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莉莉倾身望着他,黝黑的眼睛充满关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受了伤?”
“没那么严重。”
虽然一脸的懊恼,他仍然接纳她所给予的关心。她的轻笑声、她指尖轻触他的伤口等等,他们是那种友善、偶尔斗斗嘴的朋友关系。两人很少单独见面,因为莉莉的丈夫——伍佛顿伯爵——个性善妒。
“你最好快离开,以免老雷发现我们在一起,”瑞克咕哝。“今天我可没有决斗的情绪。”
莉莉咧着嘴笑,坐回她的椅子里,“亚力信任我,”她有力地说。“再者,他知道我太忙于照顾孩子们,没时间找婚外情。”她的笑容消失。“伍斯今早送信给我,说你受了伤,以他措辞保守的习惯,我担心得几乎发疯,可能是擦伤或致命伤,都有可能,所以我必须亲自来看看。噢,你可怜的脸!”她的表情一硬,充满怒气。“是谁这样对你?”
“我赌的是贝夫人。”
“贝娇云?”莉莉睁大眼睛,冲动地说。“为什么?瑞克,告诉我,你没和她有恋情,告诉我你不像其它那些可怜、发情的傻瓜,被那虚假的金发、蹶着的唇,和晃动的胸脯所诱惑,直直跌入她贪婪的掌握。不,别说了,我看得出来,你又是另一个心甘情愿的受害者,”她皱着眉,尖酸地说。“那全写在你脸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敢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唯一的原因是他们那亲密、持久的友谊,但即使如此,她也是踏在危险边缘,逼近那条界线。
瑞克朝她丢枕头,有如他们是一对吵嘴的兄弟。“滚出去,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她低头避开枕头。“你明知道我轻视她,怎能和她有关系?”
他的嘴弯成一抹嘲讽的笑容。“你在嫉妒。”
莉莉气极败坏地叹口气。“我们远超过那些了,你也知道的,我爱我丈夫,完全的属于他——他也是你最近似朋友的人,我的两个小孩都叫你“叔叔”,”
“一切都很温馨。”他揶揄。
“你和我之间从来没什么。多年前,我向你求助,你却把我推入亚力怀里,为此,我十分衷心的感谢你,瑞克。”
“你是应该谢我。”
他们之间的紧张突然化开了,两人相视一笑。
“你对女人的品味真是糟透了!”莉莉轻声说,捡起枕头放在他脑袋后面。
瑞克瞇起眼睛卧着她。“你这种照顾的风格会害死男人。”他轻轻地摸摸缝痕,脸上开始有拉紧的感觉。
虽然没有大声承认,瑞克知道莉莉是对的,她是唯一和他有交情的良家妇女。以前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莉莉,可是还不够他甘冒他永远不会准备好面对的风险——不适合当个丈夫或父亲。
对于“家庭”这个字眼,他只有最最模糊的了解!永恒、责任、承诺。莉莉需要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所累积起来的物质的富有,如果天堂里有一块地方是可以用金钱购买,他会拐进这个搜购永恒的市场。
他定定地注视莉莉,表情内敛封闭,她那黝黑的吉普赛人似的松发编成发辫,优雅的衣着裹住她苗条的身材,没有人会猜得出她曾经是个被遗弃的人,一如瑞克一般、这正是他们之间的结合力,是他们分享秘密和回忆的基础。
但是结婚以后,莉莉终于被容许进入瑞克只能从边缘观看的特权社会,那些贵族爵士很少会邀请瑞克到访他们的宅邸,可是他们那流着蓝色血液的妻子们,倒是十分热切地邀他上床。对瑞克而言、这倒是一种愉快的报复形式,即使这会激怒莉莉。
“告诉我贝娇云的事。”她催促。
二周前我和她分手,”想到她的咆哮和怒火,瑞克笑得很无奈。“她不接受,我猜是她雇了一对混混来扳平一分。”
“你怎么知道不是别人?例如艾奇纳,他一直玩卑劣的手段——”
“不,昨晚那两个混蛋直接攻击我的脸,”他可怜兮兮地坐直身体,摸摸那一排缝线。
“这是女人报复的烙印。”
“你是说,如果娇云不能拥有你,她会确使别人不能要你吗?”莉莉一脸骇然。“嗯心、邪恶——而且那种女人正是如此。你为什么和她牵扯在一起?你的生活变得这么枯燥乏味,就是挡不住她骄傲的魔力?”
“是的。”瑞克嗤之以鼻。
“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跳过一张又一张的床,她们越迷人,越俗不可耐,你就越想要......为什么?只是要向世人证明,你可以拥有最好的、最难到手的女性。你这种男人把女人看成是战利品,而这令我生气!”
“从现在开始,我只拥抱那些平庸、没人想要的。这样你高兴了吗?”
莉莉的手抓住他的手,他想甩却甩不掉。
“我来告诉你,是什么会让我高兴,”她急切地说。“看到你如此愤世嫉俗、厌倦生活,实在令我心碎。我要你找个女人,瑞克,一个没有瓜葛牵绊的好女人——不是你通常要的那种放荡世故的贵族。我没建议婚姻,因为你对这个主意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至少找个情妇,给你的生活一些宁静!”
他付之一笑。“那不是男人找女人的原因!”
“不是吗?我可以挑出五、六个男人,他们的情妇远比太太平庸、更文静,一个情妇的价值是在于她所提供的陪伴的品质,而不是她在床上那些放荡的把戏。”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莉莉耸耸肩。“在狩猎时,我听过朋友在聊天,在俱乐部里也有,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忘了我在场。”
“多年前,老雷就该阻止你打猎。”
“亚力以我的狩猎为傲,”她傲然地说。“别想改变话题,你需要一个情妇,瑞克。”
他笑了,蓄意露出他努力矫正的浓重口音。“我已经消受过很多了,小可爱。”
她蹙眉。“我说“情妇”,不是你惯常交往的荡妇,我建议你找个可以当朋友同伴的人,你没想过和同一个女人度过每一夜吗?哦,别扮鬼脸!我想你该从乡下找个年轻的好寡妇,或是一位能感谢你保护、寂寞的老处女,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列张名单————”
“我要自己挑我的女人,”他冷冷地说。“天晓得你会替我挑到哪一种老太婆。”
“我挑任何人都比贝娇云好,”她放开他的手,叹了一口气。“我最好离开,再留下来会妨害我的名声,尤其是考虑到你对有夫之妇的着迷。”
“我没叫你来。”瑞克反驳,可是当她起身时,他又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手背。
“你会依我吗?”莉莉诉求地问,捏捏他的手指。
“我会考虑。”他的语气太柔顺,莉莉一听就知道他骗人。
然而她仍微笑地抚平他的黑发。“那好多了,有一天你会感谢我深谋远虑的劝告。”
她走向门口,叉停下来询问道﹕“瑞克......下午我上来之前,瞥见一位极不寻常的人,她跟着员工四处走,问了一堆问题,又——作笔记。”
瑞克背靠着枕头。“她是一个小说家。”
“真的?有出版品吗?”
“她写过“梅娜妲”。”
“那个S.R.裴?”莉莉惊讶地笑了,又走回来。“著名的隐居者?你怎么会带她来的?”
“昨晚是她送我来这里,之前还先拯救我免于被砍杀。”
莉莉目瞪口呆。“你在说笑话。”
她的讶异令他哈哈大笑。“掏出一把枪,射杀其中之一。”
那一刻岑寂下来,然后莉莉开始仰头大笑。“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她哀求。“只要她同意参加我的晚会,或至少是沙龙的讨论,那该多好,你一定要帮我说服她接受我的邀请。”
“只要告诉她,你是“无法无天的莉莉”,她来这里是作小说的研究。”
“真有趣,”莉莉忙碌地走来走去。“一个以妓女为小说题材的女作家,在贫民区射杀歹徒,出入赌博俱乐部,而且她无疑会尽全力去挖掘你黑暗的秘密。我想,我们一定会是好朋友。她长得如何?老还是年轻,友善还是害羞?”瑞克耸耸肩。“她大约此你年轻十岁左右,文静、古扳....”他顿住,想起莎莎看人的那种拘谨的方式,当她察觉和他站得很近时,那种仓皇倒退的反应。
“对男人很害羞。”他补充一句。
向来和异性处得很好的莉莉,摇了摇头。“我不明白,男人根本就是直率、头脑简单的动物。”
“裴小姐来自乡下一个叫做绿林角的村庄,她对男人和大城市一无所知,还在伦敦最糟的贫民区游荡,对她而言,用“请”和“谢谢你”,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根本没想到有人会抢劫或强暴她......原因是那样不礼貌。
“你知道我为什么允许她在俱乐部里间东间西?因为如果不然,她会走遍城里每一间赌馆,和小偷、谋杀犯称兄道弟!”
他开始专注在这个话题上,不再有刚刚的淡漠。“她几乎订了婚,天晓得是哪种男人竟然容许她独自穿梭在伦敦,除非他的目的就是要甩掉她!那个该死的白痴!我想告诉他,女人拿把枪在城里游荡,会有怎样的后果——”
“瑞克,”她脸上有一抹怪异的笑容。“你的腔调又跑出来了。”
他突兀地闭上嘴巴。
“这种状况只有发生在——”莉莉呢喃。“某件事令你很生气或很兴奋的时候!”
“我从不生气。”
“欧,当然。”她走回去,斜着眼看他。
瑞克不喜欢她的表情,那是女人自以为知道蠢男人不知道的事情时,那种洋洋得意的表情。“我以为你要走了。”
“是啊,可是你开始发表有关裴小姐的演说。她对你看法如何?是不是对于你那可怕的过去感到震惊呢?”
“她不是震惊,是狂喜。”
“我猜你一定尽全力来激怒她。”
“她喜欢,还说我是“消息来源”。”
“呃,你还有更难听的称呼呢!尤其是我取的。”
莉莉不悦地瞪着他受伤的脸。“如果她能看见你以前那英俊的样子,该有多好。要过多久才能拆掉那些缝线?”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直截了当地说。
“是我该告诉你实话的时候——瑞克,你所喜欢的类型,我向来不觉得好。”
瑞克有趣地扭着嘴唇。“和她上床就像玩孩子游戏,她会躺在那里,一味的做笔记,她....”他顿住,心中闪过一幕影像....
苍白赤裸的裴莎莎躺在他身下,双臂温柔地缠住他的脖子,柔柔的呼吸吹过他的皮肤。这一幕深深挑动他的心。他皱着眉,强迫自己专注于莉莉在说的话上面。
“....那总胜过你和贝娇云的关系!这段插曲如果没有就此毁了你的容,算你幸运,呃,我要让娇云后悔,记住我的话,”
“莉莉,”他的语气使她立即住口。“别管这件事,你不可以去找娇云。”
瑞克那突如其来的冷漠使莉莉不甚自在,他那种眼神,是在两个即将决斗的男人脸上出现过,也是那种押上一切筹码的赌徒的眼神,赢的通常就是这种似乎毫不在乎的人、这种无情冷漠令她既敬佩又害怕。
“可是瑞克,”她反对。“你不能放过娇云,她必须付出代价——”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
瑞克从来不让任何人处理他的债务,他会用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时间表来面对贝娇云,至于目前,他决定按兵不动。
莉莉咬着唇点点头,想要再多说一些,但又知道一旦刺激到他的危险,他可以容许她友善的揶揄和催促,但只到某一程度,有条界线她是绝不敢跨越。
“好吧!”她呢喃。
瑞克看着她好半晌,退让了一下。“吻我一下吧!”
她顺从地啄了一下,微微一笑。“快些来看我们,孩子们一定会对你的缝线很着迷,尤其是杰米。”
他嘲讽地行了个礼。“我会告诉他们,是强盗攻击的。”
“瑞克,”她懊悔地说。“原谅我的干预,只是我太关心你,你从小饼着艰困的日子,你遭受的恐怖,是我们大多数人所不能了解的。”
“那都过去了,”他咧嘴一笑,恢复他惯有的吹嘘。“现在我可是全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是的,你的钱多得一辈子花不完,可是它没有带来你所期望的,对吗?”
瑞克的笑脸消失不见,他从来不曾向她承认过心中那股无以名状的饥渴,那种他不知如何填补的空虚,她是怎么猜到的?
莉莉目睹他岩石般的沉默,叹了一口气。
“唉,瑞克。”她静静地离去,瑞克则目送她的背影。
其后那几天,莎莎自由地出入俱乐部,只需避开赌客经常出入的主要房间,她兴高采烈地记了许多笔记,足以详细地描述绅士们的俱乐部。
每天早上她都坐在厨房里,柯先生的员工忙碌地进进出出,进食和社交。
员工们十分乐意接纳莎莎加入他们的活动和交谈,更爱看她记下他们所说的话。不久莎莎就对他们极感兴趣,尤其是那些娼妓,她们对来访的绅士们极有洞察力,尤其是柯先生。
莎莎最喜欢黛比生动活泼的闲谈,虽然两人在个性脾气上大不相同,外观却有惊人的相似处,身材高度相当,都有褐色的秀发和蓝色的眼睛。
“你们每晚要伺候多少客人?”几个女孩围在莎莎桌子边,她正经八百地问道。
“看我们高兴,有时候我们让他们在纸牌间小尝一下,然后——”
“尝?”莎莎迷惑地重复,姑娘们见状个个放声大笑!
“就是一些摸摸弄弄。”金发娇小的兰兰解释。“如果他们对物品满意,管理员会带他们上楼。”
“不过柯先生从来不加入,”黛比说道。“他从来没找我们上床。”
“他都是找那些贵族女人,”兰兰煞有介事地评论。“例如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
一提及柯先生的性偏好,莎莎觉得脸上的红潮简直发烫,她越了解他,就越觉得他是个谜,真正的本质全都隐藏在一面光滑、硬如钻石的面具之下,根本是个一流的杂耍演员,不只提供堕落的娱乐来满足所谓的上流社会,同时也满足花街柳巷女子的阴暗世界。
他对上流阶层的顾客向来是有礼得过度,早已超过礼貌的门槛,变成巧妙的讽刺,莎莎十分确定,他真正尊敬的只有少数几位,因为他熟悉大多数人最黑暗的秘密。透过独有的间谍和打探的网络,他知道那些人的情人、他们遗嘱的内容,甚至包括他们儿子在伊顿(译注:英国著名的公立学校)的成绩,以及他们未来可能继承的遗产内容。
只要瑞克在场,那些贵族、高官、将军、外交官都会有些不自在,当瑞克说了什么笑话,他们笑得似乎太愉快了,当他有所建议,随之而来的是干脆俐落的接纳,显然没有人敢冒惹恼他的风险。
一如相遇的第一夜瑞克所说的,他从来不生气,莎莎已经观察到,他的情绪可以从冰冷的沈默变成尖刻的讥讽,但是从来不曾大吼大叫,或失去自制过。
他实在是个神秘人物﹔傲慢、自我嘲讽、善于社交,又十分注重隐私,在他最适意的笑容底下,一直有一抹苦涩的阴影留存。
黛比的声音把莎莎拉出冥想。
“他不碰比男爵夫人低的阶级,”莎莎的好奇令她放声大笑。“你应该看看她们来参加会员大舞会的时候,那些出身高贵的母狗,根本是对我们的柯先生垂涎。为什么不呢?他是个强壮的好男人,不像她们那软趴趴的懒丈夫,只关心打牌和酒精远胜过女人。”她神秘的压低声音。“他的身材壮得像头公牛,尤其是在重要部位。”
“你怎么知道?”兰兰狐疑地问。
“我和费夫人的女仆贝蒂是朋友,”黛比洋洋得意地回答。“她曾经凑巧碰见他们两个人在大白天办事,当时费爵爷不在家。”
莎莎手上的铅笔掉到地上,她低头去捡,只觉得脉搏加快,漠不在意的聆听她们讨论陌生人是一回事,可是以后教她如何再面对柯先生?她羞愧又着迷地抬起身来。
“没听说过!”一位姑娘惊呼。“他们后来怎样?”
“费夫人大发脾气,柯先生则哈哈大笑,只叫她关上门。”
妓女们高兴地格格笑。
“还有呢,”黛比说下去。“你们可以从男人的鼻子来判断他的尺寸——柯先生有个长长的高鼻子。”
“才不是鼻子,”兰兰轻蔑地说。“是他们脚的大小。”
除了莎莎,她们全加入热烈的讨论,直到黛此灵光一闪,转头注视莎莎。
“我有个计划,裴小姐——明天你何不把梅娜妲带来见柯先生?他们将是绝配。”
其它姑娘欣然同意。“对极了,她一定可以融化他的心!”
“对,对!”
“她会把柯先生绕在她小指头上!”
连在偷听的大厨师拉巴先生,也冲动地加入。
“为了梅娜妲那样的美女,我会做最好的法国菜,让她赞不绝口!”
莎莎歉然地微笑,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膀。“恐怕不行,没有梅娜妲这个人....﹕她....﹕她只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所有的人突然噤声,全都一脸迷惑地瞪视她,连擦盘子的小厮也不例外。
莎莎企图作进一步的解释。“我经过研究和讨论,创造出梅娜妲这个人﹔她组合了好几个女人的特质,那些——”
“我听说梅娜妲已经进了修道院。”兰兰打岔,黛比则摇头以对。
“不,她找个有钱人当保护者、刖几天,我的朋友还在街上遇见她。”
“她的打扮如何?”一个女孩热切地间。
黛比的形容又引起大家热烈的讨论,莎莎则在沈思有关柯先生以及他和费夫人的恋情,她不知道爱情是否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是个复杂的男人、完全徘徊在受尊敬的边缘,和那些暗地轻视他出身平凡的贵族们的妻子暗中来往,无疑能满足他的平衡感,当他计算夜里的收获,数算那些自以为优越的年轻贵族所贡献出来的遗产时,必定难以压抑他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何等奇怪的世界?高贵的顾客、守更人、鸨母、市井顽童等,全和他有交情,这样的男人实在难以归类。
莎莎花了好长的时间想着他,心中充满对他的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