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病毒的来临一如既往,没有规律和原因,也毫无征兆,更不知道它将肆虐多久、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不消说,佛罗伦萨是一个伟大的布道者统治着的神圣国度,有一群天使军维持秩序。疖子固已被当成罪人们应得的惩罚,甚至乱伦通奸也可公开忏悔,但瘟疫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这真的是上帝的惩罚,那么我们罪何至此?这是萨伏那罗拉必须回答的问题。
他重回讲经坛的消息和瘟疫传播得一样快。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取听他布道的机会。我坐在马车中,陪柯里斯托佛罗到教堂,看到汹涌的人群,看着他走进去,然后掉头回家。
谁都看得出人群明显比过去小了。当然,这并非事出无因——人们害怕染上疾病。我丈夫出来之后说,萨伏那罗拉激情依旧。但在他声音传达不到的街头上,并非所有的人都身患疾病。有些人看起来只是对此已经厌倦了,他们的腹中正忍受着另外一种病痛,这就是饥饿。
事实是,这个城市依然喜爱这个修道士,但她并不想饿肚皮,或者至少不想觉得那么悲惨。
我丈夫对这个问题的分析鞭辟入里。他说,梅第奇家族当权的时候,他们采取另外一种策略来赢得人心。如果说他们不能提供救赎,他们至少可以提供奇观,令哪怕是最穷的人也觉得好受一些。这些事情并非和上帝无关,远不是这样。它们被当成是赞美和感谢上帝的方式。在梅第奇的统治下,人们就是这样活得多姿多彩和信心十足。这和单纯等死的生活是不同的。
此等世俗的及时行乐当然没有得到萨伏那罗拉的宽恕。虽然他提到上帝的时候激情洋溢、满心喜悦,但新耶路撒冷不可能有狂欢节和赛马,因为他的上帝布置了艰巨的任务,他们两个的关系只有在苦难中才会更加紧密。苦难固然圣洁,可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凄凉。凄凉的人倾向于自怨自艾,事情通常就是这样比实际显得更加糟糕。
必须承认,“扫除虚荣”是个令人振奋的主意。萨伏那罗拉在讲经坛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将其说出来:如果说佛罗伦萨正在蒙受灾难,那是因为上帝在所有国家中挑选出她,关注她的何去何从。放弃那些不必要的财富即可蒙受神恩。我们要那种浮夸的生活来干什么呢?把它们扔到火堆去吧。让我们的虚荣和反叛焚烧殆尽,烟消云散,这样我们就会感恩。而且我敢肯定那个修道士不会想到,这种净化灵魂的方式还会让穷人感到宽慰:因为这羞辱了那些巨富豪贾,因为其他人也跟他们一样不能有财富。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天使军把没收的财物带到市政厅广场,砌成一个巨大的八边形柴火堆。建造这个柴火堆供给人们劳作的机会,要不人们会因为挨饿而衰弱起来。这也给人们增添了谈资,主要是一些小道消息及其带来的兴奋。男男女女翻查他们的衣柜,小孩检查玩具,过去人们这样做是为了炫耀财富,如今却是要搜出有渎神圣的东西。
天使军的马车在大街小巷奔驰,领头的扛着多纳提罗雕刻的童年耶稣像,双手抓着它的头部。他们唱着赞美上帝的颂歌,依次到各家各户和各种机构询问是否有愿意放弃的东西。天使军先行到富人家里去搜罗大量的东西,完成他们的任务。如果到手的东西足够多,他们会鞠躬致谢,然后上路,否则他们会毫不客气地进屋搜查。就算在佛罗伦萨被侵略的时候,我们敌人的行为也要斯文得多,不过如果有天使军在场,要非常勇敢的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来我家的那个早晨,我正在楼上的窗口,望见他们趾高气昂地在街道上行进。关于猥亵艺术品的律令众所周知:如果家中有年轻女子,那么不能有任何裸露的男女画像。根据这个标准,我丈夫收藏的雕塑将会被当成是淫秽的。如今它们被锁在一座房子里,钥匙在他的仆人手中,不过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一个供奉的箱子。我一度担心这些东西不足以搪塞他们,但柯里斯托佛罗相当冷静,他认为,既然那些当权者中有人能够鉴别这等艺术品,那么这些当差的一定会小心在意,以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当前时局变幻莫测,权势变化很快,他说,聪明的政客能从和风中嗅到征兆。
有传言说放弃艺术的不止是那些赞助人,也包括艺术家在内,领头的则是巴托罗米奥修士和桑德罗·波提切利。当然,如今的波提切利已经垂垂老矣,需要的是上帝的恩宠,而非任何赞助人的眷顾。不过我丈夫含沙射影地说,要是他还想进天堂,最好还是不要老为女人的肉体忏悔。对我来说,我忍不住想起柯里斯托佛罗的描述——自海中升起的维纳斯。
翌日清早,那个柴火堆已经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了。正午的时候,他们点燃了旁边的柴捆,吹响喇叭和号角,教堂的大钟也被敲响,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叫声,让整个城市都听到了这一刻的来临。
我们站在那儿,被人群推搡着,伊莉拉和我看到了一些令我们绝望的事情。几天前,一个来自梵蒂冈的收藏家派人传信给市政府,说是愿意出价20000弗罗林,换取这些艺术品免遭祝融之灾。他现在终于得到了答复,那就是模拟他本人做成的假人被放在了火堆最顶上。他们给它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很多女人用的假发,还在它体内填充了很多炮仗。火焰烧到它的时候,炮仗爆裂,假人颤动着发出声响,围观的人群欢呼雀跃。
接下来那些天,我们的奢侈品化成的灰烬,如灰色的雪花飘落在城市里,覆盖我们的窗沿,弄脏我们的衣服,带着一股被焚艺术的悲伤味道飘进我们的鼻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教皇听到消息后,宣布将这个修道士逐出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