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老修女起床,觉得浑身的每个关节都在疼痛。自从担任圣职志愿者以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黎明起床之后跪在坚硬的地板上祷告。首先,她掀起遮光帘,外面是上帝创造的东西,既有绿色小苹果,也有传染性疾病。接着,她身着白色睡袍跪下。这件睡袍经过无数次洗涤,饱受旋转泡沫的侵害,变得皱巴巴而僵硬。艾尔玛·埃德加修女的孱弱身躯饱经世事,已经变得苍白,就像抹了白垩粉。两手斑点遍布,青筋凸起。头发剪短,亚麻灰色。那双曾经让许多男女青年在梦中偷窥的眼睛依然透出蓝光。
她用手划了一个十字,低声说着声音和谐的字眼,阿门。这是一个古老的词汇,其词源确实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这是普通祈祷者最熟悉的一个词汇,说出来就享有三年免罪权。如果你先把手放进圣水,然后才在身体上画十字,那就享有七年免罪权。
祈祷是一种具有实际意义的策略,可以让人在罪孽和赦罪构成的资本市场上获得世俗优势。
她吟诵了早晨献功经,站立起来,走到洗手池旁,用表面粗糙的棕色肥皂反复擦洗双手。如果肥皂不干净,手怎么可能干净呢?在她的一生中,这个问题一直挥之不去。可是,如果你用漂白剂清洗肥皂,你用什么来清洗漂白剂瓶子呢?如果你用擦洗粉来清洗漂白剂瓶子,你又怎样清洗装擦洗粉的盒子呢?病菌是有个性的,不同的物品包含形形色色的隐含威胁。这些问题一直在她的心中萦绕。
一个小时之后,她头上罩着面纱,身穿修女的传统服装,上了一辆黑色小客车,在乘客座位上就座。小客车出了学区,向南行驶,路过一段可怕的水泥高速公路,进入废弃的街道,那里有几乎烧毁的大楼和无主的灵魂。开车的年轻修女名叫格雷斯·费伊,穿着世俗衣服。在这家修道院,所有的修女都穿朴素的上衣和裙子,唯一例外就是埃德加修女。她得到修道会的特许,可以穿名称晦涩的传统服装——包头巾、裙子腰带、背心裙衬衫。她知道,有人翻出她的陈年老账,说她挥舞大个念珠,用铁十字架猛打学生的嘴巴。那时,事情比现在简单一些。那时穿的衣服有很多层,可是生活却非常简单。不过,埃德加多年以前就停止体罚学生了。那时,她不算太老,仍然可以教书,可是附近居住的人群出现了变化,学生的肤色变得更深一些。那时,满腔带着正义感的怒火已经离开了她的灵魂。她怎么可能动手去打一个与她的肤色不同的小孩呢?
“这辆破车需要检修了,”格雷斯说,“听到噪音没有?”
“叫伊斯梅尔看看吧。”
“咔——咔——咔——咔。”
“他可是专家哦。”
“我自己可以弄,只是没有工具。”
“我什么噪音也没有听见。”埃德加说。
“咔——咔——咔——咔?听到没有?”
“也许,我的耳朵会聋的。”
“我会先聋的,修女。”
“瞧,墙上又出现了一位天使。”
两个女人环顾四周。一处处残垣断壁,堆放着多年积累起来的废弃物品——家庭垃圾、建筑废渣、遭到破坏的汽车车身、锈蚀的汽车部件。在倾倒的废弃物品中,长满了野草和小树。成群的野狗,偶尔可见老鹰和猫头鹰。市政工人定期来这里清理现场。他们站在巨大的土地平整机械——粘着黄色泥土的反铲式装载机和推土机——旁边,就像步兵面对轰隆驶来的坦克,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可是,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而且总是留下挖了一半的土坑、随意丢弃的设备,还有泡沫塑料杯子、意式辣味香肠烤饼的残渣。这些东西一一进入两名修女的视线。在这里,有害动物成群结队,管道配件和石棉水泥板塞满大坑,废旧轮胎堆成小山,上面的藤蔓根深叶茂。落日西沉,毁坏建筑的矮墙边传来了枪声。两名修女坐在小客车上,四下观察。远处矗立着一幢孤零零的大楼。那是一幢废弃的廉价公寓,一面墙壁暴露在外,原来毗连的另外一幢建筑已经不见踪影。那面墙壁就是伊斯梅尔·穆尼奥斯和他带领的涂鸦小组的工作场地。每当附近社区里有小孩死去,他们便用喷涂枪画一位天使,表示对死者的怀念。天使图案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粉红色的,几乎覆盖了一半墙壁。在每位天使的下方,写着死去儿童的名字和年龄,有时候还有关于死因和家人的纪念文字。小客车慢慢靠近,埃德加看到,死亡原因有肺结核、艾滋病、殴打、驾车枪击、麻疹、哮喘、新生儿遗弃,还有丢弃在大型垃圾装卸卡车中、遗忘在小汽车里、遗弃在格拉德贝格的暴雨之夜。
住在这个区域的人称它为灵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那些涂鸦绘画的内容,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普遍存在的被排斥的感觉。它是一块隐蔽之地,游离于社会制度之外。
“我希望他们已经停下来,不再喷涂天使了,”格雷斯说,“这些绘画简直糟糕透了。14世纪修建的教堂,那才是看天使画像的地方。这面墙壁宣传的正是我们必须努力改变的东西。伊斯梅尔应该强调正面的东西,比如,城镇的房屋啊,栽花养草的社区花园啊。瞧,走过这个拐角,你就会看到去工作、去上学的普通人,看到商店和教堂了。”
“巨人力量浸礼会教堂。”
“名称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教堂就行。这个区域有许多教堂,信众是正派的工薪阶层。伊斯梅尔希望搞一面艺术墙,这些人才是他应该赞美的对象。要积极。”
埃德加暗笑。这里让她产生一种归属感,其原因正是这些天使形象展现的戏剧性场面,正是这些天使表达的可怕死亡,正是涂鸦绘画作者在创作过程中面临的死亡。这面纪念墙壁一无防火梯,二无窗户,绘画的人必须把绳索的一端固定在房顶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然后绕绳下降。需要喷涂的部位较低时,他们必须在临时凑合的脚手架上工作。这面墙壁陪伴着那些死去的涂鸦绘画人,伊斯梅尔说这番话时,面露凄凉的笑。
“而且,他画女孩用的是粉红色,画男孩用的是天蓝色。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格雷斯说。
她们把车停在男修道院里,以便装上发放给穷人的食品。男修道院在一幢古老的砖砌房子里,房子两侧是提供食宿的廉价公寓。三名穿着灰色长袍、系着腰带的修道士在前厅里忙碌着,准备当天的货物。格雷斯、埃德加和麦克修士一起动手,把一些塑料袋搬到汽车上。麦克以前是消防队员,留着漂亮的络腮胡须,头上系着马尾式辫子。从正面和背后看,他简直判若两人。两名修女到了之后,他提出来为她们引路,而且可以起到一种保护作用。可是,埃德加立刻婉言谢绝。她觉得,她身上的传统服装和面纱足以保证安全。在南布朗克斯区之外,人们见到她时也许会认为,她是过去时代遗留下来的怪人。然而,在这片废墟中,她是非常自然的角色,她和这些身着长袍的修道士们都是。对付老鼠和瘟疫,什么样的角色比他们更合适呢?
埃德加乐意在街上看到这些修道士。他们探访行动不便的人,为无家可归者提供栖身之处,为饥饿者收集食物。留在这个地方的男人很少,这些修道士起到重要作用。在附近街道上,游荡着成群结队的青少年,还有武装起来的毒品贩子。她不知道其他的人跑到哪里去了。男人们有的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结婚之后,与家人住在一起,有的躲在狭窄的房屋里,有的睡在高速公路下面的冰箱盒子里,有的躺在哈特岛上的公墓之中。
“我在数植物的种类,”麦克修士说,“我有一本书,要带到那里去。”
格雷斯说:“你就待在外面,好吗?”
“那里的人认识我呀?”
“谁认识你?那些狗认识你?那里有染上狂犬病的弃狗,麦克。”
“我是方济各会修士,明白吗?就连小鸟也会停在我的食指上的。”
“待在外面吧。”她对他说。
“有一个女孩我常常见到,大概十二岁。我想和她谈谈,她却一溜烟跑了。我有一种感觉,她住在那片废墟里。我们到那里去问问吧。”
“好的。”格雷斯说。
货物装好之后,她们开车回到灵墙,完成伊斯梅尔要办的事情,接上他手下的几个成员,让他们协助分发食品。伊斯梅尔手下有几组寻找废弃汽车的人,他们在各个行政区中巡视,特别注意大桥和高架路下那些背静街道。两名修女作为他的代表,在北布朗克斯区开展工作。她们给他提供清单,详细标明丢弃在布朗克斯河沿岸的汽车的位置。那里是丢弃车辆的主要场所——被盗的车,偷来兜风的车,经过拆卸的车,汽油被偷的车,运流浪狗的车,什么样的都有。伊斯梅尔派出人员,开着配有绞车的小型平板车,去寻找车身,寻找其他完好的零件。在他们那辆车的驾驶室、车底板和挡泥板上,画着以地狱中的灵魂为主题的涂鸦绘画。废弃汽车被运送到这里来,由伊斯梅尔验收之后定价,然后送到位于布鲁克林区边缘的废铁加工厂去。有时候,堆放在这个地方的废弃汽车多达四五十辆,简直够开一家博物馆,或者搞一个废品雕塑公园。有的车遭到猛击,弹痕累累,有的车没有发动机罩,有的车里藏着用雨篷包裹的尸体,有的车手套盒里老鼠乱窜。
伊斯梅尔付给两名修女的报酬被送到男修道院,用来购买食品。
小客车靠近那幢大楼时,埃德加伸手在腰间摸索,寻找塞在腰带上的乳胶手套。
格雷斯停了车,附近没有可以移动的其他车辆。她取出覆盖着聚乙烯薄膜的钢锁,套在方向盘上,把铁棒插进锁套。与此同时,埃德加用力套上手套,心里出现了矛盾,感觉到了冲突。没错,安全,从科学的角度看,戴上手套可以防止有机物带来的威胁。可是,这也以可耻的方式,与某种她一知半解的东西形成了共谋。那些东西包括尘世中的力量,还有用偏执取代宗教的种种制度。这些合成纤维手套冷冰冰的,其中存在着恐惧、怀疑和没有理性的想法。而且,她还有被男性化的感觉,仿佛戴上了十层避孕套——没错,安全,也许还有一点困惑。可是,干这样的事情必须戴上乳胶手套,以免接触隐藏在血液或者脓液里面的病毒,以免接触用苏联社会主义的蛋白膜包裹起来的非常微小的寄生虫。
两位修女下车,走向大楼。
非法居住者占据了好几层楼面,埃德加既没有必要探访他们,也没有必要了解他们从事什么职业。他们形成一个穷困潦倒的群体,没有暖气,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他们是由玩具和宠物构成的核心家庭。那些拾荒人穿着从死人脚上脱下来的运动鞋,在夜里四处游荡。她通过吸收和消化弥漫在街道上消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有的收集破烂,有的回收易拉罐,有的手持纸杯,在地铁车厢摇晃穿行。有的女人天气好时在房顶上晒太阳,有的男人显然沉迷于肆无忌惮的危险行为,表现出带有颓废意味的冷漠态度。当然,还有宣传神灵的人,她确实知道这一事实:有一帮人自称具有神赐力量,他们跳上了大楼顶层,嘴里嘟嘟囔囔,用祈祷来医治人们身上的刀伤。
伊斯梅尔的办公地点在三楼,两位修女快步走了上去。格雷斯不时回头,看一看身后这位年长的修女——这样做显然没有必要。埃德加觉得自己身上每个可以活动的部分都疼痛难忍,但是依然保持了速度,她身上穿的传统修女服装在楼梯间发出沙沙响声。
“楼梯平台上有针头。”格雷斯提醒说。
小心针头,绕开针头,这些是自暴自弃的人使用的灵巧工具。格雷斯无法理解为什么瘾君子们不使用干净的针头。她忿忿不已,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埃德加想到了可能带来重大危险的诱惑,想到了那种看似蜻蜓尾巴的东西可能造成的伤害。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毫无用处,只有与死亡进行的赌博可以满足其虚荣心理。
格雷斯伸手敲门。
“不要离他太近。”埃德加说。
“谁?”
“伊斯梅尔。”
“为什么呢?”
“他有病。”
“我三天前见过他。我在这里,你不在。你怎么知道他病了呢?”
“我能够感觉到。”
“他没病,身体好着呢。”格雷斯说。
“我感觉到了,有些日子了。”
“你感觉到了什么?”
“艾滋病。”
格雷斯仔细观察老埃德加,先看了看老修女戴着的乳胶手套,接着看了看她的面孔——神色凝重,两眼发光。她一边观察,一边思考,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小孩开了门锁——门栓,固定门栓,钢制手柄。
伊斯梅尔赤脚站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穿一条破旧的黄色丝光斜纹裤,嘴里衔着大号雪茄,就像一个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之中的岛民。
“你们好,给我带来点什么呢?”
埃德加觉得,尽管他给人见多识广的感觉,其实相当年轻,也许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他长着稀疏的络腮胡须,如果嘴里没有烂牙,笑起来的样子肯定更加可爱。他的小组成员有的坐在捡来的沙发上,有的坐在临时凑合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连环漫画。他们在一位修女眼里年龄太小,在另外一位眼里又显得太大。她心里知道,他得了艾滋病。
格雷斯递给他一份清单,上面记录着她们过去两天里发现的废弃车辆,包括时间、地点、车型和车况等详细情况。
伊斯梅尔说:“你们干得不错。我们真的很喜欢,我们现在的规模越来越大了。”
当然,埃德加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她扫视那一批人,七个男的,四个女的。搞涂鸦绘画的人,没有文化,小偷小摸。他们讲起英语来很不规范,软软的,口齿不清,后缀使用错误,她真想在他们所用的代名词后面加上一个发音清晰的字母G。
“今天我不付钱给你们,行吗?我手里现在有个项目,需要资金。”
“什么事情?”格雷斯问。
血液中的逆转滤过性病毒,空气中的首字母缩略词。埃德加知道这些字母的意思:AZidoThymidine(叠氮胸苷)、Human Immunodeficiency(人类免疫缺陷病毒)、Acquired Immuno Deficiency Syndrome(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Komitet Gosudarstvennoi Bezopasnosti(国家安全委员会)。对,克格勃是这一传播集群的组成部分,这种现实细胞胚必须经过提炼,用首字母表示出来,才能被人看到。
“我正在制定计划,给这里供暖供电,还有私自接通的有线电视,可以观看纽约尼克斯队的比赛。”
在这里,在灵墙区域,许多人都认为,政府——美国政府——在传播病毒。埃德加心里明白,克格勃是这种误导性信息的背后推手。克格勃还应为这种疾病本身负责,这是细菌战的产物。他们制造这种病菌,然后通过雇用的特工人员形成的网络传播这种病菌。
她已经不再给格雷斯说这些事情了。格雷斯听到这些事情时两只眼睛往上翻动,仿佛是科幻小说中的人物。
埃德加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见有人在杨树和臭椿树丛中穿行,那里是废墟中植物最为茂盛的区域。一个女孩穿着肥大运动衫和条纹裤子,在矮树丛中搜寻,可能在找可吃、可穿的东西。埃德加发现,那个孩子身体瘦长,显露出野生动物具有的某种智力,举手投足之间带着确定性。她看上去睡眠不足,然而却不乏机警,没有洗脸,然而不知何故却非常干净——面孔干净,饥饿难耐,行动迅速。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修女着迷——一种迷人的品质,让人感觉到某种受人赞许、可以维持生命的东西。
埃德加向格雷斯示意,这时女孩钻入废旧汽车构成的迷宫之中。格雷斯走到窗前,那个女孩的身影再次闪现,然后消失在老消防站矮墙旁边的废墟里。
“那个女孩是谁?”格雷斯问。“躲在废墟里,不让人看到?”
伊斯梅尔瞟了他的手下一眼,其中一个人尖声叫嚷起来。那是一个小个子男青年,穿着满是涂料污迹的牛仔裤,皮肤黝黑,上身赤裸。
“埃斯梅拉尔达。没人知道她母亲在哪里。”
格雷斯问:“你能不能找到那个女孩,然后通知麦克修士?”
“那个女孩跑得很快。”
其他人低声赞同。
“那个女孩是一个跑得很快的傻瓜。”
几个人的脑袋从连环漫画册后面冒了出来。
“她母亲为什么会离开呢?”
“她吸毒,你知道的,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在这些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孩子,他们无家可归,无学可上。埃德加很想把他们带进一间安有黑板的房间,给他们的小脑袋里装入拼写规则和标点用法。她希望向他们灌输巴尔的摩市教义问答手册上的内容,然后让他们填空,标示出正确或者错误,肯定或者否定。
伊斯梅尔说:“也许,她母亲会回来的。她的内心受到懊悔的折磨。其实,这些孩子离开父母可能还好一些。父母会危及他们的安全。”
“去抓住她。”格雷斯告诉伊斯梅尔那帮人。“她年纪太小,无法独立生活。麦克修士说,她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可不算太小啰,”伊斯梅尔说,“在我最棒的涂鸦绘画制作者中,有一个人的画风狂野,年龄只有十一二岁。他的名字叫华诺。我在他身上系上绳子,让他下去,喷涂非常复杂的字母。”
埃德加知道,伊斯梅尔早年曾经担任涂鸦绘画师傅,曾是搞喷涂绘画的传奇人物。大约二十年以前,他名声响亮,人称月亮人157号。他告诉埃德加,全城的地铁车厢上都有他留下的标记,他的签名出现在每一条地铁线上。埃德加认为,车厢就是他开始与男人们性交的场所。那时他才十几岁,就在那些隧道里。她从他话语中听到了这层意思。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格雷斯问。
伊斯梅尔站在那里咳嗽,埃德加闻声后退,一直退到对面墙边。她知道,她应该以更加同情的态度对待这个人。然而,面对致命疾病,她并不感情用事。死亡仅仅是圣灰星期三的一种延伸形式。她希望,当她走到生命终点时,她自己的五官感觉完整无缺。她可以伸手抓住死亡,最终认识它,让自己接受那个神秘过程,接受那个被其他人误认为奇特怪诞、难以言喻的东西。
住在灵墙地区的人喜欢说,当地狱塞满时,死人将会在街道上行走。
这种情况正在出现,比他们预料的时间稍早一些。
“下一次我就有些资金了,”伊斯梅尔说,“实际上,这些汽车并不赚钱,利润很薄。我正在寻找机会,向海外发展。如果你们听说我的废铁出口到了北朝鲜,可别感到惊讶哦。”
格雷斯就此开起了玩笑。可是,埃德加对这样的事情却不会轻视。她是经历过冷战时期的修女,曾经把雷诺公司生产的防辐射薄膜贴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作为保护措施,对付可能出现的放射性尘埃。那样的落尘渗透力很强,似乎无孔不入。这并不是说她认为战争并不可怕。甚至现在,她也常常想象到原子弹爆发的闪光,USSR(苏联)这几个巨大的字母在闪光中坠落,就像圣人西里尔的雕像一样,一个个轰然倒下。
他们一行下了楼,走到小客车前,两个修女和五个少年。他们动身去分发食品,从项目单上所列的最贫困对象开始,地点就在灵墙外面。
他们搭乘电梯,接着进入狭长的过道。每个房间里都住着默默无闻的人。最卑贱的孤独者在那里生活,他们的境遇谁也无法想象。格雷斯修女认为,这一事实证明了上帝具有的创造性。
他们与两个盲人妇女交谈。她俩住在一起,共同使用一条导盲犬。
他们看到一个癫痫症患者。
他们看到患病儿童,看到病童的床头上摆放着氧气瓶。
他们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她穿的T恤衫上写着:纽约,去他妈的。格雷斯说,她要用他们给她的食品交换海洛因,交换在街上可以见到的最脏的海洛因。他们一行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禁怒火中烧。格雷斯咬紧牙关,眯缝着苍白的眼睛,把食品递给那些人。他们出现了分歧,格雷斯修女与其他人之间形成了对峙。甚至连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也表示,她不会接受分发的食品。
他们与一个身患癌症的男子交谈。那男子俯身,想要亲吻埃德加修女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掌,她急忙后退,朝房间门口走去。
他们看到由一名十岁儿童照料的五名儿童。孩子们挤在一张床上,两个婴儿躺在旁边的一张儿童床上。
他们鱼贯而入,走进一条通道,两名修女分开,在队伍的一前一后。埃德加想到那些身处地狱边缘、没有受过洗礼的婴儿,想到活在半地狱状态之中的孩子,想到堕胎下来、尚未完全成形的婴儿,觉得被溅泼的胎儿形成宇宙云,飘浮在土星的光环中。她还想到出生时就没有免疫能力的婴儿,想到由计算机控制喂养的泡泡儿童,想到生时就带有毒瘾的婴儿。这样的婴儿她经常见到,有的新生儿只有三磅重,就像民间故事里提到的小东西。
他们分发食品,埃德加在这个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格雷斯说话,给人提供咨询。埃德加仅仅站在那里,以黑白两色的严肃方式,烘托出整体一致的氛围。
他们沿着过道走,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与两名修女组成一个整体,一个带有许多活动部分的单个躯体,背部因劳累过度已经凹下。在一幢廉价公寓地下室里,他们完成了发放工作。那里的人支付租金,住在用胶合板分隔起来的小房间里,条件比牢房还要糟糕。
他们看到了一个妓女。她的硅胶乳房出现了泄漏和裂口,有一天终于爆炸,里面的聚合物猛然喷出,飞向压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的脸上。现在,她失业了,住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大小与儿童使用的游戏围栏不相上下。
他们看到一个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的男子,因为那只眼睛里有一个五角星,一个恶魔的象征。埃德加在与这个人交谈的过程中了解到,他砰的一声把眼睛弄出来,接着用刀切断连接眼球的肌腱,然后把眼球扔进他住的小格子间外面的公共厕所里,放水冲走了。她用英语和他交谈,他们中没谁能够听懂他说的语言,然而她能理解他的意思。
在那幢大楼的门口,格雷斯让大家下车。这时,一辆大客车靠边停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相信吗?那是一辆色彩斑斓的旅游大客车,前挡风玻璃上方的狭窄空间中有一行字:南布朗克斯区超现实主义之旅。格雷斯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大约三十名欧洲人肩上斜挎着照相机,挪动踟躇的脚步,踏上人行道,看到了木板搭建的商店和关闭的厂房。他们的目光从近景转向中景,映入眼帘的是街道对面废弃的廉价公寓楼。
格雷斯几乎狂怒起来,把头伸出小客车,高声叫喊:“这不是什么超现实主义,它是真实的,真实的!你们乘坐的客车才是超现实主义的,你们才是超现实主义的!”
一名修道士骑着快要散架的自行车过来,那批旅游者看着他吃力地前行。他们听到格雷斯发出的叫喊,看到一名戴着黄色无檐便帽的黑人老头走了过来。他正在叫卖电动纸制玩具风车,色彩鲜艳的风向标固定在小棍子上。游客们看见了那片臭椿树林,看见了堆积如山的废弃汽车,看见了那一面六层楼高的墙壁,天使图案的上方还画了一条条飘带。
格雷斯高声叫喊:“布鲁塞尔是超现实主义的!米兰是超现实主义的!这里是真实的!布朗克斯区是真实的!”
一名旅游者买了一架纸制玩具风车,返身回到大客车。格雷斯开车离开,嘴里仍然念叨。在欧洲,修女们要戴女帽,那种帽子的形状就像采用悬臂结构建成的海滨别墅。那才是超现实主义的。在距离灵墙不远处,出现了交通拥堵。两个修女坐在车里等候,看到放学的儿童吃着椰子冰棒,步行回家。人行道上摆着两张桌子,一张上面是免费发放的避孕套,另一张上面是免费发放的注射器针头。
“就算他是同性恋,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有艾滋病呀。”
埃德加修女没有说话。
“好吧,这里艾滋病泛滥成灾。可是,伊斯梅尔是聪明人,做事小心,注意安全。”
埃德加修女望着窗外。
她们周围一片喧闹,有气无力的喇叭声、警车发出的警报声、消防车报警器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
“修女,我有时候想,你是怎么忍受所有这一切的,”格雷斯说,“你已经获得了某种平静和安宁,本来可以住在远离大城市的地方,为教团做一些开拓工作。我真想自己能够坐在玫瑰花园里,手里捧着疑案小说,脚下踡伏着老佩佩尔。”老佩佩尔是城外修道院长养的那只宠物猫。“你可以在池塘边享用野餐。”
埃德加心里泛起一丝苦笑,那东西在她上颚附近飘浮。她并不渴望远离大城市的生活。在这里,就在这里,在她灵魂自身的家园里,她看到了真实的世界。她自己呢?她把自己视为脆弱的孩子,必须面对街道上的真实恐惧,以便清除徘徊在她内心深处的毁灭阴影。除了伊斯梅尔·穆尼奥斯那一面勇敢、疯狂的墙壁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完成自己的使命呢?
这时,格雷斯下了车,脱离了安全带的束缚,在街道上奔跑起来。车门敞开,埃德加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转过身体,看见了那个女孩,埃斯梅拉尔达,正在跑向灵墙,距离格雷斯半个街区。格雷斯拖着沉重的鞋子,穿着邋遢的裙子,在汽车中穿行。她跟着那个女孩,绕过一个街角。那辆旅游大客车就堵在那个位置上,游客们望着两个飞奔的身影。埃德加看到,那些人的脑袋同时转到一个方向,窗户上的纸制玩具风车呼呼转动。
所有的喧嚣在阴沉的天空中聚集。
她觉得,她理解那些游客。他们劳神费力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参观博物馆,不是为了欣赏日落美景,而是为了看一看废墟和遭到轰炸的地域,勾起心里对痛苦和战争的久远回忆。在一个半街区之外的地方,大量救护车呼啸而至。她看见工人冒着滚滚浓烟,撬开地铁格栅。她感到,自己应该吟诵一段快速祈祷辞,进行一种表达希望的活动,获得三年的赦罪。然而,她只是在那里观看和等待。这时,人们的脑袋和躯干开始从地下冒出来,那些身影变得渐渐清晰。那些人来到地面上,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拼命呼吸。
电线短路引起了地铁火灾。
埃德加在小客车的后视镜里看到,有的游客下了车,沿着街道缓缓移动,有的摆着姿势照相。一些小学生走了过来,几乎对那些人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他们夜里常常听到窗外传来的枪声,死亡在街道上和电视里交替出现。不过,她知道的是,一个老太太依然在星期五吃鱼,开始感到无能为力,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远远不及格雷斯修女。格雷斯是一名战士,一名为了人的价值而抗争的斗士;埃德加基本是一个级别很低的联邦调查局探员,所作所为旨在维护一套法律和禁令的尊严。
埃德加有一颗渡鸦的心,狭小,顽固。
她听到拥堵的车流中传来了警车发出的鸣叫,看见一百来个地铁乘客在身穿发光背心的工人的陪伴下,从隧道里钻出来。他看见那批游客啪啪地摁着快门,不禁回想起自己多年以前那次罗马之旅。她到那里去学习,去寻求精神上的更新。她在巨大的穹窿顶下摇晃着身体,在地下墓穴和教堂地下室里寻觅。她看到那些乘客从地下出来,到了街面上时,心里想到的这个情景:她站在一座方济各会教堂的地下礼拜堂里,目光完全被堆在那里的骷髅吸引了,心里对那些修道士们的行为感到疑惑。他们的血肉曾经装饰了那些跖骨、股骨和骷髅头。在壁龛和洞穴之中,堆放着许多骷髅头。她记得自己当时怀恨在心,认为这些死者将会从地下爬出来,抨击和痛打活着的人,以便惩罚他们犯下的罪过——没错,死亡将会取得胜利。
然而,如今她是否依然相信呢?
过了片刻,格雷斯挪动缓慢的脚步,回到驾驶座位上,心中闷闷不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差一点就抓到她了。我们跑进了树木最密集的那个区域之后,我受到了干扰,其实是被吓了一跳。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活生生的真蝙蝠,看到了地球唯一能飞的哺乳动物。”她说着,用手指比划着具有讽刺意味的动作。“它们从填满红色袋子的大坑里旋转而出。那些袋子里装的是医疗废品,实验室废品。”
“我不想听这些。”
“还有数百只老鼠,颜色惨白,肚子扁扁的,身体僵直。它们就像棒球卡,你可以翻着玩。”
“车流开始动了。”埃德加说。
“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医生把病人的肢体锯下来以后,那些东西是怎么处理的?它们最后被运到灵墙这里。要么倾入一个大坑里掩埋,要么扔进垃圾焚化炉里烧掉。”
“开车吧。”
“埃斯梅拉尔达就躲在那些灌木丛和废车堆里。我觉得,她很可能住在车上。”
“她不会出事儿的。”
“她会出事儿的。”
“她可以照料自己。”
“迟早有一天。”格雷斯说。
“她行动敏捷,受到保佑,不会有事儿的。”
格雷斯看了她一眼,发动了汽车,又看了她一眼,听着发动机动了几下,没有说话。埃德加遇事从不持乐观态度。也许,正是这一点让格雷斯心里有些感到不安。
那天夜里,勉强睡了一阵之后,埃德加又看见了那些地铁乘客,其中有成年男子,育龄妇女。他们被人从烟熏火燎的隧道中救出来,在狭窄的通道中摸索前行,顺着升降梯到了街面上。在长着萤光色翅膀的没有面孔的天使的引导下,父亲和母亲失散之后重新相聚,抓着对方的衬衣,深情相拥。
几个星期之后,埃德加在去餐厅的路上取了一份《时代》周刊,看到上面有一张大幅彩色照片:一个白发女人坐在导演椅上,背景是美国空军轰炸机的饱经风霜的机翼。她认出了那个人,克拉拉·萨克斯,因为她能够辨识一切,因为有人低声告诉她人们的名字,因为她在修道院覆盖着尘土的走廊里,在散发着铅笔和作文本气味的学校库房里,感觉到信息引起的振动,因为她知道,在神父的香炉飘出的青烟中,浮动着某种隐晦的知识,因为她能够从陈旧地板发出的咯吱响声中,从衣服的气味中,从湿润的男士骆驼绒外套中,把握事物的轮廓,因为她将消息、谣传和灾难全都吸进了修女服装和面纱的极其清洁的棉花纤维中。
所有的联系保持完整。那个女人与当地的一个男人结了婚。那个男人是国际象棋教练,辅导埃德加原来教过的一个学生。那个男孩的脖子上系着歪斜的领带,名叫马修·阿洛伊修斯·谢,常常把手指头咬得显出粉红的肉色,是她教过的比较聪明的学生之一。
她懂得许多东西,其中包括国际象棋。她深谙斯拉夫人惯用的各种隐秘伎俩,了解那些圈套和策略。她知道,博比·菲施尔1972年大战鲍里斯·斯帕斯基时,把他牙齿中填补的材料全都取了出来——她完全理解那样的做法。这样,克格勃就无法向他的磨牙中的填补混合物发射电波,对他进行控制。
她把那本杂志放进保存在衣柜里的那些旧的影迷杂志上面——多年之前,她不再喜欢影星,不再阅读那些杂志了。
怀疑和非真实构成的信仰。那种信仰用放射性,用阿尔法粒子的力量,用构成它们的无所不知的系统,用无穷无尽的紧密联系,取代了上帝。
那天晚上,她在她房间的洗涤槽里,先用消毒剂清洗了钢丝棉块,然后用钢丝棉块擦洗了刷子,每一根鬃毛都不放过。不过,她没有用去污力更强的消毒剂来清洗最先使用的消毒剂。她没有那样做的原因在于,那种倒退是无限的。那种倒退是无限的,因为它被称为无限的。你可以看到,恐惧是如何散播,是如何超越事物的咄咄逼人的挤压,进入文字对自身产生作用的更高层面的空间的。
她清洗之后,开始祈祷。
她在清洗时就作了虔诚的简单祈祷。那种恳求被称为突然叫出的声音,携带的赦罪符是以天数——而不是以年数——来计算的。
她祈祷,冥想。
她上床以后,辗转反侧,想到了埃斯梅拉尔达。他们发现她好几次,但是没能抓住她,格雷斯、那些修道士还有伊斯梅尔手下的人都无功而返。现在,埃德加觉得,埃斯梅拉尔达的安全可能会出问题。
她以愉悦之心接受她接触的每一点知识,即便这样的知识带有不安因素也没有什么不妥。可是,她这次感觉到的不良预示让她深为震惊。她感觉到,灵墙那里有什么东西,有一种慢慢挪动、处于混乱状态的危险。它蜷伏在那里,那个小女孩常常沿着弯曲的小路,在汽车车身、抛弃的肢体之间穿行,在数英亩宽的垃圾场地上穿行。
仁慈的圣母,为我们祈祷吧。三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