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在黑暗中像一台贪婪的机器—宇宙中唯一清醒的东西—一样运转。我试图辨认四周的墙壁、房角的梳妆台。这是不设防的古老情感,渺小、软弱、孤独,走向坟墓。潘—森林和荒野之神、半羊的长相—令人惊恐不已。我记起了收音机台钟,就将脑袋转向右面。我看着数字变化,分钟的数字从奇数到偶数。它们在黑暗中闪着绿光。

过了一会儿,我叫醒芭比特。当她转身对着我时,热气从她身体上升起。心满意足的气体。遗忘和睡眠的混合物。我在哪里?你是谁?我在梦见什么?

“我们必须谈谈。”我说。

她嘟囔了几句,似乎要推开眼前什么跳动的东西。当我伸手去开灯时,她反手在我手臂上打了一拳。灯亮了。她向收音机方向缩了一下,遮住脑袋哼哼。

“你回避不了。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谈谈。我想了解格雷先生。我要知道格雷研究所的真名。”

此时她能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咕哝说:“不。”

“这件事上我是讲道理的。我有一种合理观察事物的意识,没有奢侈的希望或期盼。我只想查看一下,试一试。我是不相信神奇事物的。我只是说‘让我试试,让我看看’。我一小时一小时地在这儿躺着,真的瘫软了。我泡在冷汗之中。摸摸我的胸脯,芭比特。”

“再等五分钟。我需要睡一会儿。”

“摸一摸。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多湿。”

“我们大家都出汗。”她说,“汗算什么?”

“这儿大汗淋漓了。”

“你要上心嘛。这不好,杰克。”

“我只要求跟格雷先生单独待几分钟,弄明白我是不是有资格活下去。”

“他会以为你要杀了他。”

“但那就是疯了。我会疯了的。我怎么能杀得了他?”

“他会知道我把汽车旅馆的事告诉了你。”

“汽车旅馆的事完了,了结了。我无法改变汽车旅馆的事实。我会杀死唯一能够消除我痛苦的人吗?如果你不相信我,摸摸我的胳肢窝。”

“他会认为你是一个怀恨在心的丈夫。”

“汽车旅馆的事,实在只能算小不开心。我杀了他,感觉就会好吗?他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化装成别人,制造一个场景。请帮帮我。”

“别告诉我你出汗了,汗算什么?我给那人许下过诺言。”

早晨我们坐在厨房餐桌边。门厅里的衣服烘干机在转动,我听着纽扣和拉链碰撞缸壁发出的啪啪声音。

“我已经清楚要对他说些什么。我会冷静客观,只是描述,不讲哲学或神学。我会呼唤他身上的管闲事精神。他肯定会对我死期已定的事实动心。说实话,这一点超过了你所能要求的。我的需求是紧迫的。我相信他会对此有所反应。此外,他希望在活人身上再做一次试验。这些人就是这样。”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杀了他呢?”

“你是我妻子,我是一个杀人的人吗?”

“你是一个男人,杰克。我们都了解男人以及他们疯狂的愤怒。这是男人之所长。狂暴的妒忌,杀人的狂热。当人们擅长某件事情时,他们寻找机会一试身手就太自然了。假如我善于此道,我就会去做。正巧我不行。所以,我没有去发泄杀人的狂热,而是给盲人阅读书报。换句话说,我明白自己的局限。我心甘情愿地从事微不足道的事。”

“我做了些什么会弄到如此地步?这不像是你。讽刺,挖苦。”

“别管它了。”她说,“‘戴乐儿’是我的错误。我不会让你也去犯错误。”

我们听着纽扣和拉链襻的碰撞声和擦刮声。现在该是我动身去学校的时间了。楼上有个声音在说:“某加利福尼亚的智囊团说,下一次世界大战也许是为了争夺盐而战。”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监视着“观测站”。天渐黑时,温妮·理查兹出现在边门,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开始沿着斜坡草坪以狼步小跑。我赶紧走出办公室下了楼。几秒钟之后,我就上了外面的卵石小道,跑了起来。我几乎立刻体验到一种奇怪的兴奋,那种振奋精神的、标志着又找回了早已逝去的愉快的激动。我看见她掌握好脚步哧溜转过一个拐角,然后消失在维修楼的后面。我尽全力快跑,挺起胸膛,高昂着脑袋,剧烈地上下摆动双臂,毫无顾虑地迎风奔跑着。她在图书馆边上再次出现,一个警惕和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拱形的窗户下移动,在暮色中几乎看不清。当她靠近台阶的时候,她突然加速,从几乎直立的起跑变成身体完全倾斜的飞跑。这样灵巧和可爱的动作即使把我甩在后边,也是能够让我赞赏的。我决定从图书馆后面抄过去,在通向化学实验室的长长的直路上赶上她。有一小会儿我和曲棍球队的队员们并排跑着,他们在训练之后跑着离开场地。我们数着步子跑,球员们按着某种仪式化的方式挥舞球棍,嘴里哼唱着我听不懂的什么话。到达大路时,我气喘吁吁。哪儿也看不见温妮。我跑着穿过教员停车场,经过那完全现代的小教堂,绕过行政大楼。现在风声可闻,在高高的秃树枝间嘎吱作响。我跑到东面,改变主意,站着四周张望,取下墨镜凝视。我想奔跑,我愿意奔跑。我要尽全力快跑,跑一整夜,跑得忘记为什么跑。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地跑上校园边上的一座小山丘。那必定是她。我明白,她离得不太远,她会消失在山丘那一边,好几个星期不再露面,于是我又开始奔跑起来。我竭尽所能地做上山的最后冲刺,我跑过水泥地、草地,然后是砾石路,我感觉到胸膛里两肺在燃烧,双腿沉重得如同整个大地在牵拉着—这是大地最本质和最有力的判决:物体下落定理。

快到山顶时,当我看见她已经停在那儿,我是何等地吃惊。她穿了一件由三角块拼成的、充填隔热材料的夹克,面向西边凝视着。我慢慢地向她走去。当我走完一排私人住宅后,我看到了是什么让她停步的。天边有一团阴霾在滚动。它的上面托着太阳,如同火海中的一条船在下沉。又一次后现代的日落,富于浪漫的意象。为什么要去描绘它?光说我们视野里所见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聚集这一事件中的光线才存在的,这样就足够了。并非说这是更加壮观的日落之一。曾经还有更加强烈的色彩,具有更深层意义的叙述宽广度。

“嘿,杰克。我不知道你也到这上面来。”

“我通常到公路的立交桥上去。”

“这难道不算什么吗?”

“它还算漂亮。”

“促使我思考。真的。”

“你思考什么?”

“面对这样一种美,你能思考什么呢?我感到惊慌,我明白这一点。”

“它还不是最令人惊慌失措的那一种美。”

“它令我惊慌。老兄,看哪!”

“上星期二你看到了吗?一次强烈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日落。我把今晚的这个算做平常的日落。也许它们在慢慢消失。”

“我希望不要。”她说,“我会想念它们的。”

“可能是大气里有毒的残留物在减少。”

“有一种观点说,造成这样的日落并非烟雾里的残留物,倒是来自吞食烟雾的微生物的残余。”

我们站在那里观看一团绚丽光线的涌动,就像彩色纪录片里心脏的跳动。

“还记得那颗碟形的药片吗?”

“当然。”她说,“一件超级工艺品。”

“我发现了它设计出来干什么的。它设计出来解决一个古老的问题:对于死亡的恐惧。它激发大脑产生对于死亡恐惧的抑制素。”

“但是我们仍然死亡。”

“是的,每个人都要死亡。”

“我们只是不要害怕。”她说。

“对。”

“有意思,我想。”

“‘戴乐儿’是由一个秘密研究团体设计的。我相信这些人中有几个精神生物学家。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有关一个团体在对死亡恐惧进行秘密研究的谣言。”

“我是决不会听到的。没有人找得到我。他们找到我,只是来告诉我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比这个更重要?”

“你在谈论胡侃、谣言。这不足挂齿,杰克。这些人是谁?他们的基地在哪里?”

“那就是我一直在追着找你的原因。我想你知道一点儿他们的事。我甚至不明白精神生物学家是干什么的。”

“这是一种包罗万象的事情,跨学科的。真正的工作都是在深渊中冒风险地进行的。”

“还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

我口气中有什么东西促使她转身对我看。温妮刚过三十岁,但是她有一双睿智和见过世面的眼睛,能洞察生活中少不了的半隐蔽的灾难。一张狭长的脸部分藏匿在棕色的细长鬈发里,眼睛明亮而且兴奋。她的模样像一只长着鸟嘴、有一副空骨架的大型涉禽动物。嘴巴小而拘谨。微笑起来像是永远与某种内在的束缚在搏斗,抵制幽默的诱惑。默里告诉我,他曾经迷恋上她,觉得她身体的笨拙是智力开发得太快的迹象—我想我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总是在刺探周围的世界,攫取其中的东西,不时地做过头。

“我不清楚你与这东西有什么个人的牵连。”她说,“但是我认为,人丧失了死亡的甚至死亡恐惧的意识是错误的。死亡难道不是我们需要的界限吗?难道不是它赋予生活以珍贵的实质、明确性的意识吗?你必须扪心自问,如果你失去了有关最后界线、界限或限度的认识,此生你做过的任何事情还会有美和意义吗?”

我看见光线爬进了高空中圆圆的云峰。嘉绿仙口香糖,维拉薄荷糖,福利登香口胶。

“人们认为我想入非非。”她说,“确实,关于人类的恐惧我有一套想入非非的理论。想象一下你自己,杰克,一个坚定的以家庭生活为中心的人、一个长期伏案工作的家伙,发现自己行走在密密的树林中。你用眼角余光看见了某件东西。在你明白任何其他情况之前,你清楚这件东西非常之大,它不在你普通的参照系中。世界图像中的一个瑕疵。不是它不该在此,就是你不该在此。现在此物进入全景视野中。它是一头北美灰熊,庞然大物,棕色的毛亮晶晶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露出的牙齿滴着口水。杰克,你从未见过真正野外的大动物。看见这头大灰熊的感觉是陌生和兴奋,让你对自己有一个全新的意识,对自我—在独一无二和可怕情景中的自我—有一个新的认识。你以一种新颖和强烈的方式观察自己。你重新发现自己。你面对自己即将被肢解而极度兴奋。那头坐在自己后腿上的畜牲,使你好像第一次能够明白自己是谁,离开了熟悉的环境,独自、清晰、全面地看清你自己是谁。我们赋予这一复杂过程的名称叫恐惧。”

“恐惧是更高层次的自我意识。”

“对,杰克。”

“还有死亡呢?”我说。

“自我,自我,自我。假如死亡可以看做不那么陌生和无所参照,你关于与死亡相关联的自我的意识就会逐渐减少,你的恐惧也将如此。”

“要使死亡不那么陌生,我该做什么呢?我应如何着手呢?”

“我不知道。”

“我拐弯时开快车,算不算在冒死亡危险?我是否应该周末去攀岩?”

“我不知道,”她说,“但愿我知道。”

“要不要我系上搭扣皮带去给九十层楼擦刮外墙?我该做什么,温妮?我要不要像我儿子的好朋友那样,坐在全是非洲毒蛇的笼子里?这就是当今人们之所为。”

“我认为你该做的,杰克,是忘掉那片剂中的药物。显然,那没有什么药物。”

她是正确的。他们都是正确的。继续过我的日子,养大我的孩子,教好我的学生。尽量不去想那“灰景汽车旅馆”里那个死样怪气的人物,正将他没有修过指甲的手按在我老婆身上。

“我还在愁,温妮,但是你赋予我的忧愁以一种从未意识到的丰富性和深度。”

她转过身去,脸红了。

我说:“你比一位不能共患难的朋友还过头—你是一个真正的敌人。”

她的脸变得红极了。

我说:“聪明人因为聪明,从来不考虑他们所毁灭的生命。”

我看着她脸红。她用双手将她的针织帽子拉下来罩住自己的耳朵。我们向天空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开始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