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继续心不在焉地瞪着人群,然后回过神来,在脸上挂上笑容,摇摇头,不可能是士迪,过去这些年来,他已经变得太鄙俗,不可能融入这样的场合,不论有无贵族血统,既和外面的下阶层人士在一起,就不被允许和这里的宾客有关联。
“不,苹妮,没什么,我以为刚刚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她勉强驱散那股阴沉的感觉,享受接下来的表演。当它结束时,她真是松了一口气。亚力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婉拒了好几个邀请,不和朋友在会后小聚,先带莉莉返回天鹅庄。
柏顿迎他们进门,接过亚力的帽子和手套时,莉莉用力瞪着他,这是每当她要问当天有没有消息送到时的暗号,柏顿轻微摇摇头,回答她没有出口的疑问。这个否定的回答令她一颗心直往下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忍受多久,还要再花多少个寂静的夜晚,等待女儿的消 息来到。
虽然莉莉努力装出愉快的神情,闲聊演出的内容,亚力仍察觉到她挫败的情绪。她要白兰地,但是他告诉女仆改送一杯热牛奶上来。莉莉对着他皱眉头,可是没有争辩什么,喝完牛奶之后,她更衣上床,挨在亚力怀中。他吻她,她也心甘情愿地贴着他,然而这却是她第一次无法响应他的求欢。亚力温柔地问她怎么了,她仅仅摇头以对。
“我累了,”她歉然地低语。“请你只要抱着我。”
亚力让步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追问。她的头倚偎在他肩头上,绝望地希望睡眠来到。
妮可的影像在她周遭飘浮,在她眼前跳动,但是四周却是一片漆黑和迷雾,莉莉呼唤她的名字,伸手要抓她。可是她总在几步之外,就在她抓不到的地方,一些怪异的笑声在她身旁回响,邪恶而嘲弄的耳语令她畏缩地退开。
“你永远找不到她……永远……休想……”
“妮可……”她绝望地呼唤,越跑越快,双臂敞开,脚步绊跌了一下,双手忙着拨开缠住她的藤蔓。她忿怒地啜泣,尖叫着女儿的名字,然后就听见一个孩子害怕的哭声。
“妈妈……”
“莉莉。”一个冷静沉着的声音划破黑暗和迷雾。
她茫然地摇晃着,挥舞着双手,突然间亚力就在那里,稳稳地抱住她。她放松下来倚偎着他,不稳地吸气,这只是在作噩梦。她的耳朵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倾听他强壮的心跳声,当她眨眨眼睛,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这才发现他们不是在床上,而是站在楼梯顶端的栏杆旁边。她轻呼一声,双眉皱拢,原来她又在梦游了。
亚力用手勾起她的头,表情十分遥远,声音近乎疏离。“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床上,”他平板地说。“却在楼梯的顶端,差点失足摔下去,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他明知道在她茫然若失的时候问这些问题并不公平,莉莉努力驱散脑中的昏沉和睡意。“我正试着抓住某种东西。”
“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不快地说。
“如果你不肯信任我,我就无法帮你。”他沉着地说。“我不能保护你避开黑影,或是让你免于噩梦的伤害。”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我不知道,”
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有没有提到过, ”他冷冷地说。“我有多么痛恨被人欺骗?”
她避开目光,看地毯、看墙壁、看门,就是不看他的脸。“对不起。”她想要他抱着自己呵护一番,一如以前她作噩梦时一样。她想要和他交欢,至少可以在片刻之内,暂时忘却一切,除了他的强壮和温暖。
“亚力,带我回床上去。”
他温柔但冷淡地推开她,将她转向卧房的方向。“去吧,我要坐一会儿。他的拒绝令她惊讶。“做什么呢?”她细声细气地询问。
“看书、喝酒,我还不知道。”
他径自走下楼梯,不曾回顾。
莉莉像游魂似地回卧室,钻进绉绉的床单底下,觉得愧疚、懊恼和担忧。她把脸埋在枕头里面,又有一个崭新的发现。
“你或许痛恨被人欺骗,爵爷,”她咕哝。“但是远不如我痛恨孤枕独眠!”
他们之间的冷淡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莉莉一个人去海德公园晨间骑马,只有马夫相伴。稍后她忙着回函,这是她所厌烦的琐事,桌上有一迭名片,注明在家的时间,欢迎她去拜访,并以铅笔问候她何时可以接见访客。此外还有一堆邀请他们参加舞会、晚宴和音乐会的邀 请卡。
另外,更有一张邀请函邀请他们参加克里夫兰的秋季射雷鸟活动,住在猎场的柏金敦客栈,并可前往贝丝港访友。对于如何回复这样一项邀请,莉莉不禁感到茫然。她如何接受一份未来自己不在场的邀请?她很想假装会永远和亚力在一起,但又阴郁地提醒自己,这一切终有结束的一天。
莉莉将邀请函放在一旁,径自翻阅亚力桌上的一迭纸张,那天中午他离家去出席一项有关国会改革的议题之前,已在早上写了好几张便笺。她微笑地欣赏他强而有力的笔迹,懒懒地展读他写给产业经理人,有关降低佃农年租金的信函,同时也指示对方开挖新的沟渠和筑围栏,一切费用由他负担。
莉莉深思地放下信笺,用指尖抚平信角。就她所知,大多数的地主很有钱,但却自私而贪婪,亚力具有这样的荣誉感和公平性是非常罕见的.她正在冥思时,另封信又引起她的注意,她飞快地浏览。
……有关你的新房客,我愿意负担“波波”余生当中每月开销的责任,如果它的食物中需要特殊的项目,请通知我,我会尽一切必要的努力,确保稳定的供应。我确信并尊重你会好好的照顾 它,可是偶尔我仍想去拜访,亲自确信那头熊的状况……
莉莉微笑地回想好几天以前,他们回雷风园,预备将“波波”送往它新家的那一幕。整个早上亨利都坐在箱子前面,一脸的颓丧,但是仆人们个个反倒松了一口气。
“我们一定要送它走吗?”亨利问她。 “‘波波’好乖!”
“它在新家会更快乐一些,”莉莉回答。“没有铁链,金爵士形容他们为它准备的地方清爽而荫凉,还有一条小溪穿过其间。”
“我猜它会比较喜欢那个地方。”亨利同意道,伸手揉揉“波波”的头。“波波”温驯地吁口气,闭上眼睛。
突然间,亚力沉着的声音打断他们。“亨利,离开那个兽笼——慢慢地一步一步,而且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和它在一起,我要鞭打你,让你在学校的记忆还算是愉快的呢!”
亨利捣住笑声,立刻顺服了,莉莉也压抑不想笑的冲动。就她所知,多年来亚力早已威胁过许多次了,但截至目前为止,亨利还没被碰过一下。
“它一点也不危险,”亨利咕哝。“它是一头很乖的熊,亚力。”
“那头‘乖熊’下巴一扯,你的手臂就立刻报废掉。”
“它又老又柔顺,不致构成威胁。”
“它是一头野兽,”亚力平板地回答。“受尽人类的虐待,老不老根本无所谓。亨利,你终究会学会一件事,年龄无法软化一个人的脾气,想想你的蜜蕊姑姑,她就是实例。”
“可是莉莉也拍过它呀!”亨利抗议。“我早上看见她也这么做。”
“背叛者,”莉莉咕哝,诅咒地瞪他一眼。“我会记住,亨利!”她歉然地微笑,面对亚力,但是已经太迟了。
“你也在拍那头该死的野兽?”他问,向她走过去。“而我早已警告你不许靠近它!”
“波波”哼哼地抬起头,望着他们。
“可是亚力,”她懊悔地说。“我为它感到很同情.”
“一分钟内,你要同情的是你自己。”
莉莉对着他严肃的脸庞咧嘴笑,突然窜向左边,亚力轻易就逮住她,将她抱起来旋转。
她尖叫地大笑,亚力将她放到地上,紧紧拥住她的身躯贴向自己,当他俯视着不听话的妻子时,眼中闪着笑意。
“我要教教你,不服从我的后果是什么。”他低吼,当着亨利的面吻住她。
而今回想起来,莉莉终于了解那天心中满溢的感觉是什么,那种感觉以惊人的坚持在她心中生根发芽,而且早在第一次遇见他时就存在了。
“上天助我,”她低语。“我是真的爱你,雷亚力.”
莉莉费心地为当晚的宴会盛装打扮,庆祝南夫人六十五岁生日。受邀的共有六百人,许多人都从乡间的避暑山庄特地来参加盛会,莉莉相信会有一些评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因此决定选一件列夫人所设计的端庄但美丽的礼服,单单是上面的刺绣手工,就花了两位能干的助理好几天时间。衣服布料是淡粉红的薄纱,绣着金线,一层一层的纱裙似乎随着她的脚步在身后晃漾。
亚力靠着书桌,在书房等她,当她走进去时,他抬起头来,莉莉对着他的神情微笑,转身向他展示一番。她头上的钻石发夹在黑色的鬈发之间闪闪发亮,足踝上还系着丝带,亚力忍不住伸出手去,双手拂过她娇小的身躯。她纤细而完美,仿佛是精细的瓷器。
莉莉诱感地倚偎着他。“我还可以吗?”
“美极了。”他阴郁地说,爱怜地吻她额头,除此之外不敢再多做什么,怕会破坏他的自制力。
南夫人伦敦宅邸的舞会比莉莉想象的更盛大豪华,这幢中世纪开始兴建的巨宅布满灯光、鲜花和昂贵的水晶、丝绸和金银等装饰品。一支大型的管弦乐团在现场演奏,悠扬的乐音自舞厅当中流泻而出。
他们一到场,南夫人就将莉莉护在羽翼之下,介绍给许多人认识——包括内阁阁员、歌剧演唱家、大使和他们的夫人,以及一些著名的当代人物,名字多得她记都记不清。
莉莉微笑地闲谈着,浅啜着一杯水果酒,看着亚力被洛斯和一群男人拉了开去,他们要求他去仲裁一项打赌。
“这1些男人,”莉莉嘲弄地评论。“我毫不怀疑这项打赌是针对雨滴滑下窗玻璃的速度,或是某个男士可以灌下多少杯白兰地才会不胜酒力,”
“的确。”南夫人回答,眼中有一抹揶揄的光芒。
“某些人打赌的内容和赌注真是千奇百怪。”
莉莉咽下屈辱的笑声,知道老妇人指的是柯氏俱乐部那不名誉的一夜。
“那个赌注,”她佯装愤慨状,但是失败了。“完全出于您外甥的建议,夫人,我希望自己长寿得足以将那一段插曲完全抛诸脑后。”
“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会把那段插曲告诉你的孙子女,只为了令他们吃惊。”南夫人预测着。“他们则会羡慕你那放纵的过去。岁月使我更加了解一句古老的谚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孙子女……”莉莉冥想着,声音中突然有一些忧郁。
“你的时间还多着呢。”老妇人向她保证,说出令她感伤背后的原因。“事实上还有好几年呢,我生洛斯时三十五岁,生幺女维琪时已经四十岁了。 你的生育年龄还长得很呢,而且我猜亚力下种下得很勤。”
“蜜蕊姑姑!”莉莉笑着惊呼。“你真是令我吃惊,”
正当此时,一个仆人恭谨地朝莉莉走过来。“夫人,对不起,可是门口有一位没有身分证明的绅士,他声称是受你邀请而来,或许你可以过去,证明一下他的身分,好吗?”
“我没有邀请……”莉莉诧异地开口,然后又闭上嘴巴,一股丑陋的狐疑闪过她心中。
“不。”她低语,导致仆人困惑地望着她。
“夫人,我们该请他离开吗?”
“不,”莉莉倒抽一口气,佯装出笑容,察觉到南夫人正尖锐地盯着自己。“我还是亲自去解开这个小小的谜题吧。”她直视着老妇人的眼睛,故作活泼地耸耸肩,好似无事状。
“好奇向来是我的致命伤。”
“猫也是死于好奇。”南夫人回答,深思地打量着莉莉。
莉莉跟着仆人穿过宅邸,来到大门,宾客正如潮水般地涌入。在人潮当中,有一位僵直黝黑的人影有如鹤立鸡群般地突出。莉莉突兀地停住脚步,骇然地瞪着他。他对她微微一笑,嘲弄地微微一鞠躬。
“你认得这位绅士吗?”仆人询问。
“是的,”莉莉沙哑地说。“一位旧识,是——是意大利贵族,葛士迪子爵。”
仆人狐疑地打量士迪,他的打扮虽然像个贵族——丝质长裤、刺绣外套、浆过的白色领巾——但是眉宇之间却散发出一股残酷无情的特质。和他比起来,莉莉心想,柯瑞克反倒像个皇室王子。
一旦士迪自由地和贵族混在一起,毫无疑问也成为其中一员。从他洋洋得意的表情看来,他显然认为自己还是贵族。然而他那迷人的笑容已经堕落成油滑的假笑,英俊的外貌也变得冷硬平凡,一度温柔的眼眸而今含着令人憎恶的贪婪,即使衣着华丽,仍然有如乌鸦置身在天鹅群里。
“好吧。”仆人喃喃地离去。
莉莉僵直地站在原地,士迪姗姗地向她走过来,一脸自傲的表情。“这让你想起意大利的时光,对吗?”
“你怎能这样?”她低语,声音战栗。“快离开这里。”
“可是这正是我归属的地方,甜心。我有钱、有贵族血统,完全属于这个地方,如同我当时在佛罗伦萨遇见你的时候。”他侮辱地瞇起眼睛。“你使我很悲伤,小姐,竟然不告诉我 你和雷爵士结婚了,我们有许多事要谈一谈。”
“不是这里,”她咬牙地说。“不是现在。”
“你要带我进去,”他冷冷地坚持,指着舞厅。“你要为我作介绍,担任我的,呃……”
他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字眼。
“介绍人?”她难以置信地问。“我的天哪!”她用手捣住嘴巴,挣扎着保持冷静,已然察觉人们正好奇地打量他们。“我的女儿在哪里?你这个疯狂的混蛋!”她低语。
他邪恶地摇摇头。“现在你要替我做很多事情,莉莉,然后我才把妮可给你。”
她咽下沮丧、歇斯底里的笑声。“两年以来你一直这么说,”她无法不提高声音。“我已受够了,受够了!”
他嘶声叫她安静,碰触她臂膀,使她明白某人向他们走来。“这位是雷爵士吗?”他问,注意到来人有一头金发。
莉莉扭头去看,感觉腹部反胃地翻搅。来的人是洛斯,英俊的脸上充满警觉和好奇。
“不,是他表弟。”
她转身面对洛斯,戴上社交场合的标准笑容,以掩饰心中的煎熬。但是她的速度并不够快。
“雷夫人,”洛斯来回打量她和士迪。“母亲派我来询问有关你神秘访客的事。”
“是我来自意大利的朋友。”莉莉流畅地回答,但是内心却为了介绍他而觉得屈辱。
“南爵士,请容我介绍葛士迪子爵,他最近才来到伦敦。”
“我们真荣幸。”洛斯的语气殷勤得过度,简直是在侮辱。
士迪左顾右盼地微笑。“我希望我俩都能从这次认识中互蒙其利,南爵士。”
“真的,”洛斯以酷似他母亲的傲慢态度回答。他转向莉莉礼貌地问:“你还愉快吗,雷夫人?”
“舞会好极了。”
他淡然一笑。“你有没有考虑往舞台上发展呢,雷夫人?我想你或许错失运用你的天赋了。”他不待回答,径自大步离去。
莉莉低声诅咒。“他要找我丈夫了。快走,士迪,快点停止这种蠢把戏:你这些无聊的表演愚弄不了任何人,没有人会相信你是贵族出身。”
这些话激怒了他。“我想我要留下来,甜心。”
莉莉听见更多进来的宾客在向她打招呼,她转身微笑,挥手示意,然后冷静地告诉士迪。
“这附近一定有隐密的房间,我们去找个地方谈一谈,快来,免得我丈夫看见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