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一个心结。在我内心结构中,存在某种距离,一定程度的分离。我觉得,这一点与我父亲的类似。我有时候试着去淡化,有时候想到去淡化,有时候说,见鬼去吧。
我应该告诉妻子,我心里这样说。我告诉她,不要弃我而去。我告诉她,有一个意大利语词或拉丁语词,它可以解释一切事物。后来,我给她说了那个词。
她说,这解释什么呀?然后,她回答说,虚无。
在这里,解释虚无的这个词是lontananza(远处),表示的意思肯定是距离或者遥远。不过,照我的用法,照我的解释,这个词意思明确,清晰,它表示歹徒——犯罪集团的歹徒、打造出来的人——拥有的精心计算的距离。一旦成为打造出来的人,你就不需要不断施加的外部影响了。你已经拥有全部本事,你被打造出来,你是精心培养的,你是一面牢固的罗马城墙。
我在洛杉矶,心里想到这些事情。人们说,看到的洛杉矶只是它的一半。也许,这是我想到父亲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弟弟马特一直强调的那个假设,那个挂在嘴边的说法:老爸杰米住在加州南部的某个地方,使用那个通常的化名。
我告诉他,使用自己名字的那个杰米已经死了,我们才是使用化名的人。
然而,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互相矛盾的——是这个场景:我站在围栏圈起的场地中,周围是小平房组成的贫民窟。我抬起头来,仰望这个奇特巨大结构的尖顶。它叫瓦特塔,表达了某个人天真的无政府主义理想。我看的时间越长,想到杰米的事情就越多。整个结构表面涂着家装油漆,包括高塔、供鸟戏水的水盆、人造喷泉、装饰精美的柱子、华丽的小配饰。绿色的七喜饮料瓶子、蓝色的氧化镁乳液瓶子、色彩斑斓的瓷砖碎片,这些东西一一用水泥镶嵌起来。整个建筑群——包括大门和装饰——全都出自一人之手。那个人是意大利移民,来自那不勒斯附近的某个地方,可能目不识丁。他离开了妻子和家人,也许他们离开他——这一点我不确定。关于这个人的叙事几乎一片空白,出生年月不详。他花了三十三年时间,完成了这件艺术杰作,使用的材料包括钢筋、陶片、小卵石、贝壳、汽水瓶子、钢丝网等等。所有材料全都手工砌合,用了三千袋沙子和水泥。在那些岁月里,他身上系着玻璃清洗工人高空作业所用的绳子,悬在塔上,也许在九十英尺的高空中。他穿着破烂不堪的工作服,头戴沾满灰尘的浅顶帽,面孔被阳光晒成棕色。他配戴头灯,以便夜里工作,玻璃片在他的双手和胳膊上磨出了硬皮,玻璃粉末落入他的眼里。下面的电唱机播放着卡鲁索的歌曲。
杰米标新立异,善观手相,能够根据他自己的血肉之躯预测未来的事情。但是,根据我弟弟说法,他有一天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上面一片空白。他是否变为离家出走的怪人?我是否可以把他想象为离家出走的怪人?在某种意义上,我可以这样说。他既不洗衣服,也不换衣服,蓬头垢面,在街道上自言自语。一天,他突发奇想,用水泥和制作鸡笼的钢丝网创作一件标新立异、散漫凌乱的艺术品。
这就是互相矛盾的事情。在杰米出去买烟的那天夜晚,他的未来就已经终结了。在我的想象里,他此时此刻在这里浮现出来,现身一半,出现在别样的现实之中,沐浴着洛杉矶的阳光,享受着地中海式气候。这是为什么呢?
我漫步在几座高塔之间,三座高的,四座矮的,塔身为网状结构。我看到,他在入口拱门上使用了代夫特陶器和熔化玻璃,泥砖表面中镶嵌着珍珠母。尽管这些材料带有遗弃性质,看似信手拈来,纯粹的意图占据着支配地位,然而这个人无疑是建筑大师。整个地方具有一种结构统一性,让人觉得主题反复出现,工艺灵巧使用。此外,如果萨巴托·罗迪亚确实是他的真名,高塔上四处都有这个姓名的缩写。SR镌刻在拱门上面,就像在外面街道上看到的表示帮派名称的涂鸦文字。
我试图理解杰米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力量,脑海里浮现出他的身影:在某个地方,在一个小如鞋盒的房间里,他衣衫褴褛,嘴里咕哝着,握着一把铅笔刀切梨子,无拘无束,无需对任何事情负责,无需对任何人负责。活灵活现的杰米。这时,我想到了一件事情。它发生在我大约八岁时,对它的回忆厘清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当时,父亲站在街道对面,看着两个年轻人——两个生手——在某人的简朴房子前,用砖头砌门柱。他先是观看,接着提供建议,一边用手比画,一边用刚学的蹩脚英语解释,以便让他们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后来,他决定亲自动手。他随手把短上装递给旁边的人,拉起墨线,重新定位,抓起泥刀,刮平灰浆,准确砌砖,动作麻利。我原来不知道他能做那样的事情,现在觉得母亲也不知道。我过了街,隐约的自豪感在心里油然而生。周围是中老年人,看热闹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么高兴。在他们眼前,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系着领带的男子非常熟练地干起了砖瓦工的活。
萨巴托·罗迪亚完成高塔之后,放弃了那块土地和地上的艺术杰作。他离开了瓦特,他说,他离开这里,到别处去面对死亡。他留下的是一种自由灵魂的旋动噪音,一座爵士乐的大教堂,一件充满力量的作品。对我来说,它在我内心深处的引起震动,让我觉得自己的幽灵父亲活在那里的墙壁之内。
招待员送来经过冷却的叉子,供我享用自己喜欢的色拉。大个子西姆斯嘴里嚼着芝士汉堡包,那是用三种切达奶酪做的,每一种在菜单上都有详细说明。餐厅的墙壁上,露出前一天地震留下的一道缝隙。西姆斯大笑时,我看见他的嘴里塞满了发亮的奶酪细丝。
西姆斯听到爱德华兹基地里的试飞飞机的轰鸣,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说,他们拥有的飞机可以从太空边缘弹射出来,重新返回地面。
我们在莫哈维斯温泉——位于洛杉矶城外的一个会议中心。最近,我开始在废物控制公司供职。这家公司在行业内被称为奇才公司。我在这里所持的态度类似于参加学校介绍会的大学新生,希望适应这里的语言和习惯。我的非正式顾问是西梅翁·毕格斯,他是从事垃圾填埋的工程师,已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四五年时间。几家废物处理公司的代表出席了在莫哈维斯温泉举行的会议。我们和一个规模较小、目标更为明确的团体共同使用这个会议室。那个团体由四十对已婚夫妻组成,此行的目的是交换性伴侣,然后讨论交换之后的感受。我们是处理废品的,他们是赶时髦的,他们让我们觉得很不自在。
西姆斯说:“那艘船一直徘徊在海上,从一个港口航行到另一个港口,几乎有两年时间了。”
“你说什么?没人愿意接受这批货物?”
“去了一个又一个国家。”
“货物的毒性有多大?”
“我听到了谣传,”他说,“当然,这并不是我的工作范围。这个谣传出现在我们公司驻纽约办公室的某个密室里。它叫飞行自由号,是一艘幽灵船。”
“我认为可怕的物质常常倾倒在LDC的土地上。”
我刚刚了解到,在银行和其他全球性实体使用的语言中,LDC的意思是欠发达国家。
“就是那些有色人种居住的小国家。没错,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买卖,规模在一直扩大。接受一批有毒货物之前,那些国家要收取巨额费用,可能高达其国民生产总值的四倍。接受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不想知道。”
“行了。不过,为什么这批货物成了不能接受的东西呢?船上究竟装了些什么?为什么我们不知道呢?”
“也许,我们试图避免某些尴尬局面。”西姆斯说。
地震发生时,我和一些同事一起,站在会务组的接待套房里,手里端着饮料,两眼盯着周围世界慢慢倾斜。套房里的人发出阵阵低语和呻吟,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等着局面变得明朗。那是一次轻微地震,5级多一点,我们后来得知是5.4级。我们坐下用午餐时,发现餐馆的墙壁上有一道裂缝,我觉得自己地震时内心出现的恐慌感是有道理的。
“你认为是什么,是毒品吗?伪装成有毒废品?我也听到了传言。”
“给我说说这事儿吧。”西姆斯说。
他坐在桌子对面,满脸堆肉,身体壮实,下唇突出,耳朵小得古怪,没有耳垂,圆圆的,是捣蛋鬼长的那种小耳朵。
“我希望听到你的版本。”他说,声音中带着一丝屈尊俯就的顺从意味。
“一个说法是,船上装有海洛因,真是无稽之谈。另外一个说法是,装着来自纽约地区的焚化炉灰烬,,共计两千万磅,以毒性极高的工业废物为主,其中包括砷、铜、铅、水银。”
“二英。”西姆斯附和说,咬了一大口用牧豆树木柴烤制的牛肉。
四对夫妻在附近的一张圆桌旁边坐下,西姆斯和我观察到他们略显迟疑。我们希望从中获得娱乐,神色中略带一点嘲笑。当然,这些人是交换配偶的,打扮引人注目,以第三者面目出现。招待员过来倒水,他们的身体逐一向后倾斜。
“他们暂停下来,以便享用午餐。我尊重这种做法。”西姆斯说。
“我听到了关于那艘货船的消息。”
“那艘一直在更换船名,你听说了吗?”
“没有,没听说。”
“离开哈德森河上一个码头时,那艘有一个名字,我不知道那时它叫什么。不过,三个月之后,它在西非海岸换了名字。后来,他们又再次更名,那次是在菲律宾的什么地方改的。”
“我听说船上装载了大量海洛因。可是,为什么把海洛因从美国往远东运呢?这样做真叫人弄不懂。”
“对,弄不懂,”西姆斯说,“不过,它与另外一个谣传有联系。你知道那个谣传吗?”
“我不知道。”
“被黑帮操控的。”
他喜欢这样说,说出这几个字眼之后,眼睛微微一鼓。
“什么被黑帮操控的?”
“那家公司拥有我们租赁的船只。那个黑帮大量染指陆上废物运输活动。为什么不搞废物处理,废物海运,不搞与废物相关的其他生意呢?”
“意大利语中有一个词语。”我说。
“也许,它并不仅仅是一家海运公司。也许,它是我们的公司。我们就是由黑帮控制的。他们是一个沉默的伙伴。或者,他们完全控制着我们公司。”
他喜欢这样说下去,这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他根本不信,然而却希望我信,或者希望我接受这个想法。这样,他就可以讽刺我。他的脸上挂着生硬的微笑,会嘲笑以个人阴谋信条为名义加以庇护的任何肤浅看法。
“意大利语中有一个词语叫dietrologia,意思是某种事物背后的科学。一种可疑活动。一种活动背后的科学。”
“他们需要这样的科学,我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告诉你。”
“我是美国人,观看球类比赛。”他说。
“黑暗力量的科学。他们显然认为这种科学很合理,应该有个名称。”
“有人需要这门科学,我会想法告诉他们,我们拥有真正的科学,硬科学,不需要想象的科学。”
“我只是告诉你这个词语。我赞同你的观点,西姆斯。不过,这个词语确实存在。”
“总是有词语,可能还有博物馆呢。它叫黑暗力量博物馆,他们有一万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也许,黑手党把它们全毁了?”
说到这里,西姆斯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了嘴里的切达干酪细丝。
我看一眼那张圆桌。两个女人在吸烟,另外两个女人穿着配有装饰钉的西部牛仔马甲。一个人是近视眼,低头看着菜单,另一个人的口音我无法确定。所有的女人全都经过精心打扮,有的戴着项链,有的套着手链,有的别着胸针,有的挂着珠子垂饰的耳环,有的戴着设计成经过锤打的面孔——受到敲打的面孔——的珠宝。一个女人一边咀嚼胡萝卜条,一边说着自己的孩子。
“你懂意大利语吗?”他问。
“我学过一段时间,在学校时学的,后来又自学,通过强化方式学习的,所以懂一点德语和意大利语。”
“我妻子是德国人,”他说,“我当兵驻扎在德国时认识的。”
“神气活现的美国大兵。”
“大概就是那样的吧。不过,我在空军服役。”
“她在家里讲德语吗?”
“一点点。嗯,比较多。”
“你懂吗?”
“我最好懂一些。”他说。
几个男人穿着翻领印花衬衫,扣子解开,露出了胸部。他们浑身是毛,当然并不是60年代那种表达抗议的风格。他们袒露胸毛,蓄着刷子一样的鬓发,留着好莱坞式发型。那样的真发类似于品味低俗的假发,类似于地毯表面,让人觉得是用口水弄湿,然后整理出来的。
大个子西姆斯叫人把账单拿来。
“可是,我们喜欢自己的工作,对吧,尼克?我们用谁的船有什么关系呢?”
“我喜欢自己的工作。”
“我喜欢自己的工作。”
他的运动式上衣搭在椅子靠背上,太大了,遮住了上方的棕榈叶装饰。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衣,系着黑色领带,领带夹的形状像一把土耳其人或阿拉伯人使用的短弯刀。
他把头转向我,眼睛一鼓。
“想去看道奇队的比赛吗?”
“不。”我说。
有人在前一天晚上告诉我们,与船上废品相关的情况高度保密,与幽灵船相关的情况仅仅是难以捉摸的传言,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惊讶。它出自垃圾考古学家杰西·德特威勒之口。大约在地震发生一个小时之后,他向与会人员发表讲话,所谈内容涉及垃圾,不大适合当时品尝的烤乳鸽和带有禅宗风味的鲜嫩蔬菜。
在鸡尾酒会期间,我们所在的房间颤抖起来,大家的脸上露出一种原始的警觉。就在我们恢复常态之前,那样的神色引起一种感觉——大家对刚才表现出来的恐惧,对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突遇的地震,产生了阵阵惶恐。伴随着接待套房中飘过的微风,这样的神色在小酌伏特加鸡尾酒的人们的面孔上传递,在那些经理人中形成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联系。
付账之后,我们在大厅中看到了德特威勒。西姆斯走上前去,抓住他的领口,真的将他的头紧挟于腋下,假装严厉地连续击打他那刮得溜光的脑袋。两人看来是老熟人,我们三个约定,改天驾车去西姆斯设计的一处垃圾填埋场,看看那个正在实施的规模巨大的项目。
一男一女走过大厅,我仔细看着那个女人的身影。也许,吸引我眼球的是她走路的方式。她满面春风,小心翼翼地看着地面,扭动髋关节,屁股一翘一翘,仿佛是从B级影片中出来的角色,生活经费充足,灌下了大量杜松子酒。我走到转门附近的公告板前,查看活动安排日程表,包括注册时间和咖啡时段。许可法、核废料储藏,所有这些论题和发言人都用白色字母标示出来,时间是上午10点至12点,下午2点至5点,晚餐后一直持续到夜里。这时,我心里想到了刚才见到的那些换偶者,想到了他们之间的安排。
奇才公司拥有面向未来的内部战略。废物的未来。这就是我们给在沙漠举行的那次会议所取的名称。会议涉及整个行业,不过我们公司提供了推动力量。我们是领跑者,干劲十足,已经做好准备,去理解这个主题在各个层面上的真正意义。
我四十岁出头,受聘于一家公司,担任讲话撰稿人兼公共关系助理这份缺乏刺激的工作。我做好准备,去探索新的东西,接受新的信念。
公司是规模庞大、骇人听闻的机构。它们一把抓住你,彻底改造你,完全扭曲你,完全操控你。它们无需公开劝导就能实现这一点,采用的方式是微笑和点头,让声音实现一种集体的曲折变化。一个人从走廊入口开始走,到了走廊尽头,就已经接受了公司的整体哲学,公司的Weltanschauung(世界观)。我使用的这个词语给人严肃的感觉,具有多种意义,在其深层意义的某个位置上,存在着神秘思考的低语,看来完全适合废物这一主题。
我和大个子西姆斯一起,沿着徒步旅行者——穿着坚固耐用的靴子的背包族——使用的小道跑步,然后顺着骑马专用道,进入山区。我们戴着墨镜和大舌帽,在乱石嶙峋的红沙土路上奔跑。西姆斯没有停止说话,嘴里一直念着,穿过沙漠中的低矮植物,我吃力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知道,这说起来很滑稽。我四年以前得到这个职位,工作不错,工资高,福利好。如果我过度劳累死了,我妻子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可是,我发现——你发现没有,尼克?从上班第一天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见到的全是垃圾。我原来是学工程的,不是研究垃圾的。我本以为,我可以去突尼斯,修建公路。我曾经有一个浪漫的想法,你听我说,自己穿着猎装,在世界各地修路。结果,我干上这份不错的工作,实实在在的工作,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作。垃圾填埋很重要。我遇到的问题是,这份工作跟着我,如影随行。垃圾问题黏上了我。上周,我去了一家新开张的餐厅,全新的地方,本来是不错的。可是我发现,自己看到的是别人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残渣、剩菜。我看见烟灰缸里的烟蒂。当我们来到野外时——”
“你看到的是遍地垃圾,因为确实遍地都是。”
“可是,我以前却没有看到这些东西。”
“你现在受到了启迪,应该心怀感激。”我说。
我们在石板和凝灰岩上跑步,脚上穿的运动鞋成为轻薄、易损的东西。小道上到处都是租借的马匹排泄的粪便。我们气喘吁吁,边跑边聊。西姆斯脸上汗水流淌,我努力赶上他的步伐。必须赶上,一直奔跑,显示我可以边跑边聊,显示我能跑,可以赶上他的步伐。汗水顺着身体流淌,衬衣贴在背上。
“我们走到室外,在那里等候。那个家伙把我们的车开来。这时,我朝小巷里看了一眼,发现了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是一个圈起来的地方,沿着墙壁有一个用铁条围起来的地方,基本像一个笼子,三面和顶上都围起来,熟铁条围栏,上面有一个大挂锁。”他说话过程中不时停顿,词语从他的胸膛中吸取出来。“我只得后退几步,进入小巷。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阵臭气便扑面而来。笼子里面装着成袋的垃圾,用塑料袋装着的食物垃圾,堆放了一天一夜的餐厅垃圾。”
他一边跑,一边看着我。
“他们干吗把垃圾放在笼子里?”我问。
他看着我。
“防止公园里的流浪者出来吃那些东西。”
我们折返,回头跑向一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玫瑰色灰泥建筑。他拥有退役拳击运动员的强壮身体,依然保持了耐力、脂肪储存和矿物燃料,跑起来步伐有力。他拥有大量可以燃烧的卡路里,拥有大量可以散发的汗水。
“餐厅干吗不让动物吃垃圾呢?”
“因为那是他们的财产。”
五架喷气式战斗机排着紧凑的队形,从我们头上飞过,飞得很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西姆斯冲着天空跷起一只拇指,仿佛要把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什么念头标示出来。
我眼前一直浮现出前一天晚上自己的面孔:当时,5级地震摇晃房间,让应力达到平衡状态。
我们大步流星,经过高尔夫球场,走向别墅客房,看见了衣冠楚楚的人流。他们仿佛用柔软的彩色粉笔勾画出来,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终点就在前面,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还是说说那艘船的事情吧?”他说。
“那船的注册国籍是不是利比里亚?”
“航程开始时是的。我听说,现在是巴拿马。”
“这可能吗?在航行过程中改变货船注册的国籍?”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关注的领域,”西姆斯说,“不过,关于那船的谣传涉及许多方面,除了它运送的东西之外,还有船主是谁?驶向什么地方?”
“好吧,还有什么呢?”
“它是不是一条普通的货船?在这一点上是否存在什么混淆视听的东西?”
“如果它运送货物,但却不是货船,它是什么样的船只呢?”
“找个时间提醒我,让我给你上一堂关于淤泥的课。”
他边跑边笑,蹦蹦跳跳,步伐中带着波普爵士乐的节奏,肘部抬起,打着响指,猛地窜到了前面。我心里涌起一阵竞争冲动,一种避免失败之耻的精神上的强迫感,不禁加快了追赶的步伐。
有意思的是,后来,德特威勒也提到了这样的事情:老酒鬼和出走儿童溜进那条小巷,在垃圾中寻找吃剩的面包和牛肉。不过,他说的方式不同,带着一点60年代反叛戏剧的意味。
黄昏时,我们三人往东开了半个小时车,前往那个垃圾填埋场。有些道路被划为军事禁区,西姆斯持有特别许可证,可以在特定时段通过。这是奇才公司和某家与五角大楼关系不错的中介公司所做的特殊安排,为我们省去了费时绕道的麻烦。
建筑工人已经下班了。我们站在地上的一个大坑前,那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大坑,深五百英尺,直径大约一英里。在一梯一梯的土道上,四处可见停止工作的推土机。一张巨大的薄膜闪着亮光,覆盖了大部分倾斜的底部。那种聚乙烯纤维薄膜呈浅蓝色,在风中翻动。眼前的场景让我大吃一惊,它就像一个带有槽口的大碗,用不乏艺术感的塑料包裹起来,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物质符号。这个项目规模相当巨大,也许甚至会给人一种宏伟的感觉。在落日余晖中,翱翔着长着红色尾巴的老鹰,春天长出的丝兰草立在那里,就像一根根如意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高密度薄膜以奇特方式给人美感,是一种预防性装置,一种控制气体的系统。它覆盖的大坑一天可以容纳数千吨垃圾,你我扔掉的垃圾,把它们埋葬在沙漠之中。我听着西姆斯说出一长串数字,可以回收多少甲烷,发出的电力可以为多少家庭提供照明,心里又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对这家公司和它所从事的工作深表支持。
西姆斯给我们两人讲述,不过主要对象是杰西·德特威勒。在我们三人中,德特威勒是空想家和废物理论家,提出的观点在整个行业引起很大反响。西姆斯喜欢这个话题,讲起来滔滔不绝,两手不停比画,示意如何处理塑料薄膜和土层,如何把轮胎破碎,如何把化学物质与窑灰混合起来。我本人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可是很容易想象出它们在西姆斯眼里意味着什么。这项工程综合运用了技术和传统手工艺,非常令人满意。尘土钻进嘴里,周围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工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付出了艰苦劳动。
德特威勒站在大坑的边缘,伸头往下看。
“怎么处理有毒垃圾?”
“我们把它们集中起来,进行隔离处理。不过,我们不会忘记对它们进行立体化计算机记录。如果需要,我们就能找到相关信息。”
“你们是如何处理核弹废物的?”
“我们计划处理核弹废物,所以聘请了尼克。”
我看见西姆斯眼睛一亮,于是面无表情地说:“我有处理公共关系问题的经验。”
德特威勒下巴一偏,表明他可能对这个说法持有一定的调侃态度。他对这一行持不同意见,表现了精明的自信。这个局外人对每个自满的信念规则均持调侃态度,试图以此搅混局面。他看上去产生了新想法,获得了新工具。他脑袋刮得溜光,小胡子非常浓密,是一个拥有明确控制力的家伙。他雇有运动教练,信用等级良好,穿着黑色高领运动衫和名牌牛仔裤。我觉得,如果不考虑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他也可能是换偶者。
“我告诉你我这里看到的东西,西姆斯。未来的景象,最后留下的只有这样的景象。废品的毒性越高,游客愿意承担的费用就越高,其目的就是要一睹为快。不过,我觉得,你们不应把这样的地方圈起来,可以只圈毒性最厉害的场所。这样做可以使它显得更宏伟,更有不祥感和魔力感。不过,基本的家庭垃圾应该放在制造垃圾的那些城市中。应该把垃圾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看到它,重视它。不要隐藏你们的垃圾处理设施,应该用废物搞一个建筑。应该设计外观华丽的建筑来循环利用垃圾,让人们收集他们的垃圾,自己动手,送到垃圾处理机器所在的位置。必须让人知道自己制造的垃圾是如何处理的。有毒垃圾、化学垃圾、核垃圾,全都送到这里来,把这里变为一个遥远的怀旧垃圾填埋场。可以用大客车拉人到这里来参观,还可以印制明信片,我保证能够赚钱。”
西姆斯并不确定他是否会喜欢这个创意。
“什么样的怀旧感觉呢?”
“不要低估人们形成复杂渴望的能力。对禁用的文明物质的怀旧之情,对传统工业和传统冲突的怀旧之情。”
德特威勒在60年代曾经是一个边缘人物,一个垃圾游击队员,偷窃过若干著名人物家里的垃圾,然后进行分析。在私人助理的帮助下,他发表了关于那些内容的文章,戏仿了共产国际宣言,地下出版社对那样的东西趋之若鹜。他搞的活动在一件事情上达到了明显高潮:他在位于华盛顿西北的联邦调查局局长J.埃德加·胡佛的后院攫取垃圾,并且因此被捕。这就是人们记住的事情,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杰西·德特威勒这个名字首先想到的事情。在关于那个时代的编年史中,他赢得了昙花一现的名声,曾经混迹于街头卖艺女、炸弹制造者、游手好闲者、迷幻药贩子和迷失儿童之中。
一只鸟从大坑上空飞过,是一只雀科鸣鸟或者鹪鹩,在落日的催促下,速度很快,一划而过。
德特威勒说,随着填埋的废物慢慢增加,城市将在垃圾上建立起来,在数年时间里一点一点地抬高。无论是在房间里,还是在垃圾填埋场,垃圾要么层层堆积,要么向四周漫延。可是,垃圾有它自身的势头,它咄咄逼人,填满每个可以利用的空间,规定建筑模式,改变仪式体系。它滋生老鼠,产生偏执狂,人们被迫做出有组织的回应。这意味着,人们必须掌握有效的处理方式,形成社会结构,动员工人、管理人员、搬运工、拾荒者,将其一一付诸实施。建立文明,推动历史……
他精通这个话题,以脱口秀的方式说话,滔滔不绝,重点突出,联系实际。他是一名研究废物的说客,寻找写书的交易和拍摄纪录片的机会。我觉得,他并不在乎听众是仅有我们两人,还是多达五十万。
“明白了吧,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在倒退。”他说。
文明不是随着人们挥动榔头,在铜门上敲出打猎的场景兴起的,也不是随着人们坐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低声说出哲学道理兴起的。垃圾是文明兴起形成的衍生物,它散发恶臭,被人清扫,被人遗忘。不,先出现的是垃圾,它激励人们做出回应,在自卫过程中形成文明。人们不得不找到抛弃垃圾的方式,不得不学习如何利用无法抛弃的东西,不得不学习如何再生无法利用的东西。垃圾可以反击,堆积起来,四处漫延,强迫人形成对现实进行系统探索的严密逻辑,形成科学、艺术、音乐、数学。
太阳落山了。
“你真的相信这一点?”我问。
“我肯定相信。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讲授它。我领着学生到垃圾倾倒场去,让他们理解他们所在的文明面对的困境。不消费,就死亡。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提出的要求。它最后以倾倒告终。我们制造大量垃圾,然后面对如何处理垃圾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仅涉及技术层面,而且涉及情感和心灵层面。我们让垃圾影响我们,控制我们的思维。我们首先制造垃圾,然后又制造出处理垃圾的系统。”
漂浮在大坑边缘上空的云朵四周开始发亮,天空依然像中午那样,一片淡蓝。可是,大坑内部很快黑了下来,巨大的塑料薄膜边沿被风卷起,发出一阵使人毛骨悚然的响声,飘向大坑外面的云朵。天空这时变为靛蓝,依然浮现一条条淡淡的云彩,光影和云彩的运动形成梯度变化。我们站在那里看一阵,然后转身回到车旁。德特威勒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上,用带着刺激意味的口气,谈到我们在印第安人奉为神圣的土地上倾倒垃圾的事情,谈到奇才公司所处的行业先锋地位。他认为,这家公司带有赤裸裸的欲望,与任何传统的公司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驱车开上一条空无一人的道路。
“你在追寻相关的传言吧,西姆斯?关于那条船的传言。”
“这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
“那艘船在世界上巡航,伺机倾倒某种可怕的物质。”
“我考虑的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西姆斯说。
“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我听说了,它正在往回开,返回美国来。”
“你知道得比我们多。”西姆斯不喜欢这样说。“我们知道什么呢,尼克?”
“我们不是60年代出身的人,我们是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
“我们知道的东西很有限。”西姆斯说。
“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了解不多。”
“过去我们收听电台的消息,”西姆斯说,“我们知道孤胆骑侠与印第安人唐托的故事。”
“很老的故事。”我说。
“那匹名叫赛尔弗(银色)的马奔跑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蹄声。”
“那是一匹烈马,跑起来快如闪电。”
“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事情,杰西。”
“一路上尘土飞扬。”
“令人赞叹不已的骏马赛尔弗。”
他模仿传统电台脱口秀主持人,使用了富于变化的男中音。
“别人觉得你们滑稽可笑,”德特威勒说,“我敢打赌,你们不知道唐托的坐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西姆斯?你知道那个白人的坐骑的名字,为什么不知道那个印第安人的?”
我不喜欢德特威勒,但是愿意听他神侃。可是,西姆斯不愿意,希望用另外一种办法制服他,这时显得不太友好。对,他确实不知道那个印第安人的坐骑,也许这让他稍感恼怒。
杰西依然滔滔不绝。
“废物危险的程度越高,吸引人的力量就会越大。这是一块遭受辐射的土地,在下一个世纪将会被人奉为神圣之地,其方式与印第安人现在对这片土地的崇拜不相上下。这里将成为钚国家公园,白人神灵的最后栖息地。游客到这里参观时必须头戴防毒面罩,身穿防护服装。”
我问:“那个印第安人的坐骑叫什么名字?”
“童子军,对吧?我觉得非常意外,深感震惊。这是深层次的文化缺陷,你们这些家伙。它是唐托的坐骑,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俯身面向我们,说话带刺。
“一艘船上装着数千桶工业废料。也许,装的是中央情报局的海洛因?我本人可能会相信这一点。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很容易相信这一点。如果不信,那才叫愚蠢。两位知道我们了解的东西。”
“我们知道什么呢?”西姆斯问。
直升飞机形成编队,大约有十架或者十二架,正对着我们飞来。体积庞大的攻击运输两用直升飞机,灯光四射,仿佛是狂躁天使。它们掠过我们的头顶,发出轰鸣,狂风抽吸我们车里的空气,让我们觉得软弱无力,连忙低头躲避。
“一切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杰西说。
我并非完全不喜欢自己以前的工作,那时的主要工作是为企业总裁们撰写讲话稿。那些人面色红润,头发银白,一个个挺着受过手术蹂躏的高鼻子,是这个或者那个行业的巨头。他们往往酷爱运动,常常乘坐公司的飞机,到加拿大的人迹罕至的湖泊去,在这片大陆上最后未遭破坏的地方垂钓。我和一位名叫麦克亨利的总裁有过一次这样的旅行。他待人和蔼,举止得体,实际上拥有若干家与政府关系密切的软件公司。他的两个孙子也在那个湖畔。他们两人长着白色眉毛,穿着羽绒背心,已经做好了进行血腥运动的准备。我站在那里,欣赏着眼前的景色:那座湖畔别墅坐落在高大挺拔的雪松树下,房顶上烟囱矗立,门廊里摆放着原始风格的家具,典型的边远地区静修场所。我望着别墅,心里在某个层面上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它可能是自己过去生活中的某件东西,某种在时光倒流中出现的征兆。那些房间没人使用,刻意打造的乡土风格,天花板很高,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客房的床上铺着厚毯子,摸起来沙沙作响,那上面有大学徽章——那东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但是不知何故却出现在自己记忆的边缘。两个男孩摆弄猎枪,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让你觉得他们好像天生就会。他们是小孩,我是成年人,然而我记得,自己当时要向他们——约翰诺和托德——讨教。不过,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追捕猎物,大部分时间待在门廊里,为麦克亨利撰写讲话稿。不过,我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人生长在那样环境中所过的生活,看到了那样的生活是如何与一个人应该拥有的东西相称的。金钱构成的世界、直立的体态、清晰的表达、床上的徽章,还有对与生俱来的权利和可以利用的历史的认识。晚餐时,我们聊到了他俩的学业和运动。无忧无虑的年轻时光,最佳意义上的俭朴的年轻时光,青涩未退,身体健康,充满活力,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愉悦。我还有第二种愉悦,想象自己迈出他们那样的有力步伐,体会享受这种活动时的怡然心境:上午的温暖阳光照在胳膊上,兴致勃勃地抛出钓钩,然后伸手抚摸小船的粗糙木料,无忧无虑,优哉游哉。我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激发出来,内心深处冒出某种带着棱角的东西。即便如此,我也能够在席间闲聊时把它压制下去,把它送进用漂亮卵石砌成的壁炉里,让它消失在悸动的火焰中。
我在展览场地里四处走动,时而记笔记,时而向周围的人自我介绍。两英亩大的地方摆放了许多东西:起重机、抓斗、牵引设备,还有重型压捆机使用的液压装置。那些垃圾车体积庞大,然而看似玩具,油漆透亮,一尘不染,似乎尚未做好开展肮脏工作的准备。
我站在一个水门牌破碎机模型旁边,与一名销售人员讨论技术问题,了解信息,一边谈话,一边记录。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排新型计算机产品前,穿着紧身斜纹棉布上衣,挎着一个饰有缎子贴花绣的女用手提包。她肯定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
她抬起头来,朝我这个方向看,我立刻明白她是谁了。一两天以前,要么那以前的什么时候,我曾经看见她和丈夫并肩从大厅走过,脚下穿着高跟鞋,在闲逛者和行李员组成的人流中,非常引人注目。现在,她站在那里,两眼盯着我,可能被什么东西给逗乐了。
我们在游泳池畔喝咖啡。时间是上午10点,游泳池管理员和园艺工人在旁边游荡,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
“在那些废品机械中,以这种方式打发上午时光,真叫人觉得奇怪,朵娜。”
我们仅仅告诉了对方名字。
“换一种节奏。”她说。
“从哪一种换?”
“从哪一种换?从待在这里现在做的事情换。”
她坐在桌子晒不到太阳的一侧,伸手端咖啡时两手闪闪发光。遮阳伞边沿在微风中荡起,阳光时而照在她热情的脸庞上。
“你有受到限制的感觉?”
她的脸上飘过勉强的笑容。
“你觉得议程限制太死?”
她长着满头黑发,听到她不喜欢的说法,嘴唇噘起,佯作端庄,表示异议。
“你丈夫在哪里?”
“在某个地方坐着,喝着血玛丽酒。”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不是和谁的妻子做爱呢?”
“也许他现在正和谁的妻子做爱。”
“这就是你待在这里的原因吧。”
“完全正确。”
她的目光一瞟,投向正在阳台上检测滑门的那个维修人员。
“他们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你干吗不待在那里呢?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床上,却不让你看?你肯定可以向审查委员会申诉。”
“天气不错。请安静点。”
“天气一直不错的。”
“喂,你叫什么来着?”她淡淡地说,调侃的口气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复杂讽刺——嘲笑她自己和我,嘲笑游泳池和枣椰树。
“朵娜,我喜欢你的嘴巴。”
“那是过度咬合造成的。”
“性感。”
“我听人这样说过。”
“假如你我决定……怎么样?也许,你必须要自己喜欢的类型?”
“昨天,巴里发现你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我没有看见,他看见了。昨天用晚餐时,他还特地把你指出来,让我看你的样子。”
“他是不是觉得,你和我?”
“我们断定我们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推销那种冰蓝色的韦尔瓦须后水。”
“你是干什么的呢?”
“我们在这里参加由两个交换配偶俱乐部组织的聚会。”
“不,不会吧?你长着这么迷人的嘴巴和眼睛。”
她看着那个维修人员反复推着滑门。
“你提问,我可以回答你。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如果你过分好问,我会让你闭嘴的。”
她的目光不时转向不远的地方。
“不喜欢交际,和陌生人上床。”
“有什么矛盾之处?”她说,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眼光没有看我,扫过卡布奇诺牛奶咖啡表面的泡沫。“实际上,你对我们抱着一点敌意,对吧?”
“不是这么一回事。”
“而且,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我们公开这样做。”
“这是生意,为什么不应公开呢?”我说。“我们都是生意人,在这里建立联系,扩展可能的业务范围。”
“对,没错,你敌视我们。”
这些是电影场景,色调略微简略,也许连续镜头随手拈来,偶然出现的动作让画面显得模糊。首先是展览场地里的无语瞬间,角色身处卡车之中,在那里交换眼神。接着是游泳池畔的交谈,使用了特写镜头和停顿,两人与对话之间似乎缺乏联系。整个场景弥漫着一种上午的倦怠感,背景是常见的鸟语花香,修建树篱的园艺工人的动作不乏节奏,漂亮的绿松石在背景中闪闪发光。
长焦镜头暗示某种压缩,半露半藏的焦虑不仅出现这个瞬间里,而且弥漫在那一天,那一周,那个时代中。
后来,场景转为室内,转为我的房间里。她脱去牛仔衣裤——主要原因是它们太小——以后,穿着衬衣和三角裤,坐在床上,两腿伸向踏脚板。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摆出咨询的姿势,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
在直接照射的灯光下,她并不像刚才那么漂亮,两只眼睛抹了化妆水,流露出一丝悲伤,大腿上有一大片淤血,像是一个从房顶上落下的茄子。可是,我喜欢她注视我的样子,那目光中带着好奇,还有一点挑战的意味。这个模样让我跃跃欲试,急于对事件进行重新定位,让它变得融洽,真实。
“你讨厌公开进行这一事实,无法容忍我们到这里来,表达出来,付诸行动,表演出来。我们在晚餐时说到了这一点。”
“你和巴里。”
“我们玩了一场游戏。”
“你们两人,你和巴里。”
“我们研究餐厅的人。你不觉得他擅长这种事情?我们猜测他们有什么习惯,有什么秘密,最喜欢什么,最后到穿什么样的内衣、内裤。”
“你们猜到我穿什么内裤吗?”
“实际上猜到和你在一起。”
“你们不可能想到这么远。”
“对,因为我们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说,你讨厌我们。”
我看着她,听她说话,希望确定她的口音和举止,把她定位在某个工业小城里。也许,她是天主教徒,住在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在生活枯燥的河边长大成人。
“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让我想要表现进攻性,显示一点肆无忌惮的样子,”我说,“哪怕坐在这里,我也故态复萌,一分钟倒退一英里。”
“这是什么意思呀?”
“它的意思是,我这辈子全部有趣的事情都出现在年轻的时候。”
“如果你干我,那会是带着仇恨的行为。这就是你想要做的?这就是你所说的进攻性的意思吗?”
“不。你想要什么?你在我的房间里,衣服脱了一半。”
“也许,这是巴里想要的。”
“让你和一个讨厌你的男人上床?”
“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扩展自我。”
“那么,这是为了他。”
“也许吧。”
“执行一项命令。”
“不,分享幻想,实施幻想。”
“巴里为你做些什么呢?”
“哥们,这不关你的事。”她说这句话时带着人们常在乡村酒吧里听到的那种鼻音。
我不愿很快理解她的动机。也许,她到这里来根本不是为了满足性欲,而是为了得到附属资料,得到那种充实体验的补充材料。我们可以聊到性交,但是并不付诸实施,她会高兴地回去见她的交换伴侣。我看着她大腿上的伤痕,想到她可能是她丈夫的代理人,在这里的目的不过是遵命行事,然后回去向他一一汇报,不禁深感沮丧。那个叫巴里的老兄通过电话,向退休人员推销房地产,以便赚钱谋生,有时候可能写好了供她表演的脚本。我想俯身吻她,她非常老练地耸了耸肩,把脸转开。那动作非常简略,不带个人痕迹,我仅仅触到她的额头外侧。
“也许,你对我的看法并不全错,朵娜。也许我觉得,把某些东西公布于众可能会造成损害。”
“说下去。我们对建设性批评一直很感兴趣。”
“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想听到这一点。这完全是我的一己之见。”
“哦,我愿意听。”
“我可能会出丑的。”
“出就出吧。我希望听你说说。”
她取下手表,放在床上。这时,我涌起一阵冲动,想要和她做爱,几乎顾不上带着幽怨的性交易可能带来的不适了——可以让这种交易脱离那些交换配偶者的公开炫示,在我自己的房间中进行。我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多么愚蠢,不知道自己显得多么认真,不知道了解她的这些个人情况之后,自己究竟可能会放弃什么。
“说下去,我们对有益的看法总是洗耳恭听。”她说。
我俯身亲吻,她这次没有躲开,反应不瘟不火,暗示我们两人之间还有障碍。
“很久以前,我阅读了一本书,书名叫《未知之云》,是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秘论者撰写的。我记不清作者是哪个年代的人,可能是14世纪吧,就是黑死病暴发的那一段时期。对,他就是在那段岁月里撰写这本书的。一位神父给了我这本书,那就是僧侣对我生命的影响。他促使我读了那本书,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不过我觉得,它让我把上帝视为一种力量。上帝是这种力量的基础,所以它使人们看不到上帝。我记得书中的一个句子。”
“精妙的书名。”
“我记得书名,记得其中的一个句子。”
我没有继续她的话头,让她说的那些字眼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逐渐成形。我用一只手握着朵娜的脚踝,感觉到一种半推半就的意味。我需要那样的态度,以便去克服我们两人之间的不一致性。管他妈的,我心里想,碰碰运气吧。
“这个句子出现在开头部分,给我感觉是,我直接面对作者。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许是诗人。在我想象中,他是具有诗人气质的神父。‘稍停片刻,你这个可怜的懦弱者,估量一下自己吧。’瞧,这就是我那时的状态,仿佛被一语击中,处于一种停顿和估量的状态。我那时二十岁,没有我的同伴们聪明,渴望在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读了这本书,开始觉得,上帝是一个秘密,一个没有照明的隧道,没有尽头。这就是我做出的可怜尝试,希望去理解在面对上帝的广大时自己感到的空虚。这就是上帝让我尊敬的地方。他保留他的秘密,我试图通过他的秘密,通过他的未知性,来理解上帝。也许,我们可以通过爱的祈祷,通过灵视,或者通过迷幻药来认识上帝。可是,我们无法通过智性来认识上帝。《未知之云》阐述了这一点。于是,我学会了如何尊重秘密具有的力量。我们通过上帝的非造性来感悟上帝。我们是制造的,创造的,上帝是非造的。我们怎么可能去理解这样的存在者呢?我们不知道他,无法确认他。然而,我们珍视上帝具有的否定性。你明白吗,我们这些可怜的懦弱者。我们试图形成一种纯粹的意图,让自己依附在上帝这个理念之上。《未知之云》建议我们围绕一个词语来形成这样的意图。更确切地说,围绕一个单音节词。这一点让我深感兴趣。于是,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寻找那个词语,那个音节。这不乏浪漫,上帝的神秘性不乏浪漫。有了这个词语,我就可以排除干扰,逐渐靠近上帝的无法认知的自我。”
“什么样的词语呢?”
“我寻找,我思考,我认真对待。我那时年轻。”
“爱情可以算一个。不过,这不适合你,你太感伤了。”她说。
“帮助可以算一个。不过,即便对懦弱者来说,这个词语也稍显可怜。我认为,这是语言造成的问题,需要找到一个纯粹的词语,一个没有引申意义和细微变化的词语。我当时想到了意大利语中表示帮助这个意义的词语。我们——我弟弟和我——惹父亲生气时,父亲就会说这个字眼。他会先鼓掌,然后摆动双手,眼睛往上一翻,嘴里冒出Aiuto(救命)这个词。他父亲或者爷爷可能也是这样说的。Aiuto(救命),一个可以渗透黑暗的词。”
“音节太多了。”
“音节太多,而且太滑稽。他说出这个词的主要目的是让我们发笑,用笑声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也许,我父亲知道二十个意大利词语,我不知道确切数字。他生在美国,也许他能够比较流利地说那种语言,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他说了这个词语,那方式就像一部三幕话剧,慢吞吞的,声音低沉,仿佛是一个服了毒药的公爵。救——命——。我们听了哈哈大笑。在某个意义上,他也是在调侃他的祖国,调侃那里的老式习俗。这是一个发音响亮、意义深奥的词语,不过我无法使用它。”
奇妙的是,她这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一只手,让它沿着她的大腿内侧移动,挪到她两腿的交叉处,不偏不倚,就像放在杯子里。然后,她调整姿势,以便让自己舒服,仿佛是一个孩子,准备听人讲故事。
“你父亲现在在什么地方?”
“死了。”
“你弟弟呢?”
“下落不明。”
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在英语中寻找,这个做法是正确的。后来,我发现了一个词语,它似乎具有纯粹的意图,具有我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了解和感觉的某种东西。一个祈祷用语,声音悦耳,发自本能,包含五个音节。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三个词语,五个音节。不过,我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短语。它出自另外一位神秘论者之口,一个西班牙人,圣人若望。在那个冬天里,这个短语让我带着赤诚的心灵,慢慢进入黑暗,进入上帝的秘密。我反复念着,反复念着,反复念着。Todo y nada(万事皆虚无)。”
“Todo y nada。”
“对,它让你想到什么呢?它在你的生活中表示什么意义呢?它描述什么呢?”
“性爱,”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最棒的性爱。Todo y nada。”
“没错,完全正确。”
“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并不是说,性爱是我们的神圣性,请记住这一点。我只是说,性爱是我们拥有的一个秘密,它接近一种升华状态。我们分享它,男女双方在一定程度上安静地分享它,在一定程度上平等地分享它,让它变得有力,神秘,值得庇护。”
“你的意思是,不要把它置于大庭广众之下。然而,你这样看的原因在于,你依然是一个不乏浪漫的人,也许与你二十岁时状态完全一样。如今,性爱已经不再那么隐秘了。秘密不复存在。你知道性爱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轻轻地改变她的盆骨位置,以接触我的手掌。
“性爱是你能够得到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对大多数来说,性爱是他们可以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无需考虑自己生来是否富有或者聪明,无需考虑自己是否要以偷窃为生。这是生活可以给予你的东西,它让你与人平等,甚至比人更好。这是你无需在大学苦读六年就能得到的东西。而且,它既不是宗教,也不是科学,然而你可以探索它,更好地认识自己心灵深处的世界。”
她稍停片刻。没错,离开了游泳池畔的阳光,她的脸庞失去了刚才那种淡定色彩,失去赋予她骨骼分明的轮廓的闪光动感,在这里确实显得没有什么格调。可是我觉得,这让她表情更严肃,显得更有韵味,更有影响力。我追寻真实时间,抱着诚实的态度,解读面前这个女人。
“不管怎样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公开的性行为,”她说,“色情作家描写性爱场景。”
“独自。他们独自描写,读者独自阅读。”
“怎样才能见到有类似兴趣的人呢?”
“我不知道。悄悄地,秘密地。”
“照你这么说,就像犯罪分子那样?不过,我们并不是犯罪分子。我们希望有自己的联盟,开会时摆放着点心和小餐巾。美国有太多的孤独,太多的秘密。让它们释放出来吧,把它们公布于世吧。你别这么细看我,你看得太仔细了。”
“如果不这样看,我怎么了解你呢?”
“你不了解我,你不想了解我。我们在这里的沙漠之中。”
“《未知之云》中还有一个句子。可是,我只能想起它的片段,说的是充满渴望的爱恋形成的锋利冲击。”
“听起来很色情。”
“你是很色情,你的朋友们也很色情。你们自己还办了杂志,对吧?你们的做法与任何企业类似,与实实在在的企业类似,与殡葬业类似。不同之处在于,你们展现阴毛,而且还通过邮寄方式传递家庭影片。”
她的脑袋一扬,嘴巴噘起,一副假装的自以为是的样子。
“听我说,这与淫秽无关。尽管我坐在这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这里,把手放在我的阴户上。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不是淫秽的人。”她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非常响亮,略微有些狂野。她的臀部开始扭动,摩擦让她发出了嗷嗷的呻吟声。那种声音既是戏仿,但也不乏认真。
“这可不是什么陌生男人的手。”
“别看着我。”
“我看谁呢?”
“我来到这个偏僻地方,可不是为了让人分析的。”
“你让我再度堕落。这并不是第一次,不过是很长时间中的第一次。就是这一点让你变得不安全了。”
“什么让你变得不安全呢?”
“你不分对象地滥交,我可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自己区分对象?什么使你区分对象呢?我甚至连你的名字也记不住。”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姓名全称。她说,这听起来是假的。
“还有呢,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她说,“刚才你说了你过去的情况,懦弱,可怜。”
“对。”
“阅读关于上帝的书籍。”
“对。”
“与神父交谈。”
“对。”
“那么,你的罪孽是什么呢?你的秘密是什么呢?什么东西让你处于可怜状态呢?”
她的眼神中本来包含着质疑,然而却没有心领神会的意味。她被逗乐了,脑袋略微偏斜——不是蔑视,而是不愿承认她感到惊讶的可能性。后来,这些全都不复存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那么纯粹、不那么明显的好奇。
我把手缩回来,坐在床上,两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偏斜,表现出一种后退的姿态,一种面对神秘的自卑,一个地位卑贱的年轻男人的样子。
“我在教养所里待过。”
“教养所。”
“我们是这样称呼它的,青少年教养中心。他们把我送到那里去,待了一段时间。我出来以后,去了耶稣会在北明尼苏达州经营的一个小居民点。那里专门培训有过坎坷经历的孩子和具有罕见特性的孩子。”
“你进教养所的原因是?”
“开枪杀人。我开枪杀了一个男人。”
“杀死了?”
“杀死了,那时我只有十七岁。无论法律上怎么判定,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确定那个意图是明确表达的,还是间接表达的。也许,那就是绝望之中的一个偶然行为?”
“这么说,你考虑了许多。”
“我试过,断断续续地。我保留了那个瞬间,尽量去分析它,清楚地考虑它的组成部分。可是,有那么多动机和潜在可能性,令人头晕目眩。那么多如果这样,那会怎么样的之类的念头。”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在某个点上,我的手指已经开始扣动扳机。在心理活动的某个微小点上,在手指运动的某个微小点上,我大概可能会问自己:那又是怎么样的呢?其实,我并不确定。或者对自己说,干吗不这样做,看一看会出现什么情况吧。”
“那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是干什么的。他既不是我的敌人,也不是我的对手,可以说有点像是朋友。他有时帮助我出去,一个年龄比我大的人。我觉得他对我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一支猎枪。”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个灵感,于是不假思索地用歹徒的声音说:
“换句话说,我让他从日历上消失了。”
这种声音我妻子没有听到过,这段往事我从来没有告诉她。这非常不可思议,让我深感内疚。不过,这一点那时我并未感觉到。后来,我回到凤凰城,那种内疚感便出现了。当然,我对四面墙壁摆满书籍的房间,对用来祈祷的土耳其地毯,对浴室里摆放时装杂志的篮子是没有内疚感的。
朵娜鼻塞。她半夜游泳着凉,那就是我们谈了好一阵的话题。我们聊到了夜晚的情况,聊到了带着寒意的空气,聊到了餐厅的饭菜。
后来,她脱去连裤袜,递给了我。我把它们抛到床上,然后脱去自己的衣裤。
我觉得,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疏离的气息,觉得她可能旁观她自己的体验,从一个角度亲历这一时刻,以某种未来心态进行记录。可是,她这时把我拉倒在床上,抓起一把头发,拽着我亲吻起来。她的身体散发着热度,一种类似狂风的饥渴脉动。我们两人紧紧搂着,扭在一起,施加力量,既没有空出手来抓住对方,身体也没有压住对方。我们想要更多的拥抱和控制,那是一种一一对应的身体接触。后来,我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身体非常娇小,在床上一丝不挂,与在酒店大厅里见到的那个带着电影氛围的女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现在,她更真实,展现出已被挖掘出来、受到性欲驱动的自我。我觉得自己和她非常接近。尽管她这时闭上眼睛,把她的自我隐藏起来,我觉得自己终于了解了她。
我念着她的名字。
完事之后,我们觉得自己被掏空了,就像用勺子舀过的番石榴。我们的肢体疼痛,我非常口渴,仿佛身处沙漠,我们在缠绵中度过了整个上午。我起来撒尿,看着尿液溅入阳光照射下的马桶,泛起一阵琥珀色。在激烈的性爱活动之后,打着赤脚撒尿,这种感觉真是舒服极了。她在房间里吸鼻涕,发出嘶哑、刺耳的声音。我把一条毯子搭在她的身上。她假装睡着,是那种想让我单独待着的睡态。可是,我小心翼翼地挪到毯子上面,用身体压住她,感受她额头散发出来的温馨热量,用舌尖舔食发烧冒出的微小汗珠。我听到客房女服务员在走廊里说话,知道我们已经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可是,销魂时分之后的某种东西依然存在,让我们静静地躺着,使我们——朵娜和我——的生命在那一片刻以这种方式度过,处于性爱之后出现的全有全无的状态。
你不让与你关系最密切的人了解你内心深处的东西,却在一个标有数字的房间里,向一个陌生人倾诉。追问这样做的原因有什么意义呢?我回到凤凰城以后,心里有了内疚感。在那里,我可以回避日复一日工作中出现的令人烦恼的问题。
我是资历最浅的员工,脸上总是挂着僵硬的笑容。那里存在着热情欢迎的精神,他们有时在说,你是我们之中的一员,有时关切地询问你有多少个孩子,有时提出共进午餐的建议。我希望与公司紧密地联系起来,觉得自己与公司具有的某种心照不宣的功能形成了共谋关系。我推迟下班,周末加班。我纠正自己拖沓的走路方式,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自己的笑脸,赢得了位于过道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在那里,我穿着笔挺的灰色套装,拥有的力量与日俱增。
那次会议的最后一天里,我们进行一段长距离跑步,最终力量相当,打了一个平手。我俩——我和西姆斯——相互撞挤,争夺空间,已经开始忘记五天中的地震经历,忘记这个房间向我们传递信息的方式。我觉得,就在这时,就在我们忘记地震五天之后,我们感受了余震。
该项议程的最后一个部分是西姆斯的单独发言。西姆斯带着老兵的热忱发言,精到地掌握了讲话的艺术,只有需要深呼吸,需要抹去上嘴唇冒出的汗珠时,才会停下话头。
“就未经处理的污水而言,”他说,“我们应该小心从事。首先通过深埋在地下的分离筛子进行分流,然后用水泵把它抽到沉淀池和曝气池里,接着进行分离,撇去表面的浮物,利用细菌进行培养。”
他详尽地描述了处理过程,强调某些词语,说话慢条斯理:渗出的,软软的,半固态的,黏稠的,滑溜溜的,泥浆状的。
“它就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得到的培养基,一种沥青状物质,散发出浓烈臭味。”
他设法表现出极大热情,眼睛鼓起,声音洪亮,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带有个人特点的攻击。
“然后,等待淤泥船来装载。在东北地区,人们管它叫蜂蜜桶。泥浆车把它倒入海洋,就像在你自己的家里倒了一车垃圾。从合法倾倒的角度说,那地方距离泽西市海岸一百六十英里;从非法倾倒的角度说,其实没有那么远的距离。”
“有意思。”
“有意思,”他说,“对吧?”
“是的。”
“从来没有想到,对吧?”
“我曾经想过。”
“从来没有想到。你应该这样说。”
“也许,我想到时没有形成明确观点。”
“也许没有形成明确观点。我明白了。这样说不错,其实非常好。”
一架三角翼飞机从太阳方向飞过,然后慢慢升高,消失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天空中,给人梦幻的感觉。
“不过,它怎么变成了培养基呢?”
我们跑步穿过集水口,脚下是坚硬的地面。
“这就是你我——包括这里的所有人——最终处理的东西。这样做高于或者低于我们明确阐述的职责。”
“你说的是所有这些废品吧?”
所有的废品最终变为令人讨厌的东西,所有的废品往往会变为令人讨厌的状态。
我们手肩并用,争先恐后,西姆斯吹掉上嘴唇冒出的雾气。
“家里情况怎么样?没有什么问题吧?”
“情况正常,家里一切都好,谢谢关心。”
“爱你的妻子?”他问道。
“爱我妻子。”
“还是爱她吧,她爱着你。”
我俩加快了速度,他取下帽子,用它打了我一下,然后戴上。
“嗯,还有那船的问题。”我说。
“那艘船的事情是愚蠢的谣言,无中生有的谣言。”
“那船的事情是一个内容不断变化的玩笑。”
“船员一直在换。你知道吗?”他说,“他们频繁更换船员,超过了更换船名的次数。”
他哈哈大笑,用帽子打了我一下。
“一批船员离开之后,他们必须招募另外一批。”
他冲到我的前面,我奋力追赶,我们顶着灼热的阳光,气喘吁吁地跑过高尔夫球场。
后来,我们一起开车返回,直接返回营地,返回我们设在洛杉矶的总部。那是一组由桥梁串联起来的玻璃幕墙建筑,矗立在高速公路旁边。在我的想象中,我看到那一组建筑以慢动作方式化为碎片。
我们沿着一条卵石小道,经过几个池塘,经过金发女郎雕塑,经过肉桂树成荫的慢跑道。
“那些建筑正在倒塌,你看见了吗?”
他看着我。
“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我们看到这些建筑时应该出现的情景?”
他不愿考虑这个想法。
“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新的观察方式?”
我俩沿着过道构成的迷宫往前走,遇到电动门时,西姆斯就会掏出一张钥匙门卡,插入锁具之中。这是一个由微处理器构成的奇妙新世界,到处都需要密码卡片。我喜欢门卡插入锁具发出的咔嗒声和嗡嗡声。它表示连接成功。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拥有密码门锁的人可以掌握某种力量的来源。在电梯上,他对着声纹阅读器,说了他的名字,西梅翁·布兰森·毕格斯,随着他的洪亮声音第三次响起,机器应声起动。
我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这里的人不会死去的。在过道尽头,我就能测量自己的血压,这里还有健身房。他们测量我的脂肪含量,告诉应该吃什么东西,重量精确到公斤和盎司。”
他点燃一支雪茄,然后用带着怀疑的目光,透过慢慢升起的烟雾看着我。
“这里的人上班时脸上蓄着胡须,脚上穿着网球鞋。打网球,打篮球。我每天晚上安然入睡,早上醒来精神抖擞。”
他脚上穿着人们过去所说的笨重鞋子,鞋面上有宽大的鞋罩。
“你信上帝吗?”他问。
“嗯,我想是的。”
“我们找时间去打一场球吧。”
西姆斯需要回电话,需要阅读邮件。我和别的人待了一阵,然后乘出租车返回酒店——我要在这里待两三天。出租车司机给我讲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我们沿着公路往前,我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你到了一个城市,出租车司机决定你的去处,你别无他法。他说了一句话,要么是对我说的,要么是在自言自语。出租车司机岁数较大,两手发抖,显得紧张,声音有些哽塞,一半是在喘息,似乎他的婚姻不太顺利。
他说:“点一支好彩吧,该抽烟了。”
我们两人的手里都没有香烟,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掏烟的迹象。也许,他在无意之中回想到那句广告词,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让它从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冒了出来。可是,它让我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心里掠过一阵不安。你到了一个城市,听到那样的东西,脑袋一片空白。我身体往后靠,想要看清他的侧面轮廓,想要弄清他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