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涂抹蛋黄酱。他把蛋黄酱涂抹在面包上,然后把午餐肉放在上面。他从不把蛋黄酱抹在午餐肉上,而是抹在面包上,然后盖上午餐肉,看着蛋黄酱顺着面包边沿渗透出来。

他拿着三明治,走进隔壁房间。他父亲正在看电视,坐在他那一把潜望镜式椅子上,身体弯曲,仿佛要跌倒在地毯上。他父亲身患医生无法确定的疾病,治疗一种疾病引起的另外一种疾病。如果一种疾病需要某种药物,这种药物可能加重另外一种疾病。有疾病复发,有副作用。理查德和母亲尽量按照服药时间让他吃药,仔细阅读说明书上所写的减半剂量和警示文字,例如,需要服用这种药,不要忘记那种药。

理查德吃了半个三明治,把剩下的放在椅子扶手上。在厨房里,他给他的朋友巴德·沃林打电话。沃林住在四十英里之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其实算不上什么朋友。

他开车到巴德的住处去,公路两边原来是农田,现在圈起来,用于房地产开发,柱子上挂着的布条在风中扬起。在这里,大风是一种必须考虑的力量。现在距离那所中学已经四分之一英里,他依然可以听到那面大旗在风中发出的呼呼声,听到旗子升降索击打柱子发出的啪啪声。他驾车驶入风中,看到尘土扫过路面,觉得仿佛进入白茫茫的天空,心里不由产生一阵无用和愚蠢之感。

巴德的房子仿佛是被风从山坡上吹到下面来的,大自然在嬉戏过程中把它扔在了这里。院子门开着,里面堆放着歪歪扭扭的木头,一个没有建好的门廊立在煤渣砖上,非常低矮,整个房子像是陷在沙子之中。巴德养了一条土狼狗,是丛林狼和街道上的杂种狗交配生下的,用铁链拴起来,关在房后一间东倒西歪的小屋里。理查德觉得,这条狗并不像传言所说的那么危险,巴德养它纯属为了满足年轻人追求刺激的感觉:拥有一个用铁链拴起来的动物。不过,他随着自己的兴头做事,让它饱一顿饿一顿地活着。

他突然想起来,他没有按照药瓶上用黑体字标出来的提示给父亲倒两杯水,以便服用那种蓝黄两色的胶囊。他知道,没有注意服药是父亲的错误,需要她时不在场是母亲的错误,然而自己的小失误也让他觉得信心受损。在理查德的内心世界中,总是出现鸡毛蒜皮式纠结:这是谁的错?是我的,对不起。我希望他死去,完蛋了事。

他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一边敲击巴德的家门,一边念着:“烈酒、香烟、手枪。”

没有动静。他走进去,看见巴德正在一个大房间里,锯着一块放在两条高凳之间的小木材。巴德已经认认真真地干了几个月,然而房子仍旧是一个空架子。理查德觉得,与其说巴德是在修建房子,毋宁说是在毁灭某种可怕的幽灵。也许,巴德是在克服多年养成的服毒习惯,来个一次性了结。

“你的电话出毛病了,”理查德说,“我觉得应该开车出来,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干吗不好呢?”

“我已向电话公司报修。”

“我自己也觉得电话出了问题。”

“有时候,他们在公司里就能排除故障。”

“电话带来的悲痛多于欢乐。”

这时,巴德终于抬起头来,注意到他的身影。

“电话把其他人的声音带进你的生活,这样的声音你并未做好面对的准备。”

理查德顺着房间边沿走动,手掌放在刨平的窗台上,检查固定窗框上塑料覆膜的铁钉。这种动作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可以阻止日常谈话带来的痛苦。

“我准备安装镶花地板,”巴德说,“可能将用人字形图案。”

“效果应该不错。”

“最好不错。不过,我可能根本不知道采用什么方法。”

大风刮在塑料覆膜上,发出让人紧张不安的声音。理查德感到疑惑,这个人曾经吸毒成瘾,怎么可能在这种噪音中整天工作?塑料覆膜凸起,发出刺耳的声音。纯可卡因使人上当,觉得毒品有益。

他想到他可以说的事情。

“告诉你吧,巴德,我下周就满四十二岁了,下个星期四。”

“岁月不饶人啊。”

“不过,我却觉得,自己只有这个岁数的一半,真的。”

“原因明摆着的,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和你那帮人在一起。”巴德说。

“他们自己无法弄。”

“谁能呢?我的问题是针对你的。”

巴德把锯下的一半木头扔进角落,仔细看着另外一半,就像有人在拥挤的街道上刚刚把它递给了他。

“想什么呢?”理查德问。

“难道他们没有气味?”

“什么?”

“老年人。他们就像坏了的牛奶。”

理查德听到塑料窗户砰的响了一声。

“我没有注意到。”

“你没有注意到。好吧。如果想感觉自己的正确年龄,就去找个老婆。这样做有好处,说起来可怕,然而是有道理的。娶老婆是挽救你我这种人的唯一办法。当然,她们不会让你觉得自己年轻的。”

理查德在角落里,身体兴奋地挪动,心里喜欢妇女拯救任性男人这个说法。

“她在哪里?”他问。

“正在上夜班。”

巴德的妻子在德州仪器公司工作,待在装配线上,用微型芯片组装电路板。巴德说,那是用于信息高速公路的东西。理查德觉得,他差不多爱上了巴德的妻子。这种感觉不时出现,秘藏于心,似乎带着一半怜悯,仿佛他的心是用某种棉制品做成的。假如伊特娜知道他的感觉,她会怎么想呢?这个问题带来的恐惧感实际上让他有了生理表现——身体发热,背上发烧,嗓子紧绷。

他想到另外要说的事情。

“左撇子,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他停下来,努力回忆在狭窄的专栏上看到的那些正规说法。“一般说来,左撇子——我不是——的寿命比惯用右手的人短一些。惯用右手的人比左撇子多活十年。你相信吗?”

“我们所说的是平均寿命。”

“左撇子的一般死亡年龄,让我想一想吧,是六十五岁。”

“因为他们自慰时面朝北极。”巴德说,所用的句子意思让理查德根本无法分析。

他看见巴德把钉子从旧地板中撬出来,于是上去帮忙,四下寻找拔钉锤。

“所以,理查德。”

“什么?”

“你开了五十英里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家的电话出了故障。”

理查德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巴德·沃林是否在为他惯用的尖刻言辞进行铺垫?也许,这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表示感谢的说法。

“四十英里,巴德。”

“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一点了。我想请你喝一瓶啤酒。”

“好吧。”

“也许,伊特娜开了五十英里。我忘记了准确数字。”

巴德总是谈到涉及他妻子的隐私的某些事情,例如,她的性取向或者消化方面的问题。无论巴德什么时候提到他妻子的名字,老理查德总会屏住呼吸,希望同时又担心会说到私密的事情。理查德知道,巴德这样说的目的是想让他感到震惊,产生排斥,然而却全神贯注,希望理解每一个字眼,理解对形象和气味的描述,注意观察巴德那一张长满皱纹的长脸,寻找讽刺的蛛丝马迹。

“她没有见到你,会感到遗憾的。”巴德说,目光离开腐烂的木头和扬起的灰尘,注视着理查德。

理查德不是左撇子,可是却让自己使用左手射击。这是巴德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事情——他必须让自己不受情绪的影响,以便逃避自己所处的孤立状态。他依据的是这个说法:如果靠着车门坐着,使用右手开车,从实用的角度讲,最好把右手放在方向盘上,把左手——握枪的手——伸出车窗外。这样,就不用从身体的右侧对着左侧开枪。理查德本来可以给巴德解释这一点,巴德或许也能理解。但是,巴德不能理解,理查德总是将隐私告诉外人,与别人分享,让这样的事情成为他人历史的组成部分。这是理查德可以使用的唯一逃避方式,目的是为了摆脱和他个人身份相关的无足轻重的细节。

巴德说:“警察是这样说的,请你两脚并拢,脑袋后仰,闭上眼睛。当他说请时,伊特娜便开始发笑。他说,现在,两手平举。收回左手,用食指摸鼻子。我冒着大雨,站在那里,他在车里给我讲解。他告诉我,用食指摸鼻子。”

“你是左撇子,开车时死于撞车的概率高出常人五倍。”

“超过惯用右手的人。”

“超过惯用右手的人。”理查德说,一副虔诚相信的模样。

巴德从地板上掀起一块木板。

“不是我的问题。”

“也不是我的问题。”

“我会死于压力过大的,”巴德说,“我告诉你吧,我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理查德等着巴德说出下文。他曾在超市工作,坐在玻璃隔间里,批量处理个人支票,清理购物卡,用纸卷好硬币,分发给负责的收银员。可是,不知何故,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再次出现在出口柜台上,动手扫描货品,记下水果和蔬菜的价格,偶尔引来过路陌生人的辱骂。

“卫生间还未建好,我们只有在外面方便了。我在外面弄了一个地方,它是这段时间中唯一可行的办法。可是伊特娜却倒霉了,你可以想象,她觉得多么不爽。”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回家上厕所还得用这样的东西。”

“压力越来越大,真的让人觉得难受。”

“还要开车从这条道路进来。”

“只得这样。不过,她很快就记住了。室内没有可用的厕所,她盯着我,简直想把我杀了。”

理查德的父母生病在家,或者说一个生病,另一个脾气极坏。可是,在超市快速收银出口前,排队等候的肥胖女却给他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比如,番茄酱减价十六美分;那不是红梨,那是苹果。他只好在购物区的另外一侧提出问题。这不是红的,难道你看不见?这是苹果,却要我按红梨的价格付钱。他不得不站在购物区的另外一侧,大声和其他收银台的人说话,让站在两条队伍里的人都能听到。

“对我来说,这不是问题,”巴德说,“因为到外面方便是有一定道理的。你想一想方便是怎么一回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聊到脑部创伤,聊到他究竟是被认养的,还是被虐待的这个问题。他们谈到的问题都与距离有关。如果你在驾驶座一侧开枪,如果不想隔着你的汽车的宽度,隔着你的车和另外一辆车之间的距离开枪,你仍然得面对这个问题:另一辆车的驾驶座在远离你的方向盘的那一侧,你只得隔着两车之间的距离外加另外一辆车的宽度开枪。你不会朝坐车的人开枪。如果你开枪打坐车的人,那么,开车的人往往会采取闪避行动,注意到你的车牌、生产厂家、头发颜色,如此等等。所以,你枪击独自驾车的人,用左手握着武器,从驾驶座一侧开枪。不过,事实是,正如他最后所发现的,如果用右手——用人自然使用的手——持枪,与自己学到的左手射击方式相比,子弹穿越的空间和飞过的距离也大致相等。他在枪击了第五个或者六个人——他忘记了究竟是哪一个——之后,发现了这一点。尽管左手控制方向盘,用右手——因为右手是人天生惯用的手——射击更合理一些,他还是决定继续使用左手持枪。

“我刚刚发现我感到不解的问题是怎么回事了。”巴德说。

他们听到,狗在外面发出一阵狂吠。理查德的目光穿过满是尘土的塑料覆膜,看见狗拖着铁链,身体直立,睾丸绷紧。他希望伊特娜提前回家了。伊特娜曾给他们做过酥皮馅饼,这是他记住的东西。他发现不是她回来,而好像是树林中有什么动物惊动了狗,他感到完全不成比例的伤心。可是,一切事情如今全都不成比例。大风击打着塑料覆膜,让它颤抖,发出啪啪的声音。根据长期研究得出的结论,纯可卡因可能是吸毒者最希望得到的东西。

“你系着领带。”巴德说。

理查德欲言却止,小心翼翼,思考着如何应对,担心这是一个圈套,担心巴德可能说出的后半截话。

“哦,那是上班系的,”他说,“我下班直接回家,没换衣服。”

“可是,你系着领带?去看食品?”

“公司规定,整个州都这样,大概是的。”

他心里说,保持镇静。

“还有伊特娜所说的事情,这一点她说的没错。你看上去像是戴眼镜的人。不过,你并不戴。我们不能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说的。我们说,他戴不戴?”

“从来不戴。”理查德说。

刚才,理查德走进这幢房子时,巴德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房子里没有摆放什么东西,空空荡荡,给他死气沉沉的感觉。驱车四十英里,进入透明状态,令人害怕,然而他已习惯。可是,现在巴德开始详细审视他的穿戴,审视他的外表,这让他觉得诧异,心里泛起一阵惊惶。他绞尽脑汁,希望找到合适的话题。也许,可以说说那条狗。他的目光透过塑料覆膜,希望看到那狗的身影。塑料覆膜保留灰尘,吸收灰尘,看上去太脏了。

“怎么说呢,也许你应该戴。眼镜能改变人的样子。去配一副与领带相配、厚重的深色镜框吧。”

他不明白,巴德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和他说话?巴德坐在地板的狭窄缝隙处,两腿交叉,榔头放在肩头上,两眼盯着理查德的面孔。理查德强装笑脸,试图使整个场面显得轻松一些。他觉得他的脸上挂着愚蠢的表情,仿佛一动嘴巴就会改变外面的世界。

“我可以考虑一下。”

“你考虑吧。”

“我应该回去了。”

“她没有看到你,会感到遗憾的。”

“向她转告我的问候。”

“我会的。”

他能够坦露心扉的倾诉对象只有苏·安。在电话里和她说话让他有真实感,让他觉得找回了自我,进入他一直希望的状态,成为他真实的自我。这仿佛是一种填充过程,有什么东西从自我的中心倾泻出去,形成自己希望实现的形象。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呢?怎么说呢,这就是他和苏·安谈话时的感觉。你可以怀疑,可以漠视,然而他只有在和她交谈之后,才发现了自我。

他出了房门,走向汽车,在路上听到巴德劈开木头的声音。

心理杀手漫游于世,收银员上班系领带。

他认为,巴德可能会说出这个句子。

他是从自己破门而入的一幢房子里给苏·安打电话的。在那里,他打开电视机,给位于亚特兰大的那家特大功率的电台打电话。他隔着手帕接触物品,把那台处理声音的装置固定在电话机上。那东西是他根据促销杂志的封底广告订购的,那样的刊物理查德通常并不仔细阅读。他既不是安全监视人员,也不是枪支爱好者。他使用的是父亲那把0.38口径的老枪,力量并不大,不能穿透水泥墙体,不能在人像靶上打出大洞,然而可以打死人。

他开车出了树木茂密的区域,到了开阔空间。道路向下延伸,进入洪水冲击平原,他感受到大风的真实力量。

他有时先打电话,后开电视机,有时先开电视机,后打电话。电视不开声音,一只手用双层手帕包裹起来。那天和苏·安通话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在电话里说话,面对面说话,男人和女人说话可以如此轻松。他看着她在那里,自己在这里和她说话。他看到她在房间一个位置上,嘴唇活动着,话语轻柔,携带着温暖,浸入他耳朵的深处。他在电话中和她交谈,望着电视上她的眼睛。这告诉他,他是真的在和她通话。这个女人长着外星人眼睛,头发非常漂亮,魅力四射,震撼他的心灵。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说话时越来越有信心,逐渐进入自我的状态,有一点腼腆,然而却坦然无愧,甚至有一点爱虚荣。然而,他诚实,聪明,需要时闪烁其辞,站在一个陌生人家里的无影灯下。她侧耳聆听,提出问题,在十英尺以外的位置上望着他。她光彩照人,可能让人以真实方式说话。

这是一条无人使用的道路。在这条路上驱车三十英里,可能看不到另外的车辆。从透视的角度说,电线延伸到视野尽头,沉入大地。大风停止之后,大地上落下一阵悬念,让他想到宗教中所说的审判日到来之前的静谧。

这时,他们把画面切换到那段录像。录像上的远景和他经历的不同,所以他对那段录像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他总是在想,那个女孩将要移动镜头,把他放在画面中。他坐在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身边,已经看了十几次了。他每次心里都在想,他会出现在自己的起居室,与他真实的自我分离开来,半眯着眼睛,观看他那辆紧凑型汽车的轮子。

他后来给苏·安打过两次电话,但是总机无法接通——许多人试图和她通话。总机的人做事狡猾,态度不好,疑心重重。他需要她,用她来让自己保持完整状态。他可能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她可能会反复打电话,接连打几天,在屏幕上监视他,让他彻底瓦解。他可能在强烈灯光的照射下,向她投降。理查德·亨利·吉尔基表示投降。头戴牛仔帽的人簇拥着他走进过道,苏·安·科科伦伴随在他的身边。

他驱车经过那些旗杆,上面系着的旗子升降索啪啪作响。那是大风吹动旗子升降索,击打在旗杆上发出的声音。不知何故,这种噪音表示的重复意义让他心里发虚。

他走进房子,看见父亲在电视机前蜷作一团。母亲在厨房里,操作着放在白色大碗中的搅拌器。

“你瞧一瞧,脖子上拽着什么。”

“我到巴德家去了。”

“你有时间去巴德家吗?”

“我们得给爸爸服硝酸甘油了。”

“嗯,把药物给他吧。”

“嗯,我们是不是应该打电话问一下新剂量的事情?”

“我没有打。你打了吗?”她问。

那个玻璃隔间有一个用来说话的小孔。可是,他们要他到收银台去,强迫他隔着购物区说话。

“我打吧,”她说,“不过,他不在那里。”

“你会听到电话语音服务的声音。”

“我会听到电话语音服务的声音,告诉我他不在那里。”

“我本来是要打电话的。”他说。

“我打吧,”她说,“你给他敷软膏。”

晚餐以后,他给父亲的胸部敷软膏。父亲躺在床上,满脸须茬,好像一个被抛弃的老人,一件被丢弃在海岛上的东西,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泪光闪闪,非常深邃,恳求给他更多时间。理查德替他敷上软膏,扣好宽松裤,心里想到时间。也许,在将来某个时间,父亲就需要他帮忙擦屁股。

等待通知亲属。

他在它们之中复活,活在它们的历史中,活在报纸上的照片中。他在家人的记忆中幸存下来,与受害者一起,继续活下去,融为一体,成为一对,成为两对,成为两位数。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搅拌某种溶液,那是父亲次日第一餐的食物。

“嗯,晚安。”

“睡一个好觉。”她说。

他走进他的卧室,坐在椅子上,动手脱鞋。一个人生命的全部意义定位这个动作中:俯身解开鞋带,把鞋子放在固定的位置,为下一天的开始做好准备。

他想到了另外那个人。

当他被安排在隔间里时,他通过那个小孔说话。可是,他们把他安排在收银台,他不得不在空旷的地方说话,那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

他把手枪藏在车里,入睡之前心里想到这一点:在他曾经开枪射击驾车人的一条高速公路上,另外的人射杀了一名驾车人,时间就在一天之后。这就是所谓的盲目模仿枪击。他不愿去想这一点,然而最近觉得,心里总有一种嘲笑的意味,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习惯早起。他听到雨点敲击在房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起来穿好衣服。他站着吃松饼,一只手呈杯状,放在嘴巴下面,以免酥皮落在地上。这时离报到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他听到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打在他有时给流浪猫喂食的那个装馅饼的铁皮盒上。

我知道我是谁。他是谁呢?

他拉好短上装的拉链,把手套戴在左手上——那是一只女式白色手套。他出了门,到了他的车前。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蒙了一张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