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心中充满了爱念,深深地、真切地、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我敢担保,要是我的丈夫看到她,也一定会这么对待她的。她的指甲出奇地美丽,目不转睛的凝望异常庄重,体内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我全身心地爱着我的宝贝女儿,全然没有顾及到外面正在被创造的历史。当新生命在我体内挣扎着要出来的时候,萨伏那罗拉正在吊刑架上倾听他自己筋腱断裂的声音。那天早晨
圣马可修道院外面的暴乱终结了他统治下的新耶路撒冷。他先被处以吊刑,再接受绞刑。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对加在他身上的指控一一招认,假先知、异教徒和叛国者。
就这样,佛罗伦萨从一个男人的独裁中解放了。此人曾许诺要将佛罗伦萨带到通往上帝的路上,最终却发现自己被上帝抛弃了。不过,尽管有很多理由去憎恨他,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两天过去了,我丈夫仍是毫无音讯。
第三天早上,我在灿烂的阳光中醒来,看到妈妈和伊莉拉在门口紧张地讨论着什么。“什么事?”我在床上说。
“亲爱的孩子……有消息了。你现在一定要坚强。”
这许久以来我一直在期待着的。“关于柯里斯托佛罗的,对吗?”
她走上来,把我的手握在掌心。在我们那个时代这是一个传奇:圣马可暴动之后的那些天,城市陷入了血腥的战斗,人们开始清算旧账,搜捕以前的敌人。在某个清早的晨光中,人们发现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有人辨认出那昂贵的衣服和英俊的脸庞。
我像他的雕塑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身体随着她的话语逐渐变冷。
“你一定要坚强,亚历山德拉。”我妈妈再次说道,她的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她多次教导我们如何跟上帝交谈,将他当成我们的父亲和主人。“这些都是上帝的意志,我们不应该有什么质疑。”她紧紧地抱住我,在确信我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坏,才轻声说:“我亲爱的,你的丈夫没有其他家人。如果你足够坚强,尸体需要你去认领。”
如果说分娩会软化感情,它还会拆散记忆,让某些时光永恒留住,而让某些时光悄然逝去,似乎它们从未发生。
我们仍没找到乳母,于是带上婴儿同行,因为我不舍得跟她分开。
死于瘟疫的人多不胜数,人们只好在河上建了个临时停尸间,还占用了圣灵堂医院的一些病房。有人领我们沿着曲折的门廊走到教堂后面,我想起了我的画家,他花了很多个夜晚在这里画下那些尸体被摧残的情形。我把婴儿抱得更紧,又像一个孩童那样走起路来,妈妈和我的女仆跟在后面。
站在门口的官员是个粗鲁的男人,口里喷着酒气。他拿出一本简陋的账簿,上面给尸体编了号,有些还写着姓甚名谁,笔迹很潦草。妈妈将我们的事情说给他听,说得优雅而清楚,如同她一贯的作风。她说完之后,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把我们带到一个房间去。
我丈夫的尸体摆放在靠近屋子里端的草席上。
我们站稳了脚跟。他抬头看着我:“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把婴儿交给妈妈,她对我微笑。“别害怕,我的孩子。”她说。
他俯身将裹在尸体上的布拉开,我闭上双眼,然后睁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属于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
伊莉拉在我旁边号啕大哭起来。我转过身,她扑上来把我抱住,继续号啕着……“啊,我可怜的夫人。别看,别看,太可怕了。现在我们可该怎么办?”
我试图把她推开,但她像水蛭一样吸住我。“你疯啦?”我带着惊怕,低声说,“那不是柯里斯托佛罗。”但她仍在号啕大哭。那个男人怜悯地看着我们,不消说,在他看来,他看到的是几个悲痛欲绝的女人。
我站在那儿,被吓得目瞪口呆,我那软弱的妇人之心开始帮忙了,我啜泣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旦开始滴下来,就再也不能停止。而所有这些慌乱吵醒了婴儿,她也开始哭喊起来。我们站在那儿,构成几个妇女哀恸不已的画面。那男人拿起他的笔,在我丈夫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十字。
回到那个既不舒适又让人难受的会客室,我怀里的婴儿边眨眼边看着我,我则望着妈妈。
我木然说道,“他在哪儿?”
“去乡下了,和托马索一起。你分娩那天早上,他来找我,把你们之间的一切都跟我说了。后来他决定离开,安排了一具尸体,带着他亲笔写的字条,这样发现尸体之后,当局会要求我们去认领。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因为害怕孱弱如你无法假戏真做。”她语调冷静,如同一个处理严重事态的政客,向受惊吓的公众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
但我无法像她那样平静。“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小孩不是他的,这很重要吗?因为……”
“别担心,亚历山德拉。我全都知道。在这里我并无审判你的意思。那是另外一个法庭的事情,我怀疑有一天,你和我会发现我们坐在同一个审判席上。”她叹了一口气,“那和这个婴儿并无干系。他觉得……算了,我不该替他辩解。他跟我说过,一旦真相大白,让我把这个给你。不过我觉得你看后最好把它撕掉。”
她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一封信,我双手颤抖着接了过来。
我亲爱的亚历山德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托马索需要我。照料他是我的责任。当然,这也是我的愿望。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会因此终生疚恨,也增添你和孩子的痛苦。
我立了个遗嘱,提取了足够的钱,供给我们过上像样的生活;遗嘱还把我所有的房产留
给你。未来由你自己决定。不过我想你妈妈一定已经考虑过了,你最好还是听她的。
我请求你原谅我在画廊里面对你的刻薄言语。虽然我们有个协定,但你把我迷住了,你的背叛深深伤害了我。如同我曾伤害了你。我希望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跟你可能对我的感觉并无二致。这种感觉会直到永远。
信中附着的钥匙可以打开我书房中的柜子,手稿在里面。它的内容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在所有我能想起的人中,我宁愿把它交给你。你和我认识的每个男人一样,能理解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艺术作品。
我仍是你深爱的丈夫
我紧紧攥住那把钥匙,重新把信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三遍,我的泪水已经把墨迹变得一片模糊。如今看来,我必须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她没有父亲,甚至没有自己的家族。
“你知道信的内容?”我问道。
“那些直接关乎你的未来和我的过去的,他写信之前曾和我讨论过。剩下的则是你自己的隐私。”
她仍没有把目光移开。终我一生,每次当她发现我体内有反叛或者质疑的风暴时,她总是这样泰然自若。也许她自己也曾承受过这样的风暴,也许在她接受上帝的意愿、相信他仁慈无边之前,也曾有过犹豫不决,但我对此茫然无知。现在我所知道的是,作为女儿,把母亲当成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另外一个人错得多么厉害。但我相信妈妈会原谅我这样的错误,就像我会原谅我女儿类似的错误一样。她应该是这样的,因为那天她没有回避我的问题,对我也无所欺瞒。
“那么,”我终究还是开口了,“洛伦佐·梅第奇给我丈夫送过一本书,落款写着1478年,那一年你怀了我。但那时你不在宫廷中,是吗?你哥哥官运亨通,足以让你嫁个好丈夫。过去你总是这样跟我们说的。”
“是的,”她安静地说,“那时我已经结婚了。它给我带来三个健康的孩子。我真是受到上帝的恩惠。但你说到那一年,亚历山德拉,那不是真相的全部。我之前曾在宫廷里,后来也还回去小住几天,不过瞒过了公众的耳目就是了。”
“我哥哥有这些伟大的朋友,”她最终说道,带着勉强的笑容,“宫廷里的男人都那么聪明,那么有深度。对于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孩来说,它是末日审判前的天堂。虽然他们谈论到柏拉图的概念时不许我们女人插嘴,但他们是佛罗伦萨的柏拉图主义者,因此,即使是他们中最伟大的人,当然也会受美色诱惑,更何况这女孩聪慧过人。和你一样,我过去也非常聪明。不过跟你的聪慧一样,它既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负担。
“我的哥哥当然知道如此完美的纯洁蕴涵着的危险,于是他想方设法让我成婚,以便避免可能遭到的玷污。但即使是他也无权阻止我被召唤到宫里去。
“1478年初夏,洛伦佐和他的幕僚是在卡莱基别墅度过的。我是几个受邀者之一……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又停下来,“那个花园简直像个尘世天国。人们既谈论精神的美,也谈论肉体的美。它们都被当成通往上帝之爱的道路上的基石。和你一样,我也为聪明、学识和艺术入迷。虽然我曾拒绝过一次,但到那年夏天,我坠入爱河已经很多年,不知道怎样去停止。”
我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圣马可的小礼拜堂里,她在洛伦佐的尸体前流下的眼泪。我叹了一口气,低眼去看怀里那张安详的小脸。很难说她长大后鼻子会变得多大,或者下巴会变得多尖。不过这也跟她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有关。
“我不会再婚。”我坚定地说,“再婚会让孩子失宠,我不会这么做。”
“那倒是真的。”她安静地说。
“我也不会回家。我现在得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想我得一个人把持这个家。”
“亚历山德拉,我认为这样做是最不明智的了。我们的城市对寡妇十分刻薄。你会发现你和孩子都将与世隔绝,孤立无援。”
“那我能怎么办?”
她语气坚定地说,“把你自己嫁给上帝。”
“把我自己嫁给上帝?我?一个寡妇带着一枝画笔、一个黑奴和一个小孩。妈妈,你认为有哪个修女院会收留我们?”
她坐在那儿,我看到她脸上滑过一阵狡狯的笑容。
“噢,这是你一直梦想的,亚历山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