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天空,盛装的人,
银河,天堂鸟,
穿越群星听见钟声,灵魂之血,
香料国度;
一种被理解的东西。
——乔治·赫伯特
“圣诞节,”德林克沃特医生说,一张红润的脸平稳地朝史墨基滑过来,“跟别的日子都不一样。它似乎不是接在前面那些日子后面,不知你懂不懂我的意思。”他熟练地朝史墨基滑过来然后又滑走,画出长长的圆形轨迹。前仰后合的史墨基认为自己应该懂,他双手在空中平举,不像医生那样利落地交握在背后。黛莉·艾丽斯双手插在一只又破又旧的皮手筒里,从他身旁平稳滑过。她看了毫无进步的他一眼,然后在滑走的同时嘲笑似的摆出一个俯冲的姿势,纯粹为了使坏。但他却没看到,因为他的眼光似乎离不开自己的脚。
与牛顿的共识
“我的意思是,”德林克沃特医生再次出现在他身边,“每个圣诞节似乎都是紧跟着上一个圣诞节,中间那些月份都不算数。圣诞节不是跟着前面的秋天,是跟着前一个圣诞节。”
“没错。”妈妈说,她庄重地在附近滑来滑去。她把两个孙女拖在身后,就像大木鸭拖着小木鸭。“似乎才刚过完一个圣诞节,下一个就到了。”
“嗯哼,”医生说,“我倒不尽然是这个意思。”他像架战斗机般突然转向,挽起索菲的手。“小家伙们都如何?”史墨基听见他说,她发出笑声,两人随即一起斜着身子急速飙离。
“每年都有进步。”史墨基说,突然不由自主转过身去。他又回到了黛莉·艾丽斯的路径上。铁定会相撞的,但他无能为力。他恨不得自己在屁股上绑个枕头,就像搞笑明信片上那样。艾丽斯的身影愈来愈大,然后熟练地瞬间停下。
“你觉得该不该让泰西和莉莉进屋去?”她问。
“我留给你们决定。”妈妈说着再次拉着她们的雪橇从旁经过。女孩的圆脸包在毛皮里,红润光亮如野莓,但她们下一秒就消失了,艾丽斯也一样。让女人家去决定吧,他心想。他得学会简单的前进技巧,但她们这样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实在让他头很晕。“嘿呦。”他说,差点又失败,但索菲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助了他一臂之力,将他推向前。“你最近怎么样?”他心不在焉地说,两两相会时打声招呼似乎是应该的。
“不忠。”她说。这冷冷的字眼在空气里凝结成一团小小的雾气。
史墨基的左脚踝拐了一下,但右脚却自行向外滑去。他转了一圈,重重跌在冰上,对一个屁股没几两肉的人而言,简直是直接撞击尾椎。索菲绕着他打转,笑到自己也差点摔跤。
干脆坐在这里等屁股结冰吧,史墨基心想。像树根一样被冰攫住,直到冰雪融化……
上星期的雪并没有堆积起来,只下了一夜而已,第二天早上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乔治·毛斯眼神空洞、表情困惑地踏着泥浆离去,大家都认为他感染了索菲的病毒。雨像止不住的泪水般不断倾泻,淹没了宽阔的草坪,人面狮身像在那儿默默颓圮。接着气温骤降,因此圣诞夜早上的世界是一片铁灰色,结着闪亮的冰,天空也是一样的铁灰色,只有太阳在云层后方形成一片白色光晕。草坪硬得可以溜冰,房子看起来就像铁路模型里的迷你屋,放在一个小镜子做的池塘旁边。
索菲依然在他周围打转。他说:“你是什么意思?不忠?”
她只是神秘一笑,将他扶起,接着就转身以一个神秘的动作轻松滑走。他虽看在眼里,却怎么也学不起来。
根据一项无可改变的定律,倘若一只溜冰鞋向前滑,另一只就铁定会向后滑。他若能弄清楚别人究竟如何克服这条定律,应该就会进步神速。他似乎可以一直唰唰唰地在原地滑动,是现场唯一遵守牛顿定律的人。直到他摔倒。没有永恒的运动。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抓到了窍门,因此他顶着早已麻痹的屁股滑过冰面来到前廊的阶梯前。克劳德姑婆威严地端坐在阶梯上的一张毛毯上,守着靴子和热水瓶。
“他们承诺的雪呢?”他问,结果克劳德姑婆也露出一抹神秘微笑。他扭开保温瓶,取下盖子,把掺了朗姆酒的柠檬茶倒进藏在瓶盖里的杯子里,也帮克劳德姑婆倒了一杯。他喝下热茶,蒸汽缓解了他鼻孔里的寒意。他感受到一股凄凉又莽撞的不满。不忠!她是在开玩笑吗?多年前当他跟黛莉·艾丽斯第一次上床时,他曾从她身上得到一份无价之宝,但当他企图把它套到索菲脖子上时,它却像珍珠一样变黑,然后灰飞烟灭。他从来不知道索菲的感觉,但他却无法相信连索菲自己也不知道(虽然他已从黛莉·艾丽斯口中得知这点):她挣扎、困惑,而且跟他一样恍恍惚惚。因此他只是看着她以一种表面的意志来来去去,然后自行揣测、想象、假设。
她背着双手从草坪上滑过,然后转了个弯朝前廊溜过来。她在冻结的池塘边缘转身,停下时在脚边凿起了一阵飞溅的碎冰。她在史墨基身旁坐下,拿走他手中那杯茶,依然微微喘着气。史墨基发现她头发里有个东西,是一朵小小的花,再不然就是一件花形的珠宝。他凑近些看,结果发现那是一朵雪花,完整绝美,他甚至可以数出边角、分辨出不同的部位。他才说出“是一朵雪花”,立刻有另一朵落在旁边,接着又一朵。
给圣诞老人的信
圣诞节时,每个家庭都有不同的方法来让圣诞老人知道自己的心愿。很多人是用寄信的方式,提早寄件、收件地址写北极。这些当然都不会寄达,邮差各有异想天开的方法可以处理这些邮件,但绝对不会是真的送信。
德林克沃特家的人向来使用另一种方法,但没有人记得这招是怎么想出来的。他们把讯息写在纸上,放到书房的火炉里烧掉。这座火炉的瓷砖上绘有溜冰者、风车和猎物的蓝色图案,似乎再适合不过,而且它的烟囱是最高的。这时烟会飘往北极(孩子们总吵着要跑出去看),或至少会飘进大气层,留给圣诞老人去解读。这是个复杂的过程,但似乎很有效,而且运行时间一定是圣诞夜,因为那时的愿力最强烈。
机密性很重要,至少大人的信是如此。孩子们一定会忍不住告诉大家自己想要什么,况且莉莉和泰西的信本来就得由别人代写。此外还得提醒她们自己曾经提过哪些愿望,因为随着圣诞节接近,这些愿望总会变小,从年轻欲望的粗陋网洞中溜走。你不是想给泰迪找个弟弟(一只熊)吗?你还想要一把跟爷爷一样的猎枪吗?想要双刃溜冰鞋吗?
但这些事大人照说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在那个结了冰的圣诞夜,满怀期待的午后时分,黛莉·艾丽斯在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上缩起双腿,把一面折叠式棋盘放在腿上充当书桌。“亲爱的圣诞老人,”她写道,“请给我一只新的热水瓶,什么颜色都行,只要不是那种水煮肉似的粉红色。还要一枚跟克劳德姑婆一样的玉戒指,我想戴在右手中指。”她思考了一下。在消逝的日光中,她勉强可以看见雪落在灰白的大地上。“还要一件拼布袍子,”她写,“要到脚踝那么长。还要一双毛拖鞋。我也希望这个孩子比两个姊姊好生。倘若你办得到这点,别的东西就没那么重要了。彩带糖很好吃,而且现在都买不到了。先谢谢你了。艾丽斯·巴纳柏(姊姊)。”她从小就会这样加注,以防混淆。她犹豫地看着那张小小的蓝色便条纸,它已经快被这几个愿望填满了。“附记:”她写,“我妹妹和我先生一起跑到了某个地方,你若能把他们带回来,我将感激不尽。ADB笔。”
她心不在焉地把便条纸折起来。在古怪的静谧中,她可以听见父亲打字机的声音。克劳德姑婆坐在鼓形桌旁托着腮,用一根很短的铅笔写字,她双眼湿润,可能是眼泪,但最近她的眼睛常显得蒙蒙眬眬,八成只是因为老了。艾丽斯的头枕在柔软的椅背上,仰望上方。
喝饱了朗姆茶的史墨基在楼上的虚拟书房坐下,开始写信。他写坏了一张纸,因为那张不稳的写字桌在他谨慎的笔尖下摇摇晃晃,因此他在桌脚下垫了一个火柴盒,然后重新开始。
“亲爱的圣诞老人,我想我应该先解释一下我去年的愿望。我不会找借口说我那时有点醉了(虽然那是事实),况且我现在也一样醉(这已经变成圣诞节的习惯了,因为跟圣诞节有关的一切都会变成习惯,你一定知道)。总之呢,倘若我那时的要求吓坏了你或耗尽了你的力量,那么我道歉。我那时只是想无礼地稍稍发泄一下而已。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猜)你没办法把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但事实是我的愿望实现了。也许那是因为我当时一心只想这件事,而心诚则灵。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你促成的,也不知道我感不感激。”
他咬了咬笔杆,想着去年圣诞节早上进入索菲房间叫她起床的情景。由于实在太早(泰西等不及了),窗外依然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该不该道出始末。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但由于这封即将焚毁的信机密性极高,他不禁有点想吐露一切。但是不行。
医生说得没错,圣诞节是紧跟着上一个圣诞节,不是跟着前面的日子。过去几天来史墨基已经看清了这点。不是因为仪式都一样:用雪橇把圣诞树运回来、温柔地拿出古董装饰品、在门楣上挂起德鲁伊特教的绿叶。只是从去年圣诞节开始,他整个人盈满了浓烈的情绪,这种情绪与圣诞节无关,毕竟他小时候对这日子的着迷向来比不上万圣节。他会在万圣节戴上有特色的面具(海盗、小丑),在营火点点、烟雾弥漫的夜里游荡。但他明白从现在起,每到这个季节他就会被这种情绪淹没,就像大地被雪遮盖。原因是她,不是圣诞老人。
“总之,”他再次动笔,“我今年的愿望有点模糊。我想要一台机器,用来把旧式割草机的刀片磨利。我想找回吉朋全集里不见的那一本(第二册),应该是有人把它拿去当门挡结果弄丢了。”他还想附上出版社和日期,只觉一阵寂静的无力感袭来,愈陷愈深。“圣诞老人,”他写,“我只想拥有一种人格,我不想要一大堆人格,而且只要有人看着我,”(他想的是索菲,还有艾丽斯、克劳德姑婆、医生、妈妈,最主要是艾丽斯。)“有一半人格都想转头逃走。我想勇敢诚实地扛起自己的责任。我不想置身事外,让一堆狡诈的虚构人物替我过活。”他停下笔,发现自己的字迹已经变得潦草无比。他犹豫该使用什么末启词,本想写“敬上”,但又觉可能略显嘲讽戏谑,因此最后学他父亲只写个“谨启”,听起来含糊而冷静。管他呢!他签了名:伊凡·S.巴纳柏。
他们已经带着蛋酒和各自的信聚集在楼下的书房里。医生把他的信像真的信一样折了起来,背面因为标点点得太用力而凹凸不平。妈妈的信纸是从一只咖啡色纸袋上撕下来的,很像一张购物清单。它们全部被火吞噬了,只是莉莉的信一开始并没烧成功,因为她尖叫一声,试着把它丢进火炉里,偏偏纸张这种东西是没办法丢的(随着她年岁愈大、愈优雅聪慧,她就会学到这件事)。泰西坚持要出去看。因此史墨基牵起她的手,把莉莉扛到肩上,一起到屋外去看烟飘走。飘落的雪花在房子的灯光下仿如鬼魅,在升起的烟雾里融化。
收到这些讯息时,圣诞老人摘下眼镜,用手指按摩着发痛的鼻梁。他们究竟要他怎样?一把猎枪、一只玩具熊、雪鞋、一些漂亮的东西和一些实用的东西……噢,好吧。但其余那些……他真是愈来愈搞不懂众人在想什么了。但时候不早了,倘若他们(或其他人)明天对他感到失望,那也不会是头一遭。他取下挂在墙上的毛帽、拉上手套、走出屋外,还没上路,就已莫名其妙地感到疲倦。繁星点点的夜空下是一片彩色的极地荒原,亿万颗星的亮光仿佛发出了叮当声响。驯鹿在他靠近时抬起了毛发蓬乱的头,让辔头当当作响,而脚下的万年积雪也在他靴子踏过时发出了窸窣之音。
多一人的空间
圣诞节过后不久,索菲就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拆开来,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重新包装。还不知道原因时,这些感觉令她晕眩;接着等她猜到时,就变得有趣,甚至令人敬畏。而等到最后(当过程已经结束、新住客已毫不客气地完全安顿好时),感觉则是舒服:有时简直舒服至极,就像一种新的睡眠方式,但也充满期待。期待!就是这个词没错。
当索菲终于对父亲坦承自己的状况时,他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生下来的。身为一个父亲,他多少必须说些重话,但还不到谴责的地步,而且从来都不必怀疑“该拿它怎么办”——光是想到自己还在埃米·梅多斯肚子里时若有人产生那种想法,他就一阵颤栗。
“噢,老天爷,多个人也没关系,”妈妈擦去一滴眼泪,“毕竟这又不是史上第一遭。”她跟大家一样猜不透孩子的爹会是谁,但索菲却什么也不说,或者说她曾低垂着眼睛,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她不想透露。因此这件事最后也无从追究了。
不过当然必须告诉黛莉·艾丽斯。
这份消息和这个秘密,索菲第一个透露的人就是黛莉·艾丽斯。或者应该说是第二个。
“史墨基。”她说。
“噢,索菲,”艾丽斯说,“不是吧。”
“正是。”她说,她桀骜地站在艾丽斯房门口,不愿进里面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这样。”
“你最好相信,”索菲说,“你最好适应这件事,因为它是不会消失的。”
索菲的神情(也可能是她口中这件难以置信的惨事)令艾丽斯有些疑惑。“索菲,”两人静静看了对方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你睡着了吗?”
“没有。”她很不悦。但当时还很早,索菲还穿着睡衣,史墨基一小时前才搔着头起床去学校。艾丽斯是被索菲叫醒的,由于这实在太不寻常、太反常了,有那么一刻艾丽斯希望……她躺回枕头上,闭起眼睛。但她自己也没在睡觉。
“你没怀疑过吗?”索菲问,“你从来都没想过吗?”
“噢,应该有吧。”她用手遮住眼睛,“当然有。”索菲那种口气仿佛期待艾丽斯应该要知道似的。她坐起身子,突然感到生气。“但搞出这种事!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你们怎会这么愚蠢?”
“我猜我们只是情不自禁吧,”索菲直直看着她,“你知道的。”但她在艾丽斯面前终究失去了勇气,因此垂下眼睑。
艾丽斯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板上。“你非得站在那里不可吗?”她说,“我又不会揍你。”索菲静静站着,有点彷徨又有点畏惧,跟莉莉打翻东西时一模一样,害怕自己被叫过去不只是为了把污渍擦干净而已。艾丽斯不耐烦地挥手要她过去。
索菲光着脚踩过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当她带着一个古怪羞涩的微笑爬到床上时,艾丽斯发现她法兰绒睡衣底下什么也没穿。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多年前的亲密时光。那时我们人这么少,她心想,爱这么多、人这么少,难怪我们会全部纠缠成一团。“史墨基知道吗?”她冷静地问。
“知道,”索菲说,“我先告诉他了。”
真伤人,史墨基竟然没告诉她;那是索菲进房以来她第一次感到痛苦。她想到他背负着这则消息,自己却毫不知情。一想到心头就一阵刺痛。“那他打算怎么处理?”她接着问,就像一场教义问答。
“他不……他没有……”
“好吧,你们总得做个决定,对吧?你们两个。”
索菲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勇气已经快要耗尽了。“噢,艾丽斯,别这样。”她央求,“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她握住艾丽斯的手,但艾丽斯别过头去,将另一只手的指关节用力按在唇上。“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们这样很可恶,”她看着艾丽斯的脸,试图解读她的表情,“很可憎。可是艾丽斯……”
“噢,我不恨你,索菲。”虽然还是看着其他地方,但她的手指已跟索菲紧紧交扣起来,仿佛万般不愿但又无法控制,“就只是,唉。”看着艾丽斯内心的挣扎,索菲不敢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看看会是什么结果。“是这样的,我以为……”她再次陷入沉默,然后清清喉咙,想除去噎在那里的东西,“你记得吧。史墨基是我的真命天子,我以前都是这么想的。我以前总认为我们的故事就是这样。”
“没错。”索菲垂下头。
“只是最近,我好像不大记得那个了。我想不起他们。记不得从前。我是有记忆,但却不是……那种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吗?不像以前跟奥伯龙在一起时那样。”
“噢,艾丽斯,”索菲说,“你怎能忘记?”
“克劳德姑婆说过,当你长大,你就必须拿小时候拥有的东西去换取长大会有的东西。你就算不愿意,到头来也还是会失去,而且什么补偿也没有。”虽然声调稳定,但她眼中已泛起泪光。那泪水仿佛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她诉说的那个故事。“所以我想,那我就拿他们去交换史墨基吧。结果他们安排了这场交易。这样也没关系。因为我就算忘了他们,我也还有史墨基,”此时她声音才开始颤抖,“我想我是错了。”
“不!”索菲说,震惊得仿佛听到了亵渎神明的话。
“我猜这种事很平常,”艾丽斯说,颤抖着叹了口气,“我猜你说对了,我们刚结婚时,你说我们不可能拥有像我跟你以前有过的那种东西。你说等着看好了……”
“不,艾丽斯,不!”索菲捉住姊姊的手臂,仿佛想阻止她继续下去,“那个故事是真的,曾经是真的,我向来都知道。绝对、绝对不要说它不是真的。那是我听过最美的故事,而且一切都成真了,跟他们说的一样。噢,我那时好嫉妒,艾丽斯,这对你来说是这么棒的一件事,而我好嫉妒……”
艾丽斯转过来面对她。她的脸令索菲震惊:尽管眼中有泪,但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好吧,”艾丽斯说,“你现在应该没什么好嫉妒的了。”她把索菲从肩膀滑下的睡衣拉好。“好了。我们得想想该怎么办……”
“骗人的。”索菲说。
“什么?”艾丽斯困惑地看着她,“什么骗人的,索菲?”
“骗你的,骗你的!”这几乎是种发自内心的嘶吼,“根本不是史墨基!我骗了你!”索菲再也无法面对姊姊陌生的脸,把头埋在艾丽斯膝上大声啜泣。“对不起……我那时好嫉妒,我好想在你们的故事里插一脚,就这样而已。噢,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不可能吗?他不会的,他这么爱你。而我也不会,只是我……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也想拥有一个故事,我想……噢,艾丽斯。”
震惊的艾丽斯只是轻抚妹妹的头,下意识地安抚她,接着:“等等,索菲。索菲,你听我说。”她用两只手抬起索菲的脸。“你的意思是你们从来没有……”
就算泪流满面,索菲还是涨红了脸。“噢,其实有。一两次吧。”她举起一只手阻止艾丽斯开口,“但都是我的错,每次都是。他自责透了。”她狂乱地把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的发丝向后拨开。“他每次都觉得很自责。”
“一两次?”
“呃,三次。”
“你的意思是你们……”
“三次……半。”她几乎要咯咯笑出来,用床单擦了擦脸。她吸吸鼻子。“他每次都要耗上好久才有办法,接着呢,他又顾忌一大堆,几乎都不好玩了。”
艾丽斯讶异地笑出声,她实在忍不住。索菲看见她笑也跟着笑了,但由于她抽抽咽咽,听起来倒比较像是在啜泣。“所以喽,”她说着举起手又重重放下,“就这样。”
“但等一等,”艾丽斯说,“倘若不是史墨基,那是谁?
“索菲?”
索菲说了。
“不是吧。”
“正是。”
“怎偏偏是他!但……你怎能确定?我的意思是……”
索菲扳着手指一一列出自己如此确定的理由。
“乔治·毛斯,”艾丽斯说,“怎会是他?索菲,这算乱伦。”
“噢,少来了,”索菲不当一回事,“才一次而已。”
“好吧,那么他……”
“不!”索菲说着抓住艾丽斯的肩膀,“不,不能让他知道。死都不能。答应我,艾丽斯。快发誓,永远、永远都不能说出去。不然我会尴尬死。”
“噢,索菲!”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她心想,哪有这么怪的人。接着她突然一阵情感上涌,意识到自己也想念索菲很久了,甚至忘了她是什么样的人,甚至忘了自己想念她。“好啦,那我们该怎么跟史墨基说呢?这表示他……”
“没错。”索菲在发抖,胸腔不断震颤。艾丽斯挪出一个空位,于是索菲掀开棉被,钻进艾丽斯让出来的温暖空间内。她的脚贴着艾丽斯的腿,冰冷无比,她就这样把脚趾放在艾丽斯身上取暖。
“虽然不是事实,但让他这样以为也不赖,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小孩总得有个父亲吧,”索菲说,“而且绝对不能是乔治,看在老天分上。”她把脸埋在艾丽斯胸前,过了一阵子才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恨不得这小孩是史墨基的。”再过一阵子:“应该要是他的才对。”接着,隔了一段更长的沉默:“想想看。一个宝宝啊。”
艾丽斯似乎可以感受到索菲在微笑。当一个人把脸紧紧贴在你身上时,真有可能感受到他微笑吗?“噢,也许吧,我想,”她抱紧索菲,“应该就是这样了吧。”他们这种生活方式是多么怪异,她心想,她就算活到一百岁也还是无法理解。她自己也露出困惑的微笑,投降似的摇了摇头。好个结局!但她已经很久没看到索菲开心了(倘若她现在是开心的话,而她似乎真的很开心),因此她也只能跟着索菲高兴。夜间才开花的索菲竟然在白天绽放了。
“他确实很爱你,”索菲口齿不清地说,“他会永远爱你。”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抖了一下。“确实都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也许吧。此时突然有种感觉缠上她的心头,就像索菲熟悉的修长双腿缠上她的腿;也许关于交易的事她想错了,也许他们停止引诱她跟上去,只是因为她老早前就已经抵达了他们想引诱她前往的地点。她并没有失去他们,但她也不必再跟随了,因为她已经抵达了这里。
她突然捏了捏索菲,说:“啊!”
但她若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史墨基又在哪里?
势必付出的礼物
轮到史墨基时,艾丽斯坐在床上接见他,和稍早接见索菲时一样。只是这回她像个东方女王似的靠在抱枕上,抽着一根克劳德姑婆的咖啡色香烟,每当她感觉自己很伟大时,她就会来一根。“好吧,”她大气地说,“还真窘啊。”
史墨基尴尬无比。(而且深感困惑,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小心。大家都说这种事永远有风险,但怎么会?)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拿起一些小东西端详一番后,再放回去。“我没想到会这样。”他说。
“没有吧。好啦,我猜这种事永远都在意料之外。”她看着史墨基来回走动、到窗边去偷瞄外头雪地上的月光,仿佛他是叛徒,正从他的藏身处往外张望。“可以告诉我事情始末吗?”
他在窗前转身,因为承受巨大压力而垂着肩膀。他长久以来都害怕这场曝光,害怕他的那些假人格被逮到、被迫衣衫褴褛地站出来。“首先,都是我的错,”他说,“你不该恨索菲。”
“哦?”
“我……其实是我霸王硬上弓。我的意思是,这是我设计的,我……就像,就像,噢。”
“嗯哼。”
好吧,你们这些小乞丐统统出来,史墨基心想。你们全玩完了。我也玩完了。他清清喉咙、拉拉胡子、全盘托出,或者几乎全盘托出。
艾丽斯侧耳倾听,一边品味着香烟。她试图把喉咙里那份甜美的大度随着烟吐出来。她知道史墨基叙述时她不该微笑,但她对他充满了善意,很想拥抱他、亲吻他的嘴唇和清楚浮现在他眼中的灵魂,他这么勇敢诚实。因此最后她说:“你不必一直在那里踱来踱去。过来坐下吧。”
他在这张遭他背叛的床上坐下,尽可能少地占用空间。“说穿了只有一两次而已,”他说,“我无意……”
“三次,”她说,“半。”他满脸通红。她希望他不久就可以再次直视她,知道她可以对他微笑。“呃,你也知道,这八成不是史上第一遭。”她说。他依然垂着眼睛。他倒觉得这八成史无前例。他羞愧的自我像个腹语演员的傀儡般坐在他膝上。他让它说:
“我答应过会处理好这件事,我会负起全责。我必须这么做。”
“当然。那是对的。”
“而且现在已经结束了。我发誓,艾丽斯,真的。”
“别那么说,”她说,“谁知道呢。”
“不!”
“好吧,”她说,“总是可以再多挤一个人的。”
“噢,别这样。”
“抱歉。”
“是我活该。”
她害羞地挽起他的手,跟他十指交扣,不想打扰到他的罪恶感和悔意。痛苦地停顿片刻后,他确实转过来看着她。她露出微笑。“笨蛋。”她说。在她酒瓶般的棕色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是其中一个他。怎么了?在她的凝视下,有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正在发生,某种融合,他体内各个无法独立存在的组件正一一接合起来。“你这笨蛋。”她说,于是又有另一个幼稚无能的人格躲回了他体内。
“艾丽斯,听我说。”他说,但她举起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仿佛想阻止刚才被她塞回去的东西逃出来。“别再说了。”她说。这很令人惊愕。她又在他身上做出同样的事:第一次是多年前在乔治·毛斯的书房里,当时她创造出他,只是这回她不像上次一样凭空创造,而是用谎言和虚构的事物来创造。他突然一阵胆寒,万一他的愚蠢行径已经超出底线,害他失去了她怎么办?万一他真的超过太多呢?那么他到底要怎么办?尽管她摇头说不,但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毫无保留地自愿受罚。但她当初会提出罚则就只是为了像现在一样,未经执行就直接宽恕,而且全心全意。
“史墨基,”她说,“史墨基,不要这样。听我说。关于这个孩子。”
“嗯。”
“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艾丽斯!……”
她向来希望(也几乎始终相信)他们定会付出一项礼物,只要时候一到,他们就会把礼物送上(但必须依照他们自己的时间)。她甚至认为当它终于送达时,她一定会认出来,而她确实认出来了。
旧世界之鸟
春天像离心机般缓缓加速,把他们大家全部向外甩去。虽然不明白个中道理,但他们纠结的人生似乎解开了,妥善分散在艾基伍德各处,像一条摊开的金项链:随着日子愈来愈温暖,就变得愈发金黄。医生在一个融雪的日子外出散步,回来说他看到一群水獭从它们冬天的窝里爬出来,共有两只、四只、六只,想想看,它们好几个月来都躲在冰层下一个没比它们自己的身体大多少的空间里。妈妈和其他人纷纷点头叹息,仿佛很了解那种感觉。
有一天,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在后正门外快乐地挖土,既是为了改善花圃,也是为了用指尖感受那重获新生的清凉泥土。她们看见一只巨大的白鸟慵懒地从天而降,最初看起来就像一张被风吹走的报纸或一把白伞。那只鸟用长长的红色喙子叼着一根木棍,降落在屋顶一个车轮状的铁制机械上,那原本是旧观星仪的一部分,已经生锈且不再运转。这鸟用红色的长腿在那地方踏来踏去。它放下木棍,歪着头看了它一会儿,又将它换个位子。接着它四下张望,开始用它长长的红色喙子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把翅膀像扇子般张开。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它在那里筑窝吗?”
“正要开始。”
“你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吗?”
“知道。”
“一只鹳鸟。”
“不可能是鹳鸟,”她们告诉医生时,医生这么说,“鹳鸟是欧洲鸟,或者说是旧世界的鸟。它们绝对不会横越大洋。”他跟她们一起冲出去,索菲用她的铲子指向屋顶,这时白鸟已经有两只,分别衔着另外两根木棒。这两只鸟正互相咔啦咔啦叫、把脖子交缠在一起,就像新婚小两口因为忙着亲热而荒废了家务。
德林克沃特医生很久都难以置信,但他用双筒望远镜和参考书确认了自己没看错:这不是一种苍鹭,是不折不扣的白鹳,Ciconia alba。他兴奋地跑进书房,打出了一式三份的报告,打算把这桩史无前例的惊人事件告知那些他或多或少算是会员的观鸟协会。他一边找邮票一边喃喃念着“太惊人了”,却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陷入深思。他看着书桌上的备忘录。他停止找邮票,缓缓坐下来,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可以看见顶上的白鸟。
露西与莱拉克
那只鹳鸟确实是从遥远的另一个国家来的,但她却不记得自己曾横越大洋。她觉得这儿的环境很适合她,在那高耸的屋顶上,可以透过她镶着红框的眼睛沿着她喙子的方向望向很远的地方。在清朗炎热的日子里,当微风轻吹她被太阳晒得发热的羽毛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看见期待已久的那一天:从这鸟类的形体中解脱。她确实一度预见国王的觉醒:国王还会在他的山里睡很久,侍从在他周围睡成一堆。他脸朝下趴在宴会桌上鼾声大作,红色的胡子在他漫长的睡梦中长得好长,如藤蔓般缠上了桌脚。她看见他抽抽鼻子、动了动,仿佛正在做一个可能会把他惊醒的梦,她心脏狂跳了一下,因为只要国王醒来,她自己解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但她跟其他那些她叫得出名字的家伙不一样,她有耐心。她会再次从她圆卵石般的蛋里孵出一窝长着细毛的幼雏。她会庄严地踏在荷塘的杂草间,为他们猎杀一票青蛙。她会好好爱她现在的丈夫,这个亲爱的家伙既有耐心又有热忱,会帮她忙带孩子。她不会去渴望,渴望是种致命的情绪。
等到那年尘土飞扬的漫长夏季到来时,艾丽斯生了孩子。她把第三个女儿取名露西,但史墨基觉得这跟另外两个女儿泰西和莉莉的名字太像了,而且他知道自己往后至少二三十年里一定会常常叫错。“没关系,”艾丽斯说,“反正这是最后一个了。”但实则不然。她会再怀上一个男孩,但连克劳德姑婆都还不知道。
无论如何,倘若索菲某天缩在湖边的凉亭里做梦时所感觉到的是事实:他们要的是下一代,那么这还真是个丰硕的年份。秋分时降了一场霜,让树林灰扑扑一片,但夏季依然如同幽灵般徘徊不去、遥遥无止,地上因而冒出恍恍惚惚的番红花,印第安人不安的魂魄也纷纷从他们的坟墓里飘出来。索菲就在这时候生下了孩子,宣称是史墨基的骨肉。更让人困扰的是,她把她女儿取名莱拉克,因为她梦到母亲手里拿着一枝散发着浓浓香气的蓝色丁香花走进她房里,而她一醒来就看见母亲抱着新生的女婴走进她房里。泰西和莉莉也来了,泰西还小心翼翼抱着她三个月大的妹妹露西一起来看宝宝。
“看见了吗,露西?看到宝宝了吗?跟你一模一样。”
莉莉攀到床上仔细端详莱拉克的脸,此时宝宝就窝在温柔低语的索菲身旁。“她不会待很久。”研究了一会儿之后莉莉说。
“莉莉!”妈妈说,“怎么可以说这种可怕的话!”
“噢,她就是不会嘛。”她转向泰西:“她会吗?”
“不会。”泰西说着,把怀里的露西从一手换到另一手。“但没关系。她会回来的。”看见外婆如此震惊,她这么说,“噢,别担心,她不会死或怎样。她只是不会留在这里而已。”
“而且她会回来,”莉莉说,“过一阵子。”
“你们为什么这么想?”索菲问,不大确定自己是否完全回到了真实世界,不知道有没有听错。
两个女孩不约而同耸耸肩。连耸肩的方式都一样,只是迅速扬起肩膀和眉毛然后又放下,仿佛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她们看着妈妈一边摇头,一边帮助索菲引诱白皙粉嫩的莱拉克吸奶(是种很棒的、既舒适又疼痛的感觉)。索菲因疲倦与惊奇而昏昏欲睡,一边哺乳一边再次坠入梦乡,而莱拉克不久也睡着了,或许她也是一样的感觉。尽管两人间的脐带已经剪断,她们说不定还做着同样的梦。
第二天早晨,鹳鸟离开了艾基伍德屋顶上那凌乱的窝。她的孩子既没告别也没道歉就离开了家(她并不意外),而她先生也走了,希望明年春天还会重逢。她自己也只待到莱拉克诞生那天为止,因为她得通报这个消息(她向来遵守诺言)。因此她朝着和她家人完全不同的方向飞去,顶着长长的喙子,在秋天的黎明张开扇子般的翅膀,双腿如同旗帜般延伸在后。
小与大
史墨基和田鼠一样拒绝相信冬季,努力享受夏日天空,直到很晚都还躺在地上凝望苍天。但这个月份的名字里已经有个R了,克劳德姑婆觉得这对神经、骨骼和组织不好。奇怪的是,他竟选择用那些变动不已、随着季节更替的星座来纪念夏天,但天空转得这么慢,看似根本没在动,所以他反而感到安慰。但他只要看看手表,就知道它们也跟着候鸟飞往南方去了。
在猎户座升起、天蝎座落下的那个夜晚,气温几乎跟八月一样温暖,这其实只是天气上的巧合,但那个日子其实就标记着夏日的最后一天。他跟索菲和黛莉·艾丽斯躺在被羊群吃得光秃秃的田野上,三人的头靠得很近,就像窝里的三颗蛋,在星光下看起来也跟蛋一样白。他们把头紧靠在一起,因为这样只要有人指出一颗星星,手指的方向就会或多或少落在其他人的视线内,否则他们恐怕整个晚上都得不断说明“那一颗,在那里,我指的那里”,却因为好几十亿英里的视差而无法精准。史墨基腿上放了一本摊开的观星指南,还带了一把手电筒,上面罩着一张原本包着荷兰奶酪的红色玻璃纸,用以杜绝光害。
“鹿豹座。”他说着指向挂在北方的一串星星,但并不清晰,因为天际线上还有光。“就是鹿豹的意思。”
“这鹿豹又是什么呢?”黛莉·艾丽斯溺爱地说。
“其实就是长颈鹿,”史墨基说,“鹿加花豹。长着豹纹的鹿。”
“天上为什么会有一只长颈鹿?”索菲问,“它怎么跑到那里的?”
“我猜你应该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史墨基笑道,“想象一下,人们第一次抬头看那里,然后说:老天爷,那只长颈鹿在那儿干吗?”
天上的动物仿佛逃离了动物园,从男男女女、神明英雄的生命中窜过。此外还有黄道带(那天晚上他们三人的星座都看不到,全都跟着太阳到南方去了)。不可思议的银河星尘如一道彩虹般横越他们上空。猎户俄里翁在天际线上抬起一条腿,紧跟着他的猎犬天狼星。他们发现了此刻升起的星座。木星挂在西天发光,闪也不闪一下。整片夜空如同一把斑斑点点的遮阳伞,边缘装饰着赤道带,沿着歪曲的伞骨绕着北极星旋转,速度慢得无法察觉,却稳定无比。
史墨基根据小时候读过的书描述星空里环环相扣的故事。对史墨基而言,那些图案是如此不具体又不完整、故事如此琐碎(至少某些是),因此他觉得一定全都是真的:赫拉克勒斯看起来根本不像赫拉克勒斯,除非有人告诉你他在那上面并指出确切位置,否则一定没有人找得到他。某棵树可以追溯到达佛涅身上,但另一棵树就只能是平凡的树而已。只有少数花朵、山峦或事件可以追溯到神身上,而全人类也只有卡西俄珀亚(或确切来说应该是她的椅子)被化作明亮的星辰,仿佛一切只是出于意外。此外,还有某甲的皇冠、某乙的竖琴:是众神的阁楼。
索菲无法从星空的花样中看出图案,倒是被它们的近距离给催眠了。她猜不透为什么某些人是基于奖励而被放上星空,某些人却是基于惩罚;此外还有一些人似乎只是为了在其他人的故事里串场才出现在那里。这似乎不公平,但她却无法确定原因何在:究竟是因为他们莫名其妙就被永远困在那里,还是因为他们没什么功劳就被保存下来(放上王座)永垂不朽。她想起他们自己的故事:他们三人,像星座一样恒常,怪异得足以永志难忘。
那个星期,地球穿过一颗离去已久的彗星的尾巴,因此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堆碎屑落入大气,烧出灼灼白光。“有些只跟圆卵石或针头差不多大,”史墨基说,“你们看见的光芒是来自空气。”
但这些索菲倒是看得很清楚,是殒落的星星。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选定一颗星,然后看它掉落,那瞬间的光亮将会令她倒抽一口气、胸中充满大无限。那样的命运会比较好吗?草地上,她握住史墨基的手,另一只手原本就已经牵着姊姊。每有一颗流星滑落,艾丽斯就会轻轻捏她一下。
黛莉·艾丽斯无法判断自己的感觉究竟是很大,还是很小。她猜不透是自己的头大到可以装得下这繁星点点的宇宙,还是这宇宙小得可以装进她这人类的脑袋。两种感觉交替出现,忽大忽小。星星在她宽阔的眼帘里进进出出,在她巨大空旷的额头下方。接着史墨基牵起她的手,她就这样缩成一个小点,但星星依然装在她体内,像装在一只微小的珠宝盒里。
他们躺了很久,不再开口说话,各自思考着那瞬间即逝的永恒所带来的古怪感触。这是种悖论,却也是种无可否认的感觉,而倘若星星确实这么近、确实都有面孔,那么它们俯瞰下方时定会把这三人看成单一的星座,是旋转的黑暗草原上一个连接起来的轮子。
冬至夜
没有入口,只有窗角的一个小洞。冬至夜的风从这里吹进来,在窗台上积起一小堆尘埃,但这样的空间就够了,他们从这里进入。
此时索菲房里有三个,紧紧靠在一起,戴着褐色帽子,交头接耳,苍白平板的脸就像小小的月亮。
“瞧她睡得多熟。”
“对,还有小宝宝在她怀里睡觉。”
“天啊,她抱得真紧。”
“也没那么紧。”
他们动作一致地靠近了那张床。莱拉克躺在母亲怀里,躺在一个有帽子的婴儿睡袋内抵挡寒冷。她对着索菲的脸颊呼吸,在那儿形成了一滴水渍。
“好吧,那就把她抱走吧。”
“你这么紧张,干吗不自己动手。”
“大家一起来吧。”
六只纤长的苍白手臂朝莱拉克伸过去。“等等,”其中一个说,“另外那个在谁那里?”
“不是你要带来的吗?”
“什么我。”
“在这里,在这里。”有人从一只束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老天。还真不像。”
“现在要干吗?”
“对着它吹气。”
他们轮流往上面吹气,不时回头瞄向沉睡中的莱拉克。他们不断吹气,直到手中的东西变成第二个莱拉克。
“可以了。”
“很像。”
“现在把那个……”
“再等等。”其中一人仔细端详着莱拉克,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被,“看这个。她的小手都缠在妈妈的头发里了。”
“紧紧抓着。”
“抱走小孩,就会弄醒妈妈。”
“那就用这个吧。”其中一人掏出了一把大剪刀,它在夜灯下发出熠熠白光,咔嚓一声打开。“这就没问题了。”
一人抱着假的莱拉克,另一人伸出手准备抱走索菲的莱拉克,第三人则手持剪刀,一切很快就完成了。假娃娃没在睡觉,但眼神空洞、一动不动,不过在母亲怀里躺个一夜就好了。妈妈和孩子都没醒来。他们把带来的假婴儿放在索菲胸前。
“现在走人吧。”
“说得容易。不能从我们进来的地方出去。”
“下楼从大门出去。”
“如果非得如此的话。”
他们动作一致、一声不响地来到了前门(他们经过时,老屋似乎不时吸气或发出哼声,但话说它向来如此,自有理由)。其中一人伸手开了门,他们来到屋外,顺着风快速前进。莱拉克一直没醒来也没出声(手里一绺绺金发在行进途中被疾风吹走),而索菲也继续睡觉,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她长长的梦境有了转折,以某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变得哀伤难熬。
四面八方
史墨基因某种内在因素而猛然惊醒,一睁开眼睛就忘了自己因什么而醒。但他确实醒了,跟中午一样清醒,这种状况很恼人,他猜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吃了什么。当时是什么事也不能做的凌晨四点钟。他坚定地闭上眼睛一会儿,不相信自己真的睡意全消。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很清楚,因为他愈是看着眼皮上的色块移动变形,它们就愈发没有催眠效果,只是愈来愈无意义且无聊。
他无比小心地从层层棉被底下钻出来,在黑暗中摸索他的睡袍。对他而言,这种状态只有一种解决方法,那就是起床保持清醒,直到症状缓和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踩过地板,希望自己不要踩到鞋子或其他障碍物;没理由让黛莉·艾丽斯也跟着失眠。他来到门前,很满意自己完全没惊扰到她,也没惊扰到黑夜。他只要沿着一间间大厅走去,下几层楼,扭开一些灯,这样就行了。他把门在身后小心带上,结果黛莉·艾丽斯就这样醒来,不是因为他发出了什么声音,而是她睡眠的平静已经被他不在身边这件事悄悄破坏、入侵了。
打开后梯的门时,厨房里已经亮着一盏灯。看见门打开时,克劳德姑婆惊怖之余发出了一阵深沉震颤的叫声,但探头进来的是史墨基,因此她说了声:“噢。”她面前放了一杯温热的牛奶,又长又细的头发披散下来,跟赫卡忒一样雪白无比,已经有好多年好多年没剪过了。
“吓我一跳。”她说。
他们低声谈论失眠的事,但在这里除了老鼠以外,他们的声音根本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史墨基知道克劳德姑婆也想靠着忙碌来克服失眠,因此让她为他加热一些牛奶。他在自己的牛奶里加了一点白兰地。
“听那风声。”克劳德姑婆说。
他们听见楼上传来冲马桶的声音。“怎么了?”克劳德姑婆说,“大家都失眠,而且没有月亮。”她打了个冷战。“感觉很像那种灾难之夜,再不然就是那种会有大消息的夜晚,大家都醒着。好吧。只是巧合。”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其他人说“老天帮帮忙”一样,带有相同的那份生硬的怀疑。
此时史墨基已全身温暖,起身用一种认命的口气说:“好吧。”克劳德姑婆已开始翻阅一本食谱。他希望她不必坐在那儿看着荒凉的黎明到来,也希望自己不会那么倒霉。
爬上楼梯后,他没回到自己床上,因为他知道他还睡不着。他转向索菲的房间,除了看看她之外别无意图。有时她的平静能安抚他,像猫一样,能让他也感到平静。打开她房门时,他在苍白如月的夜灯下看见有人坐在索菲床边。
“嗨。”他说。
“嗨。”黛莉·艾丽斯说。
空气里有种古怪的味道,很像发了霉的叶子,或野胡萝卜,再不然就是被翻开的石头底下的泥土。“怎么了?”他轻声问道,在床的另一侧坐下。
“我不知道,”她说,“没什么。你出去我就醒了。我感觉索菲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
他们的轻声细语不可能吵醒索菲,因为她睡觉时若有人在旁边说话,似乎反而更有安抚效果,让她深沉的呼吸更加均匀规律。
“但一切都没事。”他说。
“是的。”
风刮在房子上,怒嚎阵阵,窗户隆隆作响。他低头看着索菲和莱拉克。莱拉克看起来像死了一样,但有过三个小孩后,史墨基已经知道不必为这种恐怖的模样穷紧张,特别是在黑暗里。
他们静静地坐在索菲两侧。风突然在烟囱里刮出一阵声响,听起来很像某个字。史墨基望向艾丽斯,艾丽斯碰了碰他的手臂,迅速露出微笑。
那个微笑令他想起什么?
“没事的。”她说。
他想起自己结婚那天,他们苦恼地坐在奥伯龙夏屋的草地上时,克劳德姑婆也曾对他微笑:一个意在安抚的微笑,但效果却不安抚人。一个意在克服距离的微笑,但似乎只是加深了距离。一个从无法跨越的异地送出的友情讯号,仿佛从遥远的国界对面招手。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他说。
“有。没有。刚才有,现在没了。”
确实。房里只有夜晚空气的味道。外头的风在房里掀起阵阵微弱的气流,不时吹拂着他的脸。但他却不觉得这是北风哥哥在周围乱窜,只觉得仿佛是这多角的房子在航行,穿过黑夜,朝四面八方的未来稳稳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