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劳蒂拉的婚礼终究还是举行了,它是一纸契约,关系到父亲的生意和我家的财富。每当我想起普劳蒂拉,那天的情景便历历在目。清早的阳光柔和明媚,她身穿结婚礼服,坐在家里的会客室。画家在一旁坐着观察了很久,准备将她的神态和场景画在我家的墙上。她应该很累了(尽管妈妈给她吃了催眠药,她仍然几乎整夜没睡),可是她看上去似乎刚从天堂醒来一样。她的脸蛋丰满柔和,皮肤白得惊人,双颊带着些许兴奋的红晕。她双眼清澈,红色的瞳孔好像石榴籽那样,在眼白的衬托下闪闪发光;睫毛的密度和颜色恰到好处——当然
不像封闭的树篱——双眉中间稍厚,两端逐渐变淡,伸向眼角和耳边,就像画家的线条。她的嘴唇很小,如丘比特的神弓般微微撅起;她那在太阳下晒了很多个下午的头发缀满鲜花与珠宝,显示出她的娇慵懒散。
她的衣服是最时髦的:领口是爸爸那已经供不应求的美丽弗兰德毛料做的,有贝壳状的圆齿,;她的衬裙如同天使的翅膀,柔软且宽大。她的外套更是美得让人心醉。它的布料是最好的黄色丝绸。附近的特别适于当染料的藏红花;裙摆绣满精致的花纹,手绣的花朵和鸟儿巧妙地交织在一起,绝不同于教堂里那些做工粗劣的祭坛桌布。
盛装之下的姐姐十分漂亮,人们要是相信柏拉图的说法,一定可以期待她身上发出善的光芒。当然,那个早晨她的表现比平时好得多,兴奋得几乎有点飘飘然。虽然希望出嫁的盛况被画下来,她却不耐烦在房间里坐得太久。家里每个人都很忙,我作为她的伙伴,被指派到房间里陪她说笑。房间的另外一边,画家的手稳定地在画板上移动着。
当然,我对他和对姐姐一样感兴趣。为了表示庆祝,那天家里所有人都穿上了新衣服;他的新衣服不是特别合身,但看上去很英俊。我把阿尔贝蒂的书送给他已经几个星期了,不过他没有任何表示。他变胖了(我家的厨师很出名),不知道是我的想像还是他确实抬起了头,我进门的时候,我们的眼光碰了一下,也许他还微笑了。这些天来他一定在努力学会谦虚。惟一不变的是他的手,和过去一样传神,每一笔都让姐姐更加生动活泼。他在画稿的衣服上标明了一些数字,以便稍后能区分着色。
我至今仍对他夜间的生活一无所知,即使是我的流言皇后也没有告诉我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在家里他依然是个孤独者,避免和伊莉拉他们接触。下人们现在与其说是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还不如说认为他太自以为是:仗着在这个家庭的艺术家身份,视自己高于其他仆人。好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他不是因为自以为是而不说话,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妹妹,我最好不去夺新娘的光芒,虽然偶尔也有这种事情发生。妈妈给我涂了护肤霜,我的皮肤和姐姐一样白皙漂亮;并且近来我颀长的身体开始发育,伊莉拉替我扎的绑带以及裁缝的长方形褶带都掩饰不了。他还没来得及画完我,屋子里突然挤进来一群人,匆匆将我们拉出去。大门被打开,伊莉拉和我看到普劳蒂拉在院子里骑着马,她的礼服已经安排妥当,像一片围绕着她的金色湖泊,仆人们已经将安置嫁妆的箱子抬在肩膀上(伊莉拉说抬嫁妆的人和帮洛伦佐抬棺材的人一样多)。于是队伍开始向她的婆家进发。
我们穿街过巷的时候,围观的人群让爸爸特别高兴。他知道只要激起妇女们对衣服的兴趣,我家自然财源滚滚;成百个佛罗伦萨最有势力的家庭正在毛里其奥家迎候我们,他们同样喜欢美丽的服装。
他们家的外墙挂满了特地租来的漂亮挂毯;邸宅里面,婚礼的盛宴在花园排开。如果说爸爸是服装之王,他的亲家则在烹饪方面与他差相仿佛。我想在那天,佛罗伦萨周边的狩猎区内,所有动物都至少失去一个亲人。菜式是如此丰富,以致很快就已经有人开始打饱嗝了。当然,如此奢华的宴会是为官方禁止的。和所有好的基督教城市一样,佛罗伦萨有限制奢侈的律令。但正像每个人都知道的,嫁妆箱可以躲过当局,把多余的珠宝和织物藏起来,婚宴也不过是一种私人庆典。
盛宴之后是舞会。此时普劳蒂拉是真正的新娘,她风情万种地转身,把手伸向一个邀请者;这再次让我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扫兴。当她和毛里其奥随着洛伦佐的作品(在他死后不久跳这舞曲,也是对他表示忠诚)《月桂低音舞曲》翩跹起舞的时候,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和她相比我就像三脚猫。在一个复杂的转身动作中,我彻底弄错了;幸好我的舞伴在我耳边轻声提醒下一步该怎么踏,这才化险为夷。
庆典一直持续到深夜。客人因为吃得太饱而举步维艰,酒水好比泛滥的亚诺河,很多人都喝到失态。但他们之间相互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目前我还得待在楼上的房间,有两个肥胖的女佣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孩做伴。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这种鄙俗的晚会了,我宁愿做一个旁观者,也不愿参与其中。
我是对的,虽然我仍不知道代价。出乎意料的是我怀念普劳蒂拉。起初我为拥有一个不受打扰的房间觉得高兴,可是很快,睡床因为没有她而显得太大。我再也听不到她打鼾,也不会为她的喋喋不休感到厌倦。虽然她的啰嗦琐碎让人讨厌,可是长期以来它们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想像安静下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家里开始显得空荡荡的。我爸爸又去国外了,他一不在,哥哥们就更加放肆地到街上去。甚至画家也走了,搬到圣十字教堂附近的一个工作室,研习那些湿壁画,以便为装潢我家的祭坛做准备。他找到合适的老师,又有我爸爸出钱让他得以进入医师与药剂师行会,获得了在佛罗伦萨从事绘画的官方许可。仅是因为对他的牵挂就让我备受折磨。
至于我自己的未来,妈妈信守诺言,一直没有直接谈起我的婚事。爸爸回来之后,心思则完全放在别处。即使是我,也看出洛伦佐死后,这座城市的权力体系正在发生变化。佛罗伦萨的市民怀疑皮耶罗·梅第奇,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执掌他父亲的权柄。如果他不能,这个家族的敌人在被压迫多年之后是否会获得足够的支持来颠覆他们的统治?尽管那时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要对那些来自百花圣母堂讲经坛的流毒充耳不闻也是不可能的。萨伏那罗拉的势力最近已经超出圣马可修道院,现在每周在人群拥挤的百花圣母堂布道。这个神圣的修
道士似乎直接受命于上帝,佛罗伦萨在他看来就是一个被特权和毫无用处的知识腐蚀的城市,应该遭到谴责。
所有这些使我未来的婚姻计划变得很难确定,虽然我终究得嫁出去。
我记得那次冲突发生在婚礼的那个夏天。家里再次热闹起来,爸爸忙于处理他最后一次远行的事情,画家则刚结束他的深造回家,在他的房间里闭门准备小礼拜堂的设计图。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心里想着要怎么才能去看望他。这个时候卢卡和托马索正好要出去,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
“亚历山德拉,我最亲爱的。”他说,嘲讽地向我鞠躬,“看,卢卡!我们的妹妹又在看书了,她的姿势恰到好处,多么迷人!不过你最好还是小心点,虽然男人们都喜欢俯首帖耳的温顺妻子,有时候你最好还是抬抬头看看他们。”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下一个就是你了。是她吗,卢卡?”
“下一个什么?”
“我来告诉她,还是你来?”
卢卡耸耸肩。“滚身和剥光。”他说,发出公鸡被杀时的声音。我的哥哥们虽然很难理解希腊语法,但对最近流行的街头俚语很有天分;只要妈妈听不到,他们就会说个不停。
“滚身和剥光?请问那是什么,卢卡?”
“那是普劳蒂拉已经做过的!”他奸笑着,让我想起最近令家里兴奋不已的消息——姐姐怀孕了,预计将生下一个男孩,得以继承遗产。
“可怜的小妹,”托马索的同情比恶意更糟糕,“她没有告诉过你那是什么样的吗?好吧,我来告诉你,不过我只能说说男人是怎样的。成熟的时候,它就像吮吸一个饱含汁水的西瓜。”
“那皮怎么办?”
他大笑,“这取决于你想要它持续多久。不过也许你应该去问问你那个宝贝画家。”
“他会怎么做呢?”
“你不知道?啊,亲爱的亚历山德拉,我还以为你知道一切呢!我们的老师总是这么说。”
“那只是和你们比,”我没能阻止自己,反驳说,“你们在说那画家什么?”
我太急于知道,这让他们占了上风。
他让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在说我们那个表面虔诚的小画家,每天夜里在贫民窟游荡。他去那儿可不是为了画画,是吧,卢卡?”
我的大哥点头同意,一张胖脸上带着傻笑。
“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遇到了他,那就是为什么。”
“什么时候?”
“昨夜,他鬼鬼祟祟地在老桥老桥,横跨亚诺河的桥梁,最初是佛罗伦萨的商贸市集,桥的两旁是商店和手工作坊。原址仍存,是佛罗伦萨最著名的景点之一。那边。”
“你们和他说话了?”
“当然!我们问他去哪里了。”
“然后呢?”
“然后他看起来满怀愧疚,说他随便走走。”
“也许他确实是。”
“啊,小妹,你不懂。这个男人是个杂碎。他的脸看起来像鬼魂,浑身上下都很脏,散发着女人阴道的臭味。”虽然我以前没有听过这个词,可是从他说话的语气我猜得到那是什么意思。我假装听不懂,他便以轻蔑的声音打击我说:“所以你得小心点。如果他再画你,收紧你的外衣。他想要的也许不只是你的肖像。”
“你把这个告诉过其他人吗?”
他微笑着:“你是说我有没有告发他?我干嘛要这么做?我觉得他去画一个淫荡的妓女要比画一次福音聚会好。你喜欢的那个艺术家是谁来着?就是为了画圣母把修女剥光的那个?”
“菲利波修士。”我说,“他画的圣母非常美丽,他后来和那位修女结婚了。”
“那是因为梅第奇家族许婚。我敢打赌老科西莫科西莫·梅第奇,洛伦佐·梅第奇的祖父。从那组祭坛装饰画获益不浅。”
显然,托马索从爸爸那遗传了一些生意人的精明。
“那么你不告发那个画家,又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托马索?”
他大笑说:“你认为我要什么呢?我让他许诺给我画一双长腿和宽额头,给我的子孙留下美好的印象。然后给你画上兔唇,还有一双短腿——正好解释你糟糕的舞技。”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他的粗鲁还是让我吓了一跳。我们的争辩都是因为他需要惩罚我,打击我的优越感,以补偿他在教室里的耻辱。有时我觉得自己整个生活的轨迹就在和托马索的斗争中展开,我的每一次获胜总要付出代价。
“哦,别说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如果你知道……我们只是想帮你,是吗,卢卡?一个引用柏拉图却没有常识的女孩要找到丈夫可不容易。我们都知道你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帮助。”
“最好小心点,你们两个!”为了掩饰伤心,我阴着脸粗声说,“你们认为有了爸爸的钱和我们家的族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但如果你们睁开眼,你们将会看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上帝的愤怒之剑高悬在城市的上空,每天夜里,他在街上跟着你们的脚步,看看你们犯下什么罪行。”
“哇!你的声音听起来真像他!”卢卡神经兮兮地笑着。我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
“你现在笑吧!”我转向他,就像讲经坛上的萨伏那罗拉那样,严厉地看着他的双眼,“但你很快就会哭个不停了。上帝会用瘟疫、洪水、战争和饥荒来惩罚那些罪恶。正义的将会得救,其余的将被硫磺的烟雾窒息而死!”
我的诅咒瞬间让我这个败家的哥哥也感受到了地狱的火焰。
“别听她的,卢卡。”托马索可没那么容易被吓倒,“萨伏那罗拉是个疯子,所有人都知道。”
“不是所有人,托马索。他精通经文,善于布道。你有时最好听听他在说什么。”
“啊……我确实开始听了,可是随后我的眼皮越来越重……”
“那是因为你夜间鬼混得太晚了。你回头看看那些夜里在家安睡的人们如何被他打动。他们的眼睛睁得和圣餐的面饼一样大!他们信服他!”我看到卢卡听得更加认真了。
“战争?饥荒?洪水?亚诺河每年都泛滥呢,如果庄稼歉收,人们当然会再次挨饿。这些根本和上帝的旨意无关。”
“是的,但如果他的预言成真,人们就会将其联系起来。想想教皇吧。”
“什么?他告诉我们一个生病的老人就要死了,然后那老人真的死了,我们都称他为先知。我宁可认为这个比打动你的那个要好得多。还有,你应该比多数人都要担心。如果他怀疑男人们的知识,他还相信魔鬼就在女人体内。他甚至认为女人不应该说话……因为,如果你记得,亲爱的妹妹,正是夏娃的花言巧语诱使亚当犯罪……”
“为什么屋子里只要有声音,总是你们发出来的?”妈妈穿着外出的衣服,走了进来,玛利亚和另外一个仆人带着几个皮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你们就像泼妇骂街一样!你的声音真让人生厌,先生,你不应该总是羞辱自己的妹妹。而你,亚历山德拉,你的作为侮辱了你的性别!”
我们朝她鞠躬认错。弯腰的时候托马索使了个眼色,提示我怎么应付。我们之间虽然歧异很大,但有些时候也需要相互帮助。
“亲爱的妈妈,原谅我们吧!我们只是在讨论宗教问题,”他的献媚也许会使很多女人折服,不过对妈妈毫无作用,“讨论我们对那个出色的修道士最近的言论所应给予的关注。”
“哦……”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无需在萨伏那罗拉的刺激下也能自觉遵循上帝的旨意。”
“但您肯定您不同意吗,妈妈?”我急切地说,“我的意思是,他认为学习古代知识有悖基督的真理?”
她停了下来,看着我,而心里仍在想着别的事情。“亚历山德拉,我每天都在祈祷你能够多接受一些,而非总是发问。至于吉罗拉莫·萨伏那罗拉,这样说吧,他是个相信天国的虔信者。”她皱眉道,“不过我怀疑佛罗伦萨是否需要一个来自费拉拉的修道士来对它说三道四。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倾听坏消息,它最好是来自他自己家里的。好比现在。”她叹气说,“我得去看望普劳蒂拉了。”
“普劳蒂拉?为什么?”
“她的胎儿出了点问题。她求我去。今晚我会留在那儿,让安吉丽卡捎话回家。亚历山德拉,你最好停止争吵,用心应付你的舞蹈老师。他至今仍没有对你完全死心。卢卡,你得去学习了。托马索,你留下来,一会儿爸爸回来有话和你说。他在市政厅广场参加治安委员会的会议,可能要比较晚才回家。”
“可是妈妈……”
“……不论你今晚打算做什么,托马索,你都要等到你爸爸回来再说。明白了吗?”
我那个一向对什么问题都有答案的机灵哥哥这次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