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桌子旁边喝着酒看书。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面了。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变化,不过那天早上,我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的时候,可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另一方面,他已经变了。他的嘴唇更加圆润了,看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愁容满面;他的皮肤也更有光泽了。两个男人在一起,通常年轻的会变得疲惫不堪,而年长的则会容光焕发。他向我问好,我坐在他对面,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摆了摆手。“你已经治好你的……忧伤了吗?”

“是的,”我说,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在画画。”

他扬起双眼,我发誓他眼里闪烁着快乐。“那就好。”他又看起他的书来。

我想我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开场白了。“先生,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家里有个客人。”

我淡淡地说,将其描绘成一个有关艺术和美的故事:那个画家天才横溢,但他恐怕再也不能作画了。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不过我知道,我表现得比原来估计的要紧张。他一直看着我,甚至在我说完之后,他也是默默地看着我。

“亚历山德拉……你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是吗?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是的。”

“那么你应该记得,那时我对你提出一些要求,我记得你都答应了。其中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小心行事。”

“没错,但是……”

“你真的认为这么做很谨慎吗?在夜里,用马车拉着一个半疯的男人穿过半个城市,把他带到家里,而你丈夫不在家;然后你把他安顿在你隔壁的房间?”

“他病了……”我犹疑着。我知道这毫无意义。“对不起,”我说,“我知道这会危及你的安全,即使他不是……”

“他是什么不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亚历山德拉,问题是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亲爱的,这座城市现在就是这样的,事实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怎么看待它。你那么聪明,应该和我一样清楚的。”

这下我又哑口无言了。

“他不能留在这里?”我过了一会儿说,使它听起来好像是在表达我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询问他的意见。

“不能,他不能留下来。”

“我……呃……我认为他的病情总算有点起色,这样的话,他兴许会想着回到我父母的家里去。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是个出色的画家,柯里斯托佛罗。”

“我相信我会。”他啜了一口红酒,“现在我有些话要和你说,”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昨天我有两个熟人被逮捕了,人们怀疑他们有不道德的性行为。有人在新圣母堂的检举箱揭发他们。”

“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他们会被严刑拷打,直到招供。然后会让他们供认出更多有牵连的人。他们两个都不可能直接把我供出来……但你知道,这些事情就像抽丝剥茧,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

不消说,我的行为不轨惹恼了他。“好吧,先生,我们应该找到一个办法,以便更好地保护你。”我迟疑着说,“要是你妻子怀孕了,会不会有助于你维护名声?”

他脸上带着挖苦的微笑,说:“这当然会让我高枕无忧。可是你没有怀孕。”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的,”我说,“我会的。”

我站起来,慢慢倾下身体,在他前额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卧房去。

和第一次不同,他没有立即离开。相反,我们几乎是耳鬓厮磨地一起坐了一会儿,吃了些点心,谈谈艺术,谈谈生活和国家大事。

“萨伏那罗拉会从命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亚历山德拉。假如你是这个城市无可争议的领袖,佛罗伦萨将你每句话奉为箴言,讲经坛是个比市政厅广场更能统治这座城市的地方。你的敌人,教皇,将你逐出教会,禁止你布道,你会怎么做?”

“我想这取决于我害怕谁的判决,教皇的还是上帝的。”

“你不认为把他们两个分开是异教徒的思想吗?”

“嗯,我是这样认为。但我是在替萨伏那罗拉寻找辩词。他对此不加区别。上帝对他来说是第一位的,不过……”我自己停了下来,接着说,“当牵涉到国家大事时,他毕竟不是傻子,教皇也不是。”

“如果他同意,他会得到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

“啊!”我思索着,“不,他不会同意的。他也许为上帝发疯了,但他不是个伪君子。他谴责教堂的腐化。要是他接受红衣主教的封号,那和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真正的基督没有什么区别。”

“是吧,我们走着瞧。”

“柯里斯托佛罗,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艳羡地问。

他犹疑着说:“我并没有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和你哥哥厮混。”

我大吃一惊。“但……但我没想到你会卷入这些事情。”

“在当前这样的时局,被卷进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时机未到之前,最安全的反抗都是隐忍不发、看似不存在的。”

“我想你最好小心点,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我很小心,”他友善地看着我,“你认为我不该对你说吗?”

“不!”我的声音十分坚决。

“那就好。”

“总之你得小心些,这样你既是他道德上的敌人,也是他政治上的对手。”

“没错。不过我怀疑,当他们点燃我身下的稻草时,他们不是因为我的政治而焚烧我的。”

“别瞎说。”我说,“不会这样的。无论他多么强大,他不能永远无视教皇的存在。”

“你说对了。不过教皇必须等待时机。他必须等到佛罗伦萨内部出现裂痕。”

“你没有看到他那些斗士在街路上拦住我们和那画家的情景……”我看到他脸色一沉,赶忙说,“那没关系的,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伊莉拉聪明地提起法国人的疖子,把他们吓退了。”

“啊,是的,疖子。所以法国人是我们的救世主,法国人留给我们的,可不止是自由。”

“是的,但这很难削弱他的权力。”

“不,疖子削弱不了他的权力。但要是夏天炎热成灾呢,就像冬天的冰冷那样?要是天久不雨、庄稼颗粒无收呢?至于他那支神圣的军队,现在城市里仍有一个疯子在到处制造命案,把人们的肠子当成项链挂在他们的脖子上。”

“一定又有人遇害了。”

他耸耸肩说:“这可不广为人知。圣·菲丽赛塔教堂的守夜人昨天清晨发现有人死在祭坛上。”

“啊……”

“不过当他们找来帮手之后,发现尸体不见了。”

“你认为是他的支持者搬走了尸体?”

“当他反抗梅第奇家族的统治时,这些亵渎神圣的行为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现在它体现的是一种政治混乱,或者更糟糕。想想看,如果佛罗伦萨是个神圣的城市,但上帝还是对佛罗伦萨十分残忍,那么,他的支持者质疑他的虔诚是否正确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微笑着说:“现在告诉我,亚历山德拉,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怎么样?短短几个小时内,我和两个男人上床,一个满足我的身体,一个满足我的灵魂。

“我觉得……很满足。”我说。

“很好。我听说,如果夫妻双方恩爱,不是因为色欲而性交的话,初夏是个受孕的良机。”他说,“所以,让我们为未来祈祷吧。”

画家次日清早就走了。伊莉拉最终把小礼拜堂的钥匙交给了他。

他走后,我躺在自己的房间,想着我会最爱哪个孩子:有绘画天分的,还是有政治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