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盆地中的古老民族的诗人们讲述关于风的故事。
马特·谢坐在水泥建筑物中他的那个小隔间里。那座水泥建筑物的面积有篮球场大小,在新墨西哥州南部石膏山丘下面的某个地方。
这次行动的名称叫衣囊。
有的人并不确定他们是否在制造武器。他们从事的是开发研究,并不确切了解自己发现的东西、所做的模拟、看到或者预测的结果的最终情况。尽管在某些层面上,在远离研究者的案头探索和实验计划的地理位置上,所有工作是互相联系的,不知总体结果是系统研究的潜在主题之一。
马特曾经从事过结果分析工作,计算一次核事故或者小规模核交火造成的可怕结果。他根据实际活动的数据进行研究。1957年,一架B-36轰炸机错误地——没有谁不犯错误,知道吗?——扔下一颗巨大的热核炸弹,然后降落在新墨西哥州中部的阿尔布开克市境内,那枚炸弹也落在了该地区。常规爆炸物爆炸了,核装置却没有爆炸。直至今日,十七年过去了,那次事故仍是秘密,不为公众所知。马特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看着一份露营指南。
他已经为衣囊计划工作了五个月时间,肯定搞的是武器研究,不过是间接的。他整天对着电脑屏幕,主要研究安全结构。他并不确定自己对此项工作持什么观点。他希望研究武器,希望搞尖端的东西,希望弄清自己的工作性质,有所建树,对自己有进一步认识。然而,他知道的只有一点,这里是沙漠中的一个秘密设施。
他们把那项计划称为衣囊,这个名称来自一种名叫衣囊鼠的动物。衣囊鼠在犁起的土堆下发狂地开挖隧道,让自己住在里面。
那里有沙丘原,盐碱滩,一片白色。那里曾是远古的海底,远方出现白色烟雾勾勒的线条。在怀特市附近的一个洞穴里,发现了那具距今六千年的木乃伊婴儿。此外,还有那些动物,它们在长达千万年的进化过程中,让自己浑身变白——一只曾经长着棕色皮毛的老鼠变为白色,以便适应石膏堆积物的颜色,让自己逃过猎杀者注视的目光。
大风从俄冈山区吹来,时速高达五十英里,重新排列沙丘原,把天空变为奇怪、危险的灰色,看上去就像一种疯狂的白色。
从事衣囊计划的工作人员大多数是男性,只有很少一部分已婚,带着自己的白化病孩子。他们住在导弹试射场边缘的那些两户相连的小平房里,听着大风发出的呼啸声。古老民族的哲人们用形象的语言,以富于哲理的方式描述过大风。它不停地吹过,有时持续数日,不断改变沙丘原的面貌。
你是否研究声波?是否测算出冲击波对运载飞机带来的影响?是否一边搞着物理设计,一边想着远在佐治亚州的一个姑娘?——你开车在沼泽地附近兜风时,她曾把手伸进你裤子里。你是否渴望看到火球,看到真正的热核实验?当然,这样的试验——大气热核试验——现在已被宣布非法。不过,你希望自己曾经看到过那样的可怕试验,看到环状珊瑚礁转瞬之间化为蒸汽。
在地下食堂,他和埃里克·戴明一起用午餐。戴明个子高,做事漫不经心,三十出头,比马特小两岁,是这里的弹头研发人员之一。
埃里克肩膀下垂,衣服松垮垮的,往往用两只手抓着东西吃——薯条肯定用手抓,而且生菜、甜菜、米饭、玉米粒也用手抓,任何他可以夹住和拿起来的东西都用手抓。
“珍妮特什么时候来?”
“很快。我们正在落实相关细节。”马特说。
“你可以让我们看看她吗?我们从未见过外部世界来的女人。”
“你一直待在阿拉莫戈多”
“这里并不是外部世界。你得走上一千英里,才算出了这个区域。这你是知道的。在这个州之内都不算外部,马特。”
“她不会到这里来的。”
“行啦,你知道通过安全调查的人在这个州占多大比例吗?难道这不是我们喜欢它的原因?”
“我俩在这里以西的某个地方见面,然后去露营。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可能,我会说服她到这里来的。她不太希望到这里来,我说的是珍妮特。”
埃里克在一个马特无权进入的实验区域工作。他曾经使用密封手套式操作箱处理放射性材料。他戴着防护手套,衣袖上还套着绝缘套,工作服用多层经过处理的布料制作,配有若干胶片式射线计量器和射线探测器。他研制炸弹元件——中子引爆器、引爆剂、亚临界物质,还有装在核弹头里的其他东西。
他现在研究别的东西,马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佩戴一枚带有黄边的Q级标识,传播令人感到震惊的说法。
那些弹头研发人员与百万规模杀伤力的家伙为伍,他们喜欢自己的工作,但并不一定是核弹的支持者。他们是一帮狂热的细节爱好者,核弹技术的内在魅力让他们敬畏。马特观察他们,出席他们的聚会,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们带着60年代那种炽热的余温,愿意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奉献给某种事业。
他们认为,马特正在争取调动,已经做好准备,成为他们的一员,戴上带有密码的标识。这种Q级标识可以让他进入最后的大门,进入通向核弹设计区域的隧道,接触敏感信息。
可是,马特的两只眼睛正在偷偷地瞟着户外运动杂志,瞟着装着野营用品的口袋,瞟着圆顶帐篷。他需要时间,离开这里,单独思考。
他心存疑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
在70号通道出口,在那块导弹试射场标识附近,有一个区域在地图上是空白的。那是那些抗议者站立的地方。他们有七八个人,有时仅仅两三个人,男女都有,扛着一条用两根直立木棍支起的横幅,第三次世界大战由此发端。基地人员有时奚落他们,有时只是冲着他们傻笑,有时觉得那横幅让他们受宠若惊,有时看到他们顶着大风,无人问津,觉得他们可怜。
马特喜欢看到他们,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期待见到他们。这开始变为对他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知道他们在那里,四个,五个或者六个人,通常情况下女的多一些。有时候,两个人扶着支撑那条横幅的木棍,神色严肃。他们一言不发,看着军用车辆从身边路过。有的平板货车装着覆盖起来的东西,有的车里坐着基地的非军事人员和建筑工人,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冲着他们指指点点。
地图上没有标出的区域包括空军基地、陆军基地、导弹试射场、西北面那一片被称为Jornada del Muerto(死者日程)的广阔区域,还有沙丘原之间的盐碱滩。那些盐碱滩在地图上没有标出来,在现实中一片白色。这里有一些低矮的建筑,四周架设了围栏,里面矗立着装有丙烷的罐子,为设计武器的衣囊计划的地下工程提供服务。
他们按照严格的时间安排工作,每项任务必须如期完成。那些弹头研发人员对此颇有微词。他们才思敏捷,能够理性地控制自己,不受意义不明的道德观的影响,不受奢谈后果和痛苦、感情用事的废话影响。他们理解冲突的基本原则,不喜欢地面上的那些官僚们施加的压力。
可是,截止日期一直都有,每项任务必须如期完成。没有战争,却存在着战争一触即发的紧迫性。
埃里克问:“听到最近的秘密消息了吗?”
他们两人映着落日的余晖,走到那些小平房的外围,广袤的沙原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埃里克不停地四下观望,看一看有没有人偷听。当然,那动作带有搞笑性质。他翘起嘴角低声哼着,这样的动作会让研究监视屏的人难以施展读唇术。
“这是一段陈年往事,现在刚刚浮现出来,”他说,“以微不足道的谣传形式浮现出来。”
“谁的往事?”
“地上试验时期在内华达测试基地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什么事情?”
“那些住在下风位置上的人。顺便提一句,那些人有一个名称,它以概括方式,界定了他们的存在。”
“什么名称?”
“下风者。”埃里克说。
两人轻松地漫步,经过一丛丛长在碱性土壤中的低矮耐盐植物,走向电网。
“他们怎么啦?”马特问。
“没有谁应该知道这事情。不过,它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又是公开的。”
“公开的什么?”
“秘密。无人提及,秘而不宣。”
“什么秘密?”马特问。
“有的人患上多发性骨髓瘤,有的肾功能衰竭,有的人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身高矮了三英寸。”
“你的意思是接触了放射性尘埃。”
“有的人某天开始呕吐,在长达七八周的时间里每天呕吐。”
“然而,难道这不是我们应该想到会发出的情况?偶然出现的计算失误。这是危险的工作,你是知道的。”
埃里克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说法。不,他似乎对这说法早有预料,发现这样的说法鼓舞人心。两人走过一个巨大的沙丘原,空气看来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天气的炎热让他们步履艰难。
“还有处于试验下风位置上的小型农业社区,那里的小孩几乎全戴假发。”埃里克低声说。
“接受化疗?”
“对,不时有婴儿生下来便畸形。一个本来健康的女人准备洗头发,结果头发一碰就落。你知道吗,她一分钟之前还是满头黑发,转眼之间便完全秃顶了。”
“这样的情况出现在什么地方?”
“主要在犹他州南部。我听说,因为那里处于下风位置,不过,这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其他地区。有的人得了腺癌,满身都是《旧约》中提到的皮下大脓肿,还有斑点和疹子,咳嗽之后大量吐血,捂着嘴巴的两手流淌鲜血,那是放射物引起的。”
两人沿着电网行走,看到一个警告标志。那是抗议者或者参与衣囊计划的某个背叛者偷偷地涂写的。
“你觉得这些说法是真实的?”
“不。”埃里克说。
“那么,你干吗要传播呢?”
“当然,因为它们的语气。”
“因为它们言辞激烈。”
“言辞激烈,富于刺激,带着生存的灼伤。”
父亲出去买烟,那时马特六岁。
八天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托朋友捎口信。马特接受公寓中出现的变化,开始步行。
以前,他沿着这个方向走,从来没有独自经过第三大街上的高架铁道,不过他今天朝这个方向走来。后来,他穿过大街,从郊区开来的火车在这里经过街道下面长长的通道,一直驶向中央车站。就是在这里,尼基将来的某一天会扔石头,站在栏杆后面,光天化日之下对着脚下经过的列车扔石头。
后来,他爬上一长段台阶,走向大广场街附近的街道。他曾经和母亲一起爬过这一长段台阶去看电影,在附近的冰淇淋铺买一盒圣代冰淇淋。现在,他独自爬着这些台阶,到大广场街去。那里有家电影院,名叫勒夫的天堂。台阶大约有六七十级,房屋建筑在铁柱子上,完全像是另外一个国家的景象。
在这片遥远的白色沙漠中,他看见自己当时站在街道对面,仰望天堂电影院的意大利风格建筑的正面。
他看见,自己凝视那面大钟、房顶上的栏杆和装饰性石头穹顶。
他看见,自己在购买一张电影票,勉强能够把手伸向购票窗口的小孔。他把硬币塞进去,看见那个售票的女人摁了什么东西,电影票便从出票口冒了出来。
他走进大厅,觉得暖气从地毯上冒出来,在周围弥漫,就像一条被人爱抚的狗,满足而且安静。大理石水槽里喂养着金鱼。他抬起头来,望着枝状蚀刻玻璃吊灯。几个突出的包厢里挂着用镀金画框装饰的油画。他觉得,这里给人的神圣感超过了教堂一千倍。
他坐在导弹试射场附近的低矮小平房里,看见自己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希望坐在更高的位置上,靠近电影院的天花板。
他看见,引座员站在那里,腰里别着一把手电筒,肩膀上挂着穗带,胸前有一排铜扣。引座员不停地摁着手电筒开关,听它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马特觉得,引座员会说,他不能坐在包厢里,因为那里是成年人坐的地方,是吸烟区,是要想搂着脖子亲吻的青年男女坐的地方。不过,引座员摁着手电筒开关,站在那里没有说话,马特从他身边走过。
他上了楼梯,走到天花板附近的座位前。那里星星闪烁,划过天空。整个天空从天花板上飘过,星星、星座,还有朦胧的蓝色云朵。他母亲希望他长大后当辅祭员,可是电影院比教堂漂亮多了。
他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看见了这一切——这个成年人从未抽过烟,几乎没有开过汽车,不再下国际象棋,爱上了在波士顿工作的一名护士。
他看见,自己站在天堂电影院的包厢里。随着影片中场景的变化,银幕上时明时暗。他的目光投向靠近自己的墙壁,然后投向另外一面墙壁。亮光闪烁,跳跃,他看到了整个的漂亮画面:拱门、门廊、塑像、花盆、大理石半身雕像、栏杆上的藤子、台座上手持宝剑的英雄、做成人形雕像的柱子。这两面墙壁上画着人体的解剖结构,美不胜收,山墙的顶端站着头顶光环的天使。他坐在那里,等候父亲出现,或者说等候父亲的幽灵或者灵魂出现。
他摘下眼镜,他戴上眼镜。又摘下来用一块浅色棉布擦拭,然后坐在电脑前面,看着显示出来的数据,眨了眨眼睛。那些数据用于武器的装备系统,用于武器的控制系统,向点火系统发出指令,实施启动、保护或者再次保护。他听到沙漠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轰隆声,那是超音速飞机形成的冲击波,这让他战栗,让他感动。无论他多么经常地听到,无论离它多远,他总是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飞机清晨从他的头上飞过,把他从梦中惊醒;有时候,他在夜幕落下之前站在宿舍外面,望着天上由十几架飞机组成的编队留下的航迹云。飞机早已不见踪影,可是它们留下的声波久久不绝于耳,让他心生畏惧和感动。这时,巨大的回响从山上传来,仿佛那些飞机把世界豁开了一条裂缝。
在这里,有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工作最后会产生什么结果,不知道能应用于哪些方面,不知道自己排列的数字和符号以何种方式进入自然。这很可能在转瞬之间产生作用。
一切因素在某个没有透露的点上发生联系,在相关系统中连接起来。这种理念自然会引起某种不安。
可是,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美妙无比的神秘的东西,一种让人想要了解的东西:有的人以试探方式,把一个简略的等式输入电脑,它怎么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活轨迹,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在数千英里之外的电车上热血涌动呢?这种关系应该如何界定呢?
马特不喜欢开车。他的驾龄只有六个月,知道开车肯定会让自己觉得不舒服。他能够做的只是模仿驾驶行为。他从一位弹头研发人员那里借来一辆四驱汽车,开车时把驾驶手册放在腿上作为参考。道路、路标、其他的车辆,这让他觉得紧张,暴露出他蹩脚的驾驶技术。
可是,他要练习一下,以便可以驾车出去,和珍妮特一起去野营。他在不上班时出去练习开车。他在路上看到“失控卡车应急停车坡道”标志和“危险横风”标志,还看到写着“耶稣就是上帝”的标牌,看到远方泛白的烟雾。他现在知道了,那是海底沙地。他看到“水毁路段禁止驶入”标识,看到一排动力线塔朝着得克萨斯州方向延伸,没有尽头,它们的横杆在盐碱滩留下板条状阴影。
有一天,他练车返回时看到了那些抗议者。他们像往常一样,驻扎在错误的位置上。他们应该站在空军基地的三号门外,就是那个没有标示出来的大门之外,参与衣囊计划的科学家是从那里进出基地的。他差一点走上前去告诉那些抗议者:顺着公路挪动一下位置吧。
马特看上去有一点像犹太人,也许有一点像西班牙或墨西哥人。他十八九岁时练过举重,希望让自己软弱无力的躯体变得强壮,不再是那颗聪敏脑袋的附属品。布朗克斯区的人曾经说,他的外貌带有多个民族的特征,包括墨西哥人、意大利人,甚至还有日本人——最友好的笑容可能类似于一张故意做出的鬼脸。警方的一张速写是根据七个各不相同的描述绘制出来的。那就是马特的面部特征。50年代时,他在纽约城市学院上学,勤奋用工,两眼近视,头脑敏捷,家境贫穷,搭乘地铁上课。后来,他一直保持了当时那个模样。
在食堂里,他和埃里克·戴明坐在一起用餐。埃里克用手指卷起一束意大利面,慢慢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喉咙蠕动的方式有一点像蛇吃东西的样子。
马特说:“没错。这些就是我们必须预计到的因素。我们并不幼稚,犯下的错误是过程的组成部分。有时候,风向突然改变,放射性尘埃被吹到预案之外的方向。有时候,冲击波和爆炸震动产生的威力很大,超过了任何人的预测。”
“20世纪50年代是平静的,大家根据同样的风格打扮,以同样的方式说话。那时人们关心的只有厨房、汽车和电视机。妈妈,牙膏在哪儿呀?我们经过了那个年代,对此记忆犹新,对吧?”
“你知道,我不知道。”马特说。
“你经历过,我俩都经历过。”
“你经历过,我那时在其他地方。”
“楼与楼间的过道盖着顶棚,老爸在那里冲洗汽车。那时,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政府在战壕里部署军队,准备玩核战争游戏。火球在他们头顶上熊熊燃烧,发出呼呼响声。”
“你是说,他们与试验的武器距离太近。”
“那就是我听到的说法。如果他们看着自己的胳膊,他们的目光可以穿透它。基本上可以说,他们的胳膊变成了X光形成的影像,他们的目光可以透视军服的布料和皮肤。爆炸产生的光线非常强烈,他们可以看到血液、骨骼和身体的其他东西。然而,那还没有完。其实,他们如果闭上眼睛,也可以看到所有这些东西,根本不用睁开眼睛。他们可以透过眼皮,看到周围的东西,哈哈。”
“嗯,官方承认这一点吗?”
“几年之后的一天,他们如梦方醒,发现自己的所有内脏器官全都混在一起,变成一个大胶状物。”
“不过,那些人得到赔偿没有?”
“我不知道。”埃里克说。
“你转述谣传,这不是你关心的事情。”
埃里克伸出一根指头,插进马特的奶油菠菜里,勾出一小片东西,送进自己嘴里。
“如果谣传充满官僚主义的细节,那有什么意思呢?重要的一点在于,”他说,“那样事情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直至今日仍然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不管怎样说,谣传是这么说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有时在塔楼上进行大型核试验,有时从飞机上扔下爆炸装置。他们把军人派到距离冲击波很近的地方,他们让放射性尘埃飘向犹他州。那里的婴儿生下来时,膀胱长在相反的位置上。”
马特从心里喜欢埃里克。这个家伙非常聪明,对人和蔼,有些个人魅力,不过表情有些不自然,而且个子太高了。但是,他的微笑带着内在的迷茫,这一点有时候让观察的人注意不到他的动机。有人见到他似动非动的嘴巴,心里往往会犯嘀咕:自己是否落入了他的圈套?
“你知道离这里不远的那所学校吧。这不是谣传,而是摆在面前的事实。我到那里去过,亲眼看到的。那里名叫阿博小学放射性尘埃避难所,一个真实的地方,在地下深处。”
“就像我们。”
“我们不是真实的,”埃里克说,“那里全是孩子。小学校。他们还有变为真实的机会。我曾被派到那里去,给他们开讲座。”
“以弹头研发人员的身份?”
“以军事工业研究机构中一个态度鲜明的年轻成员的身份,在工作之余随便聊聊,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给他们说了些什么?”
“在小镇边上,有一个储水罐,上面用新油漆写着‘全州冠军’。附近还有一排排漂亮的住宅。再走一段路,就会看到那所学校,不过很容易错过。那里有一些类似活动房屋的建筑,还有两三个篮球场。最后,你会看到一个入口。打开钢制大门,走下楼梯,四周是用钢筋水泥浇铸的。光线有些阴暗,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里边有教室、寝具和罐头食品,还有资料室。墙上没有窗户的开口,这是那里的一个特点。当然,因为那里没有窗户。可是,我想说的意思是。马特,我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保护孩子们,让他们不受苏联发射的核弹的伤害,还是不受我们自己的核弹和放射性尘埃的伤害?”
“我不知道。两种都防吧。你给那些孩子讲了些什么?”
“我含糊其辞,”埃里克说,“想让他们自己思考。我站在一间地下教室里,它在一片大沙漠的北部边沿,配有空气过滤系统,可以防止放射性尘埃进入。那里还有一间配备完善的资料室,黑板上方贴着彩色粉笔画,画的是小猪和母牛。顺便提一句……”
“什么?”
“我房间里有一副国际象棋。下一盘吧,怎么样?”
从事衣囊计划的人构成一个群体,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离。这里看重个人从事的工作,人际关系不错,所以这个小世界很有人情味,而且让人保持兴趣。这个地方自成一体,自体参照,大家在一个地方共同工作,使用外人无法理解的语言。
珍妮特·乌尔班尼亚克是马特的女朋友,一名注册护士。两人之间的关系时冷时热,大多数时间保持热度,相处时经常失去耐心,然而总是心心相印,属于那种星相相配,然而天生见面吵嘴的类型。
他在珍妮特不上班时给她打电话,她告诉他她去了什么地方,看到或者买了什么东西,和谁待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他洗耳恭听,不时评论两句,询问一些细节。
她在创伤科室上班。她给他讲她值夜班的情况,不过他只字不提他的工作。当然,她理解这一点,所以从不打听。
珍妮特每周给马特的母亲打两次电话,了解她的情况。然后,她给马特打电话,报告自己了解的情况。马特给母亲打电话,有时候进行证实,有时候弄清某种病痛的具体细节。他喜欢这样的电话交谈,喜欢自己打的电话,也喜欢自己听到的电话——它们给予他机会,让他了解衣囊计划之外的生活。
他驾驶借来的吉普车,路过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的抗议者。那个女人顶着盐碱滩上的干燥的狂风,吃力地撑着木棍,让标语牌保持直立。他本想停下来和她谈谈,和她握握手,然后聊一聊。他想表达自己对她的观点的宽容态度,让自己接受她的某些论点,提出自己的中肯观点。然后,他把她带到她在某个小镇边上寄居的那间单调的房间。伴着周围的山景,在她那间凌乱不整的床上,以带着呻吟的温柔方式,以相互宽容的方式,和她做爱。不过,他经过时仅仅稍稍放慢了车速。
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些抗议者们住在停放在萨克拉门托山区的一辆报废校车里。马特有点喜欢这个做法:抛弃自己的一切,执著追求某个理念。他想起来,他在六年级时曾经听埃德加修女谈到沙漠圣人。他们是柱子圣人——在高柱上苦修的圣人。她穿着修女服,高坐在课桌上,两腿交叉,做出在西奈的一根柱子上盘腿安坐的圣人的样子。她给全班同学讲述,说话时夹杂着拉丁语和希伯来语词语。马特喜欢他们,愿意看到那些具有狂热信念的流浪者待在这里,经常出没于西方的导弹试射场和导弹发射井。
这就是他当初决定到这里来的首要原因之一——为了解答心中的问题和质疑,为了在更艰苦的生活中,在确认意志限度的过程中,获得对自我的认识。
你的毕业论文是否写的关于太阳能的问题?你是否写过一篇关于核裂变的激发原理的文章?你是否每隔半年去牙医那里洗牙?你是不是一名对自己的母亲感到不满的物理学家?你是不是一名系统工程师,是否在妻子观看重播的电视节目《蜜月期》时,偷偷地在一旁自慰?你是否很想看到用特技效果拍摄出来的高塔?是否很想看到太阳从相反方向升起,树木投下的阴影完全错误?是否很想看到非物质原子形成的奇观?是否很想看到凝结云在极短时间里排列出来,以集中的方式呈现出来?你是否很想看到圣经上所说的那种情形:可见冲击波慢慢靠近,狂风卷起鼠尾草、沙子、帽子、猫咪、汽车零件、避孕套、毒蛇,在沙漠的黎明中飞舞?
埃里克老是希望和他下棋。然而,他既不想下棋,也不想谈到棋。他的对弈经历是一段艰难的陈年往事,一个迷恋象棋的无名之辈的往事,让他不堪回首。这事情珍妮特略知一二;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他母亲、哥哥和布龙齐尼先生。
“你没懂我的意思。”埃里克在吉普车里说。
“你在传播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谣传。就是这个意思。”马特说。
“带有放射性尘埃的云层飘向有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只得设置路障。那里出现罹患神经母细胞瘤的人,还有茁射线造成的灼伤,长着两个脑袋的绵羊。有的牲畜成群暴死在野地里。有的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牙齿开始脱落,无痛感,不流血。”
比如说,落了两三颗牙齿。黏糊糊的,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就落了下来,埃里克说。那人用冰冷的湿纱布把落下的牙齿包裹起来,跳上汽车,开到牙医那里,觉得牙医肯定能够把它们重新安上。医生在断肢再植方面不是能够做出令人吃惊的事情吗?也许,医生无法把牙齿安上。医生把它们送到新建的医疗中心的实验室。那里有非常先进的设备,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做出诊断。那样的事情你活上一千年也不可能办到。
可是,遇到第一个红灯时,那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纱布,小心翼翼打开,想看一眼,埃里克说,里面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小堆粉末——他的牙齿完全烂了。人的牙齿结构坚固,非常耐用,本来是用于撕咬和咀嚼肉食的,这样的东西还在史前人的嘴里长着。在人们发掘和研究的那些史前人的头颅里,牙齿经过一百万年也不会坏。然而,他口袋里的那些牙齿六分钟之内便化为灰烬。
他给珍妮特打电话聊天,时而讲述,时而倾听。聊的事情越琐碎,他的感觉越良好。他很想听到她当天的生活细节,即便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也让他在孤独的思念中得到慰藉,成为值得珍视的东西。
有时候,她会聊到她上班的情况,在创伤科值深夜班时的见闻。她讲述时不带感情,例如,刚刚擦过的走廊地板上,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亲友拽着一名刀伤受害者走了过来。有时候,患者是由值班医生领进来的,患者的叔叔和母亲一人捧着脑袋,一人抓着双腿,四个小孩子抬着患者的两条胳膊,一边两个。
她描述的情景就像出自欧洲大师笔下的画作——那些关于圣迹和战争题材的画作。
在处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她显示出了力量,让他觉得她很美。她身材娇小,他们两人的个子都不高,而且珍妮特还比较瘦。他喜欢想象这样的画面:她穿着手术服,把手伸进某个病人的胸腔,取出一颗子弹或者一块鸡骨头。她神色腼腆,然而这并不掩盖她不乏勇气、不乏意志的口才。这种情形他常常看到,常常听到。为了表达观点,她会追着说个没完。
他觉得,他们之间非常坦诚。两人都希望成家,两人都需要对方,然而却常常受到诸多困扰:现有职业带来的复杂性、生活的计划、面对的机遇、分居的不同城市、结婚生子的想法,还有创新寻找工作岗位的变数。面面俱到真是太难了,他们有时达成一致,有时讨价还价,有时大吵大闹,有时制定计划,努力实现。
他看着从陆地卫星上拍摄的照片,一两年之前从太空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合成的彩色影像,显示水土流失的迹象、地表破碎的状态以及其他一百多种活动和特征。它们显示压力、漂移和工业灾难,多达十亿字节的数据经过转换之后,形成了这些影像。
他看到远程传感器是如何从地球得到隐秘意义的,看到大片明亮色彩和大量叫不出名称的电脑点绘图形如何显示水温的变化,显示数量逐渐减少的灰熊在什么地方觅食和交配。他看到用骨白色表示出来的细长的沿岸沙滩,看到用电脑图形表示的巨大城市,看到试射场范围之内的黑色湖泊,看到有冰碛形成的锅状陷洞。
他情不自禁,继续观看。
那些航空照片镶嵌图似乎揭示了世界上的第二种美。它平常无法被人看到,以幻觉方式将精确性和快适感融为一体。每一种抢眼的颜色都引起他的复杂情感,那样的感觉既无法确定,也无法描述。
他想到,镶嵌图上的那些街道是从太空拍摄,那些住宅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他觉得,这是传感器下一步将要发现的东西——住在房间里的人没有表达出来的情感。
这时,他不禁想到了尼克。
他多次都想给哥哥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他可以让尼克了解这里的基本情况,让他知道弟弟正在做着重要的工作,让他知道这项工作让弟弟不时心生烦恼。
一天,他可能发现自己制定出一个物理研究方案,一个核装置的爆炸元件。这是忠实可靠的弹头研发人员的专业领域。
马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独自处理好这件事情。如果必要,他有可能做到。珍妮特可能伸出援手,她对此持明确态度,可以帮助他打消疑虑。然而,他希望和尼克谈一谈,希望在电话里听到哥哥的声音,听到那种稍微带有倾向性的强调言辞,听到哥哥饱含人生智慧的意见。
尼克说话时态度严肃,这一点在某个意义上是欧洲人的特征。他说话有条不紊,思路明确,首先可能给人尚未考虑清楚的感觉,接着经过重新思考,最后形成明确观点。他有时严肃,克制,并不轻易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过,他可能从这种工作涉及的道德和伦理的角度,给弟弟提供见解。马特最希望听到的是他对此有兴趣。这一点非常重要,超过了直率的意见、建议或者判断。当然,马特也需要听到哥哥以他特有的口气提出的判断。
他不知道哥哥可能说些什么。也许,哥哥会说,这种方式让你成为行为严谨的人,认真权衡棘手问题,在令人痛苦的过程中做出选择。如果坚持不懈,你最后就会变得更加坚强。也许,他会说,傻瓜,如果你像我这样担当父亲的角色,这将给你的灵魂打上什么样的烙印呢?在这样的世界上生儿育女,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你想它值不值呢?这时,哥哥会轻言细语地说话。哥哥,有谁比我更了解武器具有的不稳定特性呢?
大风从山上刮来,让沙丘原改变模样。假如你没有在衣囊计划中供职,此时你会坐在家里享用啤酒和小吃。你会看到,自家后院里绳子上晒的衣服全被吹了起来。床单、手帕、拳击短裤和睡衣在风中啪啪作响,仿佛是形形色色的人物在翩翩起舞,让自己的灵魂飞向石膏山岭。
“那不是问题所在,”埃里克说,“你总是不、不、不得要领。”
山里正在下雨。
埃里克故作口吃,利用它来增加谈话的质感。尽管听话的人和说话人都不是结巴,他却时而用它来讽刺自己,时而用它来讽刺对方。也许,他在模仿夜总会或者电视节目中的某个滑稽角色。马特并不清
马特从埃里克的小平房窗户向外望去。大雨形成了一道雾墙,挂在石灰峭壁上,微微闪亮。埃里克坐在一张没有拆去塑料包装的沙发上,四周散落着科学期刊、UFO月报、超市买来的小报,还有几本《花花公子》和丢弃的食物。
“尽管大片地区受到影响,大量人群接触了放射物质,直至今日,它仍旧是一个大秘密。”
“高度保密,然而它可能不是真的。”
“你相信真有其事?”
“我相信有人犯了错误。”
埃里克喜欢这样的谈话。他躺着,伸开四肢,脸上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容。它时隐时现,仿佛是他内心深处正在进行的对话,伴随着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意思,是一种飘乎不定的东西。
“不过,这个问题清楚,简单。”
“什么问题,埃里克?”
埃里克顺手拿起一本杂志,漫无目的地翻阅,说话的口气稍显焦躁,随着问题的出现,逐渐露出了疲惫和厌倦的神情。
“是蓄意而为的错误,”他说,“他们明明知道试验并不安全,然而却继续搞下去。核爆炸之后,他们把部队派到零点位置上去,而且派人驾驶飞机穿过辐射云层。他们还给人体注射钚元素,以便追踪它在人体中产生作用的情况。这些事情是有意干的,没有告诉参与试验的人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他们让军人暴露在原子弹爆炸产生的闪光下,有的军人配备了保护性眼镜,有的却什么也没有。他们还用小孩、婴儿、胎儿和精神病人做实验。他们没有告诉在铀矿里工作的那些纳瓦霍人那里究竟存在什么危险。后来的结果证明,危险相当大。他们割掉囚徒的精囊,直接抓住睾丸,在X光机下迅速割掉。这是我听说的,你相信吗?”
“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当然,这让人难以置信,所以我不相信,”埃里克说,“根本不相信。”
大雨慢慢靠近,覆盖了盐碱滩,风也越来越大。那些沙漠民族的诗人们讲述关于大风的故事。大风变形,旋动,有时让人站立不稳,有时把人刮倒在地。可是,它也用轻柔的声音诉说,那样的声音只有人的内心精神才能听见。这就是人纠正自己行为的方式。
埃里克说:“他们从来不告诉那些实验对象他们是实、实、实、实——”
“实验对象。”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埃里克说,“可是,你可能有不同的感觉。”
马特不知道自己感觉如何。可是,他觉得这并不完全是胡编乱造。他毕竟在越南当过兵,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当时要么不相信,要么没有想象出来,后来却证明全是真的。
后来有一天,他停下来,和那个女人——就是那个独自立着抗议横幅的女人——交谈。他把车停靠在公路的另外一侧,走了过去。她两手抱着一根木棍,八英尺高,另外一根埋在土里,周围用石块垒起来。那横幅是用床单做的,文字喷涂在上面,挂在两根木棍之间,被大风吹得呜呜作响。
他站在那里,开始说话,口气通情达理,稍带一点强迫意味,仿佛是一个在单身酒吧里初次露面的人。他发现,她的一只手腕是锁在木棍上的。他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许,这种戏剧化的做法有点自我渲染的意味,也许有点狂热、非理性、希望成为受害者的意味。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她注视了他片刻。他打了招呼,然后说明做好准备的必要性,认为对敌方意图持不甚了了的态度是愚蠢的。
他没有使用美国或者苏联这样的字眼,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它们可能会引起争论。他也没有使用北约、欧洲、东方集团、柏林墙这样的名称。两人很快显得非常熟悉,似乎相识很久了。
她仅仅瞟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带敌意,非常短暂。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她的模样给人饱经风霜的感觉,显示出一种远离正常生活的决心。他觉得,她身上带着乡村穷人的附加标记。
他告诉她,我方拥有的武器数量必须可与敌方抗衡,即使该数量显得不合理也在所不惜。这看来是对抗敌方攻击的唯一可靠的预防措施。
她皮肤白皙,皱纹明显,头发很长,梳成辫子。他觉得,她虔诚,高傲,难以靠近。
两人站在一段笔直的公路上,周围景色美丽,给人孤独的感觉。他心里说,如果你要干这种事情,难道真有必要采用这样的狂热方式?第三次世界大战在此发端。这难道不正是他希望从这些人那里看到的东西?这难道不正是一种狂热的见证?
他告诉她,他很想听听她的观点。可是,她不愿和他说话,站在那里,一只手腕锁在木棍上,目光注视着公路远处的某个地方。他不能鄙视她的傲慢做法,因为她并不傲慢。她并不比他更聪明,更理智,带有更少的内疚感。他说,对方武装起来了,所以我们也得武装起来。她抓着直立的木棍,两眼望着公路,那双蓝色眼睛带着一种天生的畏缩。他返身回到车里,驾车离开。
埃里克的衣服被大风刮起,在绳子上跳跃,接着变得僵直。
“我想起自己使用手套式操作箱工作的那些日子,”他说,“和危险的钚材料打交道的日子。即便在箱子的非常狭小的密封空间里,也会出现操作失误的情况。你最好相信这一点。尽管有安全步骤、数据表、监督人员,人们还是可能犯下惊人的错误。我戴手套时,心里不知怎么地想到了我妈妈。她是一位很有理性的女人,常常戴着橡胶手套洗碗。那时光景太平,我们轰炸着自己人。”
“我明天离开。”马特说。
“你走时,把那上衣留给我吧。”
马特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小牛皮上衣,皮子柔软,贴身舒适。埃里克经常说,尽管他们两人穿衣的尺码不同,他也希望得到那件衣服。
“我觉得,我应该随身带着它,路途上有些文雅场合用得着。”
“根据下风者的说法,那里的生活给人金属感。你打开房门,走到外面去,取回骑车报童扔在门廊里的报纸,觉得空气中有一种金属样的砂砾。那种盐粒仿佛是用金属刨花做的。今晚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吗?”
“不会错过的。”马特说。
“那些孩子生下来时,眼睛全白,分不清瞳孔和虹膜,只有一个白色眼球。如果运气好,长着两个眼球。”
埃里克拿起放在沙发上的那本《花花公子》,横向拿着,让插在杂志中间的折页完全打开,这样便可看到全月的目录。
他问:“你究竟要到哪儿去?”
“某个偏远的地方。”
“比这里还要偏远吗?”
“我一直在看地图。”
“不过,比这里还要偏远吗?”
“这些道路的尽头。”
“你可是城市青年噢,马特。”
“也许,我看到的是亚利桑那州的西南部。”
“如果你死了,我想要你那件上衣。”
参加那些弹头研发人员举行的聚会,你无法期望进入自己熟知的世界。马特驾车向西,上了10号州际公路,途中经过了一个名叫戴明的小镇,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像覆盖在地面上。当然,戴明是埃里克的姓氏。偶然之手显得如此冷漠,面孔、地方、引起争论的说法,这些东西在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来。
他吸入的什么东西让他不能动弹。然而,并不仅仅是不能动弹。马特并不使用毒品,偶尔在聚会上小试时也浅尝即止。在那些场合,他会随从大流,使用长嘴烟斗,上面的黏土小杯里装着草状物质。可是,他前一天夜里吸食的既不是劣等印度大麻制剂,也不是掺有某种可以引起精神异常的物质的常见毒品。有个人坐在他的面前,靠近他的脸讲话,带着滑稽的电影腔调,显然是在模仿普鲁士人。
“绝对不能低估国家实施其庞大幻想的意愿。”
这自然是埃里克在说话。不过,即使马特理解这一点,他也无法将它放在弹头研发人员所玩游戏的调侃性语境之中——其实,他无法正常地思考。他被敌人包围,哦,不是敌人,而是联系,是事物和人构成的网状结构。严格说来,他所面对的不是人,而是形象——他完全无法了解的事物、形象和知识层次。
国家的意愿。
绝对不能低估国家的意愿。
埃里克用愚蠢的声音接着说,谈到了问题箱,谈到了极小极大解,谈到了他在研究生院学习的带有军棋游戏性质的理论,包括博弈论、冲突模式,还有正面我赢、反面你输这种说法。马特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他被锁在椅子上,心灵被锁,不能动弹,心里明白自己所处状态的性质,但是却无能为力。他被房间的影像控制,对这里的人和事物持怀疑态度。偏执狂。这时,他知道了这个词语的意思,知道它非常容易被人四处传播。他觉得,联系正在自己身边建立起来,这样的联系由那些物体、人影和知识层次组成——严格说来不是知识,而是阴险的意图。然而,这些东西也不是意图,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意义,那种意义存在的目的就是要阻止他认识它的真相。
在巨大的幻想中采取行动。
埃里克仍然在说话,同时伸出一根手指,搅动杯里的酒。马特次日早上开车经过戴明这个小镇时才明白,埃里克说话的口音不该是普鲁士语,而是匈牙利语。埃里克当时藉此向最早来此的弹头研发人员致敬。那些流亡者全都来自中欧,眉毛浓密,眼神悲伤,一个个穿着皱巴巴的宽大裤子。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来到新墨西哥州,从事科学研究。这里一夜之间冒出了一排排活动房屋和临时营房。那时,他们吃本地食物,每周玩一次扑克,星期六到广场去跳舞。他们研究没有名称的东西,那种炸弹将会对人类的感知限度和恐惧限度进行重新定义。
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看着某个人的鞋子。
他知道,他并未处于人们自称偏执狂时显示的那种表面状态。这不是间接的,而是实在的,深层的,真实的。这是英语中所有那些单音节词表达的意思:我们不是在开玩笑。而且,在某种奇特的古老意义上,它也是自己熟悉的,是保留在人类早期经验的原始认知中的一种东西。
他仔细观察附近某个人脚上穿的鞋子。那是大地牌鞋子,平跟,并不性感,带有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时尚元素,具有功能性和实用性。它其貌不扬,男女适宜,带有反文化特征,不会给环境和生物带来威胁。他心里纳闷,为什么它看上去显得非常不祥呢?
这时,埃里克结结巴巴地说话。
他不知道穿鞋的人是谁。把这鞋子与它的主人联系起来,这个想法需要付出巨大努力。他觉得负担沉重,问题复杂,只能低下自己的脑袋。也许,那鞋子显得不祥的原因在于,它的意义、联系和轮廓全都超过了马特的认知能力。
也许,它显得不祥的原因在于,它是左边的鞋子,穿在左脚上的。这自然是不祥这个词语的意思——倒霉、不吉利、在左边。这个词语通过某人的鞋子这个媒介,强调了它的不幸根部,即可食用的块茎和梗茎。
埃里克还在那里,用正常的语气说话,不时被口吃打断。他——埃里克——似乎处于另外一个时间框架之内,他使用的字眼受到剪辑和编排,以断断续续的结构排列出来,他的观点随着背景不断改变。
这时,马特向西行驶,深入地图上的空白部分,他将在那里找到理解自己的未来的线索。埃里克的姓氏——戴明这两个字——从温柔的晨曦中飘浮出来,再次出现在路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