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很小的时候,他哥哥常常坐在大锅上,给一群小听众朗读连环漫画书上的故事。那些邻里的孩子大约四岁,本该由附近的一名大人照看。马特站在门口,随时准备大喊报警的信号。尼克坐在大锅上,裤子耷拉在膝盖下面,朗读神奇队长或者持盾士兵的故事。他绘声绘色地展现角色的对话,时而慷慨陈词,手舞足蹈,时而模仿恶棍的声音,时而模仿女人的声音,时而模仿流氓夜里驾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装腔作势地吓唬那些小孩子。接着,他稍停片刻,嘴里发出粪块拉出来、噗咚噗咚地落入水里的声音。这是自然中最滑稽的声音,听众的脸上露出带着敬畏的兴奋表情。那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超过他能在带有插图的书页上找到的任何东西。

马特穿过附近的街道,想看一看那一幢老房子,门牌号是611,闲暇之间很想知道住在他们原来那套公寓中的人是谁。讲什么语言。家里有多少过着单调生活的人。不过,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主要形象还是九岁的尼克,还是尼克坐在那口荣耀无比的大锅上的情形。还有别的什么人会给他们朗读连环漫画书上的故事,表演罪犯恶魔与勇敢英雄之间的激动人心的戏剧对话呢?

他去看布龙齐尼,那位曾经教他国际象棋的老师,一个脾气特好的人,一名不太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教练。现在,布龙齐尼住在一幢环境糟糕的房子里,门口到处可见城市贫民的样本——喷涂的油漆、尿液、唾液、颇像血迹的黑乎乎的斑点。电梯坏了,马特爬了五层楼梯。楼梯平台上有一只小孩的凉鞋。他敲了敲门,等着里面的回应。他觉得,在猫眼的另外一侧有一只眼睛。他想到了自己居住的那条街道和房子,想到了已经实现电脑化的那个郊区的生活,想到了收费高速公路旁边的那些拥挤的飞地——那些地方的位置让人望而却步。他还想到了出售十一种——不知何故,种类总是不够——法式羊角面包的便利店,想到了自己在那以前所过的生活,想到了他研究和参与改进的武器,想到了在沙漠里的那段经历。它与基本现实,与自己要见的这个人完全没有联系。他觉得,在猫眼另外一侧,那个人观察着他周围破烂不堪的环境。他就出生在这个这样的星球上。

这个人的两只眼睛里露出笑意,一阵温暖的嘶嘶声中包含着一种急迫性,一种了解的愿望。他的好奇心,这就是剩下的东西。他显得非常苍老,枯瘦如柴,脸颊轮廓就像盒子。过去的布龙齐尼鲜活,生动,不乏色彩;他现在的模样是原来形象的一张底稿。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脸,须茬包围着没有修剪的小胡子。马特觉得,这个人已经把握了老年状态,并且以一种不在乎后果的赞同态度,从心里接受了它。

“请你不用客套。现在,你叫我阿尔伯特吧。你气色很好,非常健康,我觉得惊讶。在我的记忆中,你是一根火柴棍,一根长着灵敏脑袋的火柴棍。”

显然,这个人已经忘记了最近见面的事情。他们坐在窗户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喝着泡好的热茶。布龙齐尼现在和他妹妹住在一起。她没有结过婚,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说话抑扬顿挫,声音甜美。他说,不过信息打了折扣,经过了大量压缩。但是,一旦他习惯她的重复话语,习惯她经过减弱的声音,他开始发现,她的在场是一种巨大的安慰之源。他说,减缓了来自他内心的激昂情绪。

他说:“有时候,我坐火车到城里去。格林尼治村里有一家国际象棋俱乐部,那里也是咖啡店,我在那里下一两局。我输了,但是并不觉得尴尬。有时候,我和一个邻居在下面的运动场里下棋,在长凳上下。他们——那些小孩——不打扰我们。”

“我不下棋。”马特直截了当地说。

“我很想知道,你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教了你那些走法,不过我怀疑他是否在认真下棋。我对他不够了解,不便提及这个话题,不便提及任何话题。我们是否可以说,他并不是那种鼓励别人提问的人。”

他的眼睛闪烁,仿佛是冒泡的苏打水。

“他教了我不少东西。我们练习如何开局,下了许多局。我们还下快棋玩。他管它叫高速交通。”

他父亲出去买烟的那年,他刚要读完一年级。他发现了一本棋书,杰米将它保存在一个五斗柜里。那是一个重大发现,他读完了那本书,摆好棋盘,进行对弈推演。他哥哥常常走进房间,把棋子打下棋盘,一言不发地离开。马特捡起棋子,一一放到原来的位置上。他希望研究黑棋的防御方法。他哥哥还会走进房间,把棋子打下棋盘,然后再次离开。

“你哥哥请求我,要我让你放弃。不过,你给我出了难题,”布龙齐尼说,“我需要别人帮助,以便对付你。”

“难以对付。”

“对,你的主意很多,变化无常,将来很快就会拒绝考虑我的建议。当然,你看到我看不见的东西。你的技术不错,不乏洞见,这一点令人振奋。但是,我也感到自卑,我缺乏大师那种深层次感觉。”

“作为一个团队,我们可能有些不稳定。但是,我们还是维持了好几年,分享了一些荣誉,阿尔伯特。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那个小孩,不愿想到他。”

“我有时研究理论,阅读一些象棋历史著作,知道对弈方式会反映棋手的个性。这是一种带有巨大对峙性的游戏。”

“我逐渐讨厌所使用的这种语言,”马特说,“摧毁对手。这并不是一个输赢问题。摧毁对手,消灭对手。让对手没有尊严,没有男子气概,没有女人风度。毁灭对手,让对手公开受辱,被视为低人一等的家伙。然后,当着对手的面,露出洋洋得意的样子。后来,我开始讨厌所有那些曾经给我纯粹愉悦的东西。”

“因为你开始输棋了。”阿尔伯特说。

当然,阿尔伯特说得没错,马特笑了起来。集中起来的力量,棋盘上黑白棋子具有的内爆式生命,取得胜利的那种专横之美,回荡在心间的无法掩饰的骄傲感觉。他击败男人、男孩、老年的智者、充满活力的快手、波希米亚咖啡馆里的诗人。他们有的和颜悦色,有的臭气熏天。可是,在他十岁或者十一岁时,他看到自己的锐气开始消退,承受了一些失败,常常遭遇使他觉得恶心和软弱无力的大逆转。

“为了适应你对弈中出现的变化,我们给你找到了更合适的对手。”

“可是,我进步得慢了。”

“你的发展遇到了墙壁。不,不是墙壁,你的进步不再呈指数式增长。”

马特望着窗外,把目光投向运动场,荒芜的模样触目惊心,篮球场洞坑遍布,空无一人,只有一面篮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他的正下方,意大利式室外保龄球场长满荒草,不见人影。在第二层上,垒球场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人。沥青地面上热气腾腾,露出一种沉重、膨胀的慵懒,破碎的玻璃在黑色表面上闪闪发光。他看见他们站在靠近左外野的围栏边上,有点死气沉沉的模样,仿佛是意大利人拍摄发行的美国西部牛仔片中的角色:身体枯瘦,没有名字,满脸胡茬。他觉得,他们并不知道平均寿命意味着什么。

他说:“我一直在徘徊。这件事情很复杂。我觉得自己不愿接受标准的对应走法。”

“你不愿遭到冲击,不愿指责任何人。可是,你去了老街。”

“对。”

“你看到你住的房子,周围肮脏不堪,空荡荡的场地周围拉着有刺铁丝网。”

“对。”

“那些人。他们是谁,站在那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穷人。他们的样子令人震惊。”

“对,他们是这样的。”马特说。

“然而,这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回忆时光流逝的仪式,对吧?探访旧居。首先,你会怀疑,你当初怎么会心甘情愿,住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与记忆之中的情形相比,街道更狭窄,房子更矮小。你仿佛回到了小人国。还有,再想一想那些房间,想象一下那些狭小的浴室——一家人共用,外加爷爷、奶奶,还有尚未成家的叔叔。可是,你还看见别的什么吗?这些人你几乎没有正眼瞧一瞧,怎么可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你看不到。”

“对,我看不到。”

“你想问我,你干吗还在这里呢?我在市场上看到你母亲,聊过这事儿。我们不想看着这些老街,心里哀痛。我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抱怨,但不哀痛,不悲伤。这里有些东西,这里的人显示了最高尚的人品,没人看到。有谁到这里来看呢?我的根子深深扎在这里,无法离开。我仅仅说我自己,根子深扎这里,视野狭窄。我的内心肯定可以接受任何东西,然而我的生活难以改变。我不愿意再去适应。我是一个老派的罗马式禁欲主义者。不过,我总是太老派,视野太狭窄。克拉拉曾经因为这一点攻击过我——她不是攻击我,她责骂我,要我换个方式看待事物。”

“你究竟和她谈过没有?”

“没有。去阿瑟街看一看吧,马特。看一看那些商店,看一看那些顾客,他们称鱼,割肉。这将让你恢复精神。有一天,我领着你母亲去了那家猪肉店,让她看了看天花板。几百根意大利蒜味香肠挂在上面,鼓鼓的。那地方充满香肠的气味和质感,整个天花板都挂满了。我说,罗斯玛丽,你瞧。一座用猪肉组成的哥特式大教堂。”

他们在门口握手。

“你过去是戴眼镜的,阿尔伯特。”

“我其实并不需要眼镜,有时候戴一戴。它们是我的教师行头的组成部分,我的教书装备。上电梯吧。”

“电梯没开。”

“电梯没开。那么,我看你得走路了。不过,别耽搁,”布龙齐尼说着,眼睛一亮,“树林里有危险。”

马特买了晚餐,然后直接走向动物园的西区,返回母亲的住所。他看见,在远处那片树林的上空,有一道喷气式飞机在高空形成的白色航迹云。那一道蒸汽慢慢变形,开始散开,渐渐变淡。当然,他想到了那片沙漠,想到了排列在那里的武器,想到了航线。就他可以看到的情况而言,压缩气流在空中出现的方式是人类活动的唯一标识。一个城市男孩在野外露营,将他灵魂的挣扎带到偏远地区,飞机以两倍音速掠过天空,隆隆响声传到地面,蒸汽在天空中形成一条冰尾巴。

他们再次播放录像带。电视在空房间里开着,录像带上出现了受害者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图像,那个随机出现的驾驶中型道奇车的男子在阳光下重现——他们再次播放那一段录像。

马特进来,发现电视开着,吃了一惊,在屏幕旁边的踏脚凳上坐下。录像带播放时,他无法将头转开。录像带没有播放时,他根本不考虑与它相关的任何事情。后来,他通过网站传给了他家附近的超市。那家超市安装了电视机,以供顾客在收银处观看。那些电视机播放了这段录像,一共有九台或者十台电视机,全都播放着这段录像。

但是,这次有所不同,出现了旁白,声音隐隐约约。他转过身体,找到遥控器,摁了两下按钮,那声音变大了,内容与录像带的图像相关。那声音与图像一样,毫无掩饰。一个男子的声音,不太清楚,没有多余的内容,说的是天气。

在图像下端,出现了一行文字。

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打进来的电话。

说话人询问亚特兰大的天气情况。画面从录像带切换到现场直播:桌子上方的一个人的面孔,一个长着红色头发、眼睛碧绿的女人。女主播。女主播告诉打进电话的人,气象预报员说,下雨。

她接着说:“显然,这不是那个人的声音,与我们在电话上听到的不同。这是刻意控制的声音,经过处理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怎么说呢,这是一种伪装声音的装置,大概有三英寸高,两英寸宽,可以放在电话听筒上,让声音变得无法确定。”

她说:“扼要重述一遍。我听到一个自称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的人打进的电话。他告诉我们的信息只有杀手本人和有关当局知道。我们已与有关当局联络,核对了信息的真实性,以便证实这个人的可信性。”

接着,她和那个人通话,问他打进电话的原因。

马特看着她,有点着迷,那双眼睛令人惊讶,仿佛是从飞机上面看到的近海的绿色。

那个声音说:“我打电话是要澄清事实。有人在报刊上撰写文章说,有人在广播电视上说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人说的是什么。我觉得,我自己的情况被人歪曲,他们把电脑上储存的其他许多人干的事情强加在我的头上。我常常听人说,我没有自尊,他们总是唠叨这一点。使用你自己的判断力吧,苏·安。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另一只手扣动手枪扳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精确地开枪杀人?那样得需要多好的驾驶技术?”

女主播两眼盯着镜头,当然,她只能看镜头,没有别的选择。对着她的是镜头,不是打进电话的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他仅仅是一个声音,或者说,连声音也不是。古怪的发音,使有声之音变为无声之音,声音的轮廓和变化被过滤了。声音经过电子处理,然而依然带有真人说话的音色。马特觉得,这声音带着一种轻微转向的痕迹,是竭力表达的尝试。最简单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内心冲动。

女主播听着。

“我常常听到大脑受伤的病史。你听我说,在那种情况下,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画面切换到那段录像,画面上的那个人正在驾驶一辆中型道奇车。

“让我们澄清事实。我在成长过程中脑部没有受过什么创伤。大致说来,我儿时的生活属于健康的类型。”

那辆汽车在一段时间里慢慢靠近,接着又落在后面。

“你为什么这样干?”

“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杀人?”

“让我这样说吧,我所在的地方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白云朵朵。如果这一背景提示了我所在的位置,你可以把它当作提示。如果这一切全是游戏,你把它当作游戏。”

在屏幕上,开车的那个男子轻轻挥手,对着镜头,对着未来,对着观看录像的人,态度友好,动作含蓄,一只手在方向盘上方僵硬地摇晃。

“你知道,对吧,在这些案件中,有一起被认为出自盲目模仿者之手。你能不能就此说几句呢?”

对,这就是他所说的画面。马特看到这里就想大声呼叫,珍妮特,快来,就是这里。让她感到恼火,对录像带,对马特感到恼火。他们播放的次数越多,他叫喊的声音越单调。快——来,快——来,就在这——里。一种充满焦虑的玩笑,包含在某个人声音之中的玩笑,其目的不是为了搞笑。珍妮特骂他,说她受够了。但是,并不够,根本不够。

“让我这样说吧,嗯,警方干警方的,我干我的。”

在屏幕上,驾车的人被击中,画面令人毛骨悚然。那辆汽车在一段时间里慢慢靠近,接着落在后面。

“顺便说一句,正确的术语不是狙击手,不是一个人手持步枪,从较远的距离射击。你是运动的,你在移动,希望尽量靠近,同时又不能让两辆汽车接触,避免留下油漆摩擦的痕迹。”

这时,画面上的汽车慢慢滑向公路护栏。打进电话的那个声音古怪,送气平稳,尾音轻微颤抖。那是古怪的电子风暴,就像有人试图利用经过条码化处理的信息,发出人说话的声音。

画面切换到桌子上方的面孔——正在直播的女主播,肘部靠在桌面上,两只手托着下巴。马特很想知道,这姿势究竟意味着什么?位置的每次变化都表示新闻状态的变化。那双绿眼睛从屏幕上凝视观众。那个经过处理的声音继续说着,语调平稳,编排适当,实际上是在聊天,显得自信,有上媒体的感觉。女主播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听着,观众看着她聆听的样子。在大雾弥漫的俄罗斯北方城市莫曼斯克,人们也看着她的面孔。

那个声音说:“我希望我们的谈话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现在的情况。就我而言,要求与苏·安·科科伦一对一交谈是刻意而为的事情。我看过你搞的访谈节目,你曾经说过,你希望保持自己的职业生涯,这样便可养家糊口。我觉得,一个人不应该因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而受到惩罚,所以你供职的这个超级电视台应该负起责任,保留这个位置,对吧?”

他们又开始播放那段录像,画面上的那个男子驾驶着一辆中型道奇车。

母亲进来时,他正用一枚短柄刷子擦洗炒锅。她站在那里,看着他。

“你会把它擦穿的。”她说。

“我以前在军队干过这样的事情,我喜欢。这是军队中最值得留念的事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说了,这锅已经干净了。不管你感觉如何,你也不会让它变得更加干净。”

“我进来时,电视是开着的,”他说,“你通常让电视开着吗?”

“通常并不开。不过,如果你看见开着,我想它就是开着的吧。有点反常。”

“我本来一直觉得你做事比较小心。”

“我相当小心,已经失去狂热了,”她说,“你会把这不锈钢磨穿,磨出洞来的。”

他做好晚饭。空调好像出了问题,只起到一半作用,他们让电扇开着。

“我今天去了那边。好些房子没有了,留下空荡荡的地面,停车场上没有汽车。看到那场面,我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看到了天际线。”

“我不去那里。”罗斯玛丽说。

“好的,不去。”

“我不想去。”

“我到611号去看了看。”

“我不想看它。”

“对,你不想看。把你盘子里的芦笋吃了吧。”

他听到,西面传来雷声,给闷热的夜晚带来了下雨的希望——遥远的过去留下的记忆之一。

“我看到了尼克,他当时正要离开酒店。我告诉他,你的状况不错。”

“别激动。”

“他们将把所有检查报告寄给我。”

“他给你说了什么吗?”

“尼克?”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也没有给我说。”

“他把它抹了。”马特说。

“我猜想他可能干别的什么。”

“他可能干别的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说。

两人默默地吃饭。两只猫从卧室里跑出来,从他们身旁溜过,皮毛光滑,宛如液体。

“我去看了布龙齐尼先生。”

“阿尔伯特。他是夏天绽放的最后一朵玫瑰。我上次看到他时,我告诉他,去理发吧。他穿着室内拖鞋出门。我说了他。”

“他瘦了。”

“我说了吧?你快要变成古怪老头了。”

两人用了晚餐,马特走进厨房,拿来他刚买的水果,很大的无籽葡萄,深红色,还有带叶的桃子。

“你想要我几点醒来?”

“不用操心。”他说。

“你的航班是什么时间?”

“我到那里的时间。”

“你订票没有?”

“我坐空中快巴。”

“空中快巴。”

“我不需要订票。”

“什么是空中快巴?”

“我去机场,上飞机,飞到波士顿。除非我上错了飞机,那样的话,我会飞到华盛顿。”

“他们停止使用机票时,我在什么地方?”

“我在机上付款。”

“要是没有座位怎么办?”

“我搭下一班飞机。那是空中快巴,一架起飞之后,另一架正在那里等着的。”

“他们开始这样做时,我在什么地方?空中快巴。除了我之外,人人都知道。”

陶瓷碗里放着成串的大葡萄,已经用水冲洗过,闪闪发光。他等着她开口说起,或者吃上一颗。

“亚利桑那州的情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呀?”她问。

“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最后一只猫从卧室里出来,那只胆怯的白猫。马特把它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洗锅子,擦盘子。”

“那是平民特征最强的活动,”他说,“是基本训练中最棒的内容。”

“他们把你派到那里去了。在那些日子里,我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我写了很多封信,告诉你我离战场非常远。”

“你在国内,对我来说,离我很近。”

“越南那个国家并不小。如果他们在溪山开战,我在那时所待的地方是不可能被击中的。我坐在室内,舒舒服服的,做单调的工作。”

“你比许多人的运气都好。”

“你确定不想走?”

“我就待在这里吧。”她说。

母子俩坐在那里,水果放在两人之间。他听到雨滴在窗户上一扫而过,感觉空气凉爽,清新。他看着母亲,她并没有把带叶的桃子当作艺术品。

“我要去听早弥撒。”

“代我向上帝问好。我会煮好咖啡,等你回来。”

“他把它抹了,”她说,“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做呢?”

她道了晚安,然后进了卧室。他整理沙发时,那些猫消失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尼克总是主题。每个话题最后都会归结到小尼基,要么归结到远处那个成人版本的尼基,要么归结到那个准备打人的年轻笨蛋。这些就是家里人的谈话方式。他躺在黑暗中,聆听雨声。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价值,微不足道,前途渺茫。他妻子也没有什么价值,他的孩子个头矮小,他们在世上的言行是不会引人注意的。他们是无辜的。他身上有一种无辜之诅咒。与他哥哥相比,与那个危险和愤怒的高度相比,他只能摆出自己低人一等的事实。这让他脱离内疚,获得怯懦的自由。

房门附近传来一声响动。他暂时没有动,躺在那里,侧耳聆听。雨越来越大,倾盆而来,击打在窗户上,啪啪直响。他听到又一声响动,于是站起来,戴上眼镜,从猫眼往外看。他慢慢打开门,把目光投向过道。过道很长,灯光十分昏暗,就像监狱,两边是关闭的房门,没有什么动静。他是待在母亲家里的一个成年男人,过道里传来的响动让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