的复制品以及经过放大的画作局部,有的悬挂起来,有的保存在地下室里间。而且,他还命令克莱德与马德里的官员接触,讨论如何才能获得那幅价值连城的原作,把它作为礼物,送给美国人民,感谢美国武装力量提供的保护盾牌。可是,今年早些时候,在例行的空中加油过程中,一架B-52型轰炸机与加油机相撞,四枚氢弹落在西班牙海岸上,释放出辐射物质。克莱德不得不放弃了所有相关讨论。)不,不是勃鲁盖尔。在他记忆之中的所有事情和人物中,这名修女打扮的女人让他想起了那个吸毒的嬉皮士喜剧演员伦尼·布鲁斯。不对,伦尼·布鲁斯不是这场黑白舞会的应邀嘉宾。伦尼·布鲁斯已经死了,几个月以前就死了。有人在洛杉矶市他的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胳膊上插着注射器,显然吗啡中毒,躺在厕所里,赤身裸体,四肢僵硬,两眼鼓鼓的,黏液从鼻孔中流淌出来。

在局长保存的私人档案中,有一张8厘米×10厘米照片,上面是那具膨胀的尸体——那张照片可被称为《死亡的胜利》。为什么呢?它表现了恐惧,让人不寒而栗,传达了中世纪的宗教惩罚的可怕意义。在发现尸体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消息不胫而走,已经开始在他通常表演的那些场所传播。有人放话说,伦尼是被政府中的黑暗势力谋杀的。

琳达·伯德·约翰逊与一名秘密特工人员一起跳舞,从旁边经过。

克莱德听到那些谣传之后并不感到惊讶。他可以嗅到在这十年之中弥漫开来的偏执狂的气息。突然,他对自己怀中的这种女人产生了疑惑。究竟是他在舞池中找到了她,还是她以隐蔽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名男子戴着骷髅面具,一个女人戴着修道士面具,站在乐池边沿。

“你知道我的名字,”克莱德说,“可是我却感到困惑,不好意思。”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对吧?不过,我觉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我们往往喜欢守口如瓶的人。”

两人伴随40年代的曲子跳着。她与他贴得更紧一些,似乎对着他的耳朵有节奏地呼吸。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她低声说,“就是为了变得有钱有势,变得令人恶心,你见过这样的情形吗?我们可以看一看周围,”她低语,“看一看那些商界高管、时尚杂志的摄影师、政府官员、企业家、作家、银行家、学者,看一看长着一副猪脸的流亡贵族。通过一个人的布满褶皱、忍受痛苦的躯体,我们就能知道另外一个人的灵魂,然后知道前者的灵魂。他们都是他妈的一路货色。”她低声问:“你觉得呢?”

无论她是干什么的,她几乎让他感到窒息。

“一路货色,一路什么货色?”他问。

“政府、国家、企业、权力结构、政治制度、统治集团。”

人这么年轻,身体这么柔软,观念这么陈腐。他觉得,她的大腿和乳房发出电流般的力量,穿透了他的衣服。

“如果你吻我,”她说,“我会把我的舌头伸进你的喉咙。”

“嗯。”

“它会穿过你的心脏。”

这时,眼前的一切突然出现了变化。戴着乌鸦面具的人。戴着骷髅头面具的人。披着白色裹尸布的人。戴着修道士面具、修女面具、刽子手面具的人。当然,他意识到,自己怀中的女人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那些人在舞池里形成一个死亡队形,喝令音乐停止下来,把来宾们驱赶到四周。他们控制了整个舞厅,让参加假面舞会的人一个个鸦雀无声,形成了灾难,病原体四下散开。克莱德环顾四周,用目光搜寻埃德加的身影。

那个女人已经从他的怀里溜走了。这时,那帮人在舞池里大踏步走过,有的挂着衣服,有的戴着面具,有的披着裹尸布,有的蒙着斗篷。他们怎么会如此灵巧,在这里集中起来?他们当初是怎么混入舞厅的?

他寻找老埃德加。

一名刽子手和一名修女跳起了pas de deux(双人舞),来了一圈简单的循环舞步。接着,其他人慢慢加入,包括戴着骷髅头面具的男人和戴着乌鸦面具的女人。最后,他们表演了一段优美的孔雀舞,男舞伴殷勤,动作缓慢,带着致命诱惑,姿态从容,似乎带有表演性质。克莱德看见他的年轻舞伴在他们之中翩翩起舞。

我会把我的舌头伸进你的喉咙。

宾客们望着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实际到场的统计数字为五百四十人,外加乐队和其他人员,还有派来保护女宾戴的珠宝首饰的人。这些人没有跳舞,而是成了他们的观众,一个个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处于半呆状态。

它会穿过你的心脏。

他们跳完之后,站成了一排,扯下头饰和面具。接着,他们张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望着客人,目光直愣愣的。在立柱矗立的大厅里,这种情形延续一阵,他们张开嘴巴,沉默无声。

他们排成一行,鱼贯而出。

过了两三分钟之后,克莱德找到老板。两人走进男厕所,让自己恢复常态。

“跳舞感觉不错吧,朱尼厄?”

“我想我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上次我们在这里时,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一个不常露面、不为人知的团体,大多数情况下在校园里举行示威活动。”

“什么?”老板问。

“国内安全部门的人没谁知道这个组织的名称,只知道他们举行抗议表演,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甚至包括警察。表演完毕以后迅速撤离。”

“查找联系。全都是联系起来的,反战示威者、垃圾偷窃者、摇滚乐队、乱交的男女、毒品、蓄着长发的男人。”

“你的上衣上面有头皮屑。”克莱德说。

男人从这个贴着瓷砖的房间进进出出,嘴里嘀咕,闷闷不乐。他们拉开拉链,撒尿,冲着装饰着柠檬切块的冰块撒尿。他们拉开拉链,拉上拉链。他们撒尿,抖动,拉上拉链。

埃德加站在镜子前面,依然戴着面具,那个样子让克莱德想起了局长住宅后面的那个秘密花园。那地方四周围着栅栏,与邻居隔开,从来没有让客人看过。一些年轻男子的裸体雕像摆放在喷泉旁边,一些披着衣服的年轻男子站在茂密的藤蔓之间。克莱德认为,与其说那地方令人愉快,毋宁说它给人灵感。那是作为埃德加的理想化替身的男性形象,克莱德在生活中就起到这样的作用。至少,当年埃德加偷偷地摆放镜子,以便让自己在床上观看朱尼厄在隔壁房间做俯卧撑时,克莱德曾经起到这样的作用。

那时是1939年,在迈阿密海滩上。现在是1966年,在纽约。我们生活在混乱和震惊状态之中。

他让那个女孩展现魅力,让她做出诱惑姿势。他喜欢那种状态,她躲开了他的亲吻,这让他觉得失望。他被人以最古老的方式当傻瓜耍了。她自动送上门来,令人异常兴奋,却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酷无情的婊子。

舞厅里只剩下一半客人。这些人心里测算着时间,尽量让人觉得,他们的离开并不是受到刚才上演的那一幕的影响。不管怎么说,那是抗议,是对他们度过的这个雅致、宝贵的夜晚的嘲笑。

来自音乐表演协会的乐队演奏着适合跳舞的乐曲,不过已经没人希望跳舞了。埃德加和克莱德坐在那里喝酒,旁边是一个长着油灰色面孔的男子。他戴着烟色眼镜,他的妻子脸上挂着大面具:缎子做成的翅膀、鲜艳的羽毛、镶嵌的钻石。

克莱德心里猜想,也许是黑手党的人。

埃德加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他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仇恨,两眼露出面对末日审判的神色。克莱德知道这个表情,它意味着局长正在冥想自己的棺材。计划他自己入土的细节,这让他获得隐晦的慰藉。一口用铅条封口的棺材,价值一千美元以上。让他的躯体免受蛆虫、病菌、鼹鼠、田鼠和肆意破坏者的侵扰。他们现在计划偷窃他扔弃的垃圾,为什么不可能偷窃他的尸体呢?用铅条封口,对,这样就可以让他免遭核战争的威胁,免遭放射性尘埃的蹂躏和腐蚀。

当他去世时,无论情况如何,那些对他行使不受控制的权力表示鄙视的人都会立刻改变态度,抛弃怀疑,开始传播谣言:局长本人是一次变态杀人计划的受害者,策划和实施该计划的人不为人知,隐藏在政府的盘根错节的巨大网络之中。

这样,老板最终将会获得人们的某种同情。那项计划非常复杂,带有很大欺骗性,实施非常迅速,让一个老人进入长眠。尽管这种说法令人将信将疑,他将会受到人们的广泛赞扬。而且,克莱德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或多或少持相信态度。

向上帝祈祷吧,在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之内,埃德加不会死去。

也许,到了那时,60年代形成的喧嚣已经完结了。

那个戴着花哨面具的女人说:“你觉得那帮人,那帮讨厌鬼,会不会等在外面,再让我痛苦不堪呢?”

她丈夫说:“快到凌晨4点了。他们也该睡觉了。”

4点,他们还在外面等待。克莱德和埃德加在大厅里观察。最后一批参加聚会的人三三两两地出门,那帮抗议者换上了儿童面具,时而发出刺耳的叫声,时而有节奏地高呼口号。

一个小时之后,抗议终于结束了。埃德加和克莱德从酒店大门离开,走向凯迪拉克轿车。刮起一阵晨风,一个昼夜产生的垃圾在这个巨大的沿海城市的街道上滚动。

安了装甲的轿车缓缓驶向华尔道夫希尔顿酒店。

没错,局长最终将从讥笑他俩的那些人那里得到某种同情。淫秽、肮脏的玩笑。然而,埃德加和克莱德不是步履蹒跚的老女王。他们是具有巨大影响力的男子汉。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埃德加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放弃自己拥有的控制力量。

克莱德发现了那辆旧汽车。

他瞟了埃德加一眼。埃德加戴着饰有圆形小金属片的面具,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晚宴开始之后,埃德加一直戴着那张面具。那面具模样严厉,颜色冰冷,造型简洁,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痛苦,某种个人的愤怒。他戴着它的原因在于,它——哪怕在短暂的时间里——减轻了控制带来的负担。

克莱德看着那辆行驶缓慢、开着车灯的破旧的大众牌车,决定不向埃德加汇报这一情况。那辆车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大约一百英尺,就像一只发光的蟑螂,行动缓慢,晚上不睡,紧紧跟随。

他不向老板报告的原因是,这个晚上震撼不断,带来了许多痛苦。他打算自己独自面对最后这个带着凶兆的时刻。毕竟,他叫朱尼厄,无论多么疲惫,无论遭遇多少愚弄,他愿意而且必须是埃德加的生活伴侣和忠实随从,现在如此,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