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母亲的房间里,和她坐在一起,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我们不时停下话头,以便回忆原来的事情。一个人谈到某件引起回忆的事情,然后一起回忆往事。
我母亲拥有一种特殊方法,可以如实地回忆过去的事情。她提到人名和事件,让它们悬浮起来,既不附加愉悦,也不附加遗憾。有时候,她仅仅说出一个单词,一个词语或者短语会指向过去,让我想起在数十年中未曾想到的东西。她对回忆起来的内容充满自信,带着一种确定心态,穿越过去的时光——这样的确定心态她是无法用于现在的瞬间、小时或者日子的。她常常以自嘲的口吻问:今天星期几啊?我应该今天去听弥撒,还是明天去呢?我开车送她去听弥撒,然后接她回家,这是我每周之内所做的最可靠、最令人满意的事情。我了解弥撒开始的时间、种类和长度,并且确保她随身带有足够的现金,用以支付捐赠。我俩坐在房间里聊天,这种氛围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回想起来的瞬间以巨大的力量感染了我,那是某种平常的事情,然而却携带着巨大的力量。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如果你不在场,那就是平常的东西。我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回忆过去的岁月。
当我的孩子小的时候,我曾经对他们说,大索是用来固定船只的绳子。或者,我过去常常说,两个房间之间的地板叫接头。这叫马鞍。
我们给她买了梳妆台、空调和硬床垫,这样的床垫对她的背部有益。她提起家人的名字时满怀深情,它们记录着她经历的特殊磨难。我俩停下话头,陷入沉思。她的头发上别着发夹,有的依然是棕色的,有的已经变为金属般的细丝,在光照下闪闪发光。我俩坐在那里,让电视开着。我知道,她不会说得太多,不会漫不经心地回忆。她在这里处于控制者的地位,引导谈话安全地穿过那些停顿。
洛杉矶出现骚乱之后,我儿子开始穿肥大的短裤,帽子向后歪着,运动鞋带有膨胀的鞋舌。在那之前,他曾经是难以归类的人,坐在房间里与电脑为伴,一个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孩子。他的穿着终年不变,他去参见招聘面试时所穿的衣服与我遛狗时穿的类似——这是他身上一个具有连续性的特征。
我们设计并且管理垃圾填埋场。我们是废物经纪人,在世界各国安排危险品的运输事宜。我们是废物神父,指导人如何处理各种形态的废物。在沙漠里和克拉拉·萨克斯交谈时,我差不多提到了自己的工作范围。有时候,她自己的事业被改变和吸收废品的方式凸显出来。我不愿让她觉得我暗示某种在尝试和观点方面的相似性。
名人不愿听到有人说别人拥有与他们相似的品质。这会使他们忐忑不安,觉得自己的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我父亲名叫詹姆斯·科斯坦扎,或者杰米·科斯坦扎。如果把这个名字的英文字母加起来,得到的数字是13。
在家里,我们把麦片盒子上的蜡纸去掉。我们有一个回收废物的柜子,报纸、罐头盒和罐子分类存放。我们冲洗用过的罐头盒和空瓶子,分别放入各自的格子里。我们把锡与铝分开。在收集垃圾的那一天,我们把每种废物分别放在不同容器中,然后把那些容器——英语中receptacle(容器)一词来自拉丁语的动词,意思是再次得到——一一放在家门口的人行道上。我们用纸袋装用过的纸袋,用大纸袋来装小纸袋,然后把大纸袋放在其他容器旁边。我们把麦片盒子上的蜡纸剥下来。我们完成这些任务时非常勤奋,我想不出什么字眼来恰如其分地加以描述。我们也处理庭院垃圾,我们把废旧报纸卷起来,但是并不打捆。
有时候,我俩利用停下话头的时间看电视。我们看重播的《蜜月期》,看到拉尔夫·克拉姆顿挥动双臂,大声抱怨时,母亲哈哈大笑。这是我可以听到她的笑声的唯一场合。她看着这些画面,看到熟悉的东西,心里肯定有某种明确的释放感。电视上的公寓布置简陋,妻子艾丽丝身穿围裙或者褴褛衣裳,诺顿的愚蠢脑袋上戴着一顶古怪的浅顶软呢男帽。当然,这些东西她仅仅知道表面,在表面上——而不是实际上——与她知道的东西类似。这种相似性是肤浅的,然而依旧感人,也许甚至在神秘方式上是真实的。看一看屏幕上的画面吧,它沉闷,灰色,带着岁月的痕迹,与她带入梦中的回忆迥然不同。她睡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房间里,对她来说,这肯定显得非常奇怪。但是,屏幕上的杰克·格利森让那地方显得更加合理——他把她引向可以感知的中心。
大索是套在系缆桩上的东西。
我注意到,有的人实际上身居行政管理职位,却对自己的角色采取戏耍的态度。我自己是否如此呢?在你与工作之间,你保持变化无常的距离。存在着一种自知空间,某种形式上的表演感,其中夹带着受到抑制的惊惶。也许,你以一种强装的姿态,或者以清嗓子的习惯动作,将这一点表现出来。在这种空间中,来自孩提时代的某种东西招摇而过,那是一种做游戏的感觉,或者自我尚未成熟的感觉。然而,你假装的并非别人,恰恰是你自己。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玛丽安以精明方式,提出一些小问题,希望了解我十七岁时的情况,看我十七岁时的模样。她俩聊到了我父亲。我在晚餐之后的宁静中,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我在起居室里听,我的脸上放着一本杂志。母亲说的事情是我已经知道的:他拥有惊人的准确记忆,从来不用把数字写在纸上。这是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上的传奇。我十一岁那年,他离开了家。我是后来才听到那段故事的。什么东西他都过目不忘,他混迹于理发店、城里成衣街上的血汗工厂、街道拐角、酒店大堂,确实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能够记住每次下注的细节,所以从来不用把数字记在纸上。这就是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敬畏导致了他的暴死,或者导致他的无法解释的失踪。
她站在门口,形成庄重的侧影。我们开车离开州际公路,加入驶向购物中心的慢吞吞的车流,最后找到女儿家所在的那条小街。她站在那里,已经怀孕,身体变化非常明显。
我母亲常常给玛丽安讲述陈年旧事,说话时使用夹杂着一半布朗克斯区的土音。我坐在那里,在洗碗机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中,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的字句。我们使用翠绿墙漆,把母亲的房间重新刷了一遍,让莱妮的房间变得灯光幽暗,温馨,舒适。我们给她买了电视机,重新处理了镜面,安了有利健康的硬床垫,放了一箱加了香味的气泡矿泉水——我觉得,那香味是莱姆酸橙的柠檬味道。
在青铜色塔楼的办公室里,我使用流氓的威胁语言,取得了喜剧性效果。我对一个晚交报告的咨询人员说:“我——马里奥·巴达拉图——最后给你说一遍,我要你的家人脑袋落地。”我说话使用了刺耳的声音,活灵活现的流氓腔调,在场的人深表欣赏。
在荷兰,我去了瓦姆公司,那是一家废物加工厂,每年处理一百万吨垃圾。我坐在一辆白色菲亚特车里,车窗外面垃圾堆积如山,有数层楼房那么高。蒸汽从垃圾堆里冒出来,一浪接着一浪,刺鼻的臭气在空气中弥漫,进入我的嘴巴,钻进了我的衣服。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天生就有这样的经历呢?为什么这样的经历在自己的生活中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呢?为什么臭味似乎告诉人们关于他们自己的情况呢?瓦姆公司的经理开车,带着我在一排排垃圾堆里间穿行。我觉得,每一种臭味都与我们自己有关。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遭遇一个兼有中世纪和现代社会特征的场景:一座垃圾堆积如山的城市,一个散发出浓烈气味的地狱,各种各样容易腐烂的东西堆在一起,仿佛是我们一生携带的东西。
如果你在犯罪行为中见到他,他这样的人是难以描述的。但是,在那场骚乱之后,他戴上旧金山袭击者队的帽子,身穿一件超长T恤衫,口袋上悬挂着一副墨镜。其他的一切没有改变。他待在房间里,室内到处都是薯条和激光唱片。还是那个腼腆少年,但是身体更有活力,一个带着少数民族聚居区特征的社会人。
我们——母亲和我——坐在房间里,观看重播的电视节目。我出生之后,他离开了她一段时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随母亲的姓氏,而不是使用他的姓氏。她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她告诉我,她找律师做了手脚。法院一般会裁定,小孩长到法定年龄之前,必须保留父亲的姓氏,之后方可自行选择,决定使用父母哪一方的姓氏。但是,那位律师提出抗辩,欺骗了某位法官。于是,我的出生证上的姓氏是谢。后来,他回来了,在家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出去买烟的那一天,那大约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她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这样说时,稍稍显示出听天由命的神色。她似乎觉得,这就是我们——她、我和弟弟——命中注定的东西。也许,我误读了她的意思。她本来想表示,用具有节奏的生命话语来说,这是他来的地方,这是他去的地方。
我搭乘飞机回家,降落在凤凰城天空港。我常常感到疑惑,人们是如何以这么快的速度离开机场——离开任何机场的?飞机落地之后,机长关闭安全带指示灯,乘客拥挤在座位上和过道里,从行李柜里取出随身物品,等候舱门打开,然后蜂拥向前。到了舱门时,人会变得更多,有的是下飞机的,有的是候机的。在托运行李领取处,人流越来越大,旅客的说话声、机场的广播声、轰鸣的引擎声响成一片。旅客带着各自的行李,带着厕所用品和贴身衣物,带着药品、润肤水、化妆粉和发胶,纷纷离开。在某个天气炎热的日子里,许多人在沙漠边缘的这个机场上相遇,穿过的内衣裤在他们的旅行包里卷成一团。我感到疑惑,他们是谁,去向何方?为何如此?他们为何如此快速、如此神秘地四下散开?在几分钟时间里,这么多人在发亮的地上拽着行李,四下散开,无踪无影。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曾经给我的孩子们讲解事情。我曾经拿着一样东西,对孩子们说,看一看牙膏管底部的脊状线,这叫做压接线。
格利森死了,但是依然和我们一起,待在这个房间里。艾里斯喜欢他,他待在陈旧的干燥箱里,穿着公交车驾驶员制服,挥动手臂,就像一块不断晃动的肥肉,是唯一一个能够让她发笑的人。他挥舞拳头,大踏步走动。艾丽丝,你要上月球去。我母亲喜欢她熟悉的东西。他这样说的次数越多,他就越发讨她喜欢。我们觉得,在房间里,我们与格利森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他给我们重复这一句话,肯定会让我们发笑,我们在一天结束时,需要听到这样的笑话。格利森受到了伤害。他敲打着桌面,跪倒在地,大脑袋偏斜,望着天空。他是一个笑柄,承载着一段令人怀念的历史。愚蠢的笑话,难以言表的笑话,关于犹太教祭司和神父的笑话,蜜月笑话,包含辩证法的笑话。有的笑话被人遗忘多年之后,其中的妙语流传下来。只要杰克出现在房间里,我们就很开心。他表情痛苦,在亚利桑那州活灵活现地出现。
我接送她,并且确定她带着弥撒过程中捐款需要的现金。
我们地上和地下堆砌垃圾金字塔。废物越危险,掩埋得越深。Plutonium(钚)这个词源于Pluto(冥王),他是冥界之神,是地下世界的统治者。有人把他弄到沼泽地,然后废了他,与今天的做法大致相同。也有人说,那样做是为了让他变为某种别的东西。
我喜欢从机场匆匆回家,换上运动裤和T恤衫。我沿着污水沟跑步,苏菲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有时候,我们看见飞机起飞,在阳光下越来越高,计算精确。我想到我儿子杰弗里小时候的样子。他觉得,他拥有才能,可以把飞机从天上弄下来,可以掌控空间和物质。那种力量以厉害的方式展现出来,来自不属于任何范畴的咒语。
有时候,我和她坐在一起,一起听弥撒,使用的英语弥撒。这是多么无味的事情,没有低语,没有回声,然而依然是我一周中最好的时光。我挽着她的胳膊,领着她走出教堂。她的身材并不瘦小,然而却仿佛在收缩,慢慢失去活力,在我的手中,如同用来包糖的米纸。
他刮胡须时,肩头上搭着一条毛巾,穿着内衣,就是那件汗衫。刀片发出我喜欢听的噪音,砂纸在浓密的络腮胡须上擦刮的声音。放在剃须杯里的刷子、刀片、搭在肩上的毛巾,还有从水龙头里流出的热水——热量、技巧和刃口。
Dominus vobiscum(上帝与你同在),神父过去常常这样说。我们走出门厅,几个孩子叫喊:多米尼克,去搜他们的身。如果不能把正式代码简化为街头常用的话语,拉丁文有什么用处呢?
这是科幻小说使用的东西,是恐怖电影使用的东西。不过,杰夫过于腼腆,过于胆小,不能在现实生活中验证它,即便他妹妹在他耳边打口哨,弄得他心烦意乱时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