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认为宗教里并没有足够的不可能来让信仰变得活跃。
——托马斯·布朗爵士
迅捷信使服务公司小小的办公室呈现这副光景:一座像是做隔板用的台子,调度员坐在后面,嚼着没点燃的雪茄,操作那台全世界最古老的电话交换机,不时对着耳麦组大喊:“迅捷服务您好。”此外还有一排灰色的金属折叠椅,当下没出勤的信差都坐在那儿,有些像没插电的机器一样了无生气,有些(例如弗雷德·萨维奇和西尔维)正在交谈。远处有一个挂满链条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台巨大的古老电视机,随时都开着(西尔维没出勤时都在这儿补看《他方世界》)。有一些装满沙子和烟屁股的瓮,一个冰裂花纹的咖啡色时钟,后面还有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老板和他的秘书,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充满热忱但看起来不大健康的推销员。此外还有一扇装了铁条的金属门,没有窗户。
还会有更多事
西尔维不大喜欢待在这里。这些光秃秃、点着日光灯、毫不温馨的简陋房间会令她想起太多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公立医院和疗养院的等候室、福利局办公室、警察局。在这些地方,穿着破旧衣服的人来来去去,每一张面孔都会被其他面孔取代。幸运的是她不必在这间办公室待上很久,因为迅捷信使服务跟往常一样忙碌无比。她穿着工作靴和运动衫(她告诉奥伯龙说这样穿很像那种白痴少女,但很可爱),一踏上春寒料峭的街道就开始赶时间了,骄傲地在人群中、时髦的办公室和形形色色的秘书间穿梭(有的既严厉又傲慢但却彬彬有礼,有些很邋遢,有些则很和善)。“迅捷信差!”她对他们大叫,毫不浪费时间,“请在这儿签名。”旋即离去,电梯里不是挤满了轻声细语、西装笔挺、正要去吃饭的男子,就是大声喧哗、互相拍背、用完餐正要回来的人。虽然她始终不像弗雷德·萨维奇那么熟悉城中区(每个地下入口、每条通道、每种捷径他都知道),但她确实已有了概念,也找到了一些捷径,可以带着一种她引以为傲的精确度左转右转、上上下下。
五月初的某一天,早上就下起了雨(坐在她旁边的弗雷德·萨维奇戴了一顶包了塑料膜的巨大软呢帽)。她焦躁不安地坐在椅缘,一双腿跷过来又跷过去,一边看《他方世界》一边等人叫她的名字。
“那个家伙,”她解释给弗雷德听,“佯称自己是那个小孩的爸爸,但小孩真正的爸爸是另外那个男的,他跟他老婆离婚,因为他爱上了把这小孩撞跛的那个女孩子,孩子就住在这男的盖的房子里。”
“嗯哼。”弗雷德说。西尔维的眼睛始终盯着电视、一边拉长耳朵注意听,但弗雷德只是看着西尔维。
“就是他。”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头发油亮的男子,一边喝咖啡一边静静注视着一封别人的信。他端详良久,似乎无法决定自己是否敢把它拆开。西尔维告诉弗雷德说他从四月底挣扎到现在。
“倘若剧本由我来写,”她说,“剧情就会更热闹曲折。”
“我一点也不怀疑。”弗雷德说。此时调度员大喊:“西尔维!”
她一跃而起,眼睛却没离开屏幕。她接过调度员的单子,随即往外走去。
“再见啦!”她对弗雷德和最后那张椅子上一个穿着外套、戴着帽子却毫无反应的人说。
“会更加曲折是吧,嗯哼。”弗雷德说,还是只看着西尔维,“现在我可不怀疑了。”
有事
取货地点是一间饭店的豪华套房,位于一栋高耸的钢骨玻璃大厦内。大厅装饰成热带风格,附有一间英式牛排馆,人们忙进忙出,但这不自然的欢乐却藏不住底下那股冰冷的、甚至有点阴险的气氛。她独自搭乘一台铺着厚地毯的电梯上楼,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扩音器传出来的不知名音乐。电梯门在十三楼打开,结果西尔维当场吓得哇哇大叫,因为面前就是一张罗素·艾根布里克的巨幅彩色照片,浓浓的眉毛下方是一对清澈的眼睛,脸颊上的红胡子几乎快要一路长到眼睛旁边,嘴巴则显得睿智、严肃而和善。电梯里的无名音乐被收音机的声音盖过,是一首梅伦格舞曲。
她沿着套房奢华的走廊望下去。没有任何秘书,只有四五个皮肤黝黑的波多黎各小伙子,一边喝可乐一边围着一张巨大的黑檀木书桌跳舞。他们不是穿着某种军便服就是套着鲜艳宽松的衬衫或多彩的夹克,这是艾根布里克军团用来区分阶级的服装。“嗨,”她说,已经感到自在,“迅捷信使服务。”
“嘿,瞧瞧这信差。”
“哇……”
其中一个舞者踩着小步子朝她跑了过来,其他人则呵呵笑。西尔维跟他共舞了一小段,另一个人则打开对讲机,一副很专业的样子。“来了个信差。有事情吩咐吗?”
“听着,”西尔维说,“这个人——”她指了指那张巨幅肖像。“你们说他是谁呀?”
有些人笑了,有个人看起来很严肃,跳舞的那人则停下脚步,对西尔维的无知震惊不已。“哇,天啊,”他说,“噢,天啊……”
他才开始要说明(西尔维觉得他很帅,是肌肉结实的邻家男孩型),他们背后的一扇双扇门就突然推开。西尔维瞥见了摆着光亮家具的巨大房间。里面出来一个高大的白人男子,一头金发剪得很短。他迅速挥了一下手,要他们把收音机关掉。年轻人们纷纷自我收敛地站在一块儿,姿态僵硬机警。金发男子对西尔维扬起了下巴和眉毛,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迅捷信差。”
他几乎有点无礼地端详了她好一会儿。他比现场每个人都高了至少有五英寸,比西尔维当然就高出更多了。她交叉起双臂,摆出一副“所以呢?”的姿态,直直地回瞪着他。他转身回到房间里。
“他是有什么问题啊?”她问大家,但他们似乎一个个噤若寒蝉。况且他马上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包裹,上面绑着一条西尔维好几年没看过的旧式红白细绳,包裹上的字迹漂亮而古典得几乎无法辨读。总之,这在她送过的货里面算是比较怪异的。
“别耽搁了。”那男子说,西尔维觉得他似乎有种淡淡的口音。
“我才不会耽搁咧。”白痴。“请在这里签名。”金发男子一看到她的册子就往后退开,一副很嫌恶的样子。他示意要其中一个男孩过来签,随即躲回房里,把门关上。
“哇。”她对那个负责签名的帅哥说,“你替他工作?”
大家都指手画脚表现出厌恶、抗拒、屈从的样子。那个黑人迅速来上一段模仿秀,其他人则发出夸张但无声的大笑。“好吧。”西尔维发现送件的地址在城北,离办公室有很长一段距离,“再见啦。”
刚才跳舞的人送她去坐电梯,趁机跟她多说几句话。听着,你若可以给我一个讯息我会很开心,没有要给我的讯息呀,嘿,听着,我想问你一件事,不,我很认真。又哈啦了一阵后,他在电梯门关上前摆了个滑稽的姿态(她是很想留下来,但这被她夹在腋下的包裹好像很紧急)。她独自在电梯里跳了几步舞,心中响起了其他音乐。她已经好久没跳舞了。
爹爹叔叔
她搭车前往郊区,双手插在运动衫前面的口袋里,那个古怪的包裹放在身边。
她应该问问那些男孩他们认不认识布鲁诺的。她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哥哥的消息了,她只知道他没跟太太和母亲住在一起。八成在某处给别人找麻烦……但那群男孩不是一伙的,他们只是不想游手好闲所以找点事做而已。她想起小布鲁诺:可怜的小家伙。她曾立誓一星期至少要到牙买加去看他一次,把他从那些人身边带走一天。但她无法做到,她无法像先前想的那么常去,上个月甚至因为太忙而一次都没去。她又重新立誓,深知这种长期的疏忽会累积什么伤害。她自己就曾深受其害,她母亲也是,还有布鲁诺,还有她别的侄子侄女。先是受到百般溺爱,然后又被扔着自生自灭:好个世代相传。孩子。她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有别于他们?但她还是对自己抱持信心。她也许会跟奥伯龙生小孩。有时她幻想中的孩子会恳求她把他们生下来,她几乎看得到、听得到他们,她不能永远抗拒下去。奥伯龙的孩子。她不可能找到更好的老公了,他人这么好,心地这么善良,而且肯定是个热门人选——但是,他却常把她当小孩子。她有时确实就像小孩子。但一个小孩要怎么当妈妈……每次他把她当小孩时,她就叫他爹爹叔叔。他会帮她擦眼泪。倘若她叫他帮她擦屁股,他恐怕也会擦……噢,这么想真恶劣。
他们若白头偕老会如何?会是怎样一个状况?两个小老人,脸颊皱巴巴、眼睛眯着、头发花白,满脸的岁月和情感。真好……她很想看看那栋大房子和里面的一切。但他的家人……他母亲身高将近六英尺呢,天杀的。她想象他们一家子巨人矗立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乔治说他们人都很好,他曾不止一次在那栋房子里迷路。乔治其实是莱拉克的父亲,但奥伯龙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乔治已经要她发誓保密。那个消失的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乔治知道更多真相,但他却不愿意说。万一奥伯龙也弄丢了她的孩子呢?这些白人。她恐怕得提高警觉了,必须跟着宝宝到处跑,把他们抱得紧紧的。
但倘若她的天命不是这一切,或者假若她真的逃离了命运,拒绝了它、把它赶走了呢?……奇怪的是倘若如此,那么她的未来似乎反而更加宽广而不是更狭窄。若是挣脱这天命的束缚,简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不是奥伯龙、不是艾基伍德、不是这座城市。她被火车晃得昏昏欲睡,开始幻想各种虚构的男士和他们的追求行动、幻想各种地点、幻想各种自己。什么都行……还有树林里的一张长桌,铺着白色桌巾,设好了一场盛宴,大家都在等待,中央有个空位……
她的头猛然一点,让她惊醒过来。
天命,天命。她掩嘴打了个哈欠,然后看看她的手,上面还戴着那枚银戒指。这枚戒指她已经戴了很多年了。摘得下来吗?她把它转一转、拉一拉。再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口水沾湿。她拉得更用力。还是不行:永远拔不下来了。但轻轻来呢,可以,只要从底下轻轻推……那枚银戒指就往上滑动,滑过大关节溜了下来。脱下戒指的那根手指似乎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微光,并且朝她身上的其他部位蔓延扩散。周遭世界和列车似乎变得苍白而不真实。她缓缓环顾四周。
刚才放在身旁座位上的包裹已经不见了。
她惊恐地跳起来,仓皇把戒指套回手上。“喂!喂!”她想吓阻小偷(假如他还在附近的话)。她冲到车厢中央,扫视着车上的其他乘客,大家都用好奇而无辜的眼神看着她。她又望向自己的座位。
包裹就四平八稳地躺在原处。
她缓缓坐下来,百思不解。她把戴着戒指的手按在包裹的白色包装纸上,只为了确定它真的还在。确实还在没错,只是不知为什么,它在前往郊区的途中似乎变大了。
绝对变大了。外头的街道上,清风已经吹散了云雨,带来一个真正的春日,这在大城里是难得的第一遭。她赶往送货地址,这包裹已经大得不大能夹在腋下了。“这东西怎么搞的。”她说着穿越一个她不常来的小区,到处都是黑黑的巨大公寓式旅馆和古老的赤褐色砂石建筑。她抱着包裹,先是这样拿、又改成那样拿,她从来没遇过这么难拿的东西。但春天让人充满生气,若要上街送信,没有比这更棒的日子了。她确实觉得自己仿佛长了翅膀。而且夏天不久就会到来,热得跟地狱一样,令她期待无比。她拉开运动衫的拉链,感受到微风吹上脖子和胸部,觉得很舒服。前方那栋建筑应该就是送货地点了。
肯定迷路
那是一栋高耸的白色建筑,至少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上面满是千奇百怪、样貌阴沉的雕像。它有两个侧翼,在中间形成一座潮湿阴暗的天井,接着又在高空相连,形成一个高得荒唐的拱形,足以让一个巨人从底下穿过。
西尔维抬头看了这丑陋古怪的建筑一眼,赶紧移开目光。高耸的建筑总让她头皮发麻,因此她不喜欢仰望它们。她进入中庭,雨后的地上有一潭潭水坑,上面漂浮着彩虹色泽的油渍。她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一室。入口处旁那古老的警卫室似乎已经封闭多年了,但她还是朝它走去,按了一下那生锈的铃,倘若这东西有用的话,我就……
她倒是没能完成这个假设,因为她一按下那颗黑色按钮,就有一扇小窗倏地开启,露出半颗头颅,有着长长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光秃秃的头顶。“嗨,可不可以告诉我……”她开口,但她还没能继续问下去,那双眼睛就眯了起来(看不出是微笑还是鬼脸),接着就出现了一只手。他伸出一根长长的食指,指指左边,再指指下面,然后窗子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笑了。他们到底付钱请他干吗?为了这种服务吗?她按照他的指示走下去,结果发现自己不是进入有阶梯和玻璃门的中央入口,而是穿过一扇铁条大门来到一段阶梯前,它通往下方的一条走道。这是两座高塔之间的一道狭缝,阳光照不到这里。她不断往下走,来到回音阵阵、散发着洞穴气味的底部,墙上有一扇小小的门。一扇非常小的门,但已经没有其他出口了。“这不对吧。”她抱着那个不可思议的包裹说(它似乎不断改变形状,而且已经变得很重)。“我肯定是迷路了。”但她还是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条天花板很低的狭窄走廊。遥远的走廊尽头,有个人站在一扇门前忙着:是在油漆门吗?他拿着一把刷子和一罐油漆。真是太好了。西尔维打算向他问路,但当她说了声“嗨”时,他却惊恐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消失在门后。她还是朝门直直走去,突然就来到了门前,因为那走廊实际上比看起来还短,或者可以说看起来比实际上还长。而且这扇门比前面那扇还小。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她心想,我接下来恐怕就得爬行前进了……结果她发现门上用古典字体写着白色的○○一,是刚刚才画上去的。
西尔维轻轻笑着敲了敲那扇小门,有点紧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开了个精心设计的玩笑。“迅捷信差。”她喊道。
门开了一条缝。似乎有种奇怪的、户外似的、夏天似的金光从后方透出来。有人伸出一只很长、指关节很明显的手把门拉开,接着就探出了一张笑得很开的脸。
“迅捷信差?”西尔维说。
“是的?什么事?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他就是刚才给门漆上号码的那个人,再不然就是个跟他很像的人;也可能是指点她来到这里的那个人,再不然就是个跟他很像的人。
“有您的包裹。”她说。
“啊哈,”那个矮小的男人依然咧嘴笑着,拉开门让她进去,“那么请进吧。”
“你确定吗?”她往里面看了看,“你确定我该进去吗?”
“噢,当然。”
“老天,这里面真小。”
“噢,的确。请你直接进来吧。”
黑森林
同一个五月天傍晚,奥伯龙在这个崭新的春天从街上慢慢晃回农场,想着名誉、财富和爱情。他刚从一家制作公司回来,《他方世界》和其他几个较没那么成功的节目就是他们制作的。奥伯龙为那出知名肥皂剧试写了两份剧本,交到公司里一个非常友善但有点心不在焉的男子手里。对方比他大不了几岁,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他们请他喝咖啡,而那个似乎没什么事做的年轻人则天南地北地跟他聊电视、聊写作、聊制作。他提及了大笔的金钱,也点出了这行的奥妙之处——奥伯龙尽量避免被那些庞大的金额吓到,听见内行话时也睿智地点着头,但他其实什么也不懂。接着就有一个美艳秘书和一个美艳接待员来送他出去,还邀请他随时过来坐坐。
真是惊人又美妙。在那拥挤的街道上,奥伯龙仿佛步上了康庄大道。那些剧本是他和西尔维花了好几个漫长、欢乐又刺激的晚上合作完成的,他觉得算是有模有样且高潮迭起,虽然用乔治那台老旧的打字机打出来并不好看。但没关系,他的未来满是昂贵的办公室用品、漫长的午餐时间和美艳的秘书,要有非凡的收获就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他将会从窝藏在黑森林里的那只魔龙爪中夺过它守卫的那份黄金宝物。
黑森林。是的。他知道曾有一段时间,例如红胡子腓特烈在西方称帝的时候,只要出了小城镇的木造城墙、离开犁过的田地,就是黑森林开始的地方。森林里有狼、熊、巫婆(住在看不到的房子里)、魔龙、巨人。小镇内的一切都很正常平凡,有安全感、同伴、炉火、食物和各种舒适的东西。也许有点单调,较符合理性、较不刺激,但很安全。必须来到外头的黑森林里才真的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历险都有。在那里,你的生命就握在你自己手里。
但往事不再。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在偏远的艾基伍德,夜里没有任何恐怖的东西,那儿的树林温和、亲善而舒适。他猜想艾基伍德的那一大堆门八成都已经上不了锁,他自己则从没看过有哪一扇门是上了锁的。在炎热的夜晚,他常躺在前廊上睡觉,甚至睡在树林里,聆听各种声音与那一片寂静。不,现在的野狼(不论是真是假)都是出现在这些街道上,在这里你会闩起门来抵挡外头的可怕事物,就像从前的樵夫也会上紧门闩一样。坊间流传着天黑以后可能发生的可怕故事。在这里你可以冒险、赢得奖赏、迷路、从此失踪,学会与恐惧共存、夺得宝藏:如今这里就是黑森林,而奥伯龙就是个樵夫。
是的!他因贪图宝藏而变得大胆,又因大胆而变得强健。他全副武装地在人群里漫游。就让弱者被生吞活剥吧,但绝对不会是他。他想起西尔维,尽管诞生在一座平静安全的丛林岛屿上,她却是在这片森林里长大,聪明得跟狐狸一样。她很熟悉这个地方,也跟他一样贪婪。甚至更贪婪,而且也够狡诈。好个组合!而今想想:不过几星期前,他俩似乎都还困在陷阱里,几乎在那纠结的树丛里失去了彼此,差点就要弃械投降、从此分手了。分手!老天爷,她冒了多大的险!赢面是多么小!
但今晚的这一刻,他可以确信他俩会白头到老。他俩的关系曾在那个寒冷苦涩的三月降到了冰点,但现在他们的爱情已经再次绽放,明朗坚韧得如同一簇簇蒲公英(事实上她那天早上工作迟到了,是基于一个新的理由:他们必须先完成一件细腻复杂的事)。噢,老天爷,他们是多么需要做这件美妙的事,做完又必须休息,人生简直可以全部花在这上面。他觉得自己那天早上就已耗尽一生的力气了。但它不会结束:他觉得可以这样下去,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行。他在一个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脚步,盲目地咧着嘴微笑。回味起当天早上的每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化成了黄金。一辆卡车对他猛按喇叭,因为司机想赶在绿灯变红前过马路,但奥伯龙却挡在路中央。奥伯龙连忙闪避,司机对他大声咒骂,但听不出是什么。这八成会是我的死法,奥伯龙心想(笑着安全地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被爱情弄瞎了眼,因为爱情和色欲熏心而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结果被一辆卡车撞死。
他迈开大城人那种快速的步伐,依然微笑但试图保持机警。别昏了头。毕竟,他心想——但还没想完就有一阵似声音又非声音的东西传来,如同一阵尖锐的笑声,不知是沿着大道冲下来、从侧街涌上来,还是从晴朗的天空压下来:跟他和西尔维上次遇到的状况一样,只是这次的威力是两倍甚至更大。它从他身上隆隆滚过,就像刚才险些撞上他的那辆卡车,但又像是从他本人体内迸发而出的。它沿着大道离他而去,几乎是要把他震碎一般,留下了一道真空,拉扯他的衣服和头发。他依然稳稳地前进(那东西无法对他造成肉体伤害),但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噢,老天!这回他们是来真的了,他心想。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不知道这“来真的”是指什么,更不知道他所谓的“他们”是指谁。
战争爆发
就在这一刻,在遥远西边一个I字母开头的州,讲师罗素·艾根布里克正要从他的折叠椅上站起来,对他的广大听众展开另一场演讲。他手里握着一叠小抄,喉咙里还有一股辣椒味(又是皇家奶油鸡),左大腿隐隐作痛。他并不是很开心。那天早上,在那些招待他的有钱人的马厩里,他骑上一匹马,平稳地在一片小小的围栏里绕来绕去。一切都是为了拍照,所以他看起来很有自信(一如往常),但却有点太矮小(这年头就是这样,若换成从前,他可是远远超过了平均身高)。接着他们怂恿他到那片修剪得整齐无比的田野里驰骋一番。那是个错误。他没解释自己已经好几个世纪没骑过马了,因为他最近似乎已经没力气再说出那种会引起话题的言论。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上台的姿态会不会因为拐着脚而变难看。
究竟还要多久,他心想。他不是想逃避工作,也不是排斥工作上的试炼。他的侍卫都努力让他轻松些,而他也很感激,但其实这把年纪的各种龌龊事还有拍背、拉手等等亲昵行为并不真的对他造成困扰。他向来不拘小节。他是个很实际的人(或者自认如此),而倘若他的子民(他已经将他们视为子民)要他这么做,他也就乐意为之。一个曾经毫无怨言地跟图林根的狼群和巴勒斯坦的蝎子睡在一起的人,绝对可以忍受汽车旅馆、可以为年华老去的女主人服务、可以在飞机上打盹。只是有时候(例如现在),这趟漫长旅程里那份难以控制的陌生感会令他感到无聊,而他又十分怀念自己熟悉已久的那段漫长睡眠。在这些时候,他就渴望把沉重的头再次靠在战友肩上,然后闭上眼睛。
光是想起这件事,他眼睛就眯了起来。
接着就传来了奥伯龙在大城里听见或感觉到的那个东西,从源头往四面八方扩散:有那么一刻,世界风云变色。奥伯龙认为那是一颗炸弹,但罗素·艾根布里克知道那不是一颗炸弹而是一场轰炸。
它像一针兴奋剂一样打入他的血管。他的疲惫感瞬间消失。讴歌赞美的介绍词结束之后,他双眼明亮、嘴角严肃,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上台时,他故作姿态地把那叠讲稿往旁边一扔,广大的听众纷纷惊呼喝彩。艾根布里克双手紧紧抓住讲台边缘,弯身往麦克风里大喊:“你们必须改变生活!”
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像一波波惊涛骇浪般席卷了群众,把他们举上浪尖,撞上后方的墙壁,再朝他冲回来。“你们必须——改变——生活!”浪潮又朝他们卷去,宛如一场海啸。艾根布里克骄傲地扫视着群众,仿佛能够透视每一双眼睛、每一颗心:而他们也知道这点。他文思泉涌,形成雷霆万钧的文字军团。他释放了这些文字。
“一切就绪、决议已定、破釜沉舟、时候已到!你们最害怕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现在你们最古老的敌人已经掌握了局面。你们该找谁求助?你们的堡垒支离破碎,你们的盔甲不堪一击,你们已经笑不出来。一切一切都跟你们预期的不一样。你们被深深地愚弄了。你们一直看着镜子,以为那是旧道路的延续,但其实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已经是死胡同了,走不下去了。你们必须改变生活!”
他站直身子。风起云涌,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乘风而来的有武装的英雄、披着战袍的空气精灵、飘浮在半空中的军团。艾根布里克对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听众滔滔不绝,鞭笞着他们、打击着他们,感觉自己终于挣脱了束缚、以完整的姿态现身。他仿佛在一秒之内瞬间变大、冲出一个老旧的壳,淋漓畅快地感受到它爆破裂开。他停了一下,让这个旧壳完全剥落。群众屏气凝神。此时传来艾根布里克崭新的声音,洪亮、低沉、充满启示,让大家不约而同一阵战栗:“好吧。你们不知道。噢,不。你们怎么可能知道?你们从不思考。你们全忘光了。你们听都没听过。”他倾身向前,像个可怕的父亲一样俯视他们,然后仿佛下咒似的迅速吐出这番话:“噢,这回绝不宽贷。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一定明白,你们一定一直都知道。你们倘若怀疑过会发生这件事,而且你们肯定怀疑过,那么你们可能会在内心深处偷偷希望再次获得饶恕,虽然你们根本不值得被饶恕。虽然以前的每一次机会都被你们狠狠搞砸,你们还是妄想能再有一次机会;妄想自己最后会被忽略、成为漏网之鱼、不被算进去,希望这场灾难吞噬一切时,你们能在狭缝中躲过一劫。不!这回没这种事了!”
“不!不!”他们惊恐地对他喊道。他深深被触动,他们的无助令他欢喜、他们的处境令他同情。他沉浸其中,感觉自己变得强健有力。
“不,”他轻声说道,用他无尽的愤怒和同情轻轻摆弄着他们,“不不不,亚瑟王还在阿瓦隆沉睡着,你们没有守护者、没有希望,你们只能投降。你们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吗?投降是你们唯一的机会。摆出你们那些早已生锈、跟玩具一样没用的剑。展现出你们的无助,说你们跟这一切的因果毫无关联;你们年老、困惑、跟婴儿一样脆弱。但是,但是。尽管你们无助又可悲,”他缓缓举起同情的双臂,作势拥抱他们、安慰他们,“尽管你们摇尾乞怜、诉诸情感,婴儿般的大眼睛里噙着柔弱的泪水,只求慈悲、怜悯、和平,但是,但是。”罗素·艾根布里克一双大手再次抓住讲台,仿佛把它当成一个武器。他胸中蹿出熊熊烈焰,整个人充满了恐怖的欣慰之情,最后终于弯身到麦克风前面,说:“但还是不可能唤起他们的任何怜悯,因为他们没有怜悯。也不能让他们放下可怕的武器,因为武器早已出手。根本不可能改变任何东西:因为战争已经爆发。”他把头压得更低,将他淫秽的嘴唇凑到麦克风前,因此扩音器里传出他的低语:“各位先生、女士,战争已经爆发。”
意外的接缝
身在大城的爱丽尔·霍克斯奎尔也感受到了:一种变化,就像更年期,但不是发生在她身上,而是发生在一整个世界。是一个改变,不是普通的改变,而是“改变”本身,是一场时空的移转,仿佛世界在不该有接缝的地方撞上了一条意外的巨缝,就这样踉跄了一下。
“你感受到了吗?”她说。
“感受到什么,亲爱的?”弗雷德·萨维奇说,依然咯咯笑着阅读昨天报纸上的耸动新闻标题。
“算了,”霍克斯奎尔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好吧。现在谈谈那些纸牌吧。有任何跟纸牌有关的东西吗?仔细想想。”
“倒过来的黑桃A。”弗雷德·萨维奇说,“你的卧室窗上有个黑桃皇后,凶得像个婊子。方块杰克,又上了路。红心国王,那就是我,宝贝。”他开始透过洁白的牙齿哼起一首歌,屁股在等候室里那张众人磨得光亮的长凳上轻快地扭来扭去。
霍克斯奎尔来到巨大的地铁终点站寻求她这位老先知的意见,因为她知道晚上下班后他大半会在那里。他常对陌生人吐露怪异的真相,用一只树根般弯曲多节、沾着泥巴的褐色修长手指指出昨天的报纸上别人可能漏看的项目,再不然就是大谈女人穿上皮草就会产生跟那种动物一样的习性之类的事。霍克斯奎尔想起害羞的郊区女孩常会穿上染得像猞猁毛皮的兔毛,不禁笑出来。她有时会带一份三明治来跟他分享,倘若他想吃东西的话。她来找他通常很有收获。
“纸牌,”她说,“纸牌和罗素·艾根布里克。”
“那家伙啊。”他说,沉思了一会儿。他抖了抖报纸,仿佛想把里面一个让人困扰的想法抖出来。但却抖不成。
“怎么了?”她说。
“天杀的真的有什么变了,”他抬头往上看,“有个……你刚说是什么?”
“我没说啊。”
“你说了个名字。”
“罗素·艾根布里克。在纸牌里。”
“纸牌里。”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折起来。“这就够了,”他说,“这样就行了。”
“告诉我你怎么想。”她说。
但她太过紧迫逼人,这样很危险,因为就像那些伟大歌手,要他们再加演一曲,他们就变得暴躁阴沉。弗雷德站起来(依然弯腰驼背),在口袋里翻来翻去,寻找某样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得去看我叔叔了。”他说,“你有没有一块钱让我搭公交车?一块钱或一些零钱之类的?”
由东向西
她沿着终点站偌大的拱顶大厅走回去,这次没有什么收获,反而更加困惑。数百个行色匆匆的人绕着中央那座神殿似的大钟打转、挤到售票口前排队,个个看起来心烦意乱、压力沉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彷徨:但她无法确定这是否只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她仰望上方:那条用金漆绘成的黄道带斜斜横过靛蓝色的圆顶。它已经在岁月的洗礼下变得黯淡,镶在里头的小灯泡很多也都不亮了。她放慢脚步、张大嘴巴,然后转过身来瞪着它,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条黄道带以正确的方向横过圆顶,由东向西。
不可能。这一直是她最爱的笑话:疯狂大城的中心竟然横着一条方向相反的黄道带,那个壁画家要不是不认识星空,就是故意胡闹来消遣他这不幸的城市。她曾经猜想过若是从终点站这个倒过来的星空下逆着走回去会发生什么事(当然要先做好准备),但为了顾及礼貌,她一直没尝试过。
但瞧瞧现在。白羊座就在那里,是正确的位置,还有缺了后脚的金牛座、双子座、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秤座。接下来是天蝎座,红色的阿尔法星位于它的刺里。手持弓箭的人马座,长着鱼尾巴的魔羯座,拿着瓶子的水瓶座。还有尾巴绑在一起的双鱼座。她瞠目结舌地站在那儿,人潮不断从她身旁绕过、涌进涌出(只要路径上出现固定不动的物体,他们都是这么做)。就像那古老的把戏,她的动作也具有传染力:人们开始跟着抬头仰望、迅速扫视一圈,但由于看不出她眼里所见的那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们就继续赶路了。
白羊座、金牛座、双子座……她挣扎着抓住那份记忆,想记得它们原本明明方向相反、并非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像实际天空里的星座一样古老而未曾改变。她开始害怕。一场变化:她会在外面街上发现什么样的变化?而未来又有哪些即将发生的变化?罗素·艾根布里克到底对世界施了什么魔咒?她又为什么这么确定幕后黑手就是罗素·艾根布里克?此时响起一阵低沉甜美的钟声,回荡在她周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仿佛早已知道秘密似的波澜不惊:那是终点站的钟,报出当下的时刻。
西尔维?
亚历山大·毛斯曾在市中心盖了一栋建筑,顶上有一座状似金字塔的尖塔,是大城里唯一会为居民报时的钟楼。现在这座钟塔也敲出一样的时刻。它有四个声调不同的钟,但其中一个已经敲不出声音了,其余的钟声则不规则地落入下方的街道,不是被风吹走就是被车声掩盖,所以通常没什么实质效用。但奥伯龙反正不在乎现在几点,只是打开一扇通往老秩序农场的门。他往周围扫视一圈,确定自己没被歹徒跟踪。(他已经被抢过一次了,抢匪是两个小孩,但由于他身上没钱,他们就抢走了他手上那瓶杜松子酒。接着他们还抢走他的帽子、扔在地上,离去时还不忘用他们穿着球鞋的大脚踩了踩。)他溜进门,把门锁好、闩上。
他沿着大厅走下去,穿过乔治在墙上打的一个参差不齐的洞进入隔壁建筑,从走廊过去,抓着涂了一层又一层油漆的扶手爬上楼梯。接着再从走廊边的一扇窗户爬上逃生梯,对下面那些拿着幼苗和铲子工作的快乐农夫招了招手,进入另一栋建筑里另一条狭窄幽闭的走廊,很高兴回到这熟悉的黑暗里,因为这就是家。西尔维在走廊底端挂了一面漂亮的镜子,下面再摆一张小桌,桌上有一碗干花。真好。他转了转门把,却打不开门。“西尔维?”不在家。还没下班,不然就是在外面耕田,再不然就是还在外面玩,因为这新春的阳光一定让她热带岛国的血液沸腾不已。他掏出他的三把钥匙,在黑暗中端详它们,愈来愈不耐烦。卵形那把用来开最上面的锁,楔石状那把开中间的锁。该死!他弄掉了一把,只得气呼呼地趴在地上,在那无可救药的万年尘垢之间摸索钥匙的下落。找到了。这把只有圆形把手的巨大钥匙开的是那个警察专用锁,用来把警察锁在外面,哈哈。
“西尔维?”
折叠式卧房看起来大得古怪,而且虽然每一扇小窗都有阳光洒落,却不知怎的没有愉快的感觉。怎么了?这地方似乎被打扫过,但并不整齐;似乎打扫过,但并不干净。他逐渐意识到少了很多东西,非常非常多的东西。他们遭小偷了吗?他谨慎地进入厨房。水槽上方那一大堆西尔维的软膏类物品都不见了。她的洗发精和梳子也不见了。统统不见了。只剩他自己的老吉列刮胡刀。
卧房里也一样。她的纪念品和漂亮的东西都不见了。她那尊有着惨白脸孔和黑色鬈发的陶瓷女子雕像也不见了(这其实是个珠宝盒,上半身可以跟穿着大圆裙的下半身分开)。挂在门后的帽子不见了。她那个塞满了重要文件和各种照片的巨大信封也不见了。
他扯开衣柜的门。空荡荡的衣架撞在一起哐当作响,他自己挂在门上的外套摇晃了一阵,但完全没有她的东西。
完全没有。
他环顾四周,接着再次环顾四周。然后静静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央。
“不见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