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报纸是由一个中年伊朗人投递的,他驾驶一辆尼桑阳光牌汽车。这辆车有样东西让我惴惴不安—黎明时分那人将报纸放到我家门前的台阶时,车子总亮着前灯。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上了年纪,在这种年纪上老觉得有靠不住的威胁。世界充满了被遗弃的意味。我在平常的事情中,发现料想不到的意思和紧张。

我坐在办公室的书桌后,低头瞧着白色的药片。它的形状有点儿像飞碟,是个流线型的圆片。它的一头有个极小的孔,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个小孔。

这药片不像阿斯匹林那样白垩似的,也不完全像胶囊那样圆溜溜的。它拿在手里有异样的感觉,摸上去特别不一样,同时给人这样的印象:它是合成的、不可溶解的、精工制造的。

我走进一座称为“观测站”的小型圆顶建筑,将药片交给一个名叫温妮·理查兹的年轻神经化学研究人员,据说她的工作非常出色。她是一个腼腆文静的高个子女人,要是有谁说点儿滑稽的事她就会脸红。有几个纽约流亡者喜欢到她的小隔间办公室去,快快地说上一两句俏皮话,仅仅是为了看她脸红。

她坐在杂乱地堆得满满的书桌后面,我看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拿起药片慢慢地转动,足有两三分钟时间。她舔了舔药片,耸了一下肩膀。

“味道确实不怎么样。”

“化验分析它的成份要花多少时间?”

“我的收件箱里已有一副海豚的脑子,但是你可以在四十八小时之后来看我。”

温妮在山上很出名,因为她来来去去旁人看不见。没有人知道她怎样做到这一点,或者她为什么觉得必须这样做。或许,她对于自己笨拙的身躯、伸着脖子的模样和走路时奇怪的大步子感到害羞。或许她患有对于露天空地的恐惧,但是学院的空地大多小巧雅致。或许,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对她有过冲击,其力量犹如某个粗野的裸体撞了她—事实上真让她脸红了—因此她觉得避免过多接触更加容易。或许,她是倦于被人称为出类拔萃。不管怎么说,那个星期的其余时间里我都难以找到她。没有人看见她出现在草地和小路上,我任何时候到她的小办公室去看,她都不在。

家中,丹妮斯认为不要提起“戴乐儿”的话题。她不想给我压力,甚至避免对视,好像交换意味深长的眼色就超过了我们秘密的忍受力。就芭比特而言,她倒好像不可能流露无意义的眼神。她在谈话当中转过身来,向外凝视降雪、落日或者停着的汽车,一副石雕般永恒的神情。她这样的沉思默想开始令我不安。她一向是眼睛盯着外部世界的女人,对于细微处津津乐道,信仰摸得着的真实的东西。她这样地独自凝视,不仅从我们这些她周围的人来看,而且就她如此久久地注视的这些事物而言,都算得上是一种与一切疏远的形式。

大孩子们吃过早饭离开之后,我们坐在桌子旁。

“你见过斯托弗家新养的一条狗吗?”

“没有。”我说。

“他们认为它来自太空。只不过他们不是说着玩的。我昨天在他们那儿。那畜生就是奇特。”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让你烦恼?”

“我很好。”她说。

“我希望你告诉我。我们告诉对方每一件事情。我们一向如此。”

“杰克,能有什么事情让我烦恼?”

“你呆呆地向窗外望着。你有一点儿不一样。你不像以前那样看待事情和做出反应了。”

“那可是他们家的狗做的事情。它呆呆地向窗外望着。但并非在任何一扇窗前。它到阁楼上去,前爪放在窗台上,从最高的一扇窗户向外瞧。他们认为它是在等待命令。”

“丹妮斯如果知道我现在要说的事,非杀了我不可。”

“什么事?”

“我发现了‘戴乐儿’。”

“什么‘戴乐儿’?”

“它是用胶带粘在暖气罩里的。”

“我干吗要把什么东西粘在暖气罩里?”

“这正是丹妮斯预言你会说的话。”

“她一般都是正确的。”

“我和你的医生霍克斯特拉登谈过了。”

“我的身体非常好,真的。”

“他就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这些寒冷、灰暗、沉闷的日子让我想做什么吗?”

“做什么?”

“和一个英俊的男子上床。我来把怀尔德放进他的游戏隧道里。你去刮刮胡子、刷刷牙。十分钟之后我在卧室见你。”

那天下午,我看见温妮·理查兹溜出“观测站”的一扇边门,大步穿过一片小草地,向新楼慢跑而去。我赶快离开办公室去追赶她。她紧贴着墙根,跨着大步前进。我觉得我已经观测到了一头遭遇危险的野兽,或者某种像雪人或北美野人的不寻常的类人动物。天气寒冷,并且仍然气氛沉闷。我明白如果不小跑步的话没法追上她。她快步转过教员楼的后面,我担心马上就看不到她,于是加快了步伐。跑步的感觉真奇怪,我已经多年没有跑步了,因而辨不出自己在这种新状态下的身体,认不得我脚下这个表面坚硬的,好像突然出现的世界。我转过一个拐角,明白躯体在飘浮,于是加快了脚步。上,下,生,死。我的袍子在我身后飞舞。

我在一幢单层建筑的空走廊里追上了她。那房子散发出芳香液体的气味。她穿一件淡绿色紧身上衣,脚上是一双网球轻便鞋,靠墙站着。我气喘得说不出话,就举起右胳膊,请求她停一停。温妮把我带到一间小房子去,里面摆满了装着各种脑子的瓶子。我们在一张桌子前站住,桌子上铺满了笔记本和实验仪器,还连着一个水池。我尽量不把自来水的味道和见到的脑子以及闻到的防腐剂和消毒剂联想到一起。

“你是不是一直在躲着我?”我说,“我留过字条和电话留言。”

“不是躲你,杰克,或者任何哪个人。”

“那么为什么找你这么难?”

“这不是二十世纪的全部状况吗?”

“什么?”

“人们都藏了起来,即使没有人在寻找他们。”

“你真的认为情况就是这样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说。

“那药片怎么回事?”

“一件有趣的技术产品。它叫什么?”

“戴乐儿。”

“从未听说过。”她说。

“关于它你能告诉我什么?请别炫耀你的才华。我还没有吃午餐呢。”

我看见她脸红了。

“这不是从前意义上的药片。”她说,“它是一个药物释放系统。它不会立刻溶解或立刻释放其中的成分。‘戴乐儿’里的药物是装入一个聚合物的薄膜套中的。胃肠道里的水分以严格控制的速度渗入薄膜。”

“水分干什么呢?”

“它溶解薄膜套里的药物。慢慢地,逐步地,精确地。药物通过唯一的小孔从聚合物制成的圆片流出,其速度再次受到严格控制。”

“我找到这个小孔着实花了一点儿时间。”

“因为这是激光钻的孔。它不仅小,而且尺寸精确得让人惊讶。”

“激光,聚合物。”

“这些方面我可不是专家,杰克,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小系统。”

“做得这样精确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剂量的控制是要消除药丸和胶囊时好时坏的效果。该药物按照规定的速度在较长时期内释放出来。你就避免了一般先剂量不足、后剂量过多的情况。你就不会在得到一小点儿药量之后,突然上来大剂量了。不会有胃不适、恶心、呕吐、肌肉麻痹等等。该系统效果良好。”

“它让我印象至深,甚至眼花缭乱。但是当药物从中抽出之后,聚合物的空圆片会怎样呢?”

“它自行销毁。它依靠自身强大的吸力,精密地向内爆裂。我们进入了物理学领域。一旦塑料薄膜套化为微粒以后,它按古老的方式无害地排出体外。”

“真神奇。现在告诉我该药物设计出来干什么?什么是‘戴乐儿’?它有哪些化学成分?”

“我不知道。”她说。

“你当然知道。你才华横溢,人人都这么说。”

“他们还能说什么?我研究神经化学。没人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

“总有别的科学家对此有点儿概念,他们肯定有。但是他们说你才华横溢。”

“我们全都才华横溢。这一带的人不都这样想吗?你说我是才华横溢的人,我说你才华横溢。它是一种共有自我的形式。”

“没人说我才华横溢。他们说我精明。他们说我抓住了某样大事业。我填补了没人知道存在的一个空缺。”

“空缺也等着才华横溢。现在轮到我了,就这么回事。此外,我样子长得怪,走路姿势怪。假如他们不能说我才华横溢,他们关于我就只好说些残忍的话了。这样对每个人都太尴尬了。”

她将一些文档材料紧贴在胸前。

“杰克,我能确切无疑告诉你的是,‘戴乐儿’中所含有的物质是精神病药物。它也许设计出来与人类大脑皮层的某个遥远部位相互作用。瞧瞧你的四周。到处都是脑子。鲨鱼的、鲸鱼的、海豚的、大猩猩的。它们没有一种在复杂性上可与人类的大脑相媲美。人类大脑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对于人脑,我只有刚够派用场的知识,但是它足以使我觉得做一个美国人是值得骄傲的。你的大脑有一万亿个神经元,每一个神经元带有一万个小树突。相互联系的体系令人敬畏,它就像你可以握在手掌里的一堆光彩夺目的东西,只是更加复杂、更加神秘。”

“为什么它让你觉得做一个美国人是值得骄傲的呢?”

“婴儿的大脑发育起来对刺激做出反应。我们在刺激这一点上是世界领先的。”

我呷了一口水。

“我但愿自己懂得更多。”她说,“但是我不明白这药的确切性质。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它在市场上买不到。”

“可是我发现它放在一个普通的处方药瓶里。”

“我不管你在哪里发现它。我相当肯定我辨认得出已知的大脑感受器官药物的成分。这一种尚属未知。”

她的目光开始快速地朝门瞥去。她的眼睛明亮而胆怯。我意识到走廊里有嘈杂声。人的说话声,拖地的脚步声。我看着温妮朝一扇后门走回去。我决定再一次看着她脸红。她将一条胳膊放在身后,开了门锁,赶快转身,然后跑着进入这个下午的灰暗之中。我试图想出什么滑稽可笑的话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