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伏那罗拉在讲经坛上宣扬着他的神圣城市,我和伊莉拉走在街路上。闭门不出的生活只能与孤独和虔诚做伴,这个念头使我不寒而栗。即使没有我丈夫的罪行带来的污迹,我也通不过萨伏那罗拉的上帝赋予我的考验;再说我现在已经太过张扬,无法温顺地过着那种阴暗的生活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去市场。虽然妇女走上街头也许会诱人犯罪,但她们终究得购买柴米油

盐;只要面纱足够厚,有时候人们很难区别出它后面隐藏着的是好奇还是温顺。

每个人都有东西可卖,那些没有东西的人,则兜售他们的一无所有。乞丐可没有凉廊,不过他们自有驻扎的地方,广场周围有四座哨兵一样伫立着的教堂,乞丐就逗留在它们的石阶上。伊莉拉说,自萨伏那罗拉当权以来,乞丐更多了。但这究竟是因为谋生更加艰难了,还是由于人们更加虔诚而对乐善好施有更多预期,却是说不清楚。不过最吸引我的是一个角斗士,他站在广场西边入口的门柱上,身边有一群围观的人。伊莉拉说她很早就知道这个人了:在成为江湖骗子之前,他曾是个出色的斗士,能把所有挑战者扔到河边的泥沼里面去。那时他有个经纪人,负责接受人们下注;当他和挑战者在黑色的流沙上用尽力气搏斗的时候,总有一群旁观者在起哄,直到最后双方脏得像魔鬼一样走出来。后来伊莉拉告诉我,有一次她看到他把一个男人的头深深按在泥里,那人只好摇摆着手臂,示意投降。

这样的奇观得以赌博为前提,但新法律的颁布断了他的财路,他只好寻找他那壮硕身体的其他用途。他上身赤裸,呼出的气在寒冷中冒着白烟。他的上半身与其说像人,还不如说像动物,肌肉发达结实,他的脖子让我想起了公牛。看着他,我想到了牛头怪在迷宫中用角冲向伟大的忒修斯的场面。但他是另一种自然的变异。

他的皮肤涂得发亮,手臂和脖子周围交叉画着一条巨大的毒蛇——在这么油腻的皮肤上还能画上其他什么呢?他扭动着肌肉,让皮肤起伏着,他身上那条绿色和黑色相间的毒蛇在他上臂和身体上伸缩吐烁着,显得十分恐怖和神奇。我被迷住了,粗鲁地推开人群,正好站在他跟前。

我衣着华美,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人,他朝我倾下身体。“仔细看,小妇人。”他说,“也许你得把面纱揭开,才能看清这奇迹。”我将面纱撩起,他朝我咧嘴而笑,牙齿间的裂缝简直和亚诺河一样宽。接着他朝我伸出手臂,扭动的毒蛇和我靠得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魔鬼是一条毒蛇。当男人的手臂给你带来欢乐时,要知道那里就藏着邪恶。”

这时伊莉拉扯我的衣袖,但我将她甩开了。“你怎么在身体上画上这些的?”我急切地问,“你用的是什么颜料?”

“往盒子里放些银子,我就告诉你。”毒蛇在他另一个肩膀上跳动着。

我把手伸进钱袋,朝盒子里投了半个弗罗林。它在一些黯淡无光的铜币中显得璀璨夺目。看到我这么容易上当,伊莉拉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一把将钱袋夺过去,放到她的贴身内衣里面,以策安全。

“现在告诉我。”我说,“肯定不是画的,那一定是染上去的吧?”

“染色和流血。”他蹲下身,阴沉地说。这下可真的是触手可及了,近得足以看清他皮肤上的汗水和油腻,还闻到他身体的酸味。“开始你割破皮肤,轻轻割,一点一点割,然后再逐一染上颜色。”

“啊,那不痛吗?”

“哈哈……我哭得像个小孩,”他说,“但既然开始了,我就不会让它停下来。就这样,我的毒蛇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柔软。你知道,魔鬼的毒蛇有一张女人的脸孔,那是为了吸引男人。下次我会要求他们用刀刻出你的模样。”

“呸,”伊莉拉显得不屑一顾,“拍马屁。他只是想多要一块金币。”

但我示意让她别作声。“我知道是谁染的,”我急促地说,“一定是圣十字教堂的染工。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对吗?”

“没错,”他说,凑近了瞪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们皮肤的模样。我小时候去过一次。”

“和你爸爸,那个布匹商人。”他说。

“对啊!对啊!”

“我记得你。你又小又蛮横,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

我大声笑起来,“真的!你真的记得我!”

伊莉拉斥道:“她的钱包在我这里,笨蛋,不会再给你银子了。”

“我不需要你的银子,女士。”他咆哮着,“我摇摇手臂,赚的钱比你在黑夜的街头赚的还要多。只有在夜里,黑暗才会掩盖你那黑色的皮肤!”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来,“是的,我记得你。你衣着华美,还长着一张丑陋的脸蛋……还有,你什么都不怕。”

他的话像一把小刀刺伤了我。我也许后退了一步,但他的脸靠得更近了。“但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觉得你不丑。根本就不丑。我觉得你很美貌。”他说完之后,让毒蛇在他身体上挪动着,同时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朝我摆动着。这赤裸裸的挑逗让我觉得反胃,我赶紧转身,冲向已经挤出人群的伊莉拉,脑子里回荡着他粗鲁的笑声。

我没有言听计从,让她很生气,好一会儿都不理我。但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她停下来,转向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不过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没事,“没事。”

“现在,你也许知道为什么妇人得有女伴才能上街了。不用怕他,他很快就完蛋了。只要被新军队发现,他们很快会把他吊起来,他那些宝贝毒蛇也会被吓坏的。”

但我总想着他身体上美丽的颜色,也想着他究竟怎么会记得我。

“伊莉拉?”我又把她拉住。

“怎么了?”

“我真的丑得他隔了那么多年都能认出我吗?”

她赶忙将我拥抱起来,气呼呼地说:“啊!他记得的不是你的丑,是你的勇气。上帝啊,帮帮我们。它可比你的外貌更能给你带来麻烦。”

于是她拉着我,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回家。但那天晚上,他的皮肤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睡得不好,在噩梦中碰到他肌肉上的毒蛇,满身大汗地醒来,惊怕地蜷缩着身体。睡裙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凉的。我把它脱下来,走到我的嫁妆箱旁边,翻寻另外一件。外面的火炬射进微弱的光芒,我从墙上挂着的一个光亮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上半身。我望着镜子中自己赤裸的身体,平静了一会儿。我的脸庞蒙着重重的阴影,乳房下面的身形则消失在黑暗中。我想到姐姐婚礼的那天,她美丽而自信,明艳照人;突然间我无法忍受这种对比。那个江湖骗子是对的,我并不能让人眼睛一亮。我是这么丑,以致男人只记得我的丑陋。我是这么丑,甚至连我丈夫都不喜欢我。我记得那个画家的夏娃画像:她在天堂中四处奔躲,哭喊着躲进黑暗,开始为自己的赤身裸体感到羞愧。她也被毒蛇追逐着,它盘住它的食物,分叉的毒信刺穿她的清白。我爬回自己的床上,蜷缩着身体。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指伸向我的阴道,试图从自己的身体寻求一种没有任何人能给我的安慰。但那晚充满了邪恶,我的手指害怕它们带来的甜蜜;于是,我哭泣着,在孤独的做伴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