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他在街道上还没有走上五步,管理员便从街区尽头的一幢房子出来,脚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晃动的臀部几乎占了半个人行道。

“找你好久了。”管理员说。

曼克斯·马丁站在那里,两手抱着,这时不用昂头——摆出高人一头的姿态还为时过早。

“你看见那些铲子没有?”

“什么铲子呀?”

“本来放在地下室里,可是不见了。”

“总是有东西不见的。在洗衣店里,新买的一把剪刀也不见了。”

“杂品储藏室的两把雪铲,今天早上靠墙放着的。”

“要下雪吗?”曼克斯问。

他抬头望着天空,那样子似乎在问,你觉得要下雪吗?我觉得不会。天气预报说要下雪?

“两把铲子中午就不见了,自个儿出了房门。我在街上到处都找过了。”

“你问人可要小心一点,有的人听到这事情时脾气不太好。”

“我听到一些说法,所以问你。”

天气这么凉,管理员却穿着淡薄的衬衣。曼克斯嗅到了换季的气味,寒风刺骨,湿漉漉的。这个人站在这里,两只衣袖卷起来,胡须中泛起点点银白,已经露出老态。

“有人直接告诉我了,”他对曼克斯说,“去和那小偷谈一谈。”

“你这是当面侮辱我。”

“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

“从谁哪里听到的?”

“我告诉你,那些铲子可值大钱了。我需要那些工具干活。那些大铲子,明白吗?你试试用煤炭铲怎么铲雪吧。”

管理员态度如此明确,让曼克斯大吃一惊,简直有些不知所措。这应该是房东处理的问题。干吗东奔西跑,干侦探的活儿?让房东自掏腰包,购买新的铲子吧。房东的口袋太深了,两个膝盖已被哗哗作响的硬币磨破了皮。

有人站在街道拐角处,迎着大风传教。

管理员的两只胳膊也让曼克斯大吃一惊。它们很有力量,你知道的,那两只手搬动垃圾桶,推着它们穿过人行道。

“我觉得,你让自己的工作倒退了,”曼克斯说,“在这个街区,我们看到的是遭到抢劫的人家,而不是遭到抢劫的铲子。他们到处破门抢劫。”

“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而已。”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时间用在这件事情上。杰米看门。”

“如果我发现是你拿走了铲子,我会向房东报告的。那样,你们一家人可得到街道上去过夜了,兄弟。”

这样的话出自一个跛子之口,显得太自负了。

“我的话他是会考虑的。”

附近的公寓管理员大都是飘浮不定的人。他们在一个地段工作,然后转到另外一个地段去,流动性非常高,总是在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溜之大吉。这个人却像步兵一样,脚踏实地工作。

“你和我,我们两人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说,“你到我房间的门口去,左手拿着一把铲子,右手拿着一把铲子,那么,我就会听你解释。”

曼克斯扬起头,眼睛一鼓,故做集中精力的样子。他盯着对方,想让他屈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可是,管理员推了他一把,想要走过去。曼克斯身体一偏,想要挡住他。可是,管理员还是挤了过去,行动笨拙,身体一步一扭。曼克斯再次觉得狼狈——他本来正准备发表长篇大论。

曼克斯朝着阿姆斯特丹大道的方向走。三个孩子从他身边跑过,脚步飞快。他看见,弗兰佐·库珀穿着套装,系着领带,站在鞋匠铺前。

“谁去世了?你打扮得规规矩矩的,弗兰佐。”

曼克斯说话时转过身体,希望最后看一眼管理员。他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为了狠狠地瞪那个身影一眼。

“你看见我弟弟没有?”弗兰佐问。

他头戴一顶帽子,帽沿上插着一根小羽毛,鞋子又黑又亮。广告牌上的霓虹灯鞋子断电了。

“我到塔里家去。”

“你见到他时告诉他,我需要用他的车。”

“谁去世了,弗兰佐?”

“我要到泽西市去,拜访一位女士,为我的事情。没有谁去世,你干什么呢?”

“没有干什么。”

“我害了相思病,伙计。告诉他,把那破车弄到这里来,不会白跑的。”

这里有美容学校、鞋匠铺,还有摆放着家具的房间。鞋匠铺的门上有一只霓虹灯高跟鞋,他看见那灯发黑,冷冰冰的,这使他觉得不爽,情绪大受影响。

街道上,车流时停时动,消失在夜色之中。一个男子站在拐角处讲道。三四个人停下脚步,听他说的大意,一分钟以后继续向前。又有两三个人来了,听了一阵之后,纷纷离开。汽车慢慢驶来,信号灯改变之后,呼啸而去。

那个传道者说:“有人说了,只有昆虫可以逃过一劫。”

他年龄很老,脑袋干瘪,太阳穴处青筋鼓起,两只手露在衣袖外面。短上装的袖子缩了一大截,可以看到整个手腕。他说话时晃动着长长的手指,裤子上夹着骑自行车用的夹子。

三个孩子从旁边跑过,似乎在逃离这个现场。

“这就是他们说的。他们研究了这个问题,所以我相信他们的话。上帝在世界上创造了许多生灵,只有昆虫可以逃过一劫。他们聘请的科学家仔细研究了蟑螂生活的全部过程。他们观察蟑螂如何睡觉,让蟑螂从墙壁缝隙中爬出来时,有人从黎明开始就手持放大镜在那里等候。他们说,原子弹将推倒房屋,毁灭人类,杀死鸟类和其他动物,让猫狗无法繁殖,只有那些昆虫可以幸存。我相信他们的说法,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可是,我也给他们带来了福音。我在他们之前知道了这些。我们都了解了,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因为我们都熟悉一个特别的地方。我们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们昆虫是如何在冲击波中幸存下来吗?人类从诞生之日起就知道这一点。我给你们说吧,这里没人需要科学证明昆虫将是活在世上的最后生物。他们已经有了漂亮的结论。我们人类一直都在死亡,蟑螂不停地从墙壁中爬出来,从缝隙中爬出来。”

曼克斯把目光投向另外一个方向,希望最后看一眼管理员,以便强化自己心中的怨恨。

有人停下脚步,听一听这位传道者讲些什么,一共有六七个人站在风中。曼克斯看着那个老人。他穿着翻边的裤子,那就像小孩在玩打仗游戏时想象出来的某种服装。他显得有些聪明,光光的脑袋青筋暴起,看上去头皮很薄。一个男子头戴法国式帽子,黑色贝雷帽,听得饶有兴趣。两个女人穿着修女服装,是从临街教堂出来的某某修女。她俩头上围着餐巾,眉头紧皱,嘴里念叨着见到你很高兴。

“没有人知道是哪一天,哪一个时刻。”

两个穿着套装的男人走来,带着穿着体面的妻子。男士想听听,女士说不用,谢谢——关于蟑螂的谈话不是她们感兴趣的东西。

“在地球另外一面,俄国人试验了他们的原子弹。诸位在广播中听到这一则消息没有?我告诉你这条新闻吧,全世界都知道了。你们站在这里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心里会说,这是老一套,是将军们和外交官们关心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我在这里说,你在这里听,官员们正在制定计划,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修建防弹避难所。就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下面,修建可以容纳两万五千人的防弹避难所。你们猜一猜,今天的新闻节目有没有说什么。你们站在风中,听我给你们说吧。炸弹倾泻而下,站在避难所里的全是白人。你们听我说,哈莱姆区连一个避难所也没有。算了吧。他们在上东城修建避难所,在下东城的第六大道下面修建避难所,在第四十二大街下面修建避难所,在皇后区修建避难所。如果许多原子弹落下来,你该怎么办?坐公共汽车到城里去避难?”

曼克斯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一个姑娘和她的男友一起站在那里。她说:“他是在蛊惑人心,我们走吧。”

曼克斯可以理解那个老人所说的话,不过觉得稍稍有些离谱。他的观点不错,因为它放大了曼克斯在日常生活中采用的那些该做或者不该做的行为规则。

她说:“他是在蛊惑人心,我们走吧。”

可是,他在生活中面对的是该做或者不该做的行为规则,而不是世界新闻,不是在街头电影院打鸣的公鸡。

那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脑袋青筋暴起,就像一个孵化的鸡蛋。三个小孩从旁边跑过。那个人的面孔毫无掩饰,裤腿翻着边,让人觉得自己认识他许多年了。几个孩子从旁边跑过。

“你的自行车在哪里,朋友?”

那个男友头上斜扣着帽子,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女友说:“他是在蛊惑人心,我们走吧。”

那个男人转动脑袋,目光转向别的什么地方。

“他们说别付房租。我没有说别付房租。我没有说炸掉加油站和电站。他们说把房东押到河边去。我没有说把房东押到河边去,也没说让房东靠墙站着。我说,从你们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吧,把它折叠起来,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把钱打开,翻过来,他们在背面保留了秘密信息,保留了拉丁字母和罗马数字。”

那个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币,慢慢打开,仿佛在表演魔术。接着,他向站在面前的人挥动纸币。

“你们大家看看吧,这个金字塔上方有一只眼睛。在美国的钱币上,金字塔表示什么意思?你们大家看看,在金字塔底部,他们印了这个数字。这是他们互相传达共济会密码的方式。这是共济会、密码和握手。这是蔷薇十字会员,是光线。这张纸币上到处都有秘密符号,正面和反面都有,包含了一个寓意。这不是没条理的废话,不是已经煮熟的意大利面。它们预测了日子和时刻。他们互相通知准确的时刻。你们在圣经中找不到答案,在人权法案中找不到答案。我告诉诸位,历史就写在你们口袋里这张最普通的纸上。”

他捏着那张纸币的边沿,抬起胳膊,展示上面的内容。

“这张纸币我已经研究了整整十五年,甚至上厕所时也带着它。我反复琢磨这些数字和字母,对着灯光细看,放在水下细看,距离破解密码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他把纸币放到胸前,折叠五次,折到比邮票还小,最后放回口袋里。

“正因此,他们利用金字塔上飘浮的那只眼睛一直盯着我。他们一直盯着我,跟踪我。”

曼克斯需要喝点东西。他沿着阿姆斯特丹大街快步向前,经过一家出售电视机和收音机的商店,看见一台电视开着,十来个人在寒风中观看。他看见,一个人从一个街区之外朝他跑来。一个成年人,大步流星地在人行道上飞跑,脚下踩着地窖出口的铁门,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们表情尴尬,脸上带着笑意,肯定是警察惊扰了他们在小巷中搞的什么鬼名堂。他们从他身边跑过,脚下踩着地窖出口的铁门,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不时回头张望,脸上带着笑意。

他差一点想转过身体,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明白了他们这样做的可笑之处。他们会在三个街区之外的某个门洞里笑呵呵地会合,气喘吁吁,觉得成年人这样做是愚蠢的。他们会找到一个地方,比如,理发店的里屋,或者妻子外出的某个人的起居室,然后接着赌博。

可是,妻子在家里。

在我看来,即便我离家十英里之外,妻子也会看不惯我的样子,肯定要不停唠叨,不会让我安静地呼吸。她脑袋里的唠叨更多。她肯定在家里。

一条狗从一楼的窗户伸出头来。

对,黑人们在街道上飞奔。曼克斯发现,自己仿佛身处1943年发生的骚乱中,脸上可能挂着相同的表情,担心因为干了不该干但反正已经干了的事遭到警察逮捕。他跑过奥金服装店。艾薇曾在那里买了一件样品上衣,本来是穿在模特身上的,廉价卖给她。这件事情让他觉得痛苦,久久不能释怀。当时,奥金服装店里的所有模特全被扔到了人行道上,躯干倒在街沟里,脑袋脱离了身体,细脖子和白头发散落一地,没有胳膊的模特就像著名的人体雕塑。他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宽大的橱窗被打破了,模特被扔在街沟里,模特穿着袜子,系着吊袜带。小孩身上披着小夜礼服,男人们在街道上奔跑。有一个小孩大约十二岁,头上盖着大礼帽,披着抢来的小夜礼服,被警察带到巡逻车前。他那样子非常滑稽,扣着大礼帽,披着小夜礼服,裤子在地上拽着——甚至那个警察的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走过最后四个街区,一直把面部转到背风的方向。寒风是从哈德森河上吹过来的,曼克斯行走的样子就像一匹长着幽灵脑袋的老马。

不过,他一脚跨进酒吧大门,感觉就迥然不同了。这里到处都发出低沉的嘈杂声音,暖烘烘的,人们坐在凳子上,非常开心。他顿时觉得呼吸轻松多了。与星期三的不景气时段相比,今天晚上光顾塔里酒吧的客人较多,嘈杂声也不同寻常,空气中的凝滞气氛显得更加浓厚。这时,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了。酒吧里弥漫着一种氛围,一种显露内心活动的唰唰声。他拍了拍短上装的口袋,碰到了那个棒球,知道他们在谈论那场比赛的事情。

他向菲尔挥了挥手。菲尔是塔里的弟弟,站在吧台后面,穿着朴素的衬衣,挂着时髦的吊带。曼克斯示意:在哪个座位上?菲尔冲着远处的角落点了点头。安托万·库珀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个杯子,两把长柄铲子靠在后面的墙壁上。

曼克斯在安托万对面坐下,椅子侧放,这样他就不用对着铲子。

“我看见弗兰佐站在黑暗处。”

“我知道。他要用我的车。不过,他不能用。”

“你喝点什么?”

“他想去找一个小妞。那女的他最好别碰。相信我,我已经干了她了。”

曼克斯环顾四周,听到了低沉的嘈杂声,听到谈笑中冒出的半截句子。他决定不提铲子的事情,看到铲子让他感到惊讶,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已经决定,对这件事情只字不提。

“四十三年那一场骚乱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回忆是怎么开始的。许多警局的牢房里都关满了人,他们只得动用国民警卫队训练中心,充当临时牢房。”

“四十三年。我当时在军队服役,伙计。”

“武装警卫押着鲜血长流的人,让他们扛着抢掠的东西,送进帕克大道上的国民警卫队训练中心。”

“我们自己也经历了骚乱。”安托万说。

曼克斯走到吧台前,向菲尔要了一杯施格兰酒——他喜欢把这种裸麦威士忌酒放在矮杯里,然后加上一个冰块。

菲尔问:“有什么事情?”

“我听说,他们今天打了一场比赛。”

“妈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曼克斯返回自己的座位,一只手以通常方式抓住杯子,另一只手的手掌放在杯子下面,托着杯底,仿佛它是教堂中某种精心制作的物件。

冰块主要是为了美观。

安托万问:“小伙子们怎么样?”

“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各在一方,”曼克斯说,“兰达尔在南部的什么地方,露营,你知道的,接受野外训练。还有韦农。”

“我知道韦农在什么地方。”

“韦农在前线。他们集结了二十五万军队,盯着战线对面。对面是中国人。”

“他在哪个师?”

“哪个师?”

“驻扎在朝鲜的第二步兵师。”安托万说。

“我不知道那个师。”

“你不知道战事?”

“你喝的什么?”

“我喜欢了解战事,他们使用策略。”

“他们鸣喇叭,吹口哨,这就是他们的策略,那些中国人。他们突然发起冲锋。”

“这是白兰地,伙计。今天晚上喝的是进口酒。”

“看上去有点烈。”曼克斯说。

“只在杯子里烈,喝下之后很爽口。”

“他们突然发起冲锋,那就是他们的策略。”

“你不时祈祷,那就是你做的事情。”

“对,安托万。我在床边跪下。”

“你和孩子们相处得好吧?”

“对,安托万。他们在我老了时会照顾我。”

“你找到工作了吗?”

“他们到老人院来看我,在大门口偷偷把酒瓶塞给我。”

“看来你还过得不错。”

“洛西算一个,很好的姑娘。只有她一个人对我表示尊敬。”

“你需要干点事情,改变一下性情。你最近有点谨小慎微。”

“他们在裁员,没招工,在裁员。”

“你应该搞一点长途运输。”

“生日那天,他们送来了蛋糕。”曼克斯说。

“长途,那才是办法。我在阿拉巴马州有一个表哥,住在伯明翰。他有大量的事做,长途运送家具。”

“我记住了。”

“伯明翰出黄薯。”

“我会把它记在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清单上。”

“你见过的最绿色的东西。”安托万低声说。

曼克斯觉得,他不能继续瞒下去了。可是,他没看安托万,而是把目光投向一盏壁灯。那是一种安装在墙上的灯具,两只衣袖造型的东西握着灯泡,烛液状造型的东西顺着两边流淌。

他说:“妈的,你把铲子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安托万长着长脑袋,细脖子,为人诡计多端,年轻时人称毒蛇。他觉得有必要转过上身,面对后面的墙壁,这样就可以确定曼克斯所说的东西。哦,对呀,过了白色圣诞节以后,这些工具可以用来清理露台上的积雪。

后来,他转过身体,看着曼克斯,在椅子上俯下身体,目光带着神秘,越过酒杯,向外探视。

“我觉得,这里没有在三州之间发布的联邦调查局公告。你说呢?”

“我觉得,按照我们说好的,应该把它们放在车里。”

“问题在于,你得提高你的判断力。这些东西是不会带来什么回报的。”

“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的,安托万。”

“这不值得争论。你是对的,是我的错。不过,你得提高你的判断力。”

两人坐着,喝了一会儿酒,曼克斯考虑过离开,可是却坐着没动。他想过抓起铲子,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没有动作。一旦他站起来,抓起靠在墙上的铲子,就得带着两把大雪铲,穿过整个酒吧。现在是十月初,这里也不是搬动这些工具的地方。脑海出现的这个念头,眼前出现的这个场景,这两点使他没有挪动屁股。

这时,他把棒球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等着安托万在百忙之余注意到它。

“我儿子从球场上弄回来的,我的小儿子。他说,赢得比赛的本垒打就是这个球。”

“他们今天打的那场比赛?”

“对。”曼克斯说。

“我看见,有人在第七大道上大喊大叫,有人不停地摁喇叭,有人的窗口上狂呼乱吼。我对威利·马布里——你认识威利吗?——说,他们肯定打开了金库。银行打开了金库,先来先得。我说,我们去捞一把吧。”

“我的小儿子,他带着这个棒球回家。这就是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打到看台上的那个球,取得比赛胜利的球,赢得锦旗的球。”

曼克斯感到不安,觉得自己与所说的东西是分离开来的。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是一个谎言。就谎言在空中飘动的方式来说,没有对错可言,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责任。

他内心涌起一个强烈欲望,想把球从桌子上拿下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就是那个球,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你究竟想说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说,这可能很值钱。”

“我说,提高你的判断力。目前的事实是,你无法证明任何东西。不管怎样说,你准备把它卖给谁呢?”

“卖给那家棒球俱乐部。他们需要它,作为战利品展示出来。”

“让我瞧一瞧这东西吧,整个脏兮兮的。”

这时,曼克斯意识到,不应该让安托万碰到棒球。安托万应该望着棒球,说些令人扫兴的话,说些让曼克斯生气、发牢骚的话。他已经觉得非常紧张,胃病开始发作。

他抓起棒球,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安托万身体往后一退,伸出两手,掌心向外,露出蛇头式微笑,既冷酷又卑鄙。

“听我说,你可以把这东西卖到其他地方。不过,依我看,你是不会赚到足够的票子从路德维格·鲍曼百货店买一张沙发,”他说,“或者买一套餐桌椅的。”

曼克斯走到吧台前,独自安静地喝酒。过了片刻,菲尔走了过来,他们聊了一阵。这时,酒吧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真正的酒客。他们谈到了那场比赛。菲尔背阔腰圆,为人直爽,看人时目光相对。他谈到比赛,曼克斯仔细听着,希望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道奇队全年比赛结束了,彻底完蛋了。巨人队明天开始打世界职业棒球大赛。菲尔看了看表说,就从今天开始——时间已过午夜。

“他们在世界职业棒球大赛中的对手是谁?”

“纽约扬基队,还有谁呢?”

“换句话说,都是纽约的球队。”

“纽约职业棒球大赛。人们已经开始排队购买了,我听电台上说的。他们通宵排队,带着睡袋。我自己也想去。”

“通宵?”

“为了看大赛,人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巨人队打入了比赛。”

曼克斯喜欢那个说法,人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叫菲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知道那个人会让步,总是要让步的。曼克斯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像毒蛇了,这是从安托万那里学来的。

他慢慢挪动脚步,回到桌子前。

“你让自己的弟弟站在寒风中。”

“我知道。”安托万说。

“他不过只想要用一个晚上的汽车而已。”

“我这是为他好。他想要的那个女人简直是两面三刀。”

“让他自己去弄明白吧。他年轻,想要找点刺激的事情。”

“瞧,你不是一个爱嫉妒的人。听我给你解释一下。我是一个爱嫉妒的人。我所说的嫉妒是这个词语的完整意思。人人都嫉妒,”安托万说,“如果你不表示完整的意思,这个词是贬义的。它需要一个修饰语,比如说,疯狂地嫉妒,或者难以自拔地嫉妒。所以,如果我说我嫉妒,你得想象我的眼球已经充血了。”

“你已经干过她了。还有什么在乎的?他是一个好小伙儿,弗兰佐。让他去学吧。”

“你的意思是,让他发现真相。他是不会学到任何东西的。”

但是,安托万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移向桌面,肘部摊开,下巴几乎要碰到白兰地酒杯了。

“对,我很喜欢那个小伙儿。他是一个好小伙儿,弗兰佐。不过,我的车现在不好弄。”

“你把它拴在柱子上了?”

“你认识威利·马布里吗?”

“不认识。”曼克斯说。

“威利和我一直在谈我的车。一个快速赚取现钱的方式。我自己并未破产。不过,我可以使用快速赚来的现钱。”他喝了一小口白兰地。“这是我得到的第一笔预付款,来得轻松,就像吃冰淇淋。”

“什么东西的预付款?”

“六周以前,威利开了一家餐馆,生意不错,可是面临如何处理垃圾的问题。市政府正在商议,让私人公司来收集垃圾。不过,目前还是由政府在做。现行的法令规定,只有在白天或者晚上的特定时间,餐馆才能把垃圾放在街道上。不允许把垃圾整夜堆放在街道上。”

“气味很难闻。”

“气味很难闻,吸引有害动物。如果留在餐馆里,可能会出现老鼠和顾客聊天的情形。”

“所以,你和那个人达成一项安排。”

“我和我的汽车。”

“这提醒了我,”曼克斯说,“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送到任何地方都行。”安托万说。

两人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这抖落了故作的自满姿态,抖落了酒馆的幽默,让他们自己重新面对外面存在的东西,面对寒风凛冽的街道。

安托万套上短上装,扭动肩膀,把拉链拉到领口处。他还拍了拍睾丸,让它们对称摆放,舒舒服服的,处于世界的中心。曼克斯穿着上衣,他根本没有脱下上衣,早上离家以后一直穿着,喝酒时穿着,吃饭时穿着,洗碗时也穿着。他把拉链拉到领口处,让衬里把身体包裹起来。在这个季节,这种衣服的面料已经略显单薄。

两人出门时向菲尔挥手致意,然后走到那个街区尽头的停车位置。曼克斯转到前面的乘客座位一侧,把手伸向车门把手,停下来,看了看。

安托万说:“进来吧,伙计。你快点进来,我们早点开车。想去哪里?”

曼克斯在观察。他透过车窗,看了看后座,上面堆满了垃圾。刚才,他走在街道上就闻到垃圾的气味。不过,这不是什么特殊的气味,他觉得它是普遍存在的东西,是小巷里或者空地上垃圾发出的气味。这时,他看见安托万的汽车塞满了臭气熏天的垃圾,臭味是从安托万的汽车里冒出来的。

“噢,真难闻,和我想象的不同,我本来以为——”

“进来吧,伙计。今晚太冷了。”

曼克斯发现,车里有用纸袋装着的垃圾,有用纸板盒子装着的垃圾。在前排座位和后排座位之间,放了两个装着垃圾的金属罐,大小与街道上摆放的一样,盖子上有凹痕,像是被硬生生撬开的。后面座位堆满垃圾,似乎挡住了车窗。前排座位上,一个桃木板条箱装着垃圾,发臭的黏液渗出来,就在眼前,埋头就能喝上。

“我原以为,你要去为那个家伙收拾垃圾,然后运送到什么地方去。”

“已经装好了,垃圾就在车上。他们吃晚饭时,我就把垃圾装好了。接着,我开始在车里忙活,从前座到后座,腾出空间来。挪一挪板条箱,上车吧。”

曼克斯打开车门,把板条箱放在脚垫上,坐下来,把两腿放在板条箱两侧。

“你要去哪儿?”安托万问。

“不远,不过你快一点。就在第一百五十五大街。这些东西要运到哪里去?”

“运到布朗克斯区去。在白石大桥下面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大堆垃圾。我把垃圾弄下车,然后猛踩油门。”

“你做点好事吧,现在就猛踩油门,”曼克斯对他说。“我坐在这里,简直快要死了。”

“镇静点儿,我送你去。”

安托万开动汽车。他开车很稳,驾轻就熟,汽车顺着百老汇大街前行,就像一支毒镖。

曼克斯回过神来,安托万没有照他的主意把雪铲放在车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车里没有地方了。

这时他意识到,他们把雪铲落在酒吧了。它们在那地方不错,不过明天去就没有了。把犯罪记录上的那个小项目叉掉吧。

他最后意识到的是,安托万晚上一直要他提高判断力。安托万自己却开了一辆装满垃圾的德索托牌汽车。

“你在前面一点让我下车。”

“我把你送到家吧。”

“送到百老汇就可以了。”

车里的臭味让他难以忍受,慢慢喝了一天威士忌形成的无忧状态已经荡然无存。

垃圾在罐子里碰撞,搅拌,有它自身的生命。翻腾的蔬菜形成一种威胁,似乎要冲出罐子和盒子。它躁动不安,响个不停。也许,那只是害虫在里面躁动,快要晕车了。

“这里就行了,”曼克斯说,“就在拐角这里。”

“你不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如果你要把垃圾运到白石大桥,我告诉你该怎么走。过桥以后,走第一百六十一大街,那是双向的,你往布鲁克纳大道方向开。没错的。”

安托万望着他。曼克斯已经下了车,站在人行道上。安托万坐在驾驶座上望着他,满脸轻松,毒蛇式的眼睛流出懒懒的目光。

“也许,我可以把它倒在街上。”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对自己说的。”

“就在城市睡觉时,”安托万说,“就在警察喝海鲜杂烩浓汤时。”

曼克斯目送安托万的汽车离开,开始往东走。已经过了午夜,街道上给人空荡荡的感觉,冷风从哈德森河上吹来。贪婪的家伙在他身后,凛冽的寒风刮着散落的垃圾,在街道上飘过。

可能是安托万在提前倾倒垃圾。

这时,曼克斯希望看到的是泡腾式消食片。它在装满凉水的杯里晃动下沉,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走下长长的坡道,左面是球场,保罗球场,目光寻找排队的人。那些想要得到球票的男人和青少年随身携带毯子和食物,要么站成一行,要么三五成群地坐在人行道上。票贩子付钱给孩子们,要他们在寒风中排队等候购票。第二天,急不可耐的球迷将会争先恐后,高价购买。

整个地方静悄悄的。曼克斯胃里冒酸,空腹状态下大量饮酒引起了消化不良,让他觉得非常难受。他知道,他是吃了饭的,他回想起艾薇给他留下的饭菜,他当时尝了肉馅饼和蔬菜。可是,他觉得胃部疼痛难忍,仿佛自己已被吸干了。

后来,他到了第八大街,在球场的周围游荡,寻找有人在此的迹象。整个地方死气沉沉。

在美钞上面出现了金字塔,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应该提出的问题。

他看到的唯一活物是一条鬼鬼祟祟地走动的狗。它可能经常遭人脚踢,觉得这就是宠爱的表示。曼克斯无法理解,菲尔的话怎么可能是错的?菲尔是一个直爽人。如果菲尔说,球迷们为了买到球票将会通宵排队,你到那里去,发现整个地方空无一人,你就会怀疑,是谁让自己的脑袋犯了糊涂?

坦白说来,这是一种不可靠的运送和贮存行动。他们给他打电话,他就干活,他们不打,他就没活干。

这时,他看见一辆车停下来等红灯。他走过去,脚步飞快——那是他遇到事情时的步态。一个男子坐在驾驶座位上,看见曼克斯过来,急忙将车窗摇起来。他是一个白人,那神情仿佛说,我不愿死。曼克斯两手比画着,意思是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对方摇手,不,不,不,不。那个人一踩油门,很快离开,轮胎发出一阵臭味,根本不管红灯仍然亮着。

那声音消失在深夜的宁静之中,一种深沉的寂静重新出现。球场的老建筑矗立在大街上,形成它巨大的沉寂,与街道和河边的情形不同。夏天,小孩们依然在哈莱姆河里游泳,就在哈莱姆河与哈德森河分开的位置上。他自己的儿子过去常常从一块岩石上跳入河里,两只胳膊伸开——他看见他们在空中的样子。

这让他发出一声悲叹,老天啊。

他心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情绪低落,觉得扫兴,其实感到愤慨。他想躺下睡一觉,脑子里有点乱,想要以某种方式,从什么人那里弄一点钱。

棒球俱乐部让他进门的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他得见到愿意出钱的球迷。刚才,他走到那汽车前,本来只是想问一问,那些球迷们在什么地方?瞧瞧开车的那个家伙的神色,那样子像是在说,请别把我砍成肉块吧。

他把目光投向第一百五十五大街,看到南边的经济公寓。在那个写着“祈祷”的力量的标牌下,一个女人站着,费力地拉客。

他听到河对岸传来一阵声音。

一元美钞上的那些密码,除了割断与知道相关事实的人之间的联系之外,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听到什么声音。他准备回家,除了家之外,没有什么可去之处。否则,他得找到另外一家酒吧。他知道,他得到地铁去,在空无一人的车站上等待火车。他得站在长长的月台上等待,也许要等半个小时,那是另外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他听到对面河岸传来一阵声音,距离遥远,但很清晰——声音晚上在水面上传得很远。

他站在引桥附近,侧耳倾听。男人在唱歌,许多人的声音,有的领唱,有的跟着,散漫凌乱,高低不齐。他知道那曲调。

他们唱着,骑在小马背上。

他们唱着,帽上插着羽毛。

他们唱着,叫它通心粉。

他听见笑声从对岸飘来,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个酒吧招待没有说错。菲尔并没有说,人们会在保罗球场排队,并没有说是什么球场。是曼克斯弄错了。他们在扬基体育馆排队,就在河的对岸。巨人队与扬基队的比赛将在扬基体育馆举行。那声音一点没有变,仿佛有人在他身旁耳语。

他听到一帮人高喊,威利,加油。当然,他们是巨人队的球迷,他们唱歌赞颂的人是威利·梅斯。

他听到扬基队球迷的回应声音,是那首战前的老歌《跃动的乔·狄马乔》。他记得,全国的每家广播电台那时都播放那首歌,我们要你站在我们一边。歌声混乱,气氛热烈,他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用手掌猛地打了一下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棒球。它浑圆,坚硬,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走过船只通过时可以开启的回旋桥,听到有人在街道上,后来看到了他们。有的人穿过公园,穿过田野和小道,朝着体育馆走去。有的人从高架列车下来,男人和男孩形成长长的人流,在高高的楼梯上一边转弯,一边唱着,笑着。

他看见,体育馆顶上旗帜飘扬,外墙上高悬着世界职业棒球大赛的彩旗。他看见,有人在人行道上点燃了火堆,使用的是五十五加仑圆桶。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的人出来买票,整个场面让他目瞪口呆。他自己汇入人群,仿佛被人推着往前,在他们中间真的觉得开心。有的人带着吃的,扛着椅子,那种可以折叠的轻便沙滩椅。有的人背着睡袋,十来个留着短发的大学生传递热水瓶。盖子打开之后,里面热气腾腾,装着浓咖啡,喝下之后让他们头脑清醒,身体暖和。

他看见许许多多的人,父亲和儿子围着火堆取暖,骑警们的坐骑嘴里喷着热气。他心里涌起一阵罕见的快感,希望加入他们的行列。这样的场面令人激动,他被深深吸引,嘴巴几乎合不拢了。有的人高声唱着鼓舞士气的歌曲,有的人在街道上来回走动,笑话飞扬,妙语连珠。在凌晨两三点——管它确切时间是几点——这些球迷向着排成长龙的购票队伍大步迈进。

曼克斯戴着的手表六周以前就停止不动了。当他的生活回到正常轨道上时,这就是他将要关注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