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0月8日
那天下午,戴明一家人没有出门,在他们郊区的错层式住宅中忙这忙那。那是一幢殖民地风格建筑,狭长,低矮,外墙漆成两种颜色,大型落地窗,楼间有带屋顶的过道,墙板色彩鲜艳。
埃里卡在厨房里制作晚餐要吃的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三杯鸡汤,或者三块浓缩鸡汤,用三杯开水溶解。二包吉露果子冻柠檬凝胶。一茶匙食盐。八茶匙辣椒粉。三茶匙醋。一又八分之一杯生奶油。三分之二杯蛋黄酱。二杯切成小块的鸡肉。二杯切碎的芹菜。二茶匙切碎的甜椒。
接下来的步骤是煮、倒、搅、和。把加了香料的冷凝胶放入鸡肉中。用勺子舀入9×5英寸大小的锅中。冷却以便让它凝固。将它从模子中取出。饰以新鲜生菜和夹心橄榄(酌情)。分为六份,也可作为配菜使用。
不要再次使用这种瓶子来贮藏液体。
埃里卡使用吉露果子冻的方式让人见了觉得惊讶。接着,她让鸡肉奶油甜点凝固,双色开尔文牌冰箱里有九个装冻糕的大酒杯。每个杯子都倾斜45度,要么靠在冷藏箱的箱壁上,要么靠在另外一个东西上。这种倾斜摆放杯子的方法是从外婆和母亲那里传下来的,它让埃里卡制作的吉露果子冻甜品呈现出若干对角线条,用十几种味道进行组合,形成不同的风格。她可能在杯子中加入黑莓吉露果子冻,让它稍微黏稠一些。在凝胶冷却凝固,变得完全黏稠之后,她放了一块酸橙冻,然后要么加入甜橙和草莓,要么加入草莓和香蕉。最后,她便制作出九种呈现多重条纹的甜品。它们各不相同,色彩鲜艳,非常抢眼。
制作吉露果子冻可能是改善情绪的最佳方式。今天,她的情绪特别沮丧,她也不知道是何原因。
从厨房窗户,她可以看到草坪。环境整洁清爽,开阔宽敞,树篱低矮,修剪一新。周围是新种的树木,与其他东西相得益彰。街道弯曲起伏,两边是新栽的矮灌木,给人一种开阔感,觉得那里的一切可以一览无余,没有遮蔽,没有围墙,没有阻挡视线的东西。
不过,年轻的埃里克却躲在房间里,玻璃纤维的窗帘紧闭,正对着男用避孕套自慰。他喜欢使用避孕套,这东西表面光滑,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就像他喜欢的武器系统——诚实约翰。那是一种地对地导弹,可以携带达四万五千吨当量的核弹头。
避免与眼睛、伤口或者脓疮接触。
他躺在蝴蝶椅上,四肢伸开,觉得没有人可以想到他在干什么,更不用说使用避孕套自慰的事了。没有人猜到它,知道它,想象到它,或者把他与它联系起来。可是,他心里想,如果你某天死去,将会出现的情形是,你私下所做的一切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尽管你自己完全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偷偷干着这样的事情,那时人们也会自动了解你的所作所为。
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可能造成灼伤。
在准备发射的过程中,他们把导热垫放在诚实约翰上,以便给固体燃料加温。然后,他们移开导热垫,发射导弹。发射台类似房屋的大梁,安在自由世界的某个地方,周围荒草丛生。导弹的飞行绝对可靠,划过经过精确数学计算的太空,如同一位圣人,光焰四射,从轨道顶点向着地面俯冲而下。巨大的火球伴随着怒吼,从浓烟中腾起,仿佛是某种没有面孔、没有名字的怪物。这使他产生成为天主教徒的愿望。
另外,她留了三份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那周晚些时候再吃。
在两楼之间的过道上,里克正在给福特费尔兰敞篷汽车打蜡。两色车身,崭新,就像那些房子和树木,轮胎外侧有白圈,行驶时彩色的喷流条纹仿佛在飘动。
埃里卡把用来制作吉露果子冻的模子放在米黄色橱柜里。她有各种尺寸的凹槽形模子、圆圈形模子和皇冠形模子,还有制作吉露果子冻的笔记、图解、制作模子的技术,可以制作具有特殊装饰效果的模子。她打算方便时一一试做。
如果不慎吞咽,立刻进行催吐。
埃里克认真地抚弄着阳具,表情严肃,动作到位。避孕套表面有点粗糙,他得慢慢习惯,动作略显愚钝,心里有些不满。在他两腿之间的地板上,是一张杰恩·曼斯菲尔德的照片,一对乳房波涛汹涌,似乎要从饰有圆形小金属片的晚礼服中蹦出来了。他喜欢用阳具在她的双乳之间摩擦,直到精液射出。可是,他完事之后并不想立刻走出房间。他喜欢跟她的乳房聊一聊,声音温柔,充满爱意,向它们倾诉他的欲望,他的愿望,他的梦想。
一个模子外形有一点像制导导弹,不知何故,让埃里卡觉得不安,她从未用过。
在那张照片上,涂满口红的嘴巴和污黑的眼睫毛非常醒目。在自慰过程的某一个瞬间,埃里克的注意力从她那凸起的乳房转向了面部,集中在她的眉毛、眼睫毛和嘟起的嘴唇上。那对乳房是真的,面部是许多热塑材料的组合。在他带着性爱的审视中,正是这些面膜蜡、眼线笔、上光粉和美容乳液,促成了柔和而湿润的释放过程。
故意吸入可能有害,甚至有致命危险。
埃里卡穿撒摆蓝色裙子,绿色上衣,恰巧与那辆福特费尔兰车的颜色相配。
里克还在过道里,用麂皮擦拭车身。这样的事情他基本可以一直做下去。他可以在亮锃锃的车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睛歪斜,仿佛患了脑积水病。他可以感受到这辆汽车拥有的某种力量,它的马力,两个排气筒发出的响亮轰鸣,福特自动变速器产生巨大的力量。没错,你完全可以驾驶这辆汽车去看牙医,你偶尔也可以与安德森一家合伙用车,带着埃里克去观看科学展览。不过,除了家庭日常用途之外,这辆车真正的力量体现在飙车过程中,它让周围的一切从眼前飞驰而过。
危险。容器内部高压。
埃里卡喜欢使用的一个词语是带屋顶的过道。它表示舒适,微风,富于时代感,拥有别人没有的品质。她喜欢的另外一个词语是保鲜盒。开尔文牌冰箱有一个大保鲜盒。她喜欢告诉家里的人,这样或者那样东西在保鲜盒里,不是在冰箱里,而是在保鲜盒里。胡萝卜在保鲜盒里哦,里克。有些人住在老农场路,那里的前门廊垮塌了,草坪没有打理。一条荒草丛生的道路通往垃圾场,鸭子河浸礼会的教徒在路边的一座矮房子里做礼拜。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是保鲜盒,有的人有冰柜,没有冰箱,有的人有冰箱,但是没有保鲜盒,有的人冰箱里配有保鲜盒,但是不知道它的用途,不知道它叫什么。他们往里面放黄油,而不是生菜,放鸡蛋,而不是胡萝卜。
他穿过带屋顶的过道,走进房间。
“里克,胡萝卜在保鲜盒里哦。”
他给汽车打蜡、上光之后,喜欢咬一根生的胡萝卜。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块含锶白面包。它放在桌子中间的煎饼锅里,周围摆着生菜。
“嗯,这是什么呀?”
“我做的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
“太棒了。”
有时候,她管它叫吉露果子冻鸡肉奶油甜点,有时候叫鸡肉奶油甜点吉露果子冻。这是吉露果子冻的许多名称之一。吉露果子冻这个词语放在哪个位置都行,前面、后面、中间都行。它是一个方便的词语,现在许多事情都带有方便性质。你按下按钮,整个世界都开启了。
可能引起小便或者大便变色。
埃里克沿着墙根,侧身而行,溜进了浴室,手里握着装着黏液的避孕套。他在面盆里把避孕套洗干净,然后套在中指上,中指对着嘴巴,这样就可以把它吹干。在他生活的电影版本中,他想象自己的一切都被投射到立体声宽银幕上,包括他这么多年所做的秘密事情。到那时,他已经死了,大家可以观看了。他死去的亲戚、朋友、老师和牧师们都可以看到,他把中指伸进嘴里,大致这样的吧,中指上套着一个避孕套。他有节奏地呼气,希望把它吹干。
他听到母亲叫他的名字。
他只有这一个避孕套,不得不清洗以后反复使用。这是向另外一个名叫丹尼·安德森的男孩子借来的。丹尼的父亲把它藏在卷起的袜子里,丹尼偷偷拿了出来。丹尼发誓说,他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究竟用没用过?只有等到这两个男孩死了之后,埃里克有机会看到这段影片的时候,这问题才能彻底弄清楚。
放在小孩无法拿到的地方,以免造成窒息。
埃里克把避孕套塞进一盒扑克牌里,藏在他的卧室里。他久久注视杰恩·曼斯菲尔德的照片,然后放在书桌上的世界地图下面。他发现,与他刚才手握阳具、在情感脆弱状态下想象的不同,杰恩的乳房看上去并不那么真实。它们让他想起某种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呢?这时,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凯迪拉克汽车保险杠上的子弹造型。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顺便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鲜艳的色彩、产品名称和标识、熟悉的形状,包着东西的铝箔闪闪发光。他的目光带着善意,搜集的东西让他觉得眼前一亮,觉得在冰箱的架子上,在狭窄空间里,似乎正在欢度一次小型假期。那是一个未遭破坏、可以不断更新的小世界。可是,还有别的东西,它让他稍感烦恼和不安。也许是跳痛,也许是包含在那没完没了、有节奏地跳痛中的信息流。打开这扇白色的弓形大门,你就可以感觉到处于工作状态的冷却系统带来的阵阵寒意,电流被转换为力量,每个昼夜都在互相对话,跨越超人空间。他觉得,这东西处于自己的身体之外,他尚未与它合拍,这让他稍感困惑。
当然,他们家里的开尔文牌冰箱不是白色的,至少外观不是白的。它是浅红色的,晶莹闪亮,就像黎明的云彩。
他往里一瞟,看见九个偏斜摆放的冻糕杯,觉得头晕目眩。有时候,偏斜摆放的吉露果子冻甜品杯子让他分不清方向,仿佛有一种科幻力量进入了房子,让其中的一些东西变得倾斜了。
一家人坐下用晚餐,里克把奶油甜点切开,一一分发。他们喝了冰茶,每个杯子边沿上挂了一片柠檬——这是埃里卡随便制作的花样。
里克问埃里克:“你今天下午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家庭作业太多了?”
“嘿,老爸。看见了你给车打蜡哦。”
“我有一个主意。吃了晚饭以后,我们带上望远镜,开车到老牧场路去,试试能不能看到它。”
“看到什么呢?”
“小月亮。还有别的什么呢?就是他们发射的那颗卫星。夜里天气晴朗时,应该看得见的。”
这时,埃里卡才意识到,为什么她那天睁开眼睛,看着浅黄色墙壁和锈绿色围栏之后,她老是觉得有什么阴暗、不祥的东西。没错,就是他们几天以前送入轨道的那颗卫星。里克从科学角度对此表示兴趣,希望埃里克也去看看。毫无疑问,里克和她一样感到惊讶和不安,不过,他希望站在某个地方的草地上,试图在那东西飞过的时候看到它。埃里卡心里百感交集,稍稍有些失望。那是他们的卫星,不是我们的。它以非常快的速度掠过北极上空,显然在某些时候呼呼地飞过我们的头顶。她无法理解: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呢?会不会还有其他令人惊讶的事情出现,还有我们不知道实情的东西出现呢?他们有没有保鲜盒,有没有带有屋顶的过道?让自己接受他们发射了卫星这个消息,可真不是简单的事情。
里克问:“怎么样,埃里卡?想不想开车出去?”
“好,老爸。太、太、太、太棒了。”
一阵沉默在餐桌上漫延开来,取代了埃里卡对人造卫星的恐惧。她觉得,埃里克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才会偶尔出现口吃现象。里克觉得,埃里克看书的时间太长了。他过于痴迷什么东西,不过埃里卡不愿去想象具体的形象。
不要戳破或焚烧。
这孩子可以坐在家庭娱乐室里,观看超级落地式电视。电视机箱的颜色与装饰房间所用的纹路漂亮的松木板非常协调。他可以预测到每个节目中的对话,包括新闻、球赛和喜剧。他模仿新闻主播或者演员的声音,惟妙惟肖,几乎没有任何破绽,从来不会出现口吃。
别的小孩喜欢吃奥利奥饼干,埃里克喜欢吃德罗奥饼干,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火箭燃料的名称。
她使用的厨房手套——她有许多双厨房手套——少了一只,她觉得埃里克用它来做化学课作业了。不过,她没有问,并且觉得埃里克是不会还回去的。
前一天,埃里克把一块德罗奥饼干浸泡在牛奶里,然后拿起来,让牛奶一滴一滴地落下,用沙哑的声音说:“很好,我们让俄国人的月亮挂在了美国的天空上。”
接着,他咬了一口饼干,吞了下去。
他们两人出去找那颗在轨道运行的卫星去了。埃里卡清理桌子,然后戴上手套,开始洗碗。里克曾经多次拿手套的事情取笑她。当然,厨房里安装了自动洗碗机,不过她觉得,身为家庭主妇,她应该先清理一下,然后才把碗盘放进洗碗机。如果在开动洗碗机以前,不先清理叉子上和锅里的食物残渣,第二天早上动手重洗会更加麻烦。
用清水冲洗眼睛,立刻与医生联系。
厨房手套提供保护作用,她不会被开水烫伤,不会直接接触食物残渣。埃里卡喜欢那些手套。它们不可能被毁坏,所用的材料基本上与橱柜台面、电视机外壳、地下室绝缘层、汽车上经过硫化处理的车胎相同。那些手套摸起来发黏,比较硬,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对她来说很管用。
她身边的一切都很管用,包括物品和文字。她相信和依赖的文字。
厨房里忙完之后,她决定给房间里的地毯吸尘。不过,她后来觉得,这可能让自己的心情更糟。她买了一台卫星造型的新吸尘器,喜欢推着它在房间里走。它发出的声音柔和,外形有未来主义的特征,让人充满希望。不过,苏联人发射的卫星是一个沉重的东西,让人心里自责。它上天之后,她现在不得不带着怜悯的眼光来看待她的吸尘器。
她觉得,她可以在星期天为教会的社会活动做一点事情,给活动增添一点气氛,振奋一下自己的精神。
不要在封闭的空间使用。
她要准备六小碗自制的吉露果子冻餐前色拉、六盒吉露果子冻柠檬凝胶、六茶匙食盐、六杯开水、六茶匙食醋、十二杯冰块、三杯切碎的意大利蒜味香肠、两杯切碎的瑞士奶酪、一点五杯切碎的芹菜、一点五杯切碎的洋葱、十二茶匙切碎的熟橄榄。
她记得大约半年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一天,她回家时发现,埃里克的脑袋埋在装着餐前色拉的大碗里。他说,他不用刀叉,直接从碗里吃,以便证明他的一种科学理论。他提出的解释非常离谱,缺乏可信性,她觉得有些古怪。她并不相信,而且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那是否是性好奇的一种表现形式?他是否把吉露果子冻视为女性身体的某种可以舔的部位?他是否被不自然的口腔刺激行为所吸引?他满嘴都是胶状污物。她看着他。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善于与人交流。不过,和他谈话之前,她得先戴上手套。
1964年8月14日
一个颇有人格魅力的黑人站在教堂外面,向一群人发表演讲。
在下城,白人青年有的斜靠在砖墙上,有的斜靠在停放的汽车上,有的蹲在路缘上。他们清一色的平头,有的穿着丝光黄斜纹裤,有的穿着蓝色牛仔裤。他们当中有的人年龄较大,大多数神情严肃,目光坚毅,看着那些游行的人从汽车终点站走出来。
在校园的砖房宿舍和运动场的另一边,在林奇街背后的一条小巷里,一群黑人懒洋洋地靠在停放在一幢破旧的老式木屋门前的汽车上。其中一名男子拄着拐杖,一名男子肩上挂着吊裤带,一名男子系着领结,穿着白色衬衣,戴着浅顶草帽。两个年龄较小的人坐在挡泥板上,和站在门廊台阶上嘴啃桃子的女人交谈。
那个颇有人格魅力的黑人说:“他们迫使我们奔跑,所以我们善于奔跑。”
游行的人走到街上,背着背包,举着标语。夕阳西斜,有的人开始朝校园走去。沿途站着许多穿着白色衬衣的警察,有的抽着烟,似乎没有看游行的人。游行的人排成两路,稀稀拉拉,朝着那个演讲者发出的声音走去。
那名年轻的演讲者说:“他们迫使我们奔跑,后来我们变得善于奔跑,不再需要他们的刺激了。”
在长途汽车终点站里,一些游行的人与其他人分开,陆陆续续坐在只供白人使用的候车室的地板上。
可是,那个门廊其实没有台阶,只有贴着墙脚的两块固定得不牢的煤渣砖。吃桃子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那里。
学生们加入教堂门前的那一群人,听演讲者的慷慨言辞。有的街头少年从台球室里出来,站在人群外围。
男男女女组成的游行队伍继续在下城的街道上行进。白人站在路缘石上,看着那些人经过,似乎忍不住窃笑。
在汽车终点站外面,四个高速公路巡警站在一辆巡逻车旁,漫不经心地交谈,霰弹枪枪托靠在臀部上,枪口朝上。
那名年轻的讲演者说:“可是,就在那时,我们成为了奥运长跑选手。我们中有的人觉得我们应该坐下了。”
那个女人啃完了桃子,手里捏着果核。靠在挡泥板上的一名男子说了什么淫猥、调笑或者诡秘的话,她用一种排斥的动作,把果核朝他的脚下扔去。
有人调整了一下话筒,演讲者的声音变得更响亮,传向已被封锁的街道尽头。在那里,一些国民警卫队员正从大卡车上往下跳。
一名黑人妇女站在汽车终点站里,两眼观望。她从城市的北部来,一路搭乘公共汽车,现在终于到了终点站,这时正准备坐在地上。她看见本地警察在示威者中间穿行。两名身穿短袖衣服的警察抓着一个年轻人的手脚,抬了起来。那个被控制的年轻人没有反抗,两名警察根本不看他,把他抬到了街道上。
那个颇有人格魅力的黑人说:“在这种文化中传播着一种感觉,认为黑人应该自愿去死。”
那些国民警卫队员站好队形,开始插刺刀。他们的长官站在旁边,皮肤经过夏天暴晒,一片黝黑,头戴宽边帽,四下观察,寻找装甲车。
从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回荡在由游行者、学生和市民组成的人群的上空。
在汽车终点站的地上,那名妇女等着警察过来把她抬上大卡车,送进监狱。她的名字叫洛斯·梅里韦瑟·马丁,人称洛西,是纽约市的一名保险评估员。
“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是白人现在说的,而是黑人现在说的。如果他们想要杀死我们,那么,我们应该自愿去死。或者说,这是过去说的,因为我们肯定不会再这样说了。”
一辆装甲车在街道上行驶,上面有防弹窗和射击孔,里面的人端着冲锋枪和催泪弹发射器。
那一帮年轻白人开始离开墙壁和停放的汽车,站在路缘石上,掸了掸裤子。随后,他们走到街道的另外一端,站在那里,要么对游行的人没有表示兴趣,要么以不同的方式表示出来。站在门廊前的那个女人看见几个年轻人在黑暗中奔跑。他们是街头少年或者学生,一边跑,一边回头观望。在汽车旁边懒洋洋地站着的那些人也看见了,不过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这是他们的车,他们的街道,他们需要衡量眼前的情况。
那个年轻黑人说:“我不是说不要抵抗。我不是说像胎儿那样把身体蜷缩起来,让他们用手枪对着你的脑袋。让我告诉你们吧。”
那些白人不理会游行者。大量的人涌来,焦虑不安,开始动手。到此为止吧。他们不再看那些关于选举权和游行示威的标语,不再嘲笑和黑人牧师一起游行的白人修女。现在,他们感兴趣的是那辆装甲车。它的车身有二十三英尺长,探照灯亮晃晃的。
“我不是说你们应该喜欢他们用来打你的警棍。”
他们看着装甲车驶过,随即跟了上去,有的人不动声色。
国民警卫队员的脑袋上是标准头盔,这时开始戴防毒面具。站在汽车终点站外面的骑警们戴着白色头盔,与建筑工人用的安全帽类似。
洛西·马丁看见本地警察两人一组,慢慢靠近,抬起示威者,把他们拖出去,扔进大卡车。
黑人们一边跑,一边看,衬衣下摆飞扬。也许,站在门廊前的那个女人闻到了空气中的燃烧气味。
防毒面具很笨重,眼部凸出,鼻部隆起。国民警卫队员看上去像是长着昆虫眼睛,这时走进黑人学院附近的一个被泛光灯照亮的区域。在防毒面具的口部,垂下的盖口和空气过滤室凸起,就像菠萝罐头。
一名男子四肢摊开,躺在汽车终点站外,是被骑警打倒的。
在卡尔弗里山教堂外面,一名男子处于对立两方的争夺之中。那是一个穿着条纹衬衫的黑人青年,两名国民警卫队员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一名游行的人抓着他的另一条腿,试图把他拖回人群。
有人扔了一个瓶子,站在门廊前面的那个人听到了它在街道上破碎的声音。她站起来,想看不远处黑暗的街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人声嘈杂,有人在奔跑,有人朝这边走来,然后又转身回去了。
“我的意思是说,尽管你身边发生了这样或者那样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任何时候你们看见黑人和白人在一起,你们知道,他们聚在一起是为了改善关系。宪法就是这样说的。”
又有一个瓶子摔碎了。
在终点站里,洛西·马丁看见他们把一个女人拖出了大门。她的脑袋着地,面部朝下。
国民警卫队员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入聚集在教堂外面的人群,身后冒起了催泪瓦斯的浓烟。
在终点站里,一名警察开始用军棍打人,不管是胳膊还是大腿,见什么打什么。洛西镇定地看着他,数着静坐示威者的人数。后来,那名警察到了她的跟前。
那个颇有人格魅力的演讲者说:“他们在喷水,我在说话。只要我的咽喉还行,我就要一直说下去。黑人喜欢说唱乐。”
游行的人有的坐下,有的散开,有的进入教堂,有的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国民警卫队员拽着一些人,拖向被阻断的街道。
在终点站,警察们掏出警棍,成群地冲向示威者。示威者坐在那里,身体前倾,用手护着脑袋。
街道上弥漫着催泪瓦斯的浓烟,人们感到眼睛刺痛,眼球似乎要被灼热吸干了。街道上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催泪瓦斯涌进了街道,有的人躲进小巷,摸索着前进,有的人快要窒息了,不停地咳嗽。有的人选择步行,在几乎看不清道路的情况下,跌跌绊绊地走向教堂。
洛西知道,她将会遭到逮捕,装上运垃圾的大卡车,送到监狱,扔进一间拥挤不堪的牢房,领到一张散发着尿臭的席子。散播多日的传言就是这么说的。
黑人们纷纷跑进黑暗的街道,在汽车旁边懒洋洋地站着的那些人终于开始动了。穿蓝色吊裤带的男子走进老式木屋,戴草帽的男子钻进汽车,摇起车窗,然后又下了汽车。坐在挡泥板上的人滑下来,走到门廊,与那个正在张望的女人站在一起。
女人们希望男女监狱的条件应该一样。这肯定是一个问题。
国民警卫队员在装甲车附近集结,一个个像是长着昆虫脑袋,在黑暗的小巷里搜寻扔石头的学生。一些男子从酒吧里——从备有投币式自动唱机的小酒吧里——出来,手里抓着科尔特45牌啤酒罐子。他们听到那个讲演者说:“这是一个精神高于物质的问题。他们在精神上不在乎,我们在物质上不重要。”
洛西被人拽着,屁股在地上一直摩擦,拖到了街上。她看见那里有木架排成的路障和警察巡逻车,人们成群乱转,摄影记者手中的照相机频频闪光。她觉得,她嗅到了催泪瓦斯的气味。
人们穿过一排排国民警卫队员,朝教堂冲去。
她看见那个只有一条腿的男子拄着拐杖。在过去几周的反种族歧视的跨州示威中,无论是搭乘公共汽车,还是徒步游行,她都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名男子遭到毒打。她看见,一个身体瘦长的男子被一名警察用警棍猛打,白眼直翻,三下,四下,五下。
那个站在门廊里的女人闻到了空气中的燃烧气味,走进屋子。那个男子和她一起进去。年轻人匆匆跑过,大多是学生和游行示威的人。其中一个停下来,把一个瓶子朝身后扔去。
那种催泪瓦斯中的刺激剂叫作CS(邻氯苯亚甲基丙二腈),可以让人立刻头晕目眩,在湿润的皮肤表面上引起刺痛。
洛西嗅到了催泪瓦斯的气味,最初并未看见烟雾。一名骑警手里拿着手铐,命令一个男子趴在巡逻车上。另外一名骑警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两支霰弹枪,一支是他自己的,另一支是正在给那名示威者戴手铐的骑警的。
装甲车在街道上慢慢驶过,探照灯转动着,照射在房顶上。
这里是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市。林奇大街旁边的小巷里弥漫着催泪瓦斯的烟雾,教堂里挤满了躲避的人群。在这个闷热的夏夜,人们开着收音机,孩子们站在棚屋的窗户前,看着示威的人穿过黑暗的夜色。
洛西开始奔跑。她看见那个警察毒打那个男子,三下,四下,停了片刻。她向他们冲去。
催泪弹划过夜空,闪闪发光。戴着昆虫面具的人从烟雾中钻出来,一个个精神抖擞,咄咄逼人。
刚才摇起车窗的那个男子三十六岁,穿着白色衬衣,戴着草帽,沿着硬化的路面,朝自己的住所走去。他闻到了催泪瓦斯的气味,于是用帽子捂住面部,黑暗中偶尔踢到有人扔下的尚未破裂的饮料瓶。
她看到那个警察用警棍猛击那名男子的脑袋和胳膊,三下,四下,停了片刻。她穿过路障上的两个木架,直接向他们冲去,动作迅速,快如闪电,不可阻挡。
催泪瓦斯在街道上漫延,一浪接着一浪,涌入小巷,填满狭窄的空间。
她冲到两人跟前,愣了大约四秒钟,一时不知所措。
1961年12月19日
查尔斯·温赖特正在给奥马哈的一位客户打电话,时而安慰,时而调侃,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对于这件事情,他带着一种超脱的心态,午餐喝了那么多酒,这时目光略显迷离,木然地点着头。
他听到自己说:“道恩,根据我的粗略估计,我们可以在四周半时间里完成整个活动。最少需要四周时间。我们部门请到了最棒的艺术指导。如果上天帮忙,可以在三周之内完成。顺便说一句,上帝在纽约拥有一套公寓,因为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说正经的,那个家伙是一个获过奖的艺术指导,现在正在办公室里忙着画草图呢。”
就在这时,帕斯卡利尼——那位艺术指导——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死亡是什么?”他问。
温赖特笑了笑,耸了耸肩。
“大自然让人放慢节奏的方式。”
温赖特脑袋一扬,表示自己持一笑了之的态度。帕斯卡利尼走向过道,向业务团队的其他一些成员——温赖特的同事们——讲这个笑话。他们穿着时髦的饰耳领衬衣,脸上挂着明快的笑容。他们一口喝干吉布森鸡尾酒,然后说一声多谢了。
其实,温赖特觉得,这则笑话非常适合这里的工作环境。在每天上午出版的《纽约时报》上,讣告和广告栏往往出现在醒目的版面,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查尔斯·温赖特供职于帕梅丽·洛克特和基翁广告公司,任业务总监。那是一家中型广告代理公司,办公地点在纽约第五大道上的弗雷德·F·弗伦奇大厦内。
最近,这家公司的业务屡遭败绩。每当一名客户走出大门,铺着地毯的走道里便会出现一阵沉默。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咖啡机附近,手里端着装有浓烈咖啡的马克杯。他们所讲的笑话也带着痛苦的意味。经理们关起门来,在里面打电话。负责广告拼版的人坐在隔间里,收音机没有开,灯光调得很暗。广告文字撰稿人出去用午餐,三个小时之后回来时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坐在隔间里,两眼呆呆地望着用图钉固定在软木板上的备忘录,心里不禁纳闷:如果这就是众叛亲离给人带来的感觉,干吗时报广场要背叛呢?
有时候,查理不得不解雇人。有一次,他一天之内解雇了两人,一个在午餐之前,一个在午餐之后。他曾经在一周之内解雇了一个大个子,一个小矮个。而且,还有错误解雇的情况。他曾经解雇了一名刚刚犯了心脏病的男雇员,一个已经去世的女雇员。他不知道马克辛死了,他不得不解雇那个造成工作混乱的秘书。
查理对着电话说:“道恩,如果你要我们在这里陈述,我会在四季酒店给你安排一个桌子。你可以和我的英国女秘书暗中碰脚调情,要么,我把版样运到奥马哈去。把时间花在这事情上让人深感兴趣。喂,说认真的,你星期天干什么呢,道恩?到公园里去看那门大炮?”
这是伦尼·布鲁斯灌制的一张唱片中的歌词,不过查理觉得没有必要说明出处。他喜欢道恩·施蒂默尔,一个举止得体的广告经理。他们的客户相当不错,是一家大型化学公司制作草坪肥料的部门。这里负责广告创意的人希望搞一项名为轰炸草坪的活动,他们的灵感源于这一事实:如果把燃油放进这些肥料原材料中,点燃后会产生相当大的爆炸声。
一个年轻的广告文字撰稿人——他叫斯韦兹——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昨天晚上我和一个瑞典模特约会。”
查理笑了笑,等着下文。年轻人故意停下话头,希望引起注意。
“我摸了摸她的‘沃尔沃’,她立刻就‘萨博’了。”
轰炸草坪的活动尚未出炉,就被查理一枪毙掉了。这个项目的创意人员希望把乔治·米特斯基作为代言人。这个方式带有很强的自杀特征,查理觉得相当不错。乔治·米特斯基是40年代和50年代出现的炸弹狂人,曾经在纽约的地标建筑附近制造了系列爆炸案件。他们希望在州监狱或者某个劳改农场中找到他,围绕他的传奇活动展开宣传,利用他来支持这种肥料产品。
使用快速氮肥炸掉你家草坪。
马德·埃夫的样子越来越年轻,查理已经四十六岁了,几乎准备被人放在浮冰上,与他的手工制作的英国翅尖和他的百达翡丽手表为伴。尽管如此,他依然拥有稳定的客户,拥有阳光充足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放着真皮沙发椅,墙上挂着越野障碍赛马的图片,还有身穿华服的贵族老爷们围猎的图片。一个水手用的贮物箱,那是他在伦敦的一家店铺里淘到的。有一样东西暴露他的普通人爱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一个类似神龛的台子上放着三件平民喜欢的棒球纪念品。
第一件是一张十周年纪念限量版石版画,标题是震惊世界的一击。画面上有保罗球场的照片、拉尔夫·布兰卡投球的情形、博比·汤姆森挥动球棒的样子、队友们在本垒板附近摆开康茄舞队形迎接汤姆森的场面。
第二件是汤姆森和布兰卡与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在一起的照片。他们站在高尔夫球场上,手里握着球杆,远处可见两个特工模样的人。照片是查理的妻子在佛蒙特州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的。
第三件是一个污迹斑斑的棒球,放在书橱里的一个马克杯上。那个出售棒球的人宣称,这就是当年布兰卡投出来、让击球的汤姆森成为英雄的那个棒球。
他的秘书进来,她名叫桑迪,身穿四色格纹上衣,脚下是白色鞋子。
“道恩,我的秘书刚刚进来。她穿着白色鞋子,是个恋足癖,很想见见你。”
他喜欢逗弄道恩。道恩是单身汉,非常腼腆,肤色肉红,穿着带有条纹的免烫上装,鞋子造型就像中国炮艇。
桑迪把几份进度报告放在待办文件盒里。他听道恩说到广告价格,说到衡量广告经费效率的千人成本数据。桑迪走出办公室,他望着她的左右扭摆的屁股,注意到上面的平行四边形图案。
他们希望给乔治·米特斯基配上假发,增添小胡子,戴上眼镜,让他看上去像爱因斯坦。
查理手下的这帮广告创意人员使用经过升华的破坏形式。每三次活动中就有一次会把武器当作调侃的对象。不久之前,他们为埃奎诺克斯石油公司搞了一个广告创意,产生的冲击现在仍然让人心有余悸。那个项目耗资巨大,长度为一分钟的广告片是在新墨西哥州一个名叫Jornada del Muerto(死亡之旅)的偏远沙漠中拍摄的。那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场地,地图上的一个空白点,完全没有向公众开放。其实,查理认为,那个创意很好。他们给两辆汽车加上高级汽油,一辆加的是埃奎诺克斯公司的,另一辆加的是一家主要竞争对手的,让两辆汽车在荒凉的沙漠中飞驰。他们使用了所有最新的技术手段,其中包括直升飞机航拍镜头、升降镜头、跟踪镜头,慢动作等等。白色汽车与黑色汽车比赛,显然暗指美国与苏联。第一辆到达特立尼迪的汽车赢得比赛。达特立尼迪是纪念碑,标志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点。我们从美国能源部、国防部、原子能委员会和国家公园管理局得到许可,花了数周时间,在那里拍摄镜头,每一秒钟画面的费用高昂,超过了好莱坞拍摄的史诗片。不过,效果很好。荒凉的沙漠绵延起伏,植物低矮,热浪滚滚,不时可见骷髅牛头,有时还有沙尘暴。俯拍镜头显示,一辆车飞驰向前,另一辆紧追不舍。一名自负的播音员带着冷战的口气,对画面进行解说。哪一辆汽车最先用完汽油?哪一辆将会到达爆炸点标志地?每加仑汽油可以跑多少英里?这是消费者关心的主要问题。当然,那辆白色汽车最终战胜黑色汽车,胜利到达终点。我们播放了那条广告,时间安排非常密集。我们以为,苏联大使馆可能会提出抗议。我们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自由宣传。结果怎么样呢?没错,我们听到抗议之声,然而不是来自外国政府,而是来自全国有色人种权益促进会,来自城市联盟,来自争取种族平等大会。原因只有一个:广告中的白色汽车战胜了黑色汽车。抗议活动如火如荼,令人震惊。有的人扬言将会抵制埃奎诺克斯石油公司的所有产品。我们撤下了那条广告,全部重拍,承担了所有费用。重拍的广告中有两辆汽车,都是白色的,一辆顶上喷涂了字母A,另一辆上面是字母B。教训:不要混用隐喻。
“道恩,千人成本是一种过高估计的手段,目的是让我们对现在的真实处境视而不见。”他希望道恩问我们现在的真实处境是什么?“只有一个真理。控制眼球者支配世界。”
在那场比赛之后,大约有二十几个人招摇过市,其中有不择手段的律师,也有抢劫者、傻瓜和无赖。他们都声称自己手里拥有那个决定比赛胜负的棒球。查理虔诚地相信,只有放在自己书橱里的那个棒球才是唯一的真品。
没错,尽管他外表刚强,那个棒球说明,他是一个具有宽厚之心的普通人。他的法西斯分子发型出自米兰著名理发师斯帕达韦基亚之手。其实,那是斯帕达韦基亚的学生的习作,斯帕达韦基亚工作繁忙,很难为每个客人服务。他要么穿着白领条纹衬衣,要么穿着蓝领白色衬衣,上装非常贴身,放一个屁也会让线缝露出来。他打回力球和手球,做加拿大空军的体能练习。他在脸上和身体上涂抹古铜色上光剂,整个冬天都坐在太阳灯前。尽管他刚刚买了一辆令人晕眩的名爵汽车,他却是一个内心像房车般平稳的普通男人。他会驾驶那辆名爵,送家人去周末度假地附近的夏伯克利山麓游玩。
一个多愁善感、有时眼泪汪汪的白人男子。
没错,查理非常希望把这个棒球托付给儿子查克,给小查尔斯。儿子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咬着口香糖的儿童,而是一个学习成绩糟糕的著名预备学校的学生。他身体斜歪着,说话声音难听,两眼就像达姆弹,从远处投来仇恨的目光。他在埃克赛特中学因为不及格退学,被乔特中学逐出校门,最后从安多维尔中学辍学。查克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可是查理十分看重,觉得非常痛心。尽管这个棒球包含着许多尚未确定的意义,他怎么能把这样一个让他投入大量情感的东西交给这个无所事事、性格倔强的儿子,交给出现在自己生命之中的这个年龄渐渐变大的难民呢?
在返回艺术部的途中,帕斯卡利尼再次出现在门口。
“如果你在黑暗的小巷里撞上一个身高六点五英尺、体重二百六十磅的黑人男子,你会说什么呢?”
查理微微一笑,心里提防着最近出现的关于民权运动的笑话,抬起头来,仿佛在问:你说什么呢?
“先生。”
他曾经解雇了一名怀孕的女员工,解雇了一名与荷兰皇家沾亲带故的男员工。他曾经接连解雇了一个天主教徒、一个新教徒、一个犹太教徒。他曾经解雇了一名在公司乘坐游艇观光时落水的员工,解雇了一名带枪出席客户会议的员工。
“道恩,有人正在对所谓的视网膜分泌活动进行研究。他们在超市里秘密拍摄妇女的行为。他们把灵敏度很高的照相机藏在货架上,记录她们视线变化的情况。眼球的那种活动非常微妙,显露人的内心活动,大大超过了眼睛的简单眨动。当妇女看见某些颜色、包装和图案时,她们可能出现完全失控的情况。这主要是眼睛、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有机组织产生的反应。我们应该利用这项研究的成果吗?很简单。我们找出高分泌活动与引起这种活动的具体物品之间的相关性,据此设计产品和包装。一旦我们从眼球运动的角度了解消费者,我们就能完全掌控营销过程。”
桑迪走进房间,准备报告某种复杂情况。
但是,如果查理相信这个棒球是真品,他会把它放在别人一眼就能看到、没有看守的地方吗?清扫房间的女人收入微薄,无钱给她儿子买棒球,可能把它带回家去。街角咖啡店送外卖的小伙子也可能顺手牵羊。他的脑海中出现这样的情形:在一个索然无味的下午,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慢慢进入走廊,一只手端着没加奶油的咖啡,另一只手拎着装有英式点心的白色纸袋,两眼贼溜溜地转动,寻找可以偷的东西。
“道恩,她想和我们谈谈。对,我的秘书。我跟你说过她是怎么打字的吗?她喜欢坐在自己的腿上打字。在使用那样的坐姿之前,她一分钟大约打二十五个单词。现在,她的打字速度是每分钟二百个单词。”
桑迪在工作中表现出某些怪癖和品质,让查理深感兴趣。她有明显的英国人的特征,即便涉及她内裤的俗气私密内容,她也说得绘声绘色。其实,只有在她的室友菲奥娜和乔治娜的督促之下,她才清洗身体。
查理一边和奥马哈交谈,一边理解秘书汇报的情况。
“她告诉我们,她必须早一点下班,道恩。她最近常常提前下班,而且午餐时间很长。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搞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她站在那里,几乎崩溃,这个男人竟然这样说话,让她大为惊讶。他的举止鲁莽,厚颜无耻,表现出纽约人特有的美国式直率。查理冲着她来了一个理查德·韦德马克式微笑。他没有理由让她今天下午继续待在办公室,可是要她离开之前给他点一杯橙汁。
查理希望竭力推销美汁源的产品,心里一直在思考橙汁。他观察它,引用它,对着它想入非非。他知道如何为橙汁打广告。不用提什么佛罗里达,不用提什么狗屁维生素,需要的是欲望感染力,需要的是视觉冲击。这是一种颜色漂亮、具有诱惑力的饮品。橙汁罐放在冰柜里,颜色鲜艳,在白霜的映衬下闪烁发光,女人看到时,眼球里显现很高的兴奋度。你必须展示果肉,展示果汁导入玻璃杯时四溅的颜色。你展示一位兴奋不已的家庭主妇,她的上嘴唇边挂着泡沫,仿佛暗示早餐之前完成的一次口交。当然,浓缩汁中没有什么果肉,只有微不足道的果肉痕迹。可是,你可以暗示,可以推论,可以向消费者做出承诺:饮用这种橙汁,可以品尝到真正果肉的碎片。一杯橙汁,一杯充满特殊物质的饮品,就像非常美妙的橙汁烟雾。你展示这样的图像,以充满爱心的方式细致地表现出来。如果橙汁罐和包装可以在感官上引起食欲,装在里面的产品自然不在话下。在闲适的星期天上午,查理最喜欢端着一杯添了伏特加酒的橙汁,一点一点地慢慢品尝。
他希望竭力推销斯梅尔诺夫公司的产品。最近,美国文化中出现了一种俄罗斯时尚元素。叶夫图申科穿着从黑市买来的牛仔裤。这个初冬,俄罗斯帽子开始流行,在纽约和芝加哥依然盛行。俄国羊羔皮。人们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在收入较高的人中,三分之一都戴着俄国羊羔皮帽子。
“道恩,她走了,谢天谢地。她和文字撰稿部的某个色鬼搞上了,我完全可以打赌。桑迪觉得那些文字撰稿人总是面对被人解雇的危险,所以喜怒无常,富于魅力。”
公共汽车轰鸣着驶入浓重的夜色之中。这时,办公室里的电灯亮了,姑娘们敲击着IBM刚刚发明的电动打字机键盘,走廊里响声一片。打字球接触色带,色带接触纸张,形成一种更高级的连接关系,就像打字姑娘们身上穿的牛津布衬衫。每隔十五秒钟,她们之中的一个就会敲错键盘,嘴里冒出一声诅咒。
已经结婚的广告文字撰稿人与秘书幽会,与自己的秘书,与其他广告文字撰稿人的秘书,与客户经理的身材高挑、动作敏捷、穿着白鞋、声音迷人的秘书幽会。他们在秘书温暖舒适的公寓房间里幽会,沉迷于午餐时间的情人销魂养身法,管它叫午戏或者日场。那样的空间狭窄,与撰稿人工作的小隔间非常相似,只不过装饰更温馨一些,让人显得更脆弱一些罢了。灰白色墙壁上有的贴着马德里的招贴画艺术,有的贴着意大利雕塑家马里诺·马里尼创作的马匹的图片,有的贴着法国画家伯纳德·比费画的龙虾的图片。如果某位秘书住在与人合租的较大公寓里,时间安排难度就会大一些。涉及的撰稿人渴望见到其中一个室友的倩影,也许她在某个深夜约会未果之后从浴室里出来,浴袍半开,两腿赤裸。那些公寓几乎无一例外地位于东区偏僻地段,在白砖楼房的阴面,室内终年不见阳光,而且也没有公寓管理员。根据固定在电梯间墙壁上的标牌的最近记录,一个名叫A.贝尔的人每隔两年检测一次电梯。
没错,查理自己也干过这类寻欢作乐的勾当,时断时续,既有在广告制作部门的年轻女人,也有在公司其他部门工作的女人,还有孤独的底层员工,实际上并非个个年轻。有时候,折叠式沙发打开之后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他想要撒尿时不得不从床铺上走过。但是,这样的插曲他究竟是真的享受,还是自己强加的令人感到悲哀的娱乐活动?他和妻子在用橡木雕刻的古董大床上做爱。你和这个郁闷的传媒业女秘书滚作一团,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呀,查理?就某种行为方式而言,这要么是一种奇怪的羞辱形式,要么是奇怪的生活方式。其性质非常清楚,查理这个广告公司老板竟然浑然不知。
“这就是挑战所在,道恩。神秘的潮流在黑夜中回旋,把大地上成千上万的人连接起来,驱使他们第二天早上立刻购买某种产品,你必须解读这样的潮流。他们肯定会对这样的产品趋之若鹜,你必须在他们出现之前做好准备。”
他说:“经过包装的商品和止痛药品,正是这两样东西让整个国家的人终日奔波。”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站在门口。
“你叫的橙汁?”
查理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些钱,付给那个人。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超强解酸药片,用没有果肉、令人作呕的果汁服下,期望对它产生的过多的胃酸形成抑制效果。
他给道恩讲了一个荤段子,脑海中出现了身在大草原上的那个家伙脸色涨红的样子。今天已经无事可干,他离开了办公室,穿过带有巴比伦风格装饰、炫示浮华的大厅,转过拐角,来到他喜欢的那位瑞典女按摩师店里,让她给他的腰部做了十分钟的放松治疗。后来,他漫步进入一家布克兄弟专卖店,挑了两件网球衫,还有什么事情比冲动购买给人带来更广大快乐呢?他快步穿过麦迪逊广场,到了巴尔的摩大厦内的那家男人酒吧。他一口喝干一份加了冰块的威士忌,随即出了店门,快步穿过中央车站的宽敞大厅。那个博比·汤姆森棒球放在外套的口袋里。这件巴宝莉晴雨外套他非常喜欢,正好与他的青灰色马裤呢上装搭配。为他定制上装的那个家伙给集团犯罪分子做翻领上装。他觉得棒球放在办公室里已经不安全了,喜欢把它交给自己的儿子查克,无论好坏,无论如何,无论真假。不过,查克,你不要辜负我的嘱托。也许,我会在某天吃饭时突然死去,希望把这件东西交给你,你要好好保存。他阔步走进车站大门,刚好赶上火车。那车是整个人类进步的巅峰之作,他快步进入设有酒吧的车厢,那里已经坐满与查理需求类似的乘客。他们头发斑白,来日不多,罪恶之梦已经快到尽头。
这是开往韦斯特波特的最后一班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