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想要找到他积攒起来的那些杂志,准备带到休斯敦去。他积攒某些阅读材料,以供出差时使用。有些杂志他平时没有时间看,堆积起来,在指定的日子里被送到人行道上。他离开铺着地毯的住所,前往机场,这时会听到一种声音,外界发出的一种嘈杂声。在公务旅程的每一英里中,他都会听到那种持续不断的单调嗡嗡声;在这种情况下,他希望阅读某种令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那是一本《时代》周刊,失踪已经一个月了,他最后在浴室里找到它。它藏在玛丽安用来保存时装书籍的篮子里。那些书籍印刷精美,页面平整,封面上的每个暗影都经过细心处理,人物轮廓分明。当人脱去裤子,身体浸入温水之中时,就喜欢阅读这样的书籍。那本杂志刊登了一篇关于克拉拉·萨克斯的文章,他想读一下。这并不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看到的第一篇与她有关的文章,不过它比许多文章有趣,提到了她在某地沙漠中实施的雄心勃勃的项目。
他的行李箱放在床上,大小正好可以放进飞机行李架。他把杂志放进箱子外面的拉链包里,然后收拾妥当。玛丽安走进来,身上穿着那件猫女衫。她已找到了工作,在城市艺术委员会供职,希望让她自己打扮得更时尚一些。
“你还不快一点?”
“汽车还没到。我相信车会准时来。”他说。
“那车靠得住。”
“那车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车从未迟到过。”
“那车和飞机一直保持联系。”
他走出家门时,她的状态总是不错。他心里想,这是为什么呢?某种带着柔情,某种要他注意的意味。不过,那也是一个让人欲言却止的秘密,似乎害怕扰乱两人之间的气氛。
他把她推向墙壁,两手伸向她的大腿,亲吻她的嘴唇,轻咬她的颈部。她嘴里嘟哝着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双手放在墙壁和她的屁股之间,把她搂进怀里。她的裙子敞开,搭在腿上,发出一阵他所期待的摩擦声音。他稍微后退一点,两眼望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你说什么呀?”
“我回来时,整个事情无影无踪,全都消失了,遗忘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事情呀?”
他摘下她的墨镜,递给她。几秒钟以后,他走出家门,公司派来的车正在等候。
几个小时之后,玛丽安站在一幢二层灰色建筑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附近有一家玩偶匣快餐。小楼后面的一个倾斜的停车棚里停放着汽车,其中的一个空位上有一只丢弃的男鞋。她靠着窗户,全身赤裸。后来,她走到镜子前,屁股慢慢靠在玻璃表面,身体与镜面接触,让她觉得一阵凉意。她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运动,节食,节食,运动。为了保持体型,她忍受所有那些令人讨厌的重复,忍受那些艰难、枯燥的运动。她曾经拥有的曼妙身材已经不复存在,不过她依然健美。去你妈的,什么健美!她挺胸收腹,站在镜子前面。她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尖鼻子,其实也不太难看。在家里,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观察自己。在这里,在陌生的房间里,更容易观察自己。她把乳头靠在玻璃上。当她后退时,她看到乳头在镜面上留下两点湿润,两个紧靠的亲吻痕迹,就像冬天呼出的热气。
当布赖恩到来时,她穿着一件在衣柜里找到的睡袍。
“我不该在这里。”他说。
“我也不该。这就是刺激所在,对吧?”
他坐在床沿,动手脱鞋,有点像嘴里发着牢骚、脱衣上体操课的学童。
“这套公寓是谁的?”
“我的助理的。”
“真的吗?”
“干吗这样问?我们需要安全的地方。”她说。
“是你的秘书吧?”
“我的助理。这里比酒店好些。”
“我不该在这里。”
他一边赤脚在房间里转着圈,一边动手解开衬衣扣子。他长着外八字腿,大脚,脚趾肥大。他先把衬衣从裤子里拉出来,然后解下领带。
“她年轻吗?”
“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不是开玩笑。年轻吗?”
“年轻。”她说。
他一边转,一边触摸东西,看了看照片和火柴盒。
“漂亮吗?”
“你想检查她的内裤?瞧,我身上穿的就是她的睡袍。干我,干我,干我吧。”她直截了当地说。
“她买不起好一点的?”
“我们经费不足。”
“房间太小了。”
“小而紧凑。”玛丽安说。
她靠墙站着,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他走过去,伸手搂住她。她挣脱两手,解开他的裤子。她喜欢和布赖恩做爱,她可以控制他,玩弄他,让他适应她的心绪,容易让他亢奋,让他说话。他的语言时而尖酸刻薄,时而坦诚,时而令人羞愧,难以接受,但是却不乏风趣。
“我觉得他知道。”她说。
“什么?”
“我觉得他知道。”
“他不知道。”
“我觉得他知道。”
她把两手伸进他的裤子,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她的睡袍脱了一半,揉搓它,隔着它来抚摸她的肩头和胸部。后来,他把它脱下来,几乎全脱下来,把她的一只胳膊从袖子里拉出来,让睡袍拖曳着。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床上。她想脱掉整个睡袍,可是他不让她这样做。他喜欢半穿睡袍的女人。电话响了起来,他们停下来听。他们在借来的地方幽会,听到电话铃声时都会停下来,想一想正在做的事情,也许在某种层面上还要想一想房主人的生活。她觉得,这使他们产生错误的感觉,为擅自进入感到内疚。这张床。别人的生活、别人的药箱、别人的床。除了其他因素之外,这也是她不喜欢的事情之一,她无法伴随着电话铃声做爱。
她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袋。电话铃声停止了。布赖恩下了床,脱了衣服。
“你觉得她会保持沉默?”
“她在其他事情上都守口如瓶。”
“这不是其他事情。”
玛丽安找到香烟,点燃一支,他把烟灰缸递给她。
“我以为你戒烟了。”
“我已经减少到一天五支。”
“我以为你在使用戒烟贴。”
“我没有。”
他在她身边躺下,睡在他的那一侧。刚才那一阵电话铃声让他们过早进入慵懒状态,互相轻抚,低声交谈,烟雾流淌在两人的身体上。
他说:“你干的这份工作,是真干还是假干?”
“我与结构工程师和城市设计师共事。我得一直对付市民团体。不过,我能够胜任,大概能够吧。”
“不久以前,我在一个有钢制结构的地方吃午饭,那地方好像一个购物中心。”
“我们不搞购物中心。我们设计景观大道。”
“你们在景观大道上做些什么呢?”
“让它好看一些,适合人居。在隔离带上弄些雕塑,把支柱弄成动物的样子。”
“你的秘书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把一长截烟灰抖在他的阴毛上。
“秘书工作时间长,盯着干一件事情,结果出现日本人所说那种情况,”他说,“过劳死。”
“从公司里消失,然后死去。不过,我做这份工作不是为了消失,我做的事情让人看得见,听得见。我不确定你所说的真干还是假干是什么意思。”
他用指尖捏起下身上的烟灰,一口气吹落。
“大多数工作都是假的。”
两人秘密幽会的时间较短,尚未形成可靠的节奏。只使用了三四套公寓,而且一套只用两三次。她已经学会不去注意她自己的失望感,这是非常态完美的一个方面。可是,布赖恩的勉强态度却让她相当恼火。她得安排幽会所需的公寓,确保可靠性,调整时间,最后还得忐忑等待,不知他是否会按时出现。他们聊过恶魔情人。她有魔鬼丈夫,而这个情人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家伙,前额上长着雀斑,脑袋上的头发像块尿布。然而,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挑战,是她进入某种基本自我状态的一种方式。如果不是这样,她会觉得不够稳定,单调乏味,亢奋不足。这样的幽会尽管时光短暂,频率不高,然而却是属于她自己的。而且,他非常容易相处,对她来说越来越珍贵。她喜欢逗弄和吓唬他,不过并不打算放弃他。
“把烟朝我这边吐,”他说,“我喜欢所有的香味,烟草的、床单的,还有女人的。”
她和布赖恩幽会时可以毫无顾忌。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她觉得自己知道它的意思。不那么在乎他的态度,不那么在乎他对生活的刻意影响。
“记着提醒我,我三点钟要参加会议。”他说。
“嗯,你没有,”她说话的口气不太确定,“爱上我,布赖恩。这真的让我觉得有点儿扫兴。”
“你和我年龄相仿,个子也差不多。我会爱上远处看显得身材娇小、生气勃勃的女人。”
“而且,她们必须年轻。”
“她们必须年轻。你和我,我俩是朋友。爱上你让我产生内疚感。非常内疚,内疚得要命。”
“那么,你干吗还要和我在一起呢?”
“因为你很想要。”他说。
她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
“你就那么迁就我?因为我想要?你就愿意这样做?”
“我也想要。不过,你简直想得死去活来。”
她不喜欢他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这超出了规则。他把脑袋歪向她,喃喃低语。
“这种行为愚蠢,不顾后果,我们不应继续下去了。如果被他发现。”他低声说。
“如果被你妻子发现,情况会怎么样?她会把你的蛋蛋割掉的。”
“尼克会杀了我的。”
“他根本不用发现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他不知道。”
“我觉得他知道。”
他低声说:“我们把这次搞成最后的告别狂欢吧。”
她本想告诉他什么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她却改变了念头。他们倒在一起,身体重叠起来。接着,她身体后仰,弄成一道弧形,胳膊向后,撑住身体,让他掌握整个速度。在某个环节上,她睁开眼睛,发现他正望着她,判断她的进展。他看上去有一点孤立,略显疲态。她把他的脑袋拉下来,吮吸他舌头上的咸味,听到类似猛击胸膛的声音,两个人上半身碰撞,然后一起倒在床上。接着出现的是需要集中注意力的环节。她聆听她自己的汹涌血流,寻找某种东西,用手拧着他的臀部,产生了触电感,飘飘欲死,后来完全松弛。她发现,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嘴角上仿佛贴上了胶布,上唇被紧紧咬住,已经发白了。她发现,他到达高潮时就像一个被绞死的人,身体一撅,四肢僵直。她用一只手抚弄他的头发——如果我们做得多点,就会好些。
她等着他们的呼吸平静下来,以便小心翼翼伸出手来,去拿椅子上的手袋。
他走进厨房,喝了一杯水。
手袋相当大,配有背带。她取出一张铝箔,在床上摊开。布赖恩站在厨房门口,两眼看着她。接着,她掏出一个透明的小袋子。它看上去像是一个褶皱的三明治袋子,不过小一些,上面粘贴的标识上写着:死亡之旅1号。
“来吧。”她说。
她打开小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一半的东西——倒在那张铝箔上。那是一种树脂状物质,呈块状,小块状。她让布赖恩坐在床上,要他拿起那张铝箔,手指放在边沿下面,端平稳。这样,放在上面的东西——沥青样的小块——不会漏下来。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固体,怎么会流掉?”
接着,她又把手伸进手袋,掏出一根类似吸管的东西。那是一根用铝箔做的吸管,有几英寸长。
“哟,玛丽安,这是干吗呀?”
这时,她掏出火柴,点燃一根,放在布赖恩端着的铝箔下面,给上面的东西加热。
“这是海洛因。”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沥青状的东西慢慢液化。
“海洛因,”他说,“叫我怎么说呢?”
那沥青状的东西开始蒸发,烟雾冒出来。她灭了火柴,把铝箔吸管放进嘴里,顺着腾起的烟雾,拼命地吸食,让它停留在肺部,露出专注的神情。
“行了。这玩意儿你在什么地方弄的?”
她盯着那沥青状的东西化开,流动,蒸发,追着从锡箔上冒起的烟雾,用吸管不停地吮吸。
“玛丽·凯瑟琳。”
“她是谁?”
“我的助理。”
“我们这是在谁的床上?你的秘书是毒贩?你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
“我其实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干这样的事情。”
她两眼盯着从铝箔上冒起的烟雾,脑袋伸过去,用吸管猛吸。
“我本来没有想过让她给我供货。不过我觉得,她现在是我的供货人,我是她的——你说什么都行。”
“这是什么新玩意儿吗?”
“对,相当新。喏,来一口吧。”
“不,谢谢。”
她两眼盯着在空气中飘动的烟雾。
“听我说,我非常小心,很少,很少,很少用这东西。我起床时不会眼睛肿胀,浑身疼痛,感到恶心什么的。来一口吧。”
她吸食着烟雾。
“尼克知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这事吧?”
“你疯了?他会杀了我的。来一口吧。”
“你给我拿开。”
“我想要你陷得再深一点。来一口吧。我想要你深陷进来,让你不睡觉,不吃饭。让你躺在床上,心里只想着我们两个。在借来的房间里干我们的事情,你不会想到别的事情。这就是我给你制定的计划,布赖恩。”
“玛丽·凯瑟琳。我喜欢这名字,”他说,“性感。”
两人坐在床上,肩并着肩,听着从托马斯路上轰鸣而过的车流。她完事之后,他们收拾东西,清理床铺,然后躺着说话。
“我觉得他知道。”她说。
“他在什么地方?”
“正在去休斯敦的路上,也许已经到了那里。然后,他开车去那个核废料倾倒场地,我不知道确切地址。”
“盐山。”
“在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作案的区域。”
“他不知道,”布赖恩说,“不过,我们应该考虑结束了,就此终结吧。”
“我还未做好准备,别说了吧。你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又老又邋遢的女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你不是邋遢女人,你是个卑鄙鸨母。”
“别这么刻薄。”她说。
她觉得,这一天已经变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脉动,就在自己眼睛附近的某个位置上。她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阴毛里的痂翘起来,微微龟裂。
他低声说:“让我们最后来一次文明做爱,然后活着出去。”
她听见汽车在街道上驶过的声音,心里感到疑惑,不知道自己会以电影对话的方式说些什么。
他低声说:“让我们最后干一次,然后穿上衣服走人吧。”
她微微一笑,觉得空气中飘动着某种幸运的构思,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感觉,仿佛置身电影场景之中。她翻身骑在布赖恩身上,一边做爱,一边聊天,持续许久,充满甜蜜和爱意,感觉到由非常幸运的事物组成的看不见的构思。
他们完事之后,并排躺下。他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两眼注视着她。
“你的目光中散发出已经熔化的对抗神情。”
“别说什么结束。结束不结束不由你来决定。”
他笑了起来。布赖恩露出笑脸时,身体会处于半透明状态,血液在他的皮肤下面涌动,泛起一片粉红颜色。他起来,开始穿衣服。他拿起一本时装杂志,随手翻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凸显出来的照片:某个肌肉发达的两性人。也许,那是一个白人,也许不是。他把照片扔在床沿上,似乎为了说明:他的身体已经衰老,生命已经失去活力,在布赖恩本人的刻板生活中已经没有可扔的健美录像了。
“内衣、内裤,突然之间全是内衣、内裤,”他说,“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吧?”
他看了一下时间,显得有点惊慌。她想帮他一把,从床的另外一侧把衣服递给他。他有意显得笨手笨脚,把一只袜子穿反了,匆匆系上鞋带,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时间越晚,他的恶作剧动作越多。这是处于最佳状态的布赖恩。
“可是,假如他知道了,我们怎么办?”
“他不知道。”她说。
如果说恶魔的意思是某种力量,是与之相伴的约束和自制,是他擅长的轻快动作,例如关闭收音机,那么,她的丈夫是恶魔。她知道他父亲失踪的事情,可是还有某种别的东西,那就是难以接受的分离。这是最初吸引她的因素,是充满风险的色情挑逗。
布赖恩站在门边,看着墙上的照片。
“哪一个是她?”
“出去吧。”她说。
她整理了床铺,用袋子把毒品装好,把睡袍放入衣柜。她赤身裸体地站在小厨房里,冲洗布赖恩用过的玻璃杯。一切都显得完全合理,非常自然,所有这一切,包括她挣得的、她需要的、毫无掩饰的东西。她冲了一个澡,穿好衣服。
她感觉相当不错,带着一份轻松的慵懒。某种东西不断引起苦恼,形成拖累,接着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得以解决。
她觉得,自己会遇到别人通常难以见到的好事。她知道,当她用类似电影表演的眼光看到好事时,她心里会明白的。
她站在镜子前,调整墨镜。如果她没有做这件事情,没有计划、处理和期待这件事情,没有与这个太难见面——这个问题她差一点亲口告诉他——的布赖恩幽会,在灼热的阳光下驾车沿着经过装饰的公路回家时,她就会觉得孤独,不安,觉得自己与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自我感觉不错。她喜欢自己今天的状态,带着一点舒适的慵懒感,觉得洛杉矶的一切都显得顺心如意。她甚至可以说,她心里或多或少有一种愉悦感——不过,这一点她并不愿意立刻承认。
离开之前,她再次检查了房间。借来的公寓、牢记于心的电话号码、用密码方式标记在日历上的符号,这些东西将秘密安排的幽会带入她的世界。其实,这不过是儿童所玩的间谍游戏,给她带来的内疚感超过了性爱本身,形成一种羞怯的自责。她拍了拍枕头,消除上面留下的脑袋凹痕。她希望公寓里的一切给人没有动过的印象,下次再开口借用时,玛丽·凯瑟琳不会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