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走出地下室,面对阳光,愣了一下。他驾驶汽车时手法固执,一旦选择了车道,就会保持不变。他穿了一件带有彩格呢内层的风衣,当树叶开始变色时,他总是这身打扮。这种变换衣着的习惯他已经坚持多年,根据宇宙的变化进行调整,使他的生活显得很有规律。这个样式的短上装他穿了数十年,把穿旧的送给救世军,然后购买一件新的。在商店快要打烊之前,他会出现在悄然无声的宽敞陈列区内。在那里,一排排套装整齐排列,仿佛是地狱之中的管理人员。他很熟悉这种棕黄色,在五十码以外也能一眼看到它。

他还戴了一副乳胶手套,每次到城里去,他都戴着手套,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纽约的下东区,他在街道上转了好几圈,最后找到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停车位。在那个地方,他不会遭遇拖车,不会遭遇破车偷窃。他锁好车门,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停下的汽车,观察了一下街上的情况。这里出售廉价旧家具,还有一个卡车停车场,停放的每辆卡车都被涂鸦覆盖。路过的人看上去脾气不好,不招人喜欢。他看见,两名男子坐在轮椅上,当汽车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下时,他们伸出手来,想要一点零钱。

马文滑步向前,那是他特有的曳步,带着某种诠释性,丰富了关于曳步的文献。果园街长达一英里,两旁全是出售针织品的。他顺着街道,一边走,一边看着橱窗里和货摊上的服装。后来,他停下脚步,看着一批——叫什么来着——T恤衫上印制的文字。几乎每一件上面都有意思不堪入目的龌龊文字,那样东西在历史上不能见诸书页,如今印在了橱窗中的T恤衫上。一个年轻人站在他的身旁,四肢干瘦,文身遍体,留着半拉小胡子,两眼瞪着他,直愣愣的。他感觉到这一点,感觉到尖锐的目光直接射向他脑袋的一侧。

马文瞟了一眼对方。

“怎么?我在看橱窗。”马文说。

“我看你也要看?”

“我就不能看?怎么?这是橱窗呀。”

“你看见我在看,你就能看了?”

“怎么?我不能看?”

“我在看呢。”

“这是大街上的橱窗。”马文说。

“你想看橱窗?我给你橱窗。”

“平白无故的,干什么?”

“你觉得想看看?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马文别无他法,只好走向一旁,乳胶手套里的手指弯曲了一下。简直没法过了。你无法在街上正常走路。为什么呢?他们会杀了你。他们从门里冲出来,用刀刺你,仅仅因为你看了他们。这是死亡和威胁游戏中最近使用的字眼。你看他们一眼,他们可能杀死你。你与他们目光对视,这让他们获得杀死你的权利。

后来,他走过埃赛克斯街,找到了那家面包店。他喜欢这种格局,前屋是商店,后屋是作坊,烘箱和和面的桌子摆在那里,当着你的面制作洋葱小面包。一名男子身穿白色衬衣,腰里系着白色围裙,两手和胳膊上粘着筛过的面粉。橱窗里展现了质朴的一幕,面包和他手里的动作显示出白色的东西,这一瞬间具有力量,吸引了马文。他觉得,他可以在那里站上一整天,观看面包师傅摆弄手里的面团。后来,他为女儿买了卷饼,加了洋葱片的那种。你吃这样的东西,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信仰这样的宗教,面对这样的战争。

他沿着街道走,装着卷饼的袋子靠在他的胸前,暖烘烘的。他经过一个运动场,有的儿童在手球场地上蹲伏,有的快速奔跑。过了半个街区,就进入中国人聚居的地方了。

当年他胃口不错时,常常和埃莉诺一起到这里来品尝美食。

这是中国物品的古老神话,食物放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里面装着他不知道名字的蔬菜,展现出那个民族具有的神秘头脑。他驻足观看,鱼儿在自制水族箱里活蹦乱跳。他买了一个油炸汤圆,原来的食欲已经不复存在,与其说是为了品尝味道,不如说是做做样子。它就像是对食品的记忆,老姜和葱花留下的幽灵。

他漫不经心地回到汽车旁,看见那两个长着稀疏络腮胡须的乞丐。他们转动身下的轮椅,争先恐后地冲向一辆停下的汽车,身体前倾,两手晃动,伸到开车人眼前。这是一种竞争,他们摇晃胳膊,目光穿过蒙着尘土的玻璃,希望与车里的人接触。但是,开车人脑袋转向一旁,关闭车门,以此对付擦洗玻璃的人、出售鲜花的人、武力劫车的人,以此对付希望上前搭讪的人。

如果你看他们一眼,他们可能会杀了你。

他驾车回家,身体前倾,两手紧抓方向盘。一个英国女孩,来自索默塞,不可能是杜撰的。他播放钢琴挽歌,那是埃莉诺最喜欢的曲子,他大约一个月重听一次,他按下了重复键,所以一直放个不停。在每年这个时候,他听到的是她的声音,提醒他脱掉那件棕黄色风衣。该穿那件旧的玛格丽格牌休闲装了,马文。多年以来,这个短小的简单句中的每一个字都联系着这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相遇,接着鸿雁传书,最后终成眷属,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天长日久,两颗心形成了习惯,完成某些事情。干洗。他曾经干洗过的玛格丽格牌休闲装数以吨计。

他走进家门时,电话响了。他进了厨房,把装着卷饼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取出一瓶芹菜汁,大饮一口。这时他已经腾出手来,可以喝饮料了,辛苦一趟,也有补偿。他开始脱手套。手套很紧,他吃力地把它拉到手掌的最宽位置,然后猛拉手套的每个指头。这个过程很费力,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在一定程度上是人造的。后来,他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机前。电话机是壁挂式的,在旁边的一张照片上,里根总统站在椭圆型办公室里,博比·汤姆森和拉尔夫·布兰卡在他的两侧,身后是一面饰有流苏的旗子。在地下室之上的整个房子里,这是唯一一样与棒球有关的东西。她——埃莉诺——如果知道他抓起瓶子直接喝水,心里会非常着急的。

电话还响着。他看了一眼,抓起听筒——现在,他们管它叫手持听筒。他终于决定出售这幢房子,搬到克拉丽斯居住的那幢公寓楼去。女儿和女婿住在上面的四楼,父亲住在下面的三楼。那是一套容易打理的房子,窗台上放着渐渐变黄的香蕉。在那里,他可以坐着洗淋浴,克拉丽斯和卡尔在楼上的跑步机上跑步。他们坚持锻炼,希望长命百岁。

“我是从凤凰打来的电话。”对方说。

“是凤凰城,还是凤凰鸟?”

“几个月以前,十个或者十一个月以前,我知道的一个男子拜访过你。”

“我想不起来了。”

“名叫布赖恩·格拉斯克。”

“就算你用酷刑折磨我,我也想不起来了。有人到我这里来过好几次,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他们就像是送往机场的衣服袋。我心里想着这事。”

“不管怎么说,他最近谈到了那次拜访。您可否谈谈放在箱子里的那个棒球?”

他们会敲门,看一看他是否有问题。他会从浴帘后面伸出脑袋。没事儿,我没事儿,没事儿。

“你是一名忠实球迷,退休后住在亚利桑那州。他们给你安了一个带有聚脂纤维套的心脏瓣膜,你对过去的岁月心存迷恋。在职业生涯中,你从事重组和——叫什么来着——收购。你赚取了数百万美元,然而仍不满足。你希望进行最后一次收购,这是来自你内心深处的个人欲望。”

“布赖恩说,情况可能这样发展。”

“你希望谈一谈那棒球的事情,你得首先了解大致情况。其实,我准备出售。我接到有人打来的电话,他们说话时口齿不清。他们的牙龈中装满了聚合物,身体两侧被钻了洞,把屎尿导出来。他们离开医院,回到家里,身上带着彩超造成的影响。我听到身上安有四重旁通管的人打来的电话,他们血液中含有大量硝酸甘油,你可以用它来制造炸药。”

“我现在已经不是球迷,不再关心球队的情况。”

“我现在属于接受医学检验的那一类人。我意思是说,我全身多个部位反复出现癌症,医生给我的是团队价。没事儿,你不应该笑的。我想给你糟糕的感觉。”

“你是道奇球迷,对吧?”

“从我出生那一天就是。”

“在布鲁克林长大的?”

“在布鲁克林长大的,在布朗克斯买奶酪蛋糕,常常去下东区。”

“道奇球迷。可是,你却在地下室里复制了保罗球场的计分牌。”

“这是为了提醒我,”马文说,“或者说,让我做好准备。我忘记是为了哪种目的。”

“我没有退休,没有赚到数百万美元。而且,我并不知道自己想买这个棒球的确切原因。”

这一点不错,马文喜欢这一点,喜欢听到,有人心里并不为老巨人队或者老纽约队悸动不已。在外科器材销售点上,可以购买特别制作的凳子。你把它放在浴室里,就可以坐着淋浴,清洗两手够不着的部位,既不会摔倒,也不会摔断髋关节。那样的凳子他有一天在关节替换频道上看到,有各种型号的,凳腿是防滑的。电视频道丰富,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频道。

“你从无名之地给我打来电话,”马文说,“你希望购买棒球,但不知道为什么要买。”

“你说得没错。”电话里那声音说。

这不错,在很长的时间里,马文都遇到这样的情况。马文正是处于这样的状态。多年以来,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寻找几乎消耗殆尽的物品。为什么他对一个棒球抱有如此疯狂的爱好?后来,他终于理解了,这是埃莉诺对他心灵造成的影响,是他心灵深处的恐惧感产生的作用。这种感觉驱使他收集物品,聚敛财富,以便对抗某种无法承受的丧失所形成的黑暗形状。他妻子埃莉诺的影响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出现在地下室里那只捕手手套带着烟味的皮革中。在蓄着把手式小胡子的男人们的椭圆型照片中,他看到的是他妻子的眼睛。丧失的状态是事实,是在孤独的漫长岁月中显现出来的真实性。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需要使用真实性这个词。不过,它一直存在,数年来蜷伏在他大脑的某个位置上,现在出来,延长这种丧失感。

“我身上长着一个蘑菇状肿瘤。”

“嗯。”

“大夫管它叫霉菌状物。”

“我不知道这个术语。”

“我也不知道。我在两本字典上查过,在字典里找不到它。当他们使用字典里没有的术语时,这意味着,他们在向你说再见。”

他们去唐人街。他们去泽西市的大海边,品尝用鱼叉捕捉的剑鱼。剑鱼不是因为被渔网卡住死去的,加上橄榄油和腌制的刺山果花蕾烹制,味道更好一些。这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道用鱼制作的美味。

“我得首先告诉你,我没有完全确定你说的是什么?”

“谱系。”

“谱系。我没有掌握完整的谱系。”

他给对方讲了关于棒球的情况。他本想长话短说,接着却打开了话匣子。他让那个人高兴,为什么不呢?现在,他可以自己打理一些力所能及的日常小事,说话也不乏条理。不过他看到,那一天正在慢慢来临。克拉丽斯将给他租借一张病床,安在公寓房间里,床沿比较高,他睡在上面,不会滚下来跌到地板上。陌生人会到这里来替他清洗下身。他们是移民,来自他在旅游频道上看到的国家,他们所过的生活他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忘记如何吃饭,甚至忘记如何使用简单的词语。他躺在床上,就连吸一口气也非常困难。鼻子里插着氧气管,香蕉放在窗台上——他讨厌看见它们变软的样子。克拉丽斯柔声说着,把一块凉爽的布片搭在他的头上。没事儿,我没事儿,没事儿。卡尔穿着经过熨烫的白色短裤和无脚跟短筒袜,活脱脱一个男孩扮相的股票经纪人。

“我们可以谈谈价钱吗?”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说。

表达水这个意思的字眼是水,可是他却说不出来,他的身体忘记了基本的东西。他在电话上与凤凰城那个人交谈,两眼看着搭在椅子上的风衣。

他们去了泽西市海岸,做爱,做色拉。那时,这些术语还在词典里。

那天晚上,他吃了半个罗马甜瓜,瓜瓤上放着一些葡萄。在超市里,它们就是这样用保鲜薄膜包装起来出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