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散步从中午开始。事先我不知道它会变成一次长时间的漫步。我当时想,默里和杰克在校园里半小时的漫步,会变成一场涉及面广而杂的思考。但是,它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下午,一次严肃的、苏格拉底式的兜圈子漫步,还有实际的结果。
我在默里完成了关于汽车撞车问题的讨论之后遇到他,我俩沿着校园边缘闲逛,走过建在树丛中的雪松木屋顶的公寓房—它们按照流行的防御式样,建成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一簇簇住房,结果使得鸟儿不断飞来撞在窗户的平板玻璃上。
“你现在抽烟斗了。”我说。
默里鬼鬼祟祟地微笑。
“看起来不坏,我喜欢这样子,它挺有效果。”
他微笑着低下眼睛。烟斗有一根细长的烟管和圆锥体的斗。它是淡棕色的,像一件严格规范的家庭用具,也许是属于阿曼教派或震颤教派的古董。我不知道他看中这玩意儿,是不是为了与他下巴上相当严肃的胡子相配。他的姿态和表情中似乎蕴含着一种严厉美德的传统。
“我们对于死亡,为什么就不能理智些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
“是吗?”
“伊凡·伊里奇叫喊了三天。那大概是我们所能达到的理智程度。托尔斯泰自己也竭力想弄明白。他本人极度恐惧死亡。”
“这几乎是说,我们的恐惧带来了死亡。假如我们能够学会不害怕,我们就可以永生。”
“我们自己谈啊谈,谈成这样的。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正在做着生的姿态。从医学上讲,我已经死了。我的身体里正在生长一个星云状团块。他们像卫星一样追踪这些东西。所有这一切都是杀虫剂副作用的一种结果。在我的死亡问题上有某种人为造作的东西。它是浅薄的、不让人实现的。我不属于这个地球或天空。他们应该在我的墓碑上刻一只喷烟雾的罐子。”
“说得好。”
说得好,他这是什么意思?我要他与我争论,把我的死亡提高一个层次,使我感觉更好一点儿。
“你是否认为这不公平?”他说。
“我当然这样想。或许这竟是一个老一套的回答吗?”
他好像耸了一下肩膀。
“请看我这辈子活的样儿。难道我的一生就是发疯似的追求享乐吗?难道我非法吸毒、开快车、酗酒,要不顾一切地自我毁灭吗?只是在教职员聚会上喝一丁点儿干雪梨酒而已。我吃刺激少的温和食品。”
“不,你不是这样的。”
他认真地抽他的烟斗,两颊塌陷了进去。我们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
“你是否认为你的死亡来得早了些?”他说。
“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来早了。我们没有科学上的理由不可以活一百五十岁。按照我在超市里看到的报纸头条标题所说,有些人真活那么长。”
“你是否认为,一种‘不完全’的意识让你产生最深切的遗憾?还有事情你仍然希望去完成,还有工作要做,还有智力的挑战要面对。”
“最深切的遗憾是死亡。要面对的唯一事情是死亡。这是我考虑的全部内容。这儿只有一个问题—我要活着。”
“引自罗伯特·怀斯的同名电影—苏珊·海沃德在其中演一个服罪的女谋杀犯芭芭拉·格雷厄姆。配乐是约翰尼·芒代尔作曲的大胆的爵士乐。”
我对他看看。
“所以你是说,杰克,即使你成就了生活和工作中所希望成就的一切,死亡仍然同样地具有威胁性。”
“你疯了吗?当然啦,这是精英分子的理念。你会询问一个给食品杂货装袋的人:他恐惧死亡的原因,不是因为那是死亡,而是因为还有一些有意思的食品杂货要他去装袋吗?”
“说得好。”
“这是死亡。我不会要它逗留哪怕是一会儿,这样我就可以写一篇论文了。我要它走开七十或八十年。”
“你死期将至的状况,赋予你的话某种声望和权威。我喜欢那样。随着时间临近,我想你会发现人们会渴望听到你有什么话要说。他们会想方设法找到你。”
“你是在说,这对我是赢得朋友的一个大好机会?”
“我是在说,你不能沉沦到只有自我怜悯和绝望,而辜负了活着的人。人们指望你变得勇敢。人们在一个垂死的朋友身上寻求的,是一种执着的、粗犷的高贵,拒绝屈服,时不时显示出不屈不挠的幽默。甚至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你的声望也在增长。你正在自己身体的周围创造一轮光环。我只得喜欢它。”
我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坡度很大的街道中央走着。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这儿的房子陈旧地、阴森森地若隐若现,有狭窄石头台阶通到下面,部分台阶已被毁坏。
“你相信爱情比死亡更为强大吗?”
“一百万年里不会。”
“好。”他说,“没有东西比死亡更为强大。你相信唯一恐惧死亡的人,就是那些害怕生活的人吗?”
“那是发疯,完完全全的愚蠢。”
“对。我们某种程度上都恐惧死亡。那些声称不恐惧死亡的人,是在对他们自己撒谎。浅薄的人。”
“把他们的爱称放在自己的汽车执照上的人。”
“精彩,杰克。你相信没有死亡的生活总归有些不完整吗?”
“它怎么可能不完整?死亡才是使它不完整的东西。”
“我们对于死亡的认识不是使生活更加宝贵吗?”
“基于恐惧和焦虑的宝贵有什么好处?它是一件令人焦虑和颤抖的事情。”
“真的。最最宝贵的是那些让我们感到安全的东西。妻子、孩子。难道死亡的幽灵使得孩子更加宝贵吗?”
“不会。”
“不会。没有理由去相信生活因其稍纵即逝就更加宝贵。这儿有一个说法:一个人在开始充分享受生活之前,就必须被告知他迟早要死。正确或错误?”
“错误。一旦你的死亡被确定,要过一种令人满足的生活就变为不可能。”
“你是否更愿意知道自己死亡的确切日期和时间?”
“绝对不。去害怕未知太糟了。我们面对未知时,可以装做它不存在。而确切的死期会使许多人自杀,假如他们要钻这个体系的空子。”
我们走过一座旧的公路桥。它上面扔满了难堪和陈腐的东西,已看不清原来的面目。我们沿着小路走,来到了中学球场的边缘。女人们带着幼小的孩子到跳远沙坑里玩。
“我该怎样对付这事?”我说。
“你可以将你的信心寄托在技术上。它把你弄到这儿来,它也能把你弄出去。这就是技术的全部要旨。一方面它创造了追求不朽的欲望,另一方面它又预示着宇宙灭绝的凶兆。技术是从自然中逐出的不良欲望。”
“是吗?”
“它是我们发明来掩盖自己正在腐败的躯体的可怕秘密。但是,它也是生活,不是吗?它延长生命,它为那些衰老的器官更换新的。每天都有新的设备、新的技术。激光、微波辐射、超声。献身于它,杰克。信仰它。他们会把你塞进一个亮闪闪的筒子里,用宇宙的基本物质照射你的身体。光、能、梦。上帝躬行的仁慈。”
“我想,这一阵子我不想见任何医生,默里,多谢了。”
“那样的话,你总归能够依靠将思想专注于来世的生活而解决死亡的困扰。”
“我怎么做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攻读有关再生、轮回、超空间、死者的复活等等的书。这些信念已经演化成一些美丽的体系。研究它们。”
“你相信这些东西里的任何一样吗?”
“千百万的人信了几千年了。加入进去,与他们为伍。对于第二次诞生、第二次生命的信念,实际上是普遍的。这一定包含着某种意义。”
“但是这些美丽的体系都是那么不相同。”
“挑一种你喜欢的。”
“但是,你说得它听起来像一篇说来就来的梦话,这是最坏的一种自我欺骗。”
他好像又耸了耸肩。“请想一想从我们对于死后重生的追求中,所涌现出来的伟大的诗歌、音乐、舞蹈和仪式。也许,这些东西就足以证明我们的希望和梦想之正当,虽然我不会对一个垂死的人说这些。”
他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们向镇上的商业区走去。默里停下来,在身后抬起一只脚,手伸到后面去敲掉烟斗里的灰。然后他熟练地将那东西放进灯心绒上衣的口袋,烟斗的斗先塞进去。
“认真地说,你可以在死后重生的念头中,找到大量长远受用的安慰。”
“但是我必须相信吗?难道我必须在内心里感到,在这一次生命之后,在那遥远的地方,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吗?”
“你认为死后重生是什么—是一大堆有待揭开真相的事实吗?你认为美国空军正在秘密搜集关于死后重生的数据,并且因为我们尚不够成熟,不足以接受这些发现,而对其保密吗?这些发现会引起恐慌吗?不。我来告诉你死后生活是什么。它是一个甜蜜和极为动人的观念。你可以相信它,也可以不相信它。与此同时,你必须做的是,逃过暗杀而活着。那才是立刻见效的补药。你会觉得受到特别的恩宠,你会增加超凡的领袖魅力。”
“你早先说过,死亡使我增加领袖的魅力。此外,谁要来杀死我呢?”
他又耸了一下肩膀。“火车出轨,百人死亡,而你活命。你的单引擎‘塞斯纳’飞机在起飞几分钟后撞上电力线,坠毁在一个高尔夫球场上,而你被安全利索地抛出。它不一定就是暗杀。关键是,你站在一堆冒烟的残骸边上,而别人都躺在那儿无法动弹或痛得扭来扭去。这至少可以抵消任何数量的星云状团块产生的效果。”
我们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看看商店橱窗里的陈列品,然后进了一家鞋店。默里看了“威津”、“小袋鼠”、“哈什帕披”等品牌的鞋子。我们又逛到外面太阳底下。童车里的孩子眼睛瞄向我们,好像把我们看做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学的德语派上用场了吗?”
“我不敢说派上了用场。”
“它始终没用吗?”
“我说不上来。我不知道。谁知道这等事情呢?”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努力做什么呢?”
“将自己置于着魔状态中,我猜想。”
“一点不错。不需要感到羞愧,杰克。那只是你的恐惧让你如此作为。”
“只是我的恐惧?只是我的死亡?”
“我们不应对于你不成功感到惊奇。德国人证明了自己有多强大吧?他们到头来输掉了那场战争。”
“那是丹妮斯说的话。”
“你与孩子们讨论这件事?”
“泛泛地。”
“无奈和恐惧的人们,被吓唬人的阴森森地忽隐忽现的史诗人物、施魔法的人物、神话人物所吸引。”
“我想,你是在谈论希特勒。”
“有些人比生命伟大。希特勒比死亡伟大。你是想,他会帮助你。我完全明白。”
“是吗?因为我但愿自己明白。”
“这是绝对显而易见的。你想得到帮助和庇护。压倒一切的恐惧,竟然不给你自己的死亡留出空间。‘淹没我吧,’你说,‘消解我的恐惧吧。’你在一个层次上要把自己隐藏到希特勒和他的业绩中去;在另一个层次上,你想利用他增强你自己的重要性和力量。我察觉到一种方法上的混淆,我倒不是在批评。那是你做的一件大胆的事,大胆的冲刺—利用他。即使在我明白这种做法完全是愚蠢的—虽然没有配戴护身符或者碰碰木头来避邪那样愚蠢—我仍然钦佩你的尝试。如果某天早上有不祥的征兆,六亿印度人都会不上班而待在家中。所以我不把你单独挑出来当特例。”
“广泛和可怕地深入。”
“当然。”他说。
“没完没了。”
“我明白。”
“这件事情整个儿硕大无朋和不可名状。”
“绝对是这样。”
“无边无际的黑暗。”
“确实,确实。”
“整个儿可怕地大得没有尽头。”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他半是微笑地拍打一辆斜向停着的汽车的挡泥板。
“你为什么失败,杰克?”
“方法上的混淆。”
“正确。对付死亡有数不清的方式。你企图同时运用两种。你一方面站出来抵抗,另一方面又试图躲避。我们把这种企图叫什么来着?”
“愚蠢。”
我跟他进了超级市场。种种不同的鲜艳颜色和巨大声响。我们走过一面彩旗,宣称是为了某种不治之症募捐而抽彩售货。那上面的辞句,倒好像表示中彩者会得这种病。默里把这彩旗比做西藏的经幡。
“我的恐惧为什么持续这么长时间,这样驱之不散?”
“这是显而易见的。你不知道怎样自我压抑。我们全都认识到死亡是逃不掉的。我们怎样对待这一毁灭性的认识呢?我们自我压抑,我们伪装,我们掩盖,我们排斥。有人把这事情做得比别人好一些,仅此而已。”
“我能怎么改进呢?”
“你改进不了。有人正巧没有无意识的手段来实施必要的伪装运作。”
“假如手段是无意识的,我们怎么知道压抑存在,以及我们所压抑的事情是巧妙伪装的呢?”
“弗洛伊德这么说过,他谈及忽隐忽现的人物。”
他捡起一盒二号保鲜塑料薄膜,阅读其使用说明,细看其色彩。他嗅了一下脱水肥皂。今天的信息数据是强大的。
“你是否认为,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自我压抑,我就更健康一些?经常性的恐惧有没有可能是人的自然状态?和恐惧一起生活,我是否实际上在做着某桩英勇行为,默里?”
“你是否感到英勇?”
“没有。”
“那么你或许就不是这样。”
“但是,自我压抑不是不自然的吗?”
“恐惧才是不自然的。闪电和雷鸣是不自然的。痛苦、死亡、现实,这些统统是不自然的。我们不能按它们的现实模样去忍受这些东西。我们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们自我压抑、妥协和伪装。这是我们如何幸存于宇宙之中的方式。这就是人类的自然语言。”
我仔细地看着他。
“我锻炼。我保重自己的身体。”
“不,你没有。”他说。
他帮助一个老头读出一块葡萄干面包上的有效日期。孩子们坐在银色手推车里从我们身旁经过。
“Tegrin,Denorex,Selsun Blue.”
默里往他的小本子里写了点什么。我看着他灵巧地跨过一打从跌破的盒子里渗出蛋黄的鸡蛋。
“为什么我与怀尔德在一起时,感觉那么好?不像与其他孩子在一起时的感觉。”我说。
“你意识到他的全部自我、他对于限制的摆脱。”
“他以什么方式摆脱限制?”
“他不知道他迟早要死亡。他根本不知道死亡。你珍爱他的这种傻乎乎的福气,这种对于伤害的豁免。你想接近他、碰碰他、看着他、把他吸进来。他多么幸运!一团浑然不觉的云,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小人儿。孩子是一切,成人什么也不是。想一想这一点。一个人全部的人生,就是这一对矛盾的解决。怪不得我们困惑、犹豫、崩溃。”
“你是不是扯得太远了?”
“我从纽约来。”
“我们创造美丽和永恒的东西,建设浩瀚的文明。”
“漂亮的遁辞,”他说,“伟大的逃避。”
光电子门自动打开。我们到外面去,走过干洗店、美发店、眼镜店。默里再次点燃烟斗,在烟嘴上使劲地吸着。
“我们谈到过对付死亡的种种方式,”他说,“我们讨论了你如何尝试两种这样的方式,一种抵消另一种的效果。我们提到过技术、火车出轨、关于死后重生的信念。还有别的方法,我想谈谈一种这样的做法。”
我们穿过街道。
“我认为,杰克,世界上有两种人:杀人者和死亡者。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死亡者。我们不具备那种气质,那种狂暴或者任何做一个杀人者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听任死亡来到。我们自己躺下,然后死亡。但是,请想一想,做一个杀人者是怎么一回事儿。想一想,在正面对抗中杀死一个人,在理论上是何等振奋人心。如果他死了,你就不能杀他了。杀死他,就是获得生命的得分。你杀的人越多,你的得分就越多。这就解释了那么多的屠杀、战争和处决犯人的来由。”
“你是否在说,人的整部历史都是企图通过杀死他人来解除他们自己的死亡?”
“这是显而易见的。”
“而且你称之为振奋人心。”
“我是在阐释理论。理论上,暴力是一种再生的形式。死亡者被动地屈服而死。杀人者继续活着。何其不可思议的平衡。当一伙杀人的强盗垒着尸体时,他们采集力量。力量就像来自神的恩赐一样积聚起来。”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理论。我们是一对正在漫步的学者。但是请想象一下内脏受到的猛击,你看着对手躺在尘土中淌血的情景。”
“你认为这给一个人的生命得分加分,就像在银行里存款一样。”
“虚无正凝视着你的脸。完全和永远的湮没。你将停止生存。生存,杰克。死亡者接受这一点,然后死去。从理论上来说,杀人者尝试依靠杀死别人来击退他自己的死亡。他赢得时间,他赢得生命。看别人在痛苦中扭动,看血一滴一滴流到泥土里。”
我惊愕地看着他。他洋洋自得地吸着烟斗,发出空洞的声音。
“它是控制死亡的一种方式,获得最终优势的一种方式。改变一下,当杀人者吧。让别的什么人去当死亡者。让他替代你,这在理论上名为交换角色。如果他死了,你就不会死了。他死,你活。瞧瞧多么奇妙地简单!”
“你说,这是人们干了许多世纪的事情。”
“他们仍然在这样干着。他们在个人小范围里这样干,他们在一小堆人、一大堆人和成群的人中这样干。杀人以活命。”
“听起来挺可怕的。”
他好像耸了一下肩膀。“屠杀从来不是随意而为的。你杀的人越多,你获得征服自身死亡的力量越大。在最野蛮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中,都有一种神秘的精确性在起作用。谈论这种事,并非研究谋杀的公共关系问题。我们是一个学术环境中的两个学者,我们的责任就是研究思想的潮流,考察人类行为的意义。但是,请想一想,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胜出、看着那混蛋淌血,是何等振奋人心。”
“你是在说,阴谋策划杀人。但是,每一场阴谋实际上都是谋杀,策划阴谋就是死亡,不管我们知道还是不知道。”
“策划阴谋是为了活命。”
我看着他,仔细琢磨他的脸、他的双手。
“我们在混乱、在哇哇叫中开始我们的生命。当我们如此轰轰烈烈地来到这世界时,我们试图设计一种形式、一个规划。这其中存在着尊严。你全部的生活就是一场阴谋、一次策划、一种图解。它是一次失败的策划,但这不是关键。策划阴谋是为了肯定生命、寻觅形式和控制。甚至在死后,尤其在死后,这寻觅仍然继续。葬礼就是一种用仪式来完成这一策划的尝试。想象一下国葬吧,杰克。它显示出何等的精确、细微、有序、规划周全。全国人民屏气息声。一个庞大和强有力的政府,被拖进一场暴露混乱的最后踪迹的礼仪。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如果他们成功完成此事,那么某种完美的自然规律便得以遵循。全国人民从焦虑中解脱,死者的生命被上帝超度,生活本身得以强化和重新肯定。”
“你有把握吗?”我说。
“策划阴谋,瞄准靶子,塑造时间和空间吧。这是我们推进人类意识艺术的做法。”
我们返回校园时,走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街道笼罩在浓密和无声的阴影中,垃圾袋子扔在外面等待收集。我们走过观看日落的立交桥,停顿片刻看汽车飞驶而过。阳光在车窗玻璃和电镀的物体上弹跳。
“你是杀人者还是死亡者,杰克?”
“你知道那个答案。我这一辈子都在做一个死亡者。”
“你对此能做些什么?”
“哪个死亡者对此能做什么?这不是隐藏于他无法跨越的身体构造中吗?”
“让我们考虑一下这件事。让我们考察一下野兽的天性,打个譬方说。雄性野兽。在雄性心理中,潜在的暴力不是有储备、聚集、储藏吗?”
“我想理论上是这样。”
“我们是在谈论理论,那正是我们在谈论的事情。两个朋友在一条有树荫的街上,除了理论还有什么别的?假如情况被证实,难道地下深处不会有一大片矿区,某个可能开发的原油油田吗?一个巨大、黑暗的男性愤怒的湖泊。”
“这是芭比特说的。杀人的愤怒。你说起话来像她。”
“令人惊异的女士。她是对还是错呢?”
“理论上吗?她也许是对的。”
“难道就没有一处是你想最好不了解的烂泥地吗?某个史前时期—当时恐龙尚在地球上游荡、人用石器搏斗—的遗迹?当杀戮就是为了活命之时?”
“芭比特谈论男性生物学。它是生物学还是地质学呢?”
“这有关系吗,杰克?我们只想知道它是否在那儿,埋藏在最谨慎和谦逊的灵魂深处。”
“我认为是这样。它可能在那儿。这说不定。”
“它究竟在,还是不在那儿?”
“它在那儿,默里。那又怎样呢?”
“我只要你把这话说出来,仅此而已。我只要引出你已经掌握的实情,你已经了解到某种基本层次的真相。”
“你是在说死亡者可以变为杀人者吗?”
“我只是一个客座讲师。我谈理论,我散步,我欣赏树木和房屋。我有我的学生、我租的房间、我的电视机。我领悟此处的一个词、彼处的一个意象。我欣赏草地、游廊。游廊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我怎么至今为止生活中竟然没有一条游廊可以在里边坐坐?我思考,我深思,我经常做笔记。我来此是为了思想,为了观察。让我警告你,杰克。我不会停止。”
我们走过我住的那条街,上山来到校园。
“你的医生是谁?”
“查克拉伐蒂。”我说。
“他医术高明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的肩膀脱位,从前性事中的一处旧伤。”
“我害怕见到他。我把关于我死亡的一份打印报告放在梳妆台最底下的抽屉里。”
“我理解你的感觉。但是更严峻的部分尚有待到来。除了对你自己,你已经向每一个人道过别了。一个人如何对他自己道别呢?这是一个有趣的有关生存的两难问题。”
“肯定是的。”
我们走过行政大楼。
“我讨厌说这话,杰克,但是有一句话必须要说。”
“什么?”
“最好是你而不是我。”
我严肃地点了一点头。“为什么这句话必须要说呢?”
“因为朋友之间必须诚实,这有点儿残忍。假如我不告诉你我正在想什么,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刻,我会觉得可怕。”
“我欣赏这一点,默里。真的。”
“此外,这不过是死亡普遍经验中的一个部分而已。不管你是否有意识地这样想,你在某个层次上明白,人们边走边对自己说‘最好是他而不是我’。这太自然了。你不能责怪他们或者诅咒他们。”
“除了我妻子的每一个人。她希望先死。”
“不要那么肯定。”他说。
我们在图书馆前面握手道别。我为了他的诚实向他道谢。
“一切到头来都归于此。”他说,“一个人一生都在向他人道别,如此度过他的一生。他如何对自己道别呢?”
我扔掉了画框的绳子、金属的书档、软木的杯垫、塑料的钥匙坠饰、灰蒙蒙的红汞和凡士林瓶子、硬邦邦的漆刷、凝结的鞋刷、干结的修正液。我扔掉了蜡烛头、层压的餐具垫、防烫的锅垫。我搜寻有衬垫的衣架、带磁性夹子的备忘书写板。我处于报复和几近野蛮的状态。我对于这些东西怀着个人的怨恨。它们不知怎么地将我置于此等困境之中;它们拖垮了我,使得逃避成为不可能。两个女孩跟着我转悠,保持着恭敬的沉默。我扔掉了破旧的土黄色水壶、一双滑稽的高至臀部的高筒靴。我扔掉了文凭、证书、奖品和奖状。当姑娘们来阻止我时,我正在浴室里搜寻,丢弃用过的肥皂块、湿毛巾、带条码和缺盖子的洗发水瓶子。请注意:你的新自动化银行卡将在数日之内随邮件送达。如果它是带银色条纹的红卡,那么你的密码将与目前的相同。如果它是带灰色条纹的绿卡,你必须持卡到银行分行来设置一个新的密码。以生日作为密码很普遍。警告:不要把密码写下来。不要随身携带密码。请记住:除非你正确地输入密码,你是无法在自己的账户上存取款项的。记住你自己的密码。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密码。只有你的密码才能使你进入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