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驶着一辆雷克萨斯汽车,在唰唰的风声中穿行。这辆汽车在无人工区中组装,车上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汗迹。哦,当然,留下了将车开出工厂的那些人的痕迹,就在方向盘上,他们手握的位置上有一点湿润。整个装配系统一直运行,每个细微差别全部自动控制,每个动作经过调整,以便实现最佳状态。空车身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装配线上既没有依靠咖啡因强打精神的人,也没有身患忧郁症的人。你会看到,铬合金在相互交映的蓝色电弧中被熔化,看到钢铁配件、沥青涂层、经过设计和制造的大量装饰被组合起来,融为一体。你会看到,机器人把螺栓拧紧,按照预定程序,完成单调乏味的工作,不会想到死去的家人。
在人的语言的小小控制板之外,汽车逐渐成型,制造出来,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智慧的巅峰之作。这让我觉得,自己租借的这辆汽车与我正在穿越的场所非常相称:在空旷的沙漠上,温度正在上升,发白的天空中吹过阵阵微风,扬起的灰尘飘过汽车的挡风玻璃。实际上见不到人影——当然,我算一个,然而我几乎不在现场。
可以说,进入这片沙漠是我的一种冲动之举。我临时决定改变行程,于是租了一辆车,踏上了这段人迹稀少的旅途。过去,人们按照带有自发性的念头做事,那是有道理的。做出决定的过程越快,偿还的记忆债务就越多。我希望与她重逢,希望感觉某种东西,表达某种东西,只需只言片语,不用太多言辞,然后踏上风尘仆仆的归途。在更长的时间里,我面对的是距离。地面坚硬,天空辽阔。远处群山起伏,连绵不断,若隐若现,恍若浮云,有的像家猫,有的像山猫。把一种东西看作另外一种东西,这就是人特有的本事。
这条老路向北延伸。阳光横向射来,我喜欢阳光照在脸上和胳膊上产生的温暖感觉。我关闭空调,降下车窗,把手伸到车外,触摸一缕缕阳光。防晒系数15。尽管我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皮肤呈深橄榄色,我还是常常随身携带防晒霜。
我放慢车速,双手离开方向盘,把防晒霜抹在一侧脸上,抹在一只胳膊上。暴露于阳光的人。我五十七岁,仍旧在学习如何理智行事。
带有麝香味的椰子芳香油,防晒,隔热,让人想起海水涌起的情形,想起眼睛和鼻孔被盐水冲刷的情形。我用力挤压装着防晒霜的塑料管,直到它变空,变瘪,变干。我产生一种朦胧的感觉,脑海里闪过一个意象,某种神经上的感觉,沙漠上的某种闪光——一个出售冰淇淋的小贩在沙漠上挥手,某种土色影子一闪而过。
后来,风停了,一片浮云低挂在空中,边沿呈浅玫瑰色,一动不动。我行进在泥土路面上,一时不知驶向何方。我停下来,下了车,观察周围的情况,感觉相当愚钝。我觉得,我看到了丝兰丛中的令人恐惧的孔洞,那是采矿作业或者军事试验遗留的钢筋水泥仓库。四十五分钟之后,夜幕就要降临。油箱里汽油还有四分之一,我只有半听冰镇茶水,外加一张没有详细信息的地图,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没有可以御寒的衣物。
我会喝下茶水,然后坐以待毙。
这时,从太阳落下的地平线上,扬起一股股尘烟,模糊不清的一团。什么东西渐渐浮现出来,这使我想起自己看过的许多影片中的情景:在绵延起伏的山丘上,一个身影渐渐飘过,一个人骑在马上,身背步枪,或者一个骆驼夫穿着穆斯林的服装,骑在笨头笨脑的骆驼背上。但是,远处出现的影子不是这样的,它扬起两股尘土,速度非常快。然而,它并不是人们常常见到的那种全地形越野车。它装有顶灯,黄色的车身闪闪发光,颠簸而来,显得花哨,张扬,带着动画角色的气势。此时,它是最让人高兴的幽灵,从满是车轮痕迹的道路上飞驰而下,仿佛是一件波普艺术品,离我只有五十米远。它看来是——肯定是——纽约市的出租车。不可能吧?但事实的确如此,那颜色比蛋黄深一些,朝我飞奔而来。
除了挥手欢呼之外,我是否可以想出更好的手势呢?
但是,那个可恶的东西并未减速,车窗开着,音乐响着,让人兴奋的音乐。我后退一步让它经过,胳膊依然举着,晒黑的胳膊,上面的防晒霜闪闪发亮。我看见出租车里坐满了人,于是在他们经过时高喊一声。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在悸动空气之中的一个口令。
我呼喊的名字是“克拉拉·萨克斯”。
我听到回应的声音,出租车慢慢减速,传来一阵欢呼声。这时,几只胳膊从两三个车窗伸出来,挥舞着,招呼着。一个黄色脑袋冒出来,一个长着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满脸笑容,回头望着我。在一片喧闹中,司机态度从容,并未停车,出租车飞驰而去,在满目疮痍的地上留下一股股烟尘,冲向茫茫沙漠。
我跳上自己默默等候的汽车,跟在他们的后面。
这批志愿者以艺术专业学生为主,但是还有其他身份的人。历史专业的学生、休假的教师、流浪者、逃亡者、寻找别样世界的疲惫不堪的黑客,人员的构成不断变动。他们是听到了内心召唤的人,这样的召唤是传入耳际的低语,让人走出房门,投入到某种高尚活动的行列之中。
手工操作。擦刮表面,调制颜料,涂抹色彩,看着画笔在表面上留下标记。颜料——动物脂肪和聚合物混在一起,构成这个单词。
他们对我不错。他们吃住的地方是一处遗弃的营房,就在一个巨大的空军基地旁边。有厕所、淋浴间、吊床,还有一家临时营业的杂货商店。这帮人心情愉快,具有各种各样技能。他们做事,唱歌,讲滑稽故事。当人员的数量超过营地容量时,有的睡在小帐篷里,有的睡在睡袋里,有的待在盖着尘土的汽车里。
我告诉一个戴着接待员徽章的学生,我来这里既不挥笔作画,也不操作喷沙机,我想看一看画好的东西。他们管它叫艺术品、项目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都成。另外,如果可能,我还希望跟克拉拉打一声招呼。
我告诉他,我不想占用他们睡觉的地方。于是,他给我说明了去汽车旅馆的路径,那旅馆在二十五英里之外,我可以在那里过夜。然后,他告诉我,晚些时候在他所称的绘画坊和他见面。
我洗掉手上和脸上的防晒霜,加入到用餐行列之中。供应的东西有三明治、猕猴桃和果汁。我坐下之后,与五六个学生交谈起来,他们全都非常不错。我问起那辆出租车的情况,他们告诉我,那是某个人的私车,他们决定进行绘画装饰,这周早些时候把它送给了克拉拉作为生日礼物。汽车要保持经过装饰的样子,还给车主。所以,他们送给克拉拉的并不是汽车,而仅仅是涂抹的色彩,还有她记忆之中的纽约印象。
他们问我从什么地方来,我以自己有时候使用的字眼作答。
我住在凤凰城郊区的一幢朴素小屋中。暂停。我就像证人保护计划中的一个实施对象。
后来,我讨厌这一说法了。但是,我似乎可以转移询问者注意力,可以用耐心方式,确定淡淡相交的调子。在与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我一直四下观望,寻找那个长着性感金发的女出租车司机。
一些人穿着印有“长腿美女萨莉”字样的T恤衫。
我觉得,我可以猜出克拉拉的准确年龄,误差不会超过两岁。我问,她过多少岁生日,有人回答说,七十二岁。这听起来大概差不多。
夜空晴朗,繁星闪烁,微风宜人,吹过大地。我顺着安装在泥土之中的反光标志,驱车——他们说,别步行——大约一分半钟。出现了一排灯光,几辆吉普车、房车。还有一幢独立的钢筋水泥建筑,大约三米多高,长条形的主体分为十几个隔间,前后是敞开的入口。
这是操作中心,这个项目是在这里进行协调的:形成构思,安排每天的实施计划,储存大多数材料。
一个隔间里人头攒动,我一眼看见那些人的头上伸出了一只话筒。几只电灯、一架摄像机、一个手持写字板的女人,还有观众。他们来自绘画团队,大约四十人,有的胸前挂着保护面罩,许多人穿着衬衣和夹克,上面都印有我刚才看到的字样。我在附近停车,然后走到那群人的旁边。过了片刻,我才找到主角。她坐在导演椅上,身边放着一根拐杖,一条腿搭在一只翻倒的水桶上。她嘴里衔着雪茄,正在和人交谈,摄制组的人忙着布景。
这时,我只要说出一两个单词,说出一个名字,事情就可大功告成。我再次觉得,这一趟非同寻常。十七岁,那就是我上次见到她时自己的年龄。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相隔这么年之后,她可能觉得,我是某种带有侵害性的角色,从令人焦虑的梦魇中走来,穿过慢慢荒野,就是为了找到她。我站在那里观察,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迈出这一步。上次见面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也许更奇特的是,我能够回首往事,看到她以前的模样。我可以让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将她与那个人分开,就是那个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的人。他穿着深色彩格呢裤子,身上套了一件陈旧的绒面革运动夹克上衣。我见过克拉拉的照片,但是没有把握确认我了解的这个女人。她身体笔直,脸色苍白,嘴角稍微有一点歪斜。这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和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什么联系。她的目光游移,飘忽不定,那神情似乎会改变这个问题:我们希望从对方得到什么呢?
她的行为举止一副名人作派,甚至她自己也有所感觉,单单出名就让她蛮受用的。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像矿石一样闪烁,修剪得比较短,紧贴着椭圆形脸蛋,一束装饰性流苏悬荡在前额。她穿着一件宽松式橘黄色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运动夹克上衣,脖子上有一条项链,手指上有一只戒指,脚下是白色运动鞋,袜子是酷爱牌葡萄饮料的颜色,受伤的那只脚用棕黄色的弹性背带包裹起来。
有人递给她一个纸杯,她把烟蒂扔进去。
她在面颊上涂了某种深色胭脂,这使她显得严厉,甚至带着些许死人的颜色,让人看了害怕。但是,我可以看到当年她年轻时的影子,我可以耍一点花招,让她投入我准备的空间,两眼轻微斜视,两手变得纤巧。那时,她常常暗中微笑,觉得我俩不可能待在一起。她做事似乎总是会慢半拍,首先思考清楚,然后采取行动。
我望着她,这三十秒钟具有经过压缩的力量,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化。
摄制组来自法国,这时已经做好拍摄的准备。观众们安静下来,那个手拿写字板的女人弯腰屈膝,蜷伏在镜头范围之外,在那里可以提问。她大约四十五岁左右,头发经过梳理,条纹清楚,穿着旧牛仔裤,脚下摊放着一只斜纹棉布大手提袋。
她说:“我看,我们可以开始了。我提的这些问题最后可以从片子中剪辑出去,所以我提问时会显得有些傻。规矩就是这些了,明白了吗?我会试着用英语说,这没有问题。”
“可是,我却必须显得聪明,幽默,深刻,可爱。”克拉拉说。
“没错。我们从你左腿受伤开始,你可以告诉我们当时的情况吗?”
“我从梯子上摔下来,踏空了一梯,伤得不严重。我们使用临时找到的东西当道具。我们头上没有房顶,是在飞机库或者工厂内。我们没有脚手架,没有装配车间用的平台——就是建筑工地或者维修所用的那种平台。”
我靠近一些,发现那个戴着接待徽章的学生就在前面,大约几英尺远。他刚才主动提出为我安排房间。
采访者说:“这么说,你在爬楼梯,在工作。”
“我的踝关节扭伤,服用消炎药。你知道的,如果疼痛不厉害,如果发烧可以忍受,我有时起来工作。我得亲眼看到,自己感受到。我们有许多能干的志愿者。但是,有时需要我搭一把手。”
“我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身临现场,看到许多梯子,看到许多人在上面爬行。他们都戴着面具,把这些大罐子绑在自己的背上。”
“我们有自动喷涂枪,我们用它们来给金属涂底色。我们还有工业用喷涂枪,它们可以喷涂油漆、瓷漆、环氧树脂之类的东西。我们使用便携式空气压缩机,甚至还使用刷子。在需要画笔效果时,我们使用刷子。”
有的观众稍微移动了一下,希望更清楚地看到克拉拉说话的样子。有的观众缓缓移动,到了更近的位置,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她们的谈话。克拉拉的声音略微沙哑,有一点不稳定,就像某种类似液体的东西,从一侧滑向另外一侧。
“我们采用擦刮和喷砂的方法,”她说,“我们有许多喷砂机,它们配有喷枪和九加仑贮液槽,我想是这样的。我们还有一些高压喷砂机,安了轮子的大家伙。大多数飞机表面只有一层油漆需要清除。当初给飞机上漆时,他们首先考虑的是重量问题。换句话说,它们是用来运载炸弹的,不需要漆得那么漂亮。当然,这是不可能在室外完成的工作,室外温度高,风沙大,完全不可能。风沙太大时我们不工作,风沙小一些时再干。我们并不追求精确性,喷上去,砂砾和配料一起喷上去。洒在上面,喷在上面,扔在上面都行。”
她说:“当然,可以使用的零件,可以卖给平民承包商的零件,大部分已经从这些飞机上拆除了。但是,轮子还在,起落架还在,我不需要没有轮子、趴在地上的飞机。所以,我们需要进行大量高空作业,处理那些机身和巨大机翼。我们派人站在梯子上,提着十二英尺长的无气喷枪,我们派人站在襟翼上,对着尾翼喷涂。”
“但是,你可以寻求配合。”
“我们与军方的合作恰到好处。我们可以喷涂已经退役的飞机。他们允许我们喷涂,并且承诺完整无缺地保持现场,不给它们派其他用场,保持项目的完整性。在油漆完成的飞机一英里的范围之内,不会修建其他东西,一个永久性建筑也不会修建。而且,我们还得到许多基金会的资助,得到了国会批准,得到了各种各样的许可证。其他呢?还有制造厂商捐助的材料,价值数万美元的东西。但是,我们依然需要东拼西凑,想法弄到我们需要的许多东西。”
“沙漠空气干燥,可以让金属免遭锈蚀。”
“这里又干又热。”
“非常热,对吧?”
“他们遗弃了许多飞机,这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候的做法类似,”克拉拉说,“有一个不同之处,哦,有两个不同之处。其中一个是,这次实际上没有作战。没有打仗,却留下了若干战后状态。另一个是,我们不会让这些巨大的战机在旷野中闲置,不会让人把它们当作废品出售。”
“你们准备在它们上面作画。”
“我们正在做这样的工作,不让它们被切割肢解。我给你说吧,这非常奇特。三十年前,我不再在创作架上画,开始在遗弃物品上作画。有人攻击说,我这是在标新立异。其实,我并不记得弃物画这个术语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不过,有人开始叫我口袋女士。我对这一叫法报之一笑,觉得它最多维持一个月时间。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有人一直叫我这个名字,我已经不再觉得它可笑了。”
“所以,你这次跑到沙漠里来了。”
“还是说一说弃物画吧。这次,我搞的可不是喷罐、沙丁鱼罐头、洗发水瓶盖子或者床垫那样的小东西。我曾经在床垫和床单上绘画。那是第二次婚姻结束时的事情,所以我实际上是在我的床上作画。不管怎样说,我现在所用的是B-52型远程轰炸机。这种飞机的长度为一百六十英尺,如果算上翼展,甚至更长一些。如果油箱满负荷,重量可能达到五十万磅。我不知道空油箱状态下的重量。这些飞机曾经用来运载核弹,在世界各地飞行。”
“这可不是床垫噢。”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这是一个艺术项目,不是和平项目。这是地景艺术,我们在作品中利用地景本身。沙漠在这件艺术品中具有重要地位,是它的围绕物,起到框架作用。它是由四个部分构成的视野。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曾给空军方面强调说,作品完成之后,它的周围必须是空旷的。”
“就地景艺术而言,这一点确实重要。”
“别急,我还没有讲完。我想要说的是,从小东西转向非常巨大的物品,经过了多年时间。在那个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些被遗弃的飞机,我在绘画方面有了新的发现。我陶醉在色彩之中。我陶醉在性爱之中,在梦中也看到它,吃饭喝水都想到它。我是一个痴迷色彩的女人。”
这时,她把目光投向听众,投向手下的工作人员。他们先是一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这片沙漠的美丽之处在于——”
“它非常古老,非常强大。我觉得,它让我们感觉到这一点,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文化,一种技术文化。我们觉得,自己决不能被它压倒。敬畏和恐惧,诸如此类的东西对工业发展,对科技进步没有好处。”她一挥手臂,笑了一声。“所以,他们使用这个地方来试验武器。当然,这是顺理成章的做法,使我们美国能够展现自己的实力。在这片沙漠上,遗留着当年引爆的核弹的痕迹,随处可见警示牌、禁区标识和掩埋标识。我是说,这是掩埋残留物的地方。”
接着,采访人就研究生物废料和核肥料的年轻的概念论信奉者的情况,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接着宣布暂停。观众们轻轻鼓掌,有的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有的走了出去,观看渐渐浓重的夜色。
我走向戴着接待员徽章的那个年轻人。
“你现在能不能过去说一声,尼克·谢要见她?给她说,是从纽约来的。问一下可不可以耽误她一会儿时间,”我说,“在纽约,我们曾经是邻居。”
他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我给他重复了自己的名字,看着他朝导演椅走去。他看她空下来时嘴里说着什么,用手示意我这个方向。
我望着她的脸,希望她听到我的名字之后有什么反应,眼睛露出光亮来。她停顿片刻,环顾四周,开始寻找我,那神情仿佛在说,什么?某种关切,某种挂念,表情严肃,若有所思。真的在这里?没事吧?还活着?
我走过去,抓了一把折叠椅,放在她旁边,等着那个年轻人离开。
“这么说,你就是尼克。”
“对。”
“令人感到惊讶。”
“你记得吧。”
“噢,对。”她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神情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在休斯敦。”
“你过着平常人的生活。”
“每天都刮胡须。”
“每天都交税——好啊。”
“我在休斯敦工作。我这里有一本杂志,上面刊登了关于你们项目的报道。所以,当时我想,为什么不来看看呢?”
“我觉得,尼克经常运动。”
“怎么说呢,让我想一想。我每天喝豆奶,跑一千五百米。”
我等着她笑起来,接着说:“不过,那篇报道没有说这地方的确切位置。所以,我飞到厄尔巴索,租了一辆车,打算开车去凤凰城,顺路看一看。”
“后来你看见了我们。”
“可不容易。”
她看着我,显然在上下打量,我知道她在观察什么。我觉得,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我应该解释一下。分别多年之后被人仔细观察,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她心里会想:如今你变化这么大,一定混得不好吧?看吧,连你自己都不了解这一点。你觉得我掩盖了真相,不让你看到,而你自己现在却到了这里,完全无助。
“嗯,还好吧?你气色不错。”她说。
她嘴里说我气色不错,目光却包含着异样,说话的口气也有所保留,这使我产生了戒心。一直有人与她说话,转达信息,不时打断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有一个人过来,转达了一则与行政事务相关的信息,她介绍了我们两个人。
“一位老朋友,值得珍视的朋友,”她说,“也许,是在记忆中珍视吧。那段时间真艰苦。”
接着,她转身对着我。
“结婚了吧?”
“结了。两个孩子,上大学的年龄。不过,他们没有读书。”
“我一时冲动结了婚,那天晚上气氛不错,喝了点好葡萄酒。当然,不是最近的事情。最近我得忙着工作。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我对男女之间的事情非常谨慎,非常理性,非常在乎对方的人品,在乎时间和地点,谈到结婚时却完全不在乎后果。”
我心里想说,你并非总是谨慎小心哦。不过,那时的关系是不是什么婚外恋呢?仅仅是萍水相逢,两次而已,几个小时而已,时间可以用小时和分秒计算,然后就结束了。当然,我没有说出这些,我不知道如何应对。考虑到我们两人在年龄上的差距,我不可能就人变老、失聪、行动不便这样问题开玩笑。我有点失望,觉得自己让这次见面超过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我真不该跑到这里来,因为这个话题是难以启齿的。尽管已经过了四十年,对保守秘密的人来说,它依然神秘。
“我觉得,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我都应该见你一面。”我说。
“我知道这次见面的意义。你觉得你是忠诚的,过去的岁月让你产生了爱国之情,对吧?我们希望自己心怀忠诚,一心一意的忠诚,是对所有那些人,对那些事情的忠诚。”
“而且,这种感觉日益强烈。”
“有时,我回想起那些年以后自己所做的一切,想到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一切都隐隐约约显得是——什么呢——不实在的。”
这是不假思索的评论,她听到最后几个字才开始感兴趣。
“这里很偏僻,尼克。我们离家很远。”
“布朗克斯区。”
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对,就是那地方,这五个字眼。粗鲁,率直——我们还能用别的什么字眼吗?”
“咬嚼。”
“对,就像把三个单词咬碎了。”
“声音就像从破碎的牙齿缝隙中挤出来的。”
我俩又笑了起来,我感觉好了一些。和她一起开心地大笑,这种感觉真好。我希望她看到我,希望她知道我已经解脱了。无论我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现在已经解脱了。
“非常强烈,非常真实,”她说,“从那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不过,这也许仅仅是人变老时形成的一种功能。我不读哲学书。”
“我什么都读。”我告诉她。
她看着我,脸上露出类似于惊讶的神情。
“也许,我应该省下这东西,让法国人去读吧。”她说,“在某些关键点上,生活会出现不真实的变化,对吧?”
“怎么说呢,你是名人,克拉拉。”
“错。并不是因为我有名变化才是不真实的。”我的说法使她显得恼怒。“就是不真实而已。”
她从运动夹克的上衣里掏出一盒纳特舍曼香烟,点燃一支。
“我没有怀孕,可以抽烟。”
另外一个人走过来,然后离开了。一个年轻女人,她告诉克拉拉时间安排出现的变化。克拉拉的神色变得严肃,冷淡,不过原因根本不在于听到了这一消息。其他的什么事情使她感到不安,什么事情突然冒出来。她偏斜着脑袋,似乎在倾听。
“你在这个时候出现,真是奇怪,上帝,说真的,这非常奇怪,非常可怕。我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我究竟有什么错?我忘记他已经死了?阿尔伯特两周以前去世了。三周以前。特雷萨给我打了电话,我的女儿。”
“对不起。”
“我们两人没有联系,他和我。三周以前。充血性心力衰竭。你一听名称,就知道那样的疾病是怎么一回事。”
“他死前住在哪里?在老地方?”
“对,在老地方,”她说,“阿尔伯特会死在别的地方吗?”
我当初认识他们时,阿尔伯特是克拉拉的丈夫,在我就读的中学里教理科课程。布龙齐尼先生。过了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他来。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脑海里会常常浮现出某些地方。早些年,我凌晨小便回到床上之后,常常会做梦。在梦中,我总是回到某些街道上去,回到昏暗的火车候车室去。某些人会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仿佛是一些魅影,其中就有阿尔伯特和克拉拉。他是丈夫,她是妻子,那时我勉强记得的就是这一细节。
两个人俯身对着克拉拉,同时向她咕哝着什么。这时,摄制组的一个人问她是否准备恢复拍摄。
她问我:“你弟弟呢?”
“住在波士顿。”
“你和他见面吗?”
“不,很少见面。”
“他还下棋吗?”
“没有看见他和谁下棋,很久以前他就不下了。”
“不过,这是另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在同一个小街区,不可能冒出两个国际象棋天才。”
“噢,废话。”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觉得她的皮肤柔软。她再次凝视我,两眼凸出,充满血丝。我坐在这里,一只手放在克拉拉的胳膊上,觉得十分惬意,不禁回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嘴角翘起,那种缺陷不乏性感,使人产生冲动,希望让自己迷失在那种不平衡的状态之中,迷失在嘴唇和下巴构成的不协调状态之中。但是,回忆带来的愉悦是有限的,我能够想到的只有这样的情景。我们说了希望说出的话语,交换了眼神,回忆了死去的人,回忆了失踪的人。现在,我应该重新变为面对现实的成年人。
有一个人说了什么事情,我站起来,离开克拉拉,她的手在我的前臂上滑过,抚摩我的手心。后来,我在靠后的位置上发现了一个地方,距离出口更近。观众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重新集中起来,安静下来。
采访者蜷伏在克拉拉身边,开始提问。
“也许,你可以给我们谈谈,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
“你别忘了,这是一项正在进行的工作,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变化。请允许我尝试一下,我希望通过间接方式,最终给出一个答案。也许我能够做到,也许我无法做到。”
她抬起右手,靠近面部,指尖的香烟偏斜,大概在她眼睛的位置。
“那时,我常常徜徉在缅因州海岸。我和一个喜欢帆船的人结了婚,他是我第二个丈夫,从事风险证券交易。他随时都可能破产,但是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有一艘漂亮的双桅小帆船,我们常常到那里去,顺着海岸线巡航。晚上,我们坐在甲板上,夜空晴朗,万里无云。有时候,我们看到一种光环样的东西在星空中移动,推测它是什么。飞越北大西洋的民航飞机,或者是UFO。大家知道,这是那时的人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一个发光的碟状物缓慢地划过天际。模糊不清,非常高。我觉得,民航飞机不可能飞那么高。我知道,那是战略轰炸机,飞行高度大约为五万五千英尺。我判断,我们看到的是从那个高度上的物体反射的光线,以圆形的状态出现。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东西。B-52轰炸机。战争使我感到恐惧,不过,我要告诉大家,这些发光的东西引起的是一种复杂的感觉。那些飞机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一直在空中游弋,掠过苏联边界。我记得,在没有人烟的小海湾里,自己坐在铁锚上,轻轻地摇晃,心里涌起一阵敬畏感。小孩在睡眼矇眬时产生的幻觉,神秘、危险、美丽。我觉得,这是一种力量。我认为,如果你保持的力量能够进入人们的梦境,你就在行使一种意义深远的力量。我尊重力量。现在,那一力量已被破坏,已被打碎,苏联的疆土也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我认为,回首那段岁月,我们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理解和认识,对他们有了更清晰的理解和认识。在三十或者四十年以前,力量意味着一切。它稳定存在,受到关注,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它影响巨大,充满危险,带着恐惧,让人不寒而栗。它将我们联系起来,将苏联人和我们联系起来。也许,它将整个世界联系起来。那时,它可以衡量事物,衡量希望,衡量毁灭。如今,我希望让它重现。它已经不复存在,被清除了。但是,事实如此。”
她说到在这里,似乎失去了论证的思路。她停顿片刻,发现手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烧光了,采访者伸手去拿,克拉拉捏着尾端,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那时,许多东西都与力量平衡联系起来;如今,恐惧的平衡似乎已被化解,不复存在,事物没有限度。金钱没有限度。我已经不再理解金钱了。金钱被化解了。暴力被化解了,现在,使用暴力更容易一些。暴力失去了根基,失去了控制,失去了限度,失去了价值水准。”
她再次停顿,陷入沉思。
“我并不希望世界各国裁减军备,”她说,“或者说,我确实希望世界各国裁减军备。不过,我希望以谨慎和现实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点,充分认识到我们所放弃的东西。我们的帆船。那是我们放弃的第一样东西。现在我看到,这些飞机已经不再游弋空中,我在这些飞机上,有时行走,有时弯腰钻行,有时四肢爬行,一一查看,从飞行员座舱一直查到尾翼的武器装备舱。我从各个角度审视它们,苦苦思考它们当年携带的武器是什么样子,操控武器的人员处于什么状态。这样的思考仍然让人感到后怕。但是,那些核弹没有投掷。你们看。那些导弹仍然在后翼炮架上。官兵们返回基地,目标没有被摧毁。你们看看吧。大家都试图考虑战争的事情,但是我不确定,大家是否知道应该如何去思考。诗人们用肮脏的字眼写出诗歌,这种做法非常接近我们实际上做出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应。他们创作的某种东西超过了常人心灵可以想象的限度。他们甚至不知道早期核弹的名称,不知道它们是物品、器具还是某种什么东西。奥本海默说,它是merde。我用这个法语单词。我说的是J.罗伯特·奥本海默。它是merde。他的意思是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被自动贬低到狗屎的地位。你无法对它进行命名。它太大,太邪恶,超过了人们的经验范围。它是狗屎的原因是,它是废物,是无用之物。但是,我要用这样的东西,讲出一个冗长的、盘根错节的故事。我实际上希望得到的是平常的东西,是这种东西背后的平常生活。这就是我们在此所做的事情的灵魂和核心。”
她的声音不稳定,话语从嘴角冒出来,既可怕,又带有诱惑。这使人觉得,她可能陷入某种不稳定的漫谈之中。而且,还有那些停顿。在等待停顿的过程中,我们看见,她用颤抖的手划动火柴,点燃另一支香烟。
她说:“你瞧,我们在绘画,有时候采用手绘,用我们弱小的手,改造来自工厂和装配车间的庞大武器系统,尽量使其保持原状。数以百万计的元件被拆除,同样的动作被没完没了重复。我们试图解构这样的重复,发现人感受到的生活元素。也许,这里存在着一种存活本能,一种涂鸦本能。它进入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表达自己的心声,展示自己的个性。你们看一看那些从事机头艺术创作的人,看一看在机身上绘制美女照片的那些小伙子。”
她接着说:“有的机头制了标记,有的是徽章,有的是团队标记,有的是动物形象。有一个动物吉祥物咆哮着,嘴里流出了黏液,顺着下颚往下流淌。应该说,非常棒的漫画。机头艺术,他们是这样命名的。有的机头上绘制的是女人。这样的东西全都是为了表达好运,对吧?画在机头上的性感女人是一种对抗死亡的护身符。也许,我们希望将整个东西视为某种带有怀旧之情的表达。其实,我觉得,驾驶这些飞机的那些军人生活在带有符号的封闭环境之中,精力旺盛,非常好色。这些飞机构成我们所说的高度戒备的远程早期预警,构成我们所说的许多方面的优势。有一天,我看到了其中的一架很老的飞机,它饱经风雨,油漆斑驳,伤痕累累。上面有一幅机头艺术绘画。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配有荷叶花边的裙子,上身是一件露背小背心,身材高挑,典型的金发女郎。她的两腿修长,非常漂亮,两手放在屁股上。令人热血上涌的美女照片,一看就知道,她还没有掌握获得成功的技巧。画作下方写出了她的名字:长腿美女萨莉。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姑娘的原因在于,她不是勇猛好战的,不是天使般的,也不是非常理想化的。我思考许久,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认为,即使我们覆盖——我们也许会,也许不会——她的形象,我们肯定将会保留她的名字。我认为,我们将会以这个年轻女人的名字,给我们的作品命名,纪念那些把她的形象画在飞机上的军人,纪念鼓舞他们士气的那首歌。那首歌的歌名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肯定有一首歌。我觉得,在那一批人中,很可能真的有一个叫萨莉的人。她使歌曲作者、机头艺术作者或者机组人员获得灵感。也许,她是飞行员酒吧中的女招待,也许是某个人家乡的姑娘,也许是某个人的初恋情人。但是,这是具有个性的生活,我希望它成为我们项目的组成部分,希望这种好运,希望这种对抗死亡的符号,成为我们项目的组成部分。大家知道,她可能是一个女招待,工作环境污秽不堪,忙着为顾客递送番茄酱,根本不关心什么核炸弹。无论她现在或者过去是干什么的,我都希望把艺术意图集中在具体的小东西上,集中在人物上。我们的项目规模巨大,将要完成的工作非常繁重。我现在坐在这里,拖着一条伤腿,唠唠叨叨地谈论我的工作。但是,我非常理解马特斯说过的话:画家在开始创作之前,必须割掉自己的舌头。”
我可以在法国的电视上看到她,节目通过经过转换的频道播出,她的声音被译员单调的声音掩盖。全国各地的人都在观看,黑暗中人头攒动。我可以看到,她出现在屏幕上,面孔扁平,发出嘈杂的声音,两者眼睛仿佛是暗淡的月亮,五十万个克拉拉在夜空中飘浮。
她说:“不久以前,我看到了一张老照片,一张60年代拍摄的照片,画面边缘上有一个女人。照片上挤满了人,他们站在一个门口,看上去像是大型舞厅的入口。照片上的人穿着黑白两色的服装,男女都是如此,而且还戴着面具。我看着照片,意识到这是一次著名聚会的场景,那个时代的著名事件。当时正是越南战争的黑暗岁月,杜鲁门·卡波特在纽约的广场大饭店举行了的黑白舞会。我看着那幅照片,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花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画面边缘上那个女人是我。肯定没错。站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要么是杜鲁门·卡波特,要么是J.埃德加·胡佛。他们两个人的头型相似,都戴着面具,再加上拍摄的角度和暗影,叫人难以确定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我当时穿着一件黑色紧身晚装,戴着白色的小猫面具——我简直不相信,自己会穿那样的款式。我心里想,这张照片上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让我很难想起自己当时的情形呢?我觉得,我不知道戴着白色的小猫面具的那个人是谁,不知道她在那里的确切原因。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在那一身愚蠢的晚装下面,她穿着什么样的内衣呢?我敢向你们打赌,我不知道。我周围是名声显赫的人,大权在握的人,是政府中策划战争的人。我希望给这张照片上色,涂上橘黄、天蓝和紫红,给小夜礼服和晚装上色,给广场大饭店的舞厅上色。也许,这就是我正在进行的工作。我不知道最后的效果,这是一件一直处于变化之中的作品。哦,我们不要忘记快感。五官感觉,各种快感和体液。哦,还有富于层次的蓝色,还有黄色、绿色和天竺葵那样的红色。缅因州天竺葵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生长旺盛。哦,还有紫红色,还有橘黄色、深蓝色和淡绿色。”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红色比死亡好。”
大家笑了起来,这个说法产生的共鸣似乎跟着大家的声音传播,碰到我们共享的这个空间的墙壁,然后反弹回来。我们站在那里,自己的笑声在耳际回荡。大家都觉得,晚上的采访应该告一段落。
我走向自己的汽车,看见了一辆纽约市的出租车。有人正要上车时,大灯亮了,我看见开车的还是那个年轻女人。
“噢,谢谢,”我说,“幸亏当时看见了你们。”
“你是那个开雷克萨斯的?”
“当时迷路了,开车游荡,幸亏看到了你开车过来。”
“我们当时说,这家伙觉得得州公路杀手又要害人了。”
“我知道,你不是得州公路杀手,这里也不是得克萨斯。”
“而且,我也不太相信那杀手开的是出租车。”
“这是第二个原因。”
“来这里帮忙?”
“真希望能帮上忙。可是,我得赶回城里的办公大楼去。”
“这可能是你创造艺术史的最后机会。”
“你在这里干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是。”
“我们在这里干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是。”
她坐在驾驶员座位上,车门开着,身体丰满,与早些时候飘浮在飞扬尘土中的那个窈窕女子不大一样。
“这是你的车?”
“算是我自愿提供的,”她说,“所以,我想,自己是被出租车给粘上了,这稍稍有些不方便。不过,能够看到克拉拉脸上的表情,我必须说,没错,这样做值得。”
她身体丰满,态度随和,仿佛是夏天遇到的女招待,把吃的东西放在你面前,说一声,您请用。
“在这里待了很久?”
“已经有七个星期了,如果项目延续,我会待下去。看来有这样的可能性。”
“不想家?”
“有时候会的。不过,这是仅此一次的项目。你还没去那里?”
“早上去的。”我回答说。
“早点动身。天热时很讨厌。”
“我知道很热,我喜欢天热。”
“你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告诉她我住在一幢朴素的房子中,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生活情况。我告诉她自己准备在什么地方过夜的,并且故意问她,去那里的路怎么走?
我要她告诉我她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我问她在工地上做什么事情,她说她有时候涂抹金属底层,有时候擦刮油漆,有时候用机器打磨。
她坐在座位上,兴致很高,讲述细节,摇着头,装出一副少女模样——不过,她的确有少女的气质。
我问她学业的情况。她说,七年以前就辍学了,不过打算回到学校去,读一个零售方面的学位。我让她说下去。
我们谈到她弟弟,他身患一种罕见的血液病。
我让她说一说她十七岁那年夏天去漂流的事情。
她在讲话过程中有时候丢失单词的音节。
她坐在用珠子串编织起来的坐垫上,剪短的头发遮挡了一部分脸庞。我仔细观察了这辆出租,观察了车里的内室,观察了漆工本身的质量。这些部分禁不起细看,但是不乏业余漆工特有的可爱之处。不过,要改变纽约的现状却并非易事。
“这里流传着一个笑话,”她说,“不过,看来没人可以确定它就是笑话。我们在这些飞机上作画,从某个角度看,这可被视为一种庆祝活动。可是,我们怎么担保,危机真的已经过去了吗?苏联真的解体了吗?整个事情会不会是一个欺骗西方的密谋呢?”
她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它发自口腔,发自鼻腔,带着刺耳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是一种奇怪的噪音,既承认这个想法具有的黑色吸引力,又对它进行讽刺。
“他们故作姿态,让人觉得他们已经分崩离析。这样,我们就会放松警惕,对吧?”
她再次发出那样的噪音,一个拖长的字母K的发音,带着湿润的哀鸣。我发现,她说得越多,欠我的东西越多。但是,我一言不发,心里暗暗念叨,在她的自我理解中,在关于她家乡和濒临死亡的弟弟的具体说法中,形成一道裂口。我希望将这样的东西化为碎石。它仅仅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情绪,从一个人已经形成的决意中爆发出来。
我让她说话。我听到得越多,对她所说的东西的兴趣越小,越想把手伸进她的裤子。理由呢,没谁可以理解。
但是,我一言不发。我心里想,怎样才能说服她,让她在我的房间过夜呢?或者说,待上半夜,待上一小时十分钟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她,但是明白为什么不要她。那样做缺乏忠诚,有损于克拉拉,有损于我们共有的记忆,有损于我们两人在遥远小街的小房间里度过的短暂时光。
“嗯,已经不早了。”我说。
“喂,明天是个重要日子。”
“我最好还是动身吧。”我说。
她再次告诉我到那里去的路线,然后开车离开了。其他的车子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去寻找自己的汽车。
巨大的火焰划过天际,我们觉得它呈动物形状,呈厨具的形状,这种想法真有趣。
我在汽车旅馆里看电视。
我在现实世界中负责任地生活,并不将人生视为虚构之物,视为克拉拉所说的非现实的东西——克拉拉曾经告诉我,事物已是如此。历史并不是录音带上被人抹去的那几分钟。我在它面前并非全然无助。我求助于所获知识的特征,从可以利用的具体经验中获得信念。即使我们认定历史是由人类鲜血推动的轮子——读一下墨索里尼的讲话——至少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这是一条泛泛的叙述,而不是一万条虚假信息。
在电视上,一个男子坐在起居室里一把外形漂亮的椅子上,面前摆放着茶几,后面的墙上要么是一排排书籍,要么是一张张书籍封面。
我觉得,我们可以了解自己的境遇,我们并非被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被当作证据的并不是照片中放在别人躯体上面的自己的脑袋。我觉得,国家在大规模地演戏。我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我放进来的幽灵都是本地的:我认识的人留下的模糊痕迹,自己的灰暗身躯留下的黑影。它们全都是纽约的幽灵,住在喧闹的老布朗克斯区的人,勉强糊口的穷人。他们张开嘴说话,满口烂牙,讥笑讽刺,废话连篇。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说:“唐氏综合征,免费咨询电话号码是1-800-515-2768。柯氏精神病,1-800-313-7581。老年性痴呆,免费咨询电话号码是1-800-813-3527。”他继续说,“卡波西肉瘤,每天二十四小时咨询电话号码是1-800-672-9161。”
日出时分,我开车到了现场,把车停在一个放置设备的小屋旁边,然后开始爬山。在小山丘顶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飞机。我还没有见到人影,就听见他们的声音,听见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咯吱响声——大风吹动可以移动的零件发出的响声。后来,我到达砂石岩的顶部,看到发白的地面上停着的一排排飞机。
我没有料到有这么多飞机,内心深感震撼。一共八排,形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在边上还停着几架,机身倾斜。太阳慢慢升起来,我把那些飞机全部数了一遍。一共有二百三十架飞机,机翼经过清洁,就像栖息在海底的生物,有的仅仅绘出部分图案,有的差不多已经完成,许多尚未动工。最后,我看到一些灰色武装直升机,有的上面覆盖着已经褪色的伪装,有的经过风沙吹打,金属裸露出来。
在太阳的照射下,经过绘制的飞机闪闪发光。大片的色彩,有带状的,有四下溅开的,有淡淡的水彩,这是饱和光线形成的力量。整体效果非常个性化,给人感觉是,除了具有史诗规模的构思之外,绘画者信手涂鸦,然后根据自己的想法进行修改。我没有预料到,这些画作会让自己觉得如此愉悦,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震撼。空气中涂抹着色彩,飞机外壳上的黄铜和赭石发出耀眼的光亮,与作为背景的沙漠相映成趣。但是,这些色彩并非仅仅从空中获得感染力,并非仅仅从周围的地貌获得感染力。它们相互影响,形成冲突,需要从情感层面加以解读。外壳上的颜料、工业用灰色、耀眼的红色,它们在作品中反复出现。某种东西被释放出来,夹带着红色,从涨破的口袋中流出来,像脓血一样,黏糊糊的,淡黄色,呈鼻涕状。其余的飞机没有光泽,挡风玻璃和引擎上仍然覆盖着织物,令人毛骨悚然,死气沉沉,等待人去涂抹底色。
有时候,我看到令人非常震撼的东西。我知道,我不应继续逗留,看了就走。如果逗留时间太长,无言的震撼就会消耗殆尽。喜欢它,信任它,及时离开。
她希望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整体,而不是放在一起的许多东西,希望人们的兴趣均匀分布。她坚持认为,人们的目光应该看到整体效果,希望人们看到作品所在的大地的维度,看到整个场面。
我听着涡轮叶片在风中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响声,觉得热风扑面而来。其实,我的目光真的从一排排飞机上扫过,觉得自己被一种荒凉感包围,感受到天气和沙漠具有的使人觉得恐怖的活力,看到经过人们重新有力反思的那些陈旧武器,想到她所做的事情的恰当性。但是,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心里明白,自己连一秒钟也不会多待。
三辆汽车驶到现场,运来了首批信念坚定的工作人员。我回到自己的汽车上,拧开防晒霜的盖子。我在小型的汽车旅馆前台附近的一个架子上发现了这一款防晒霜,旁边摆放着明信片、作为零食的玉米粉片,还有印第安人制作的克奇纳玩偶。在美国人具有的某种奇妙的神经元网状结构中,这些东西留下了印迹。我站在汽车旁边,把防晒霜涂抹在胳膊和脸上,停下来再次读了一下上面的标签。我一个早上都在读标签。标签说,保护指数是30,而不是15。这方面的情况我非常清楚,我阅读过相关文献,看过研究报告,比较过不同产品,比较过它们声称具有的功效。我完全可以肯定,从科学的角度看,保护指数15是可能得到的最高等级的防晒效果。他们现在卖给我的东西的保护指数为30。
它使我想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我上了汽车,朝州际公路驶去。它使我想到了特勒的故事,关于爱德华·特勒博士与世界上首次核爆炸的故事。那次爆炸的现场就在我现在位置的东北方向,距离有大约两百英里。根据那个故事的说法,特勒的观察站距离爆炸点二十英里,特勒担心自己会受到冲击波的直接伤害,觉得在脸上和手上涂抹防晒霜可以有所帮助。
这些念头,眼前闪烁不定的灯光,他天真可爱的行为,这辆日本生产的汽车,它们或多或少都适合这里的场景。
我按了一下开关,放下车窗玻璃,观看与墨西哥接壤的连绵群山。它们本身是抒情的,名字非常漂亮——无论它们叫什么,人是不会用不好的名字给山峦命名的。我寻找引导我回家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