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盖奇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把我分尸的样子。不会是盛怒地动手,而是缓慢而有条有理地肢解。
杰克与乔伊一星期会来个一次,但盖奇每天都来。他协助桥祺进出淋浴间、换衣服,送他去看医生。不管多么不喜欢盖奇,我必须承认他是个好儿子。他可以坚持要桥祺雇用护士,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亲自前来照顾父亲。
每天早上八点整,他几乎分秒不差、绝对准时地出现。桥祺因为无聊与生活上的不便,变得脾气很大,但不管父亲如何发火或口气恶劣,盖奇从未失去耐性。他总是很镇定、很容忍,而且任何事都有办法解决。
直到他跟我相处,那时他就变成一级混蛋。盖奇清楚明白地让我知道,他认为我是寄生虫、淘金女郎,甚至更低下。他对嘉玲也不理不睬,只当她是屋里多出来的一个小矮人。
我们搬进来的那天,我真的以 为盖奇会把我们扔出去。我挑了一个有大窗户、浅浅苔绿色的墙与奶油色墙板的房间。我之所以挑上它,是因为墙上成组的黑白照片。它们是德州的写真:仙人掌、 有刺铁丝网、一匹马,还有我最喜欢的一只对着镜头瞪大了眼睛的犰狳。我把它当成幸运符。嘉玲将要睡在离我两个房间远、一个有着黄白条纹壁纸的美丽小房间。
我坐在特大号的床上打开行李箱时,盖奇出现在房门口。我紧紧握住行李箱的边缘,用力大到如果握的是红萝卜早就榨出汁来了。明知应该没有危险——桥祺总会阻止他把我杀掉吧——我还是全身都警戒起来。他的身影充满整个门框,巨大、凶狠而无情。
“妳在这里做什么?”他轻柔的嗓音比吼叫更让我不安。
我的嘴好干,但我说:“桥祺说我可以选择我想要的任何房间。”
“妳也可以自愿离开,或由我把妳扔出去。相信我,妳会愿意自己走。”
我没有动。“有问题请你去找你父亲,他要我在这里。”
“我不管,滚开。”
一条冷汗沿着背脊往下流,但我没有动。
他三个大步过来,抓住我的上臂,好痛。
我惊呼一声。“放开我!”我作势想要挣脱,但是他的手彷佛铁钳。
“我告诉过妳,我不会容忍——”他突然停止,松手之猛害我退了几步才站稳。我们的对峙穿透了沉默。他看向我已经摆上几张照片的五斗柜。我发着抖,抱住被他抓过的手臂揉弄着,意图除去他碰触的痕迹,但它好像已经烙印在那里。
他向衣柜走去,拿起其中一张。“那是谁?”
那是妈妈,跟我父亲结婚之后不久拍的。看来非常年轻漂亮,一头的金发。“不准碰,”我跑过去把照片抢走。
“那是谁?”他追问。
“我母亲。”
他低头审视我的脸。我因为冲突无故终止,一时找不出任何话语来问他在想什么。我只荒谬地察觉到我的呼吸、他的呼吸,以及两人呼吸相互作用之余,节奏居 然逐渐一致。从百叶窗进来的光线,在我们的身上制造了一些条纹,也使得他的睫毛在颊骨上留下阴影,我看见他脸颊上茂盛的胡须桩子,不难想象他到下午就必须 再刮一次。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们还没完,”他低声说完,转头就走了。
我毫不怀疑他是直接去找桥 祺,但我许久之后才知道他们父子谈了什么,以及他决定放弃这场战役的原因。我只知道盖奇不再干预我们搬进来的事。他在晚餐之前离去,留下桥祺、凯倩、嘉玲 跟我自行庆祝搬家的第一夜。我们吃纸包蒸鱼,以及用蔬菜与切成小块的青椒红椒煮成的类似海鲜饭的晚餐。
凯倩问我们是否安顿好了,以及喜不喜欢我们的房间,我们都很高兴地给予肯定的回答。嘉玲说美丽的床帐让她感觉像个公主,我说我好爱我的房间,绿色的墙带来宁静的感觉,我尤其喜欢那些黑白照片。
“改天妳一定要告诉盖奇,”凯倩笑着说。“那是他大学时摄影课的作业,为了等那只犰狳进入镜头,他动也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呢。”
可怕的怀疑出现。“噢,”我困难地吞咽,“凯倩,我的天……有那么刚好,我竟然挑了……”我几乎说不出他的名字,“盖奇的房间?”
“没错,”她沉着地说。
天老爷,楼上的房间那么多,我竟然挑上他的。他走进来,看见我在他的地盘……他没像套牛表演的牛仔那样抓住小牛的头往地上压,也真够我惊讶的。“我不知道,”我浑身无力地说。“应该有人告诉我。我要搬去另一间!”
“不用,不用,他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凯倩说。“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过十分钟。那房间空着已经许多年,莉珀。有人使用,盖奇应该会很高兴。”
才怪,我想,伸手去拿酒杯。
那天晚上,我想把化妆袋里的东西放进浴室,拉开柜子的第一个抽屉时,我听到一些东西滚来滚去。仔细调查,我发现了一些应该很久没人使用的私人用品:一支用过的牙刷、一把扁梳子,一管古早的发胶……还有一盒保险套。
我转 身先关上浴室的门,才打开那盒子更仔细地检查。一打装的套子还剩三包,是我没见过的英国牌子,盒子上还印了个有趣的句子:“风筝标记,敬请安心使用。”风 筝标记是什么意思?(译注:英国国家标准局的记号)我想了一下,应该就是欧洲版的“正字标记”吧。我忍不住注意到盒子的角落有个“特大号”的注记。没错, 我辛酸地想,在我心中盖奇的确是特大号的混蛋。
我考虑着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我当然不可能把早被遗忘的保险套还给他,但也不好丢掉,或许将来他会想起而跑来问我。所以我只把那些东西往后推进角落,放进我自己的,而后尽量不要去想盖奇跟我共享一个抽屉。
罢开始的几个星期是我这辈子最忙碌的日子,但也是自从妈妈死后,我最快乐的时间。嘉玲很快地交了新的朋友,新的学校有一座自然中心、一间计算机实验 室、藏书丰富的图书馆,还有各种启发性教学的课程,她都适应得很好。让我耿耿于怀的适应问题一直没有发生,或许她的年纪使她其实比大人更容易适应新环境。
人们对我都还不错,是种 特别保留给雇员、略有距离的友善。担任桥祺的私人助理,保证我得到不错的待遇。我看得出去过壹沙龙的人觉得他们认得我,但又不敢确定在哪里见过。崔家来往 的很多都是家世一流的有钱人,有的只是有钱,但不管他们的钱来自继承或自己的努力,他们都很乐于展现及享用。
休斯敦高级社交圈以金发、小麦色皮肤和高级衣着为时尚。虽然休斯敦是全美十大胖子最多的城市之一,但时尚人士必须肌肉结实且身材苗条。有钱人的身材都很好,是我们这些爱吃墨西哥卷饼,爱喝汽水,爱吃炸鸡排的人,使市民的平均体重增加。
在休斯敦,你若付不起运动俱乐部的入会费,迟早会变成胖子。摄氏三十五度以上的日子太多,以及空气中过高的碳氢化合物,使人无法在户外慢跑。除去空气质量恶劣,例如纪念公园之类的公共空间大都太过拥挤,也太危险。
既然休斯敦人对自己喜欢走快 捷方式从不引以为耻。只要能达到目的即可,这儿也是加州之外整型人口最多的地区,好像每个人都有某个地方动了刀或注射了什么。如果在美国这边做费用太贵, 随时欢迎南下墨西哥隆乳或丰唇,那边就便宜多了。如果你刷卡还可以累稹里程数,点数够了就可以免费搭乘西南航空。
有一次我陪凯倩参加朋友聚会,她们的节目内容居然是吃饭、聊天,外加轮流让医生施打肉毒杆菌。凯倩打完肉毒杆菌会头痛,所以让我开车送她去。
那是一次“全白”餐会,并非客人全是白人,而是食物全白:白汤——以瑞士格鲁耶尔干酪与白花菜熬煮的,白芦笋色拉、主菜是清蒸的梨子与白鸡肉,甜点是白巧克力椰粉松糕。
我乐于在厨房吃普通食物,并观看三个外烩人员工作。他们像手表里的零件各司其职的做菜方式,让我叹为观止。那真像一场舞蹈,转来转去都不会撞到其它人。
聚会结束,与会者皆获赠一条爱马仕丝巾。凯倩一上车就把丝巾给了我。“给妳吧,蜜糖。谢谢妳送我来。”
“噢,不可以。”我知道爱马仕的东西都很贵。“妳不必给我东西,凯倩。”
“拿着吧,反正我很多,”她坚持我收下。
我向来不喜欢接受礼物。不是我不领情,而是多年来省吃俭用,这样的浪费让我很不适应。
我替我跟桥祺买了对讲机,并把我的机子随时都扣在腰间。刚开始那两天,他几乎每十五分钟就要叫我一次。一来是他喜欢这种方便的联络方式,也因为随时能叫到人使他不再感觉那么孤立。
嘉玲经常吵着要借我的对讲机。每次我投降了、借她十分钟,她便满屋子乱跑,一边跟桥祺说话,整个走廊都是“听到”、“请回答”以及“我抓到你了”的回 音。不久他们便达成恊议,放学之后、在晚餐之前,桥祺要办什么杂事,都由嘉玲胞腿,而我干脆也替她准备一支对讲机。如果跑腿的事不够多,她还会抱怨,直到 他发明一些杂事让她去忙。有一次我发现他把遥控器扔到地上,再找嘉玲过来拯救他。
我替桥祺买了很多东西,设法解决硬石膏所带来的问题。他觉得只能穿剪开的运动裤非常地有失体面,但石膏那么肥厚,根本不可能穿一般长裤。我找到一个他 可以接受的折衷之道,那是外侧有长拉炼的登山裤,一脚是正常的长裤,一脚拉开拉炼容纳石膏。他依然不喜欢这么休闲,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比运动裤好。
我买了好几码的棉织罗纹布,以便于夜间套在桥祺的石膏上,避免石膏坚硬的玻璃纤维把细致的高级床单磨出洞来。我最得意的发现是在五金行买到一支铝制的长杆子,它的另一头有爪子那样的装置,让他可以夹住或捡起他伸手拿不到的东西。
我们很快就建立了例常的程序。盖奇每天早上来一趟,而后返回他居住与工作的缅因街一八○○号。那栋楼位于美国银行中心与原先是安隆鲍司总部的蓝色帷幕大 楼附近,整栋都是崔家所有。那原本是休斯敦最乏善可陈的一个灰盒子,桥祺以低价买进之后,剥去原本的外皮,再用节能玻璃重新包起来,顶楼的多重玻璃金字塔 被我称为朝鲜蓟。
那栋楼目前都是豪华的办公空间,几家顶级餐厅,顶楼的四户公寓各值两千万美金,下一楼层的六户公寓稍微便宜一点,但也要五百万。盖奇和杰克各住一户,小儿子乔伊不喜欢高楼,他选择一般的房子。
扒奇来帮桥祺洗澡更衣时,会把桥祺为了写新书所要的研究资料顺便带来。他们一起翻阅那些报告、论文并做评估,为一些议题相互辩论或讨论。他们两人似乎都很喜欢这种辩论。
我总是尽量不造成妨碍,轻手轻脚地拿走桥祺的早餐盘,替他送来更多咖啡,摆好他的写字板和录音机。盖奇则刻意当我不存在。我很明白自己连呼吸都会惹恼他,所以能闪则闪,即使在楼梯擦身而过也不说话。有一次他忘了带走钥匙,我追上去交给他,他万分勉强地道了一声谢。
“他对每个人都这样,”桥祺告诉我。虽然我从未提起盖奇的冷,但那实在太明显了。“他总是冷眼旁观,要好一阵子的暖身才能跟人相处。”
我们都知道其实不然,他只是不喜欢我。我对桥祺保证我不在意,但这也不是真的。我总是想要讨好别人,这已经成了我的诅咒。一旦碰上打定主意不喜欢妳的人,总想讨好的个性就会使得我非常凄惨。我唯一的防卫就是以他讨厌我的方式讨厌他。这方面,他一直都很帮忙。
扒奇离开之后,一天最好的时光就开始了。我坐在角落用笔电把桥祺的手稿输进去,或听着录音机打字。他鼓励我不懂的就问,而他非常有天分,总是能用深入浅出的方式解释很多事情,让我轻易就能理解。
我也替他打电话和处理电子邮件,整理他的行事历,并在有人来家里开会时,做会议记录。有外国朋友来访时,桥祺通常都会致赠礼物。
日本商人东泽一郎是桥祺的多年好友,他来看桥祺时,我们送他一顶价值四千美元的栗鼠与海狸毛的西部帽子。当我静坐在一旁看他们开会,我对他们卓越的见解,以及对同样的资讯却有不同的解读,感到无比钦佩。但即使意见不同,但大家显然都很尊敬桥祺的看法。
每个人都说桥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精神还这么好,显然任何事都打不倒他。但要维持这种形象,也让桥祺付出不少代价。只要客人一离开,他就像泄了气那般,显得更为疲惫与易怒。久坐会让他觉得 冷,我得不断替他加热水,与盖上毯子。他的肌肉如果抽筋,我替他按摩脚和没有受伤的腿,并协助他做脚和脚趾的运动,避免沾黏。
“你需要一个妻子,”有天早上我去收早餐盘时这样对他说。
“我曾经有妻子,而且是很好的两个,”他说。“要求老天再给我第三个好妻子,就太苛求了。何况,我跟我的女朋友相处都还不错。”
这话当然不是没有道理。桥祺真的没有理由必须结婚,他若要找女性友人陪他随时都有。有不少女人打电话或写信给他,其中一位名叫薇安的迷人寡妇,还曾留下来过夜。虽然断腿使他行动困难,但我相当相信他们睡在一起。约会之后的第二天,他的情绪都特别好。
“那妳怎不找个丈夫?”他反问我。“妳不应该等太久,不然会嫁不出去。”
“我还没找到想要嫁给他的人。”我的话让桥祺大笑。
“在我的儿子之中挑一个吧,”他说。“年轻又健康的动物,都是好丈夫的材料。”
我翻个白眼。“你的任何一个儿子装在银盘上送给我,我都不要。”
“为什么?”
“乔伊太年轻,杰克太花,完全不具备成家的责任感,而盖奇……呃,个性问题之外,他只跟体脂肪为零的女人约会。”
另一个声音加入我们的谈话。“那不是必要条件。”
我扭头看见盖奇进来。我的心打抖,真希望自己不曾多嘴。
我一直不懂盖奇为何跟丹妮那种女人约会,她除了购物只会阅读八卦杂志。杰克对她的形容最好:“丹妮很辣,但是跟她相处十分钟之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智商节节降落。”
唯一可能的结论就是,丹妮想要盖奇的财富和地位,而盖奇拿她当成炫耀品,而他们的关系除去毫无意义的性生活,什么也没有。
天哪,但我羡慕他们。
我想念性生活,即使是跟汤姆那种二流的性生活。我是个健康的二十四岁女性,我有我的性冲动,可是没有方法可以满足它。自慰真的不能算。那种差别就像独自思考或跟人对话,愉快的是交流的过程。何况,好像大家都有性生活,只有我没有。连凯倩都有。
有天晚上,我喝了一大杯总能帮助桥祺入睡并安抚神经的茶,可是一点用也没。我想着一些色情的画面,被单都扭成了麻花,依然怎样也睡不好,但这一次与翰 迪无关。我从一场春梦中猛地坐起来,一个男人的手在我的腿间、嘴在我的胸前,而我扭动着恳求更多,我看见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银光。
崔盖奇在我的春梦里出现,是我所曾经历最愚蠢、最困惑也最尴尬的事。但那场梦的印象,我从其中感受的湿热、黑暗与撞击。一直在脑海的角落徘徊不去。这 是我第一次迷恋我受不了的男人。这怎么可能?这等于背叛了我对翰迪的一切记忆,但我依然在渴望一个根本瞧不起我的冰脸陌生人。
多么肤浅啊,我责备着自己。我的想法让我窘迫,也使得我在他走进桥祺的房间时几乎无法看他。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桥祺意指盖奇早先的条件之说。“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棒棒糖枝似的女人如何替我生一些健康的孙子。”
“我如果是你,”盖奇回答他,“我暂时不会担心孙子的事,爸。今天的洗澡要快一点,我九点要跟灰地公司的人碰面。”
“你的脸色很差,”桥祺打量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这话,我终于克服自己的尴尬,抬头看他。桥祺没有说错,盖奇的气色真的不好。小麦色的皮肤下显得很苍白,嘴角出现严厉的线条。他向来一副无敌铁金刚的样子,看见他丧失惯常的活力,让人很惊讶。
扒奇叹着气,用手梳过头发,有些便翘在那里。“我昨晚没有睡,感觉像被大卡车碾过。”
“有没有吃药?”我问。我很少直接对他说话。
“吃了。”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因为你如果——”
“我没事。”
我知道他一定很痛苦。德州男人即使失去四肢之一、濒临失血而死,他们也都还是逞强说他们没事。
“我替你弄一个冰袋,给你几颗止痛药——”
“我说我没事,”他径自转向他父亲。“我们快让你洗澡吧,我真的快迟到了。”
浑蛋,我拿走桥祺的早餐盘。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都没有看到盖奇。杰克被征召来替代他。因为杰克有着他自称为“早上总是睡不醒”的毛病,让他替桥祺洗澡,使得我很担心桥祺的安全。
杰克必须到中午之后,才能像个人类那样正常活动或说话,他那醒不过来的样子,在我看来就像宿醉未醒。他会一直诅咒、埋怨,听不见别人说话,所以杰克的出现根本是在帮倒忙。桥祺嘲讽地说:杰克若能不要鬼混到半夜,早上一定能清醒些。
在这期间,盖奇因重感冒下不了床。因为没人记得他上次生病到必须请假是什么时候,可见这次一定很严重。没人有他的消息,因此当盖奇已有四十八小时没接电话时,桥祺开始着急起来。
“我相信他只是在休息,”我说。
桥祺哼了一声。
“丹妮也许正在照顾他,”我说。
这次得到一个嘲讽的眼色。
我本想指出他弟弟会去看他,这才想起乔伊跟女友去圣西蒙岛已经好几天了,而杰克照顾病人的能力,在连着照顾父亲两天之后,已经弹尽援绝。我相信再叫他去照顾另一个家人,他必定会一口回绝。
“你要我去看看他吗?”我不情愿地问。我今晚休假,约了安姬和壹沙龙的几个女孩一起去看电影。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们了,很想跟她们一起叙叙旧。“我可以在跟朋友见面之前绕到缅因街去看看他。”
“谢谢妳,我很希望妳能去一下。”
我立刻后悔我的自告奋勇。“我怀疑他会让我进门。”
“我给妳钥匙,”桥祺说。“盖奇很少这样不声不响,我想知道他没事。”
要走到缅因街一八○○号的住户电梯,必须经过大楼的大理石大厅,和一座仿佛弓状梨子的黄铜现代雕塑。门口有门房,接待处的柜台有两个人。我尽力装出对百万公寓熟门熟路的样子。
“我有钥匙,”我停下来秀给他们看,“我来看崔先生。”
“好,”柜台后面一位女士说。“妳可以上去,小姐贵姓?”
“我姓裘,他父亲派我来探望他,”我说。
她指向蚀刻玻璃的自动门。“电梯就在那边。”
我觉得好像还必须说些什么来说服他们。“崔先生病了好几天,”我说。
她似乎真的很关心。“啊,那真不幸。”
“所以我要上去看看他,我很快就下来。”
“没问题,裘小姐。”
“谢谢。”我举起钥匙以防她刚才没看到。
她耐心地笑着,又对电梯的方向点点头。
我走进黑白大理石地板、金框镜子的电梯,它静悄悄地往上,一下子就到了十八楼。
无窗的走道形成一个大H,静得让人不安。羊毛地毯吸收了我的脚步声,我往右走寻找十八A。来到公寓门口,我坚定地敲门。
没有回应。
我更用力一些,还是没有结果。
这下我也开始担心了。他会不会昏迷了?他会不会得了登革热,或狂牛症,或禽流感?他的病会不会传染?我可不想得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外国传染病,可是我又答应了桥祺来探望他的情况。
从皮包里找出钥匙,正要插进去时,门先开了。眼前出现脸色跟死人差不多的崔盖奇。
他打着赤脚、身穿灰色T恤和法兰绒格子裤,头发似乎已好几天没梳。他用红眼眶的涣散目光看着我,双手抱住自己,像屠宰场的巨大动物般簌簌发抖。
“妳要干么?”他的声音像干树叶沙沙落下。
“你父亲派我来——”看见他又抖了一下,我停住。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判断,但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的皮肤滚烫。
他一定病得很难受,否则不会让我摸他。我清凉的手指让他闭上眼睛。“天哪,好舒服。”
不管我有多渴望看到我的敌人倒地,他这可怜的样子并未让我觉得很痛快。
“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的声音似乎使他回了魂,头部猛地抬起。“没听到,我在睡觉,”他咕哝道。
“桥祺快急死了。”我又往皮包里挖。“我必须打电话告诉他,你还活着。”
“走廊手机不通。”他没关门便转身往公寓里走。
我跟着进去,把门关上。
鲍寓的装潢很美,都是超现代的对象和间接光源,还有一些连我这外行人都一眼便知的、无价的抽象画。整墙的窗展现出休斯敦美丽的黄昏,太阳正往颜色逐渐加 深的远处地平线落去。现代化的家具以珍贵的木头和天然颜色的织物组成,毫无额外的装饰。这种什么靠垫、枕头或任何柔和东西都没有的景象,也给人太过整齐、 太过极简的感觉。空气里有一种塑料味,好像很久没人住在这里。
开放式的厨房有灰色石英石的台面,黑色的漆器橱柜与不锈钢厨具。这是一个似乎很少使用、消过毒的厨房。我站在台边用手机打电话给桥祺。
“他怎样?”桥祺一接电话立刻吼道。
“不大好。”我望向盖奇高大的身形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完美的矩形沙发旁边,而后瘫倒下去。“他在发烧,连抓一只猫的力气都没有。”
“我抓猫做什么?”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沙发传来。
我忙着听桥祺说的话,没有回答他。“你爸问你,有没有吃任何抗病毒的药?”
扒奇摇头。“来不及了。医生说必须在感冒一开始的四十八小时内吃药,不然吃了也没用。”
我转告桥祺。他很生气,说盖奇是个顽固的白痴,竟然没有尽早吃药,那么现在如此难过也是活该。而后他就把电话切断了。
短暂而沉重的寂静。
“他说什么?”盖奇的口气并没有很好奇。
“他希望你早日康复,记得多喝液体。”
“胡说。”他的头在沙发椅背上滚动,好像重得抬不起来。“妳的责任尽到了,妳可以走了。”
听来不错。这是星期六晚上,我的朋友都在等我,我也很想赶快离开这个高雅又荒芜的地方。但是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当我转身向门走去,我知道这个晚上已经毁了。盖奇关在黑暗的公寓里独自生病的想法,将一个晚上都啃噬着我。
我走回去,冒险进入客厅,那里的壁炉以玻璃罩遮着、电视悄然无声。盖奇仍动也未动地瘫在沙发上。我忍不住注意到那件T恤如何贴着他的手臂和胸膛。他的身体修长,毫无赘肉,仿佛运动员般锻炼得很好。原来这就是藏在那些亚曼尼衬衫与深色西装下的崔盖奇。
我早该知道盖奇运动起来也像其它方面一样卯足全力,绝不要求特殊待遇,也不给自己特殊待遇。即使病得奄奄一息,他依然好看得惊人,从小的自我节制使他的五官透着坚毅的气质。他是男士里的Prada。
我不情不愿地承认,崔盖奇只要愿意施展一茶匙的魅力,我早就认为他是我所见过最性感的男人。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他微微睁开眼睛。以前总是整整齐齐的黑色头发有些落在前额,我很想把它拨开。我想再次碰触他。
“什么事?”他凶巴巴地问。
“你有没有吃退烧药?”
“吃了泰利诺。”(译注:Tylenol止痛退烧药。)
“有没有人会来帮你?”
“帮我做什么?”他闭上眼睛。“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骑得过。”
“一个人骑得过,”我轻轻地取笑他。“好吧,牛仔,告诉我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没有反应。弯月形的睫毛垂在苍白的颊骨上,好像他昏过去了,也好像他认为我是个恶梦,只要他闭上眼睛我就会消失。
我走 进厨房,——打开橱柜,找到昂贵的酒、时尚的玻璃杯、比较像方形而非圆形的黑色盘子。找到食物柜后,我发现一盒年代不明的麦片,一罐龙虾清汤,几瓶进口的 香料。冰箱也一样乏善可陈,一瓶快喝完的柳橙汁,一个白色盒子里有两块快要干掉的水果派,一公升喝到一半的鲜奶,还有一颗孤伶伶的蛋。
“都不适合你吃,”我说。“我来的时候在几条街外看见一家杂货店,我跑一趟帮你买些——”
“不用,我没事。反正我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他好不容易抬起头,显然正努力寻找可以把我变离开的神奇魔咒。“我很感激,莉珀,但我只是需要……”他的头又低了下去。“需要睡觉。”
“好吧。”我拿好皮包又开始犹豫,想着安姬和我们的朋友,以及正在等我的聊天大会。可是盖奇的样子如此无助,他的身体窝在这么不舒服的硬沙发上,头发 像个小男孩那般凌乱。一个商业王国的继承人、事业有成的商人,更何况还是远近驰名的黄金单身汉,怎会落到孤伶伶地倒在价值五百万美元的高级公寓里独自生 病?我知道他有一千个朋友,何况他还有一个女朋友。
“丹妮呢?”我忍不住问他。
“她下星期要拍《大都会》的封面,”他低声说。“不想被我传染。”
“这也难怪,你染上的东西好像不大好玩。”
他干干的嘴唇闪过微笑的阴影。“相信我,它非常不好玩。”
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好像一个楔子,插进我心里一个看不见的缝隙,并把它越撑越大。突然地,我的胸腔觉得好紧,也好温暖。
“你必须吃点东西,”我终于决定了,“即使只是一片吐司。不然死后僵硬很快就会找上你。”我摆出小学老师的严厉姿态,伸出食指阻止他抗议。“我最多二十分钟就回来。”
他乖戾地撇着嘴。“我要把门锁起来。”
“我有钥匙,记得吗?你挡不住我的。”我以那种明知会惹他不高兴的冷静背上我的皮包。“我希望你趁我出去的时候去洗个澡,我相信你了解我是说得很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