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西德州航空一起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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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讨厌飞行。飞行违反自然,人类就该待在地上。
我放下分类广告,看向坐在高椅子上、叉起长长的义大利面放入口中的嘉玲。她大部分的头发用一个红色的大蝴蝶结束在头顶,像喷泉般散开来,身上只穿着尿布。我们已经发现让她光着上身吃完晚餐再替她洗澡省事多了。
嘉玲的嘴与面颊都沾着橘色的面酱,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我。
“你会喜欢我们搬去奥勒冈吗?”我问她。
她圆圆的脸笑开来,露出几颗分得很开的白色乳牙。“好好。”
这是她最近学会的字,另一个是“不要”。
“你可以去托儿所,”我说。“而我上飞机去送小瓶的约翰走路给那些生意人。听起来怎么样?”
“好好。”
我看见嘉玲挑出我偷偷混进面里的红萝卜,把最不营养的白色面条放入嘴中,吸了进去。
“别再把蔬菜挑出来,”我告诉她,“不然我煮青花菜给你吃。”
“不要,”她的嘴里都是面,我笑了出来。
我拿起我为一个 高中毕业、没有工作经验的女孩所能做的工作所列的清单研究着,看来到目前为止我能做的有:便利商店的结帐员、垃圾车驾驶员、保母、“快乐帮手清洁公司”的 清洁工,或到宠物店去替猫洗澡。它们的薪水也都正如我的预料,只有一点点。我最不想做的是保母,我不想因为必须照顾别人的孩子而不能照顾嘉玲。
我坐在那里看着我的选择,觉得自己既渺小又无力,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需要找个可以做得长久一些的工作,在各地跳来跳去对嘉玲和我都不好。而担任清洁工的升级机会应该不多吧。
看见嘉玲把红萝卜放到她面前的报纸上,我小声说:“不要这样。”我把报纸拉开,看见橘色污渍旁边的一个广告。
不到一年换取一个事业!
不管时机好坏,一位训练精良的美容美发技术师永远不怕没有工作。每天都有几百万人去找他们最爱的时尚设计师剪发、染发,或得到美体以及其他的美妆服务。“东休士顿美容学院”能提供你将来想要从事的任何美容事业的技术。来东休士顿,开启你的未来。
合乎条件者可申请奖学金。
住在拖车营地,“工作”是你耳热能详的词。羽扇豆牧场的那些人永远都在失去工作、找工作,逃避工作、找人介绍工作。但,没任何人拥有事业。
我好想要一张美容师的执照,要到几乎受不了。在那一个行业里,有哪么多地方可以工作,那么多东西值得学习。我觉得我的性情很适合当美发师,我也有足够的动力,万事俱备,只欠钱。
去申请也没有用,我又没有钱。但我像在洗别人的手那样洗着手,而后拭去红萝卜的污渍。把广告撕下来。
美容学院的主任华玛莉太太坐在水蓝色房间里一张肾形的桌子后面,四周的墙上挂许有多美女的镶框照片。一股混合着喷发剂、洗发精与刺鼻烫发剂的味道,从教室的方向往行政区飘来。美容院的味道,我喜欢。
发现主任是个西班牙裔的女人,我有些惊讶,但我谨慎地隐藏起来。她很苗条,短发挑染,肩膀有棱有角,骨感的长脸表情严厉。
她向我解释美容学校已经接受我的申请,但是奖学金名额有限。所以如果我一定要有奖学金才能来上课,或许我愿意先列入备选名单,明年再次申请。
“好吧,女士,”我的脸因为失望而僵硬,笑容随时可能崩溃。我立即教训自己,列入备取又不是世界末日,反正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华太太的眼神很和善,她说她会在明年的申请期间打电话给我,也很希望再次见到我。
返回羽扇豆牧场途中,我试图想像自己穿着快乐帮手清洁公司衬衫的样子,应该不会太难看。收拾与清洁别人的家,向来比整理自己的家容易许多。我会努力,我会成为整个地球上最努力工作的快乐帮手。
一边这样自言自语,我没注意看路,糊里糊涂地开上了比较远的路。既然即将经过墓园,我慢下车速转上墓园路,经过管理员的办公室。停下车后,我在墓碑之间穿梭,这里仿佛是一片种着花岗石与大理石墓碑的花园。
妈妈的墓是最新的一座,光秃秃的土堆矗立在井然有序的青草廊道旁边。我在坟边站住,似乎需要一再前来证实才能接受它真的发生了。我无法相信妈妈的身体真的 躺在棺木里,一个天蓝色的绸缎枕头上,身上盖着同颜色的布巾。我觉得四周向我压迫过来,我松开领口的钮扣,用袖子揩揩汗湿的额头。
墓牌旁边一抹黄色的东西引开我的恐慌,我从墓尾绕过去察看。那是一束黄色的玫瑰,插在只有开口露出地面、埋于土里的一只黄铜花瓶里。我在傅先生殡仪馆 的目录上看过,一只要价三百五十美元,我当然买不起。而傅先生虽然是个好人,也不可能免费附赠,更不可能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我从花束中抽出一朵花,凑到鼻前。高温使得花儿全力绽放,发出香味。有许多黄玫瑰并不香,但这一种散发着有点像凤梨的强烈香气,是比较名贵的一种。
走向办公室的途中,我用指甲把花茎上的刺——枢掉。一名橘棕色头发仿佛钢盔的中年女士坐在服务台后面。我间她,是谁在我母亲的墓前埋了黄铜花瓶,但是她说这是私人资料,不能透露。
“但那是我的母亲,”我没有生气,只是无法理解。“有人可以这样做吗?……随便在别人的坟前放置花瓶?”
“你要我们拿掉吗?”
“这……”我想要花瓶保存在那里,如果负担得起,我也会那样放的。“不用,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谁送花来给她。”
“我不能说。”经过几分钟的辩论,这名接待员终于让步,说她可以告诉我送花来的花店名称:它位在休士顿,店名是“花的力量”。
接下来几天我忙于申请快乐帮手的工作,并去面试,直到周末才有机会打电话。花店的女孩接起电话就告诉我:“请等一下。”并让我听汉克威廉斯的歌:《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坐在放下来的马桶盖,夹着电话看嘉玲边洗澡边玩。她把水舀入塑胶杯中,加入沐浴精,而后搅拌。
“你在做什么,嘉玲?”我问她。
她把肥皂水倒在自己身上开始搓洗。“替人打蜡。”
“用水冲掉!”我正要说话,花店的女孩再次出现。
“花的力量,很高兴为你服务。”
我向她解释情况,并希望她能告诉我是谁送黄玫瑰花到我母亲的坟上。不出所料,她不能透露客人的名字。“我的电脑上记录,这是一张长期的订单,客人要我们每个星期送花到墓圃去。”
“什么?”我快昏倒了。“每星期一打黄玫瑰?”
“是,订单上是这样说的。”
“为期多久?”
“没有截止日期,可能很久。”
我的下巴往下掉。“你们真的不能!”
“对不起,真的不行,”她很坚定地说。“你还需要其他服务吗?”
“应该不用了——”我还来不及说谢谢或再见,对方就挂了。
我在脑海中搜寻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没人有这种闲钱。
那些玫瑰来自妈妈的秘密生活,她从未提起的过去。
我皱着眉头拿起大毛巾抖开来。“站起来,嘉玲,该起来了。”
她喃喃抱怨,不情不愿地遵从了。我抱她出来、把她擦乾,羡慕地看着学步期小孩总有的、有着小窝的膝盖和圆圆胖胖的肚子。她在每一方面都是最完美的,我想。
每次把嘉玲擦乾,我们都会玩帐篷游戏。我把大毛巾罩在两人头上,头抵着头躲在微湿的大毛巾下亲吻对方的鼻子,一起格格傻笑。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们的游戏,我很快地把嘉玲包住,接起电话,“你好?”
“请问是裘莉珀?”
“是?”
“我是华玛莉。”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我一时说不出话。
她不着痕迹的填补了沉默。“美容学院!”
“是,是,对不起,华太太……你好吗?”
“我很好,莉珀,谢谢你。我有个好消息给你,如果你还想在今年入学。”
“我当然想。”突如其来的兴奋锁住喉咙,我只能低声说话。
“我们刚好有个奖学金的名额空了出来,我能给你全额的奖学金了,你要我把注册的资料寄过去给你填写,或者你要拨个时间到办公室来拿?”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握住话筒的力量之大,让人惊讶它怎么没有折断。我感觉嘉玲的手指摸着我的脸,玩着我的睫毛。“谢谢你,谢谢,我明天去拿,谢谢。”
我听见主任的笑声。“不要客气,莉珀,我们很欢迎你加入课程。”
币断电话后,我抱住嘉玲尖叫。“我获选了!我获选了!”她扭动着,用兴奋的尖叫分享我的快乐.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我在高兴什么。“我要去上学了,我要成为美发师了,而不是快乐帮手的清洁工。我无法相信,噢,宝贝,我们也该有些好运了。”
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太容易.但做你想做的事,而非不得不做的事,怎样你都不会觉得辛苦。
劳工阶层常说:“自己的鹿,自己剥皮。”我必须剥皮的鹿是学校。妈妈向来认为我很聪明,但我从不觉得,不过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很想要一样东西,我会想尽办法去得到它。
我相信许多人认为美容学校一点也不难,而且没什么好学。其实在拿到剪刀之前,要学的可多着。
课程表的课,如“消毒细菌学”需要去实验室工作,并学习一些理论……“烫发课”要学烫发的过程、材料……“染发”则包括解剖学、生理学、化学、染发过程、特殊效果,以及问题的解决。看着那些书,我理解为何要花九个月才能毕业。
我最后还是去当铺打工。利用晚上和周末工作,平常时候嘉玲则交给托儿所。我们过着几乎是赤贫的生活,靠花生酱白吐司,微波墨西哥饼、罐头蔬菜汤和打折的蔬菜与水果过日子。我们只去折扣商店买衣服和鞋子。
幸好嘉玲还不到五岁,打各种预防针都有补助。但我们没有健康保险,这表示我们不能生病。嘉玲每次喝完果汁我必定给她喝很多水,并且拚命替她刷牙,因为我 们付不起任何看牙医的费用。汽车的每一个奇怪声音都代表车盖不要出现花大钱的问题,每一张水电瓦斯的帐单都必须仔细检查,电话公司的任何不明费用都必须问 清楚。
穷人必须斤斤计较。
当铺的老板芮先生帮了很多忙,他让我带着嘉玲去上班,我工作时她在后面涂鸦和玩玩具。他也常邀我们一起去家里吃饭,露西的母亲会坚持我把吃剩的菜带回 家。我喜欢芮太太,她对每件事都有一句葡萄牙语的说法,例如:“美又不能喂猪。”(这是她对露西那位英俊男友麦特的评语。)
我不常见到露西,她在专科学校念书,又跟植物学课认识的一个男孩约会。偶尔她会跟麦特到当铺来,我们隔着柜台说几句话,他们便出去吃东西。我不能说我不 羡慕。露西有个爱她的好家庭,有男朋友,有钱,还有未来应该会不错的正常生活。反观我一个家人也没有,每个时刻都好累,每分钱都必须计算,即使我想找男友 也不可能在推着婴儿车时吸引到任何人。二十多岁的男人看到尿布时,一点也不会兴奋。
但只要我能跟嘉玲在一起,那些都不重要。每次去托儿所或玛雯小姐的家接她,她张开手臂向着我奔跑过来的样子,生命从未如此甜美。
现在她已学会了很多话。而我们也好像总是在说话。我们还是一起睡,腿缠在一起听她说托儿所的朋友,抱怨某人的艺术作品一点也不好看,或报告谁在玩家家酒的时候获选当妈妈。
“你的腿碰起来会痒,”有天晚上她抱怨道。“我喜欢滑滑的。”
我只觉得好笑。我快累垮了,担心着明天的考试,担心帐户里只剩十块钱,现在居然还要应付一个小孩的批评。“嘉玲,没交男朋友的好处就是可以几天不刮腿毛。”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适应一下,”我告诉她。
“好吧。”她往枕头里钻。“莉珀?”
“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才要交男朋友?”
“我不知道,宝贝。也许要很久以后。”
“如果你肯刮腿毛,或许很快就会找到。”
我笑了出来。“说得真有道理,睡吧。”
冬天的时候,嘉玲感冒了,而且一直没好,咳到骨头好像快要散掉。我给她吃了些成药,但是好像一点都没效。有天晚上,我被一阵好像狗吠的声音吵起来,才发现她的喉咙肿到只能浅浅的喘气。我吓坏了,赶紧开车送她去医院,虽然没有保险,他们还是收了她。
我妹妹被诊断为喉头炎,他们拿出一个会喷出雾状药物的塑胶面罩。机器的声音和面罩使嘉玲害怕地缩在我的腿上,一边可怜兮兮地哭泣着。不管我如何对她保证那不会痛,她都不肯使用,甚至咳到全身抽筋。
“我先戴上好吗?”我没办法了,只好这样问那位住院医生。“让她知道不会痛。”
他摇头,好像我是疯子那般看着我。
我把大哭的妹妹转过来,面对面。“嘉玲,听我说,这就像一个游戏,我们来假装你是太空人,你想去哪个星球?”
“家的星球,”她抽泣着说。
她一边哭但我一边坚持,我们玩了几分钟的太空探险游戏,直到住院医生满意了她所吸入的消炎药的分量。
我抱着妹妹在午夜的黑暗与寒冷中返回车上。她已经累得睡着了,双腿圈着我的腰,头部瘫在我的肩上。我品味着她在我怀里既结实又脆弱的重量。
嘉玲坐在安全椅里睡着,但我充满着爱、担忧和如释重负的感觉一路哭回家,同时觉得自己真没用。我整个感觉好像我是嘉玲的父母,而非姊姊。
随着时间过去,玛雯小姐和傅先生的关系越来越好,好像两个很独立、毫无理由谈恋爱的人还是彼此爱上了。他们很登对,傅先生近乎顽固的平静状态,跟玛雯小姐尖刻辛辣的个性刚好有个平衡。
玛雯小姐到处说她不想结婚,没人相信她.我想最后的原因是,傅先生或许经济良好,但他是个需要人照顾的男人。他的衬衫袖口会少个扣子,老是忘记吃饭,袜子也不一定同色。有些男人就是欠人唠叨,而玛雯小姐似乎找到了唠叨的好对象。
所以在他们开始约会的八个月后,玛雯小姐做了博亚瑟最爱吃的啤酒炖肉、烤了家常面包和红丝绒蛋糕,顺理成章地,他开口求婚。
玛雯小姐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消息告诉我,宜称一定是亚瑟要了什么花招,不然像她这样自己经营着事业的独立女性,根本不必结婚啊。
但我看得出,她很快乐。我很高兴玛雯小姐一生起起伏伏,终于找到一个好男人。她说他们要去赌城找个猫王替他们证婚,然后或许看一场乡村歌王的秀。回来之后,玛雯小姐就要离开羽扇豆牧场,搬进亚瑟在城里的砖造住宅,而且他还允许她重新装潢。
玛雯小姐这一搬家不过五哩,但是差别却不是里程表所能衡量的。她已经移入一个不同的世界,并拥有新的地位。想到我再也不能跑过街道就去找她,那感觉让人不安与沮丧。
玛雯小姐一走,羽扇豆牧场再也不值得留下了。我们住在一文不值的活动屋内,它座落在租来的土地上.既然我妹妹明年要开始上幼稚园,我应该找个学区较好的地方租个公寓住。如果能通过美容师的证照考试,我打算去休士顿工作。
为了嘉玲,我想离开拖车营区。但那也将剪断我跟妈妈与翰迪的最后连结。
每次我想跟人说我或嘉玲发生了什么事,就会想起妈妈已经不在了。她走后许久,我心中那需要安慰的小孩依然哭求着她。但当哀伤随着时间逐渐减弱,妈妈也 离我越来越远。我几乎想不起她的声音,她前牙的样子,她脸颊的颜色。我拚命想留住她的记忆,但那就像用手舀水一样,迟早都会流光。
失去翰迪的痛苦也一样尖锐,虽然是另一种方式。现在只要任何男人有兴趣地看着我、跟我说话或微笑,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对方身上寻找翰迪的影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不要继续渴望他。我根本毫无希望,我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他,但我依然无法不拿每个男人跟翰迪相比,并觉得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我爱他爱到好累,好像黑鸟对抗自己那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为何爱情在某些人的身上是如此简单,对其他人又如此困难?
我大多数的高中同学都已经结婚,露西也跟麦特订了婚,她说她一点疑问也没有。我觉得有人可以依靠真好。但我似乎仍在幻想翰迪回来找我,对我承认他的离开是错误的,我们会克服困难在一起,因为真的没有任何事值得我们为它而离开对方。
如果寂寞是一种选择,那么另外的选择又是什么?屈就于次好的,而后叫自己要懂得知足?但,这对你所屈就的人,公平吗?
外面一定有某个人可以帮我忘掉翰 迪,为了我也为了我妹妹,我必须去找到他。嘉玲的生命缺乏男性的影响力,她只有妈妈、玛雯小姐和我。我不懂心理学,但我已发现父亲或父亲的形象,对一个小 孩的成长有多大的影响。我常想,如果我跟父亲能有多一些时间相处,我的选择不知会有多么大的差异。
真相是我跟男人相处起来很不舒服。我觉得他们像外星人,握手那么用力,喜欢红色跑车和力量强大的工具,而且即使卷简卫生纸没了也不懂得换。我羡慕那些理解男人、而且跟他们相处愉快的女人。
我发现,除非我已准备接受随着关心某人可能带来的伤害,拒绝、背叛与心碎,我不可能认识任何男人。但我向自己保证,总有一天我将有能力承担这些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