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赖恩驾车向南,寻找通往大桥的路标。一艘挖泥船顺流而下,顶棚低矮,发出浓烈臭味。他感觉到那个将要发生不幸的古老预示。这一点并非众所周知,而是知者甚少:他每次过桥,都会经历可怕的事情。桥越高,跨度越大,令人窒息的深渊感就越强。这座大桥跨越一条具有历史意义的宽大河流。桥梁给他的真实感觉是,他正在做某种莫比乌斯旋转动作,偏向一侧,失去与名称、场所和食物味道的紧密联系,失去和亲戚共同度过的周末的密切联系,自己以类似尚未出世的状态,悬挂在类属空间之中。
他后来看见,它出现在远处,钢制横杆,连接着缆绳,向河岸栅栏一侧倾斜。他按照路标的指示,驶上循环车道,开始过桥。他选择上面的一层桥面,因为前面行驶的一辆林肯车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林肯和华盛顿保证我的安全。收音机里不停传来听众打进的电话,有的在吸引人的注意力,有的在打口水仗。这是人行道上的喝彩,人行道上的说唱乐。在他的想象中,地下灵魂排成长龙,等着进入电台波段,播报隐姓埋名的新闻。他听着这些声音,神情凝重。这种吵闹非常强烈,几乎相当于一种生命力量,让这个俄亥俄州男子穿越白人内心的焦虑,跨过大桥,到达泽西市这一侧。
他寻找西46号公路。他已经把那个男子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方向写了下来。那个男子一板一眼地说出了路线和街道,那口气简直就像自动应答机。布赖恩意识到,已经有许多观光客驾车通过了这座大桥。
他把方向指示写在酒店的信笺上,放在旁边的座位上,每隔十秒钟瞟上一眼。在西46号公路上行驶了一英里之后,他看到了所说的那家艾克森石油公司的加油站,然后转向南63号公路,驶过三英里路程,到达那家聚点餐厅。后来,他向左转弯,脱离拥挤的车流,进入居民区,终于开始放松,进入肯尼迪——又一位已故总统——大道上的那个环道。
他驶进一条小街,到了一幢老式木屋前。马文·伦迪出来开门,一个驼背老人,大约六十多岁,挪动着老人典型的蹒跚步履,手里捏着一支烧完的雪茄。布赖恩觉得,他就像一名已经退休的脱口秀演员,如果离开独自垄断的对话,连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他跟着老人身后,穿过两个像水族馆一样昏暗的房间,进入地下室。这是一个摆有家具的宽敞房间,里面存放着马文·伦迪收藏的棒球纪念品。
“如果我妻子还在,她会给我们沏茶,送上现做的烤松饼。除此之外,其他一切没变。”
房间里,物品琳琅满目,以很有品味的方式,一一陈列出来。墙面上悬挂着法兰绒运动衫,棒球帽的帽舌上别着纪念徽章,老报纸装在相框里面。布赖恩满怀崇敬,转了一圈,仔细观看。几根个人专用的球棒摆放在订做的壁橱里,有的是漆工非常漂亮的比赛球棒,有的还带着松脂。还有体育馆里的座椅,每一把上都贴着标记,就像是稀有的植物品种——艾贝茨球场、夏布尔公园、格里菲思体育馆。他真想伸出手来,触摸一下摆放在台座上的一只古老的捕手用手套。它的黄色表面上布满裂缝,或被尖刺划破的,或被太阳烘烤的,显得年代久远。不过,他最后还是把手缩了回来。他看到放在树脂玻璃盒子中的签名棒球。他俯身观看展柜,里面陈列着香烟图片、球票存根、著名球员的签名合同、19世纪的棒球桌面游戏用品、泡泡糖包装纸——它们呈粉红色,类似于布赖恩年轻时的男性脸色,它们的名称就像一首诗,飘向数十年以前的岁月。
“在烤松饼上抹一点草莓酱,那味道非常独特,让文艺复兴以来的所有糕点黯然失色。”
所有这些都算不上令人震惊的东西。它们很有趣,甚至可以说令人动心,然而并不是伟大的,并不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堪称非常美妙、稀奇古怪、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沿着对面墙壁陈列的大量藏品。其中一件是年代久远的保罗球场计分牌的复制品,大约二十四英尺长,十二英尺高,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上面包括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标志和广告语、浪琴挂钟、俱乐部窗户的复制品和护墙。最后,还有手工打孔的得分记录牌,那是1951年那场著名季后赛的每局得分。
“要趁热吃。她定下严格的规定,不能浪费时间,埃莉诺,如果烤松饼温度不够,整个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布赖恩站在积分牌前,望着马文,希望得到他的允许,能够用手触摸一下。
“我雇了一个绘图员、一个木工、一个电工,还有一个标牌漆工。他不是家具漆工,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工匠。我给他们看了照片,他们确定尺寸,画了草图,以便保留原来的比例和色彩,包括进球标识和上面表示错误的字母E。你家住哪里?”
“凤凰城。”
“从来没有去过。”
在地下室稍亮一点的灯光下,他看到,马文·伦迪的头发是一块凸出的合成纤维,呈浅棕色,朝前梳理,油光水滑。这使他想到拉斯维加斯、小指戒指和前列腺癌。
他告诉马文:“我是在中西部长大的。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那是我支持的球队。我出差,昨晚坐飞机到这里来,在航空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写到你和你的藏品。我很想联系你,看一看这些东西。”
他身上穿的是贝比·鲁斯式男用晚间便服,他伸手整理了一下丝质翻领。
“我女儿要我和你见面,”马文说,“她觉得,我正在变成什么东西来着——”
“隐士。”
“只剩半个胃的老隐士。这么说,我的照片出现在两万个飞机座位袋里了。这就是她出去接触人的方法。他们把我和呕吐袋放在一起。”
布赖恩说:“我去看了一场车展,有所触动。”
“什么触动?”
“50年代出产的汽车。我不知道什么触动。”
“你对自己不满意。你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然而不知道它是什么。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你感到孤独。你有工作和家庭,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立下表达充分的遗嘱。这样做的整个目的在于,为死亡做好准备,在死前完成法律程序,所有的文件都已签名。死后留下的财产容易转换,它们可被变为现金。你曾经拥有的世界与可以观察的宇宙一样广阔,如今你是一个迷失的微粒。你观看老式汽车,从而回想一种目的,一种归宿。”
“这荒唐可笑,对吧?不过可能也是无害的。”
“没有无害的东西,”马文说,“你感到焦虑,恐惧,感到冷战正在慢慢结束。这使你觉得呼吸困难。”
布赖恩推了一下从老球场卸下来的十字转门,它咯吱响了一声,有点可爱。
他说:“冷战?我觉得冷战不会结束。如果说我看到冷战结束,那不错,我会感到欣慰的。”
“让我解释某种情况吧,你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
马文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旁边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设备箱,上面用油印着波士顿红长袜字样。他示意摆放在箱子另外一侧的椅子,布赖恩走过去,坐下。
“需要双方领导人让冷战持续下去。这是一件持久不变的东西,诚实,可靠。紧张状态和对峙结束之时就是最可怕的噩梦开始之日。国家拥有的所有力量和恫吓手段将会从个人的血液中渗透出来。你将不再是主要的——我想说什么来着?”
“我不确定。”
“参照点。因为其他力量将会涌入,提出要求,咄咄逼人。冷战是你的朋友,需要将它放在首位。”
“什么首位?”
“你不知道什么首位?整个事情旨在让你在世界上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见他们在英国干的事情。四万妇女包围一个空军基地,举行抗议,反对部署核弹和导弹。示威者中有的是穿着妇女服装的男人。他们还召集佛教徒来敲鼓助威。”
布赖恩不知道如何应答。他希望谈谈老球员,谈谈体育馆的大小,谈谈球员的绰号,谈谈组建小职业球队联盟的那些城镇。这才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满足自己的渴望,听主人讲述趣闻轶事,讲述流传下来的笨蛋比赛和争吵斗殴的故事,讲述那些黄昏中出现的势不两立的争斗,讲述马文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收集起来的故事。那种记忆藏在内心深处,本能地将棒球与其他运动区分开来。
马文坐在那里,两眼盯着计分牌,雪茄烧过的那一端微微有些破碎。
“我原来以为我们会聊一聊棒球。”
“我们是在聊棒球啊。这就是棒球。你看这挂钟,”马文说,“在3点58分停下了。为什么呢?是因为在那一刻,汤姆森打了那个本垒打,击败了布兰卡。”
布赖恩称他为布兰克。
“或者因为正是在那一天,我们发现俄国人试验了原子弹。你知道那场比赛的情况吗?”
“什么?”布赖恩问道。
“球场上有两万个座位是空着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什么原因?”
“你会当面嘲笑我的。”
“不,我不会。”
“好吧,你是我的客人,我希望你感觉自在。”
“那是当年的一场重要比赛,为什么有那么多空位呢?”
“许多年以来的重要比赛。”马文说。
“许多年。”
“因为某些事件具有无意识恐惧的性质。我从内心深处坚信,人们在空气中感觉到某种灾难,关心的并不是谁将赢得比赛。某种可怕的力量可能会抹去——那个词语怎么说的?”
“抹去。”
“对,抹去。它可能抹去比赛这一档事。你得明白,在整个50年代中,人们待在室内,仅仅开车时才到外面去。那时的公园与现在的不同,见不到这么多人。那时的博物馆观众很少,只有穿着铠甲的骑士,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卫要看管时间跨度长达七百年的展品。”
“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那时存在一种隐秘的心理:待在家里吧,因为空气中游荡着战争威胁。”
“你的意思是说,当时的人对那天抱有一种直觉。”
“仿佛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觉得,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一种联系:一个是那场比赛,另一个是在世界另外一侧发生的某一重大事件。”
“那场带有特殊意义的比赛。”
“既不是前一天,也不是后一天。那场比赛是一场生死大战,发生在同一座城市中两个充满仇恨的对手之间。人们有一种预感,那场比赛与某件意义更大的事件相关。他们心里再三考虑这些问题:自己是否希望走出家门,加入茫茫人海?如果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那球场就是最糟糕的地方。自己是否待在家里,打开放在枫树装饰板制成的柜子里的新电视机,和家人一起观看比赛?常识告诉他们,应该选择后一种方式。”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布赖恩没有驳斥这个说法。布赖恩未必相信它,但是没有开口反驳。在新泽西州克里福塞德帕克的一幢老式木屋的地下室内,在一个周末下午,他暂时相信它。它出自马文·伦迪之口,传到布赖恩的耳朵里。它在抒情意义上是真实的,在不用证实的意义上是真实的,在可能性极小、不可接受的意义上是真实的。然而,它并不完全是非历史的,其中不乏真实的内在叙事的某种成分。
马文说:“整个事情非常有趣。听我说,他们制造原子弹时用的放射核心的尺寸与棒球大致一样。”
“我原来一直认为,它的大小与葡萄柚差不多。”
“根据规则手册的描述,职业大联盟所用棒球的周长不会超过九英寸。”
他跷起二郎腿,把一个手指放进耳朵,挠了挠痒。马文长着大耳朵。这时,布赖恩才发现,隐隐约约的音乐从房子里的什么地方传来。也许,他可能一直都听到了音乐,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音乐与地下室中的嗡嗡声混合起来,那是飞机在纽瓦克上空发出的声音,还有在远处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发出的阵阵哀鸣。一种经过控制的悲鸣,宛如带着古韵远去。
“人们可以感觉到隐形的东西。但是,当某种东西出现在面前时,他们可能会完全视而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布赖恩问。
“这个戈尔巴乔夫四处露面,脑袋上顶着那个东西。那是胎记,他有什么呢?”
“没错,是胎记。”
“很大,对吧?”
“对,相当大。”
“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到。我说的没错吧?”
“嗯,没错。”
“而且,数百万人每天都在报纸上看到这东西,对吧?”
“是的,他们能看到。”
“他们翻开报纸,看到这个头顶上长着醒目胎记的男人,对吧?”
“嗯,当然。”
“那胎记表示什么意思呢?”马文问。
“为什么它得表示意思呢?”
“你只看到表面的东西。”
“那是他的脸,”布赖恩说,“他的脑袋,一个瑕疵,一个胎记。”
“我看到的不是这个。”
“你看到什么呢?”
“你这样问,让我告诉你吧。”
马文看到了苏联体系全面崩溃的第一个信号。它就在那个人的脑袋上,一幅拉脱维亚地图。
他解释时满脸严肃,认为戈尔巴乔夫当时传递了这个信号:苏联面临从加盟共和国内部爆发的动荡。
“你认为原因就是他头上的胎记?让我想一想。”
“噢,对不起,如果你将拉脱维亚地图旋转90度,让东部边界在上方,这与戈尔巴乔夫头上的胎记形状一模一样。换句话说,当他晚上睡觉时,他妻子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一片阿司匹林,她看到的就是拉脱维亚。”
布赖恩绞尽脑汁,想象戈尔巴乔夫头上的那个酒红色印迹的形状,试着把它与记忆中自己在炎热下午参加的地理课考试联系起来。那时,生理冲动和对学期结束的期待让四肢出现轻微疼痛。已经时隔多年,那一道道旋律谱线这时在他脑海中渐渐出现,仿佛一阵催眠曲,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立陶宛。但是,他却一时记不起那些地图的形状,记不起那些半隐半现的解剖图的准确轮廓。
马文再次把目光投向计分牌。
“人们收集这个,收集那个,总是收啊,收啊。有人专门收集与战时德国相关的藏品。纳粹物品迷。还有许多人寻找涉及重大历史题材的藏品。这是不是说这间房子里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呢?我在找什么样的字眼来表示说有人在你胳膊的肌肉上注射了疫苗?”
“无害的。”
“对,无害的。我怎么样?无害的。这是历史,是封底,从封底到封面。幸福,悲剧,绝望。”马文把注视的目光转向另外一侧。“在这个箱子里,我有一件东西,为了得到它,花了我整整二十二年时间。”
布赖恩抛出一个暗示。
“我跟踪,寻找,终于发现了,在一年半以前买到手。我把它放在箱底,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没有把它陈列出来。”
这时,两眼注视计分牌的人换成了布赖恩。
马文郁闷地说:“这是博比·汤姆森的那个本垒打棒球,我根据在这一行中流传的线索,把它弄了回来。最初,甚至还谈不上什么寻找的事情,只有一个感兴趣的人,某个人的电话号码或者名字,只有我苦心寻找的一点蛛丝马迹。”
他停下话头,点燃雪茄。那雪茄存放久了,已经坏了,看上去就像学校食堂丢弃的黄豆香肠。但是,布赖恩觉得,搞收藏的人需要雪茄这东西,即便眼睛忍受烟雾刺激也在所不惜。
在余下的三个小时里,马文谈到他寻找这个棒球的过程。他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弄错了一些人的名字。他忘记了许多城市的准确位置,弄错了它们所在的时区。他描述自己如何根据错误的线索,到了偏远的地方。他曾经爬上楼梯,进入破阁楼,翻找老箱子,在老奶奶的内衣和死人照片中苦苦寻觅。
“那时,我问过自己一千遍,我干吗想要这东西?它有什么意义?它在谁的手里?”
在叙事中,整个游荡史诗有时简略,有时详尽。布赖恩确信,这个人只是在讲述时显得粗心。寻找这个棒球的过程本身显然非常艰难,竞争激烈,劳神费力,消耗金钱。
有一段时间,马文雇了一名在照片实验室工作、能够使用特殊设备的人。两人研究了在那个棒球飞入保罗球场左外野看台时有人拍摄的新闻照片。他们细致观察了经过放大和增强处理的照片,去照片社查阅了有关档案。马文还让人把自己偷偷带入报社资料室、通讯社和主要杂志社。
“我看过成千上万的照片,因为根据关于构成实在的点理论的说法,如果你分析点,就可得到所有知识。”
他讲话时声音微微有一点沙哑,听起来就像某种信号干扰形成的随机无线电噪音。
他获得了原始底片,购买了暗室设备。他吃饭时脖子上挂着放大镜,房子里到处摆着联系人的名单和光面照片。几个房间里拉着晾晒衣服的绳子上,上面夹着放大的照片。他妻子和孩子坐飞机去了英国,探亲访友——不知何故,马文娶了英国妻子。
他雇用了一名鼻子经常流血的私家侦探。他们在体育杂志的个人信息栏中刊登广告,希望找到比赛当天坐在第35区——就是那个棒球飞落的位置——的人。
他们还对照片进行了详细研究,对图像进行精细化处理,将其分解为一个个微小局部。
当然,还有漫长的旅程,拉着箱子奔波于空无一人的火车站,寒冷的冬天搭乘覆盖着冰层的飞机旅行。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四处游荡——这两个字眼他现在听不到了。他进入别人的家里,进入别人的生活。实际上真的如此,样子非常狼狈,伸出赤褐色的两手,向人询问,了解他们记住什么,忘记了什么。
1.住在长岛上的那个寡妇转动杯子里的一个勺子。
2.有一名福音歌手名叫著名的簿记员。她在盛放她情侣的骨灰的罐子里保存了一个棒球。
3.旧金山船坞里的那条船——马文现在甚至不愿提及那一件事情。
4.得克萨斯州戴夫史密斯县——茫茫荒野的中心——的那名男子。
5.一大帮长着耶稣面孔的人。那些年轻人有的留着络腮胡须,脚穿凉鞋,有的留着络腮胡须,打着赤脚,戴着金丝眼镜。
6.马文在美国产生了迷失的感觉,在没有商业中心的城市中游荡。
7.住在长岛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她丈夫当时身在比赛现场,她用从玩偶博物馆购买的杯子招待客人喝速溶咖啡。
8.底特律的科普特一家——别介意,非常复杂,远处出现了骚乱和纵火,坦克驶上了街道。
9.在马文的叙事中,细节混淆不清,别人的回忆与他自己的回忆混在一起,与错乱的时间混在一起。
10.一股龙卷风刮下来,卷起邪恶的漩涡,掠过树顶,整个天空碎片飞舞。
11.在马文分析的那段连续镜头中,那个人是谁的丈夫?他手忙脚乱,伸手抓那个棒球,她家里的一切转瞬即逝。
12.乘坐透明电梯,顺着一座建筑物外墙上行。
13.船坞里的那一只船——现在提起它并不令人愉快。
14.他周围弥漫着多么神秘的气氛,每一条街道都处于某种极度的惊讶之中。
布赖恩听着所有这些情况,听到那音乐停下来,然后重新开始。同一首钢琴曲,这不是他第二次听见,也许是第八或者第九次了。他听马文所讲的构成实在的点理论,觉得在这个不懈寻找照片的主题中,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力量,存在着某种他无法加以准确界定的原型。
“我问过一千次,我要寻找多久?我为什么想要得到它?它在什么地方?”
他刊登广告,希望得到由业余爱好者拍摄的那一段比赛画面。他获得了一段录像,时长几分钟,由当时在露天看台上的一个人拍摄的。画面显示的动作粗略,在左外野挡墙上方,观众大规模涌动。他找来一台光学印片设备,复制了那一段录像。他放大图像,重新定位,进行分析,一帧一帧地分解为慢动作,将几秒钟的影片组合成一个图像。他仔细观察录像中的最小区域,寻找数据的微粒,寻找缺失的像素。那类似于精心研究犹太教法典采取的做法,拉近画面,然后让它渐隐,试图看清一个男子的面部,解读一个女人佩戴的脚链上雕刻的名字。
布赖恩自愧弗如,别人如此痴迷,他却不瘟不火。他听到的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轻柔,微弱,遥远,让他不要继续劳神费力。
马文的妻子和孩子曾经回来过,后来再次离开。整个房子变为一个精神病院,到处都是隐隐出现的图像,既有分割出来的怪异面孔,也有一个老人下巴上的痣毛。每个图像都由晶莹的小点组成。那些细粒、卤化物、银色的东西在感光乳剂中聚集起来。一旦你看到一个点,你就进入了了解隐秘信息的通道,滑入了最小的活动之中。
这就是技术的作用。它消除阴影,修复让人觉得茫然、散漫凌乱的过去,让现实呈现在眼前。
马文打开箱子。
那个棒球用薄纸包裹着,放在一个红白条纹相间的老式斯伯丁篮球盒子中。盒子里面还有叠放起来的照片、信件以及其他与寻找过程相关的材料。有出生证明、护照、宣誓书、手写的遗嘱、详细的物品清单,还有用密封塑料袋装着的带有血迹的衣服。
他拿起一个马尼拉纸制作的大袋子,从中取出几个装有摄影照片的相框,让布赖恩看。
马文说,这一组照片是争抢棒球的情形,成群结队的人互相抓扯,动手抢夺。在最后那张照片上,那个男子身穿白色衬衣,站在那里,神情严肃,盯着出口坡道,看上去很厉害,两只眼睛大大的,注视着什么人,可能是抢着棒球的那个人。但是,马文虽然懂得如何解读构成像素的这些小点,但是却无法找到确定的方式让坡道上的那些人转过来,无法看清拿着棒球的那个人的面孔。
“不过,你认出了那个身穿白色衬衣的人。”
“这根据杂志封底的水床广告图片,根据人事消息栏上的信息确定的。”
“你去见了那个人的妻子。”
“不过,那是比赛之后多年的事情了。那时他已经死了。那寡妇坐在一幢冷冷清清的房子里,转动着杯子里的勺子。我试图要她说说,他是否给她讲了关于那场比赛、那个棒球或者其他相关情况。她说,什么比赛呀?我试图解释这件事情。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什么比赛呀?什么球呀?”
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用托盘端着咖啡和奶酪蛋糕。她仿佛是从马文的故事中走出来的人物,一个从回忆中获得物质形式的角色。马文合上箱子,让她把托盘放在箱子上面。她是他女儿,克拉丽斯,一个决心不顾父亲反对,过来照顾他的人。
“我没有听到你进来的声音。她就像中国人,走路轻手轻脚。”
“你在说话,就算我是正在作案的武装劫匪,你也听不见什么动静的。”
她三十岁不到,金发女郎,体操运动员的身材。她告诉布赖恩,她住的地方离这里十分钟车程,在法院里做速记员。他觉得,他可能很容易爱上她说话的情景喜剧腔调,爱上亚麻裙子下面的大腿曲线。
“我们差不多聊完了,克拉丽斯。”
“聊了这么长时间了,没完没了的。客人可能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他可能有什么事情呢?”
“天很快就要黑了。”
“黑暗,光明,就是这些字眼。”
装棒球的盒子翻倒在地板上,照片滑落出来,在盒子周围散开。棒球已经露出来,不过仍旧在起皱的薄纸中。克拉丽斯拉过一把椅子,和马文一起吃着蛋糕,在一定程度上共同讲完了关于棒球的事情。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名叫杰克逊或者贾德森的男子。克拉丽斯,有多少年了?”
“回到正题吧。”
“因为间接提示说明,他是我应该感兴趣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这球拥有特殊的历史,我正在慢慢摸索,让不同的东西联系起来,完全吻合。可是,我无法锁定那个人,或者怎么说来着?”
“确定。”布赖恩说。
“无法确定他的正确名字。到了这时,忘记那段录像吧。我使用的是传言和梦想,其中包括对那场比赛的超感官知觉,一种什么地下的东西,一种意识,我在梦中听到了它。”
“别啰嗦啦,老爸,别啰嗦啦。”
“同时,还有这个女人。我想方设法要找到贾德森·杰克逊·约翰逊。这个女人从纪念品市场上知道了我的名字,常常给我打对方付费长途电话,不分白天黑夜。她说,她曾经拥有我寻找的东西。她说,她把那东西保存在一个小箱子里,外面加了锁,几年以前却不翼而飞了。”
“吉纳维芙·劳赫。”
“我记不住这名字。”
“吉纳维芙·劳赫,”他女儿说,“他们两个人试图确定基本的东西,就这样。”
“迹象。”布赖恩说。
“或许,这至少可以对找到她的棒球抱有一线希望。”
“那些标记和划痕,”马文说,“如果没错,还有商标,还有当时的棒球联盟主席的签名。她的记忆难以确定,我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后来,她聊到别的事情。这个女人身上带有特殊的染色体,总是喜欢改变话题,我许多次都想挂断电话。”
“后来,他就这样做了。”克拉丽斯说。
“一个开车的男子。”
“一个男子正在路上开车,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有人证明,受害者是吉纳维芙·劳赫失散多年的丈夫。有人还证明,他的名字叫贾迪·劳赫,贾德森·劳赫。这样,这两条线索就汇合起来了。需要一桩命案才能把两者之间的联系揭示出来。”
马文低下头,靠着箱子顶部,喝了一小口咖啡;布赖恩凝视着他头上那一团可怜的假发。
“我原来胃口不错时,不知不觉中就能吃一整个蛋糕。”
克拉丽斯解释马文去得克萨斯州戴夫史密斯县的情况。他以吉纳维芙·劳赫的名义请了一名律师,最后找到了那个棒球。它被密封在一个袋子里,作为担保品编号,存放在房地产公司秘书的办公室里。警方扣押了被害者的尸体、汽车以及车里的物品,包括这个棒球。它放在一个装着废旧物品的纸箱子里。
马文一口口抽着那支细长的廉价雪茄烟。
“我去了布朗克斯区,买到这个奶酪蛋糕。那家面包店干净,我给了你地图、手册,还有那个能讲五种语言的人,他叫什么着?可是你却找不到它。”
“翻译。”
“翻译。”马文说。
奶酪蛋糕入口润滑,味道不错,带着一个待人热情、家境殷实的叔叔的个性。那叔叔知道许多黄色笑话,愿意纵欲过度,死在情人的怀里。
“最后,”布赖恩说,“你终于买到了这个棒球。”
“我顺着线索,一直跟踪到1951年10月4日,就是那场比赛的次日。”
“这项任务持续了那么多年时间,你在经济上是怎样支撑过来的?长期旅行的花费,最后出手购买,所有这些都得花钱。”
“我在本地曾经拥有一家连锁商店——干洗店。妻子去世以后,我把它卖了。我不需要了,经营它很烦人。”
“洗衣大王马文。”他女儿说着有些动情,有些遗憾,语气中不乏讽刺意味,显然带着自豪,还有一点可怜的幽默等等。
她向父亲说,次日上午他要去看病。他听着,仿佛是在听电视新闻,两眼凝视印度,漠不关心。她端起托盘,走上楼梯。在布赖恩想象中,他跟着她,上了他的汽车。后来,他在路边停车,凝望她的眼睛,然后猛踏油门,把她带到一家路边客栈。他开房,进去,用牙齿和舌头脱去对方的衣服,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他听着房子里飘荡的音乐,钢琴键盘发出悲叹的声音。他终于确定了马文所讲的寻觅故事中的潜藏角色,那些劳神费力的活动的间接性质,那种再接触,那些经过增强处理的照片。那是一种怪异的重播,再现了20世纪60年代侦破政治谋杀的情况,试图从那些残片和轮廓中,重新拼合一个至关重要的瞬间。马文在暗室中借用了一个强有力的主题,以便确定在一个球场上弹跳的单纯的白色物体。
布赖恩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最后阶段发现的情况,从吉纳维芙·劳赫,到贾德森·劳赫,再到伦迪。不过,开始的情况怎样呢?”
“既然你这么问了,让我给你说吧。有一个人的名字叫查尔斯,让我想想,是查尔斯·温赖特,是广告公司的经理。我有一条完整的线索,关于棒球拥有者的线索,最后到了他那里。”
“最后不是回到那场比赛本身。”
“我没有最后的一环,无法将温赖特手中的棒球与博比·汤姆森打出的那个球联系起来。”他望着计分牌上的挂钟,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有些时段缺失了,我还得找到它们。在处理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时,你得考虑死亡率这个问题。温赖特去世了,他儿子查尔斯·小温赖特现在已经四十二岁了,用的名字是查克。长期以来,我一直希望和他谈谈。他最后一次露面时,是在货运飞机上担任工程师,定期往返——你喜欢这个词吗?”
“定期往返。”
“在波罗的海,”马文说,“说到这一点。”
“什么?”
“你应该注意戈尔巴乔夫头顶上的那个标记,看一看它的形状是否出现变化。”
“形状变化?它一直长在他头上。”
“你知道吗?”
“什么,你觉得它是最近才出现的?”
“你知道这一点?它一直长在他头上?”
“是胎记。”布赖恩说。
“不过,这是官方传记的说法。让我告诉你我的观点吧。我觉得,假如我被政府雇用,从事那份敏感的工作,在他没戴帽子的时候,我每一分钟都会从外太空拍照,查核那个胎记的形状,看它是否出现变化。它现在的形状是拉脱维亚。不过,明天早上可能是西伯利亚——他们正在释放那里的犯人。”
他看着他的雪茄。
“只有你分析了相关的构成点之后,实在才会出现。”
这时,他吃力地站起来。
“当冷战结束时,你就无法看到街上的某个女人,你脑袋里就会出现那种莫名其妙的幻想了,就是你今天出现的幻想。”
“色情的。不过,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呢?”
“你生活中的每一项特权,你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全都取决于两个大国给这个星球带来威胁的能力。你不知道吗?”
“这一点真令人吃惊。”
“一旦这威胁开始消退,你就不知道了。”
“什么?”
“你是迷失的历史人物。”
拜访看来结束了。但是,主人把他带到楼梯旁边分成格子的壁龛前。这里存放着他收集的棒球比赛录像和录音资料,电台和电视转播的比赛音像。数百盒磁带依次摆放,其中有最早的比赛资料。
“有的人保存这些球棒,这些球,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让这些往事保留下来。有的人还知道许多球员的绰号。我在自己的地下室墙壁上保存着伟大的历史。听我说,你会看到,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将来,有人会出大价钱收集这些东西。这里所说的是极度渴望的心情,他们会开出天价的。”
布赖恩希望这个人说话可以更委婉一些,客气一些。他最后一次看了计分牌,这时觉得它是一件很有特色的藏品,然而略带一点葬礼的味道。它有浓缩的品质,让保护、精确比例和值得尊重的历史集于一体,可以形成一种陵墓的忧郁氛围。
两人上了楼梯,穿过幽暗的房间,到了大门口。马文站在那里,嘴里衔着已经熄灭的雪茄。
“男人们到这里观看我的藏品。”
“嗯。”
“他们来到这里,不想离开。电话响了,是家人打来的——他在什么地方呢?这是失踪男人的联谊。”
“我明白了。”
“你贵姓?”
“布赖恩·格拉斯克。”
“很高兴认识你。”马文说。
布赖恩问马文,是否有一条路线,可以不经过乔治华盛顿大桥直接返回曼哈顿?这里到处都是隧道,马文说了两个方向,每个方案都有若干选择。傻瓜布赖恩眯缝着眼睛,点了点头,不过,他心里知道,他上车之后是不会记住这些东西的。
他驱车沿着收费高速公路行驶。雾霭中映射金色的落日余晖,曼哈顿时隐时现。高速行驶的卡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的小车在声浪中晃动。司机们坐在高高的驾驶室内,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豪饮,有的在吸毒,有的在观看色情录像。那些庞然大物飞驰而过,形成的气流似乎要把他的小车赶下收费公路。他经过大型油库,一排排白色大圆筒矗立在沼泽地上,那些储油罐分成了一个个小区域。油罐车排成长龙,在油库的路上爬行。他路过长臂叉腰的电力塔架,然后进入一大片浓烟喷吐、焚烧卡车轮胎的地方。飞机缓缓下降,码头上屹立着成排的旋转式起重机。他看到各种各样的广告牌,其中包括赫兹租车公司、阿维斯租车公司、雪佛兰拓荒者,还有万宝路香烟、马牌轮胎、固特异轮胎。他觉得,起降的飞机、排成长龙的汽车、汽车上的轮胎、汽车驾驶员丢进烟灰缸的烟头——周围广告牌上所有这些东西都以系统方式联系起来,形成某种自我指涉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具有一种神经紧张性,具有一种不可逃避性,仿佛那些广告牌能够生成现实。当然,他想到了马文。
他经过纽瓦克机场时才意识到已经驶过了所有出口和它们相连的路口。他寻找一个不那么拥挤的出口,一个没有卡车的乡村出口。他后来发现,他驶上了一条两车道柏油路,自己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穿越长满香蒲的泥沼。他闻到空气中飘过一阵阵浓盐水的刺鼻气味,道路这时进入一道弯,路面上出现了沙砾和野草。
他下了车,爬上泥土堆成的堤坝。一阵狂风刮过,让他眼泪汪汪,他的目光掠过狭窄的河水,看到对岸有一个凸起的土丘。它是棕红色的,顶上平坦,像是一座纪念碑。远处的山顶上,落日绽放出余晖。布赖恩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亚利桑那州的孤山。然而,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是人造的。成群的海鸥在那里盘旋。他知道,这只可能是一样东西——史坦顿岛上的弗雷什基尔斯垃圾填埋场。
这就是他的纽约之行的目的地。按照计划,他上午要在这里见一批勘察员和工程师。在三千英亩宽的场地上,垃圾堆积如山,车道环绕其中,推土机不停地工作,把垃圾推向新的作业面。布赖恩看着眼前的情景,觉得精神振奋。驳船正在卸货,清扫船划过水面,搜集漂浮的垃圾。他看见,在控制雨水溢流的高大的排水管道上,一批维护工正在工作。有的人戴着面具,身穿丁烯防护服,站在垃圾结构的底部,在一些分离开来的材料中寻找有毒废物。这是科幻小说和史前文献中描写的情景。在每天二十四小时中,垃圾不断运来,数百名工人昼夜不停地工作,有的操作带有金属轮子的车辆压缩垃圾,有的用钻开凿通风口,让甲烷排出来。海鸥一边俯冲,一边鸣叫;一排带着长鼻子式吸管的卡车正在收集散落的垃圾。
他想象,自己看到的是建设宏伟的吉萨金字塔的情景,不过眼前这个比它大二十五倍。洒水车把加了香精的水喷到进入场地的道路上。他觉得,这个现场非常激动人心。他们创新途径,辛勤劳动,通过这种经过反复思考的方式,把尽可能多的垃圾填埋入日益缩小的空间中。远处,世贸大厦依稀可见,他在那个理念与这个理念之间,找到一种具有诗意的平衡。大桥、隧道、驳船、拖船、槽式船坞、集装箱船,构成了这些运输活动。贸易和联系最后都集中在这个达到庞大的结构中。这个工程是有机的,在不断生长,变化,它的形状用计算机标绘出来,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在修订。数年之后,这将是从波士顿到迈阿密这一段大西洋沿岸上的最高山峰。布赖恩觉得深受启发。他望着高耸的垃圾堆,心里第一次明白了他的工作的意义。他所做的工作意义不在于工程、运输或者资源控制方面,而在于如何影响人们的行为、习惯和冲动方式,在于如何影响人们无法控制的需要和单纯的希望。也许,还在于影响人们的激情,肯定可以影响人们的过度耗费和放纵,影响人们大手大脚的生活方式。这里的问题是,如何对这种大规模新陈代谢进行控制,不让它淹没我们的生活?
这个垃圾填埋场让他有了直观的感觉,看到了废物之流是如何终结的。所有物欲,所有渴望,所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念头,这一切全在这里集中起来,其中包括人们曾经热情追求后来肆意放弃的东西。他曾经见过的垃圾填埋场不下一百处,但是没有哪一个像眼前的一样,如此迅速地增长。是啊,触目惊心,令人担忧。他知道,这里冒出的恶臭味会顺风飘散,进入方圆数英里之内每个家庭的餐厅。当人们在夜里听到什么响动时,他们是否想到,他们周围的堆积如山的垃圾正在崩塌,滑向他们的住宅?他们是否想到,电影中吞噬一切的恐怖巨兽正在阻塞他们的大门和窗户?
一阵微风吹来,臭气飘过垃圾堆。
布赖恩深吸了一口气,臭味灌入他的肺部。这是他渴望的挑战,冲击了他心里的自满,触及了他心里隐约存在的羞愧感。理解所有这一切,深入这个秘密的内部。这个垃圾山头摆在这里,没有什么遮蔽,然而似乎没有谁看到它,没有谁考虑过如何处理它。除了那些工程师、团队成员和本地居民之外,没有谁知道它在这里的存在。一种独一无二的文化沉淀,堆到顶端的重量高达五千万吨,然后进行分割,切块。没有讨论到它,但是那些男人和女人试着去管理它。他第一次将自己视为一个秘密教团的成员。这批人是行家里手,是创造未来的先知达人,是城市规划者,是废品管理者,是处理混合物的技师,是空中花园的景观设计师。他们利用各种已经使用、被人丢弃、遭到腐蚀、充满欲望的物品,将来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公园。
最大的秘密正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东西。这是马文·伦迪的话语,仿佛是从他喉咙中手术留下的裂缝中冒出来的,干巴巴的,显得滞重,在布赖恩的脑袋里回荡。
一阵微风吹过,臭气从废品山上刮来。
微粒和碎片闪闪发光,泥土的覆盖层中夹着彩色的布条。那是服装制作中心丢弃的织物残片,它们在风中不停地晃动。也许,那个蓝绿色的东西是比基尼泳装的碎片,曾经属于在皇后区工作的某个女秘书。布赖恩发现,他可以创造一幅令人醉心痴迷的画面:她长着一双黑眼睛,阅读低俗小报,涂抹趾甲。她从泡沫塑料盒中取出午餐,吃了起来。他送给她礼物,她递给他避孕套。动画在这里结束,新闻纸、指甲砂锉、性感内裤,这些东西全被轰鸣的推土机翻了出来。想一想他自己的数量巨大的精子吧,它们带着突出额头这一家族特征的历史,被困在人称拉姆西斯法老的尸体袋的避孕套中,在垃圾堆深处滚动。
他看见,几只海鸥在附近盘旋,一百来只海鸥站在斜坡上,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动不动,神情专注,呈现出鸟类特有的漂亮姿态,等着起飞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