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上十点我派马车去接你。
我才不去。
你会来的。
这一段短短的对话困扰了曼笛一整夜,不仅反复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还让她第二天早上比平常更早醒来。可能的话,她真想让狄先生好好失望一下,拒绝踏进他派来的马车半步!可是,狄先生取得了《佳人未央歌》一书的版权,这件事是非处理不可。曼笛不想让他,或是任何人出版这本书。
那份稿子已经完成好多年,当时她已经尽力表达,但这毕竟是她初试啼声之作,在情节上与人物的刻画方面难免有许多瑕疵。现在要出版《佳人未央歌》,除非大加修改一番,不然评论家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话,读者们的反应更不会好。可是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对一部只卖了十磅的作品进行艰巨的修改工作。因此,曼笛想向狄先生把这部作品买回来。
另外,就是关于勒索的疑虑。如果狄约翰在伦敦散播消息,说曼笛雇男人进行性交易,她的声誉和事业都会受到严重损害。曼笛必须确定狄约翰会遵守诺言,绝不将她生日那天晚上的事吐露半个字给别人知道。
还有,虽然实在不想承认,可是坦白说,曼笛很好奇。就算对自己该死的好奇心深误痛绝,但她真的很想看一看狄约翰的产业、他的书、他的印刷和办公室,以及在那栋座落于霍本街与马蹄径的大楼里头的一切。
在苏珊的协助下,曼笛把头发编成发辫,用发针紧紧盘在头顶,穿上她最素静的一套外出服,那是一袭很合身的灰色天鹅绒长服,扣子直扣到领口,走动时长裙曳地,沙沙作响,宛如君主,唯一的装饰是一条丝质细腰带,扣着一枚银扣子,高领口上镶锈雪白蕾丝边,衬托着曼笛的下颔。
“你看起来就像是伊丽莎白女王,曼笛小姐;很像女王派兵要去砍掉艾塞克斯伯爵(译注一)的头那时的神情。”苏珊评论着。
曼笛虽然紧张的不得了,听到苏珊的话,还是大笑起来。“我的确很想砍了某个男士的头,”她说。“不过,即使不这样做,我也准备好要给他吃点苦头了。”
“所以,你是要去见你的出版商吗?”苏珊的尖脸看起来就像是个追根究底的森林小精灵。
曼笛立刻摇摇头。“他不是我的出版商,也不可能会是。我今天早上跟他会面,就是要把这件事讲清楚。”
“啊,”女仆的表情马上转为兴趣盎然。“是不是你昨天晚上宴会时遇到的那一位绅士?请告诉我,曼笛小姐……。他长的帅吗?”
“我没注意。”曼笛干脆地说。
苏珊按捺住一丝愉快的笑意,迅速转身去替曼笛取来一袭黑羊毛斗蓬。
她才刚把斗蓬在曼笛的肩上披好,系上带子,查里就从前门阶梯走进屋里来了。“曼笛小姐,马车已经到了。”十一月的风寒料峭,使中年男仆的脸红扑扑的,头发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透出刚结冰的气息;他从门厅拿了一条膝毯,挂在臂弯里,准备护着曼笛走道外头。“小心走,曼笛小姐,”他提醒着说。“阶梯上结了冰——今天天气又湿又冷的。”
“谢谢你,查里。”曼笛向殷勤关心的男仆道谢。虽然查里的身高低于一般男仆该有的高度——大部分的人偏好雇用至少有六呎高的男仆——但却以利落的手脚补足了体格方面的弱势,他在白家服务已经超过二十年,现在仍继续忠心耿耿地服侍曼笛。
微弱的阳光尽力照射着布莱德雷里一栋栋窄小的平顶住屋;房子排成两排,两栋之间隔着围有铁栏杆的小花圃,铺碎石的人行道上种了树。早上十点,大部分屋子的楼上窗户都还关着,彷佛是因为前夜玩得太晚,屋里的居民都还美梦方酣。
通往大街的人行道上,只有一个卖杂货的小贩,还有一名腋下夹着警棍的长腿巡警,整条街算得上是寂静无比。沿着屋子前面吹过一阵冰冷的微风,闻起来很干净。曼笛虽然受不了冬天的寒冷,却很喜欢冬天的空气,至少废弃物与下水道的气味远远没有夏天天气热的那几个月那么难闻。
从屋里到路面的石阶共有六级,曼笛拾级而下,才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狄先生派来得车。“是曼笛小姐吗?”车夫低声问道,曼笛还盯着车子看,瞬间车已在他面前停住。
曼笛原本预想会看到一辆与她自己的车差不多、好用也耐用的马车,半点也没想到狄先生会派来一辆这么优雅的车子。这是一辆有四格玻璃窗的马车,车上涂敷漆与铜,还有时髦的梯子,会随门的开关自动伸出与收回。车身每一吋地方都闪闪发光、极为完美,微微倾斜的窗边悬着丝质窗帘,内壁饰以奶油色的皮革。
四匹栗色骏马踩着蹄子,不耐烦地吐气,马儿们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在冰冻的空气里凝成阵阵白烟。这样的马车,是王宫贵族才负担得起的奢侈品,一个半爱尔兰血统的出版商怎么负担得起这样一辆车呢?曼笛曾听过一些和狄先生的财富有关的传闻,不过从这辆马车看来,狄先生一定比传说中更富有。
曼笛恢复镇定,走进马车,一名男仆从车后站立的位置一跃而下,迅速打开车门,查理扶着曼笛踏上马车阶梯。马车的车况很好,当她坐进车内的皮椅时,几乎完全没有晃动。查理预备的膝毯也用不着,因为车子里已经备有一张以毛皮为衬里的马车毯。另外,车里还有个暖脚炉,加满了煤,烧得很旺,热气由裙子下漫到膝盖,让她舒服地打了个颤。狄先生似乎还记得她怕冷。
曼笛微晕地向后倚着软软的皮椅背,玻璃窗上覆了一层蒸气,隔窗望出,她的住处轮廓都模糊了。门灵巧地关上,接着马车轻轻向前驶去。“嗯,狄先生,”她大声说。“如果你以为一个暖脚炉和一张毯子就可以让我软化,很遗憾,你搞错了。”
车子在霍本街与马蹄径转角停了下来,那座五层楼的庞大白色建筑物就矗立在曼笛眼前。‘狄氏书屋’挤满了顾客,人潮不断地进进出出,轻巧的玻璃大门一直转个不停,虽然她早已知道狄氏书屋是个经营成功的机构,可是亲眼目睹一切景象仍让她惊讶。狄先生的事业,不仅是一家店面……。这根本是个帝国。她毫不怀疑这座帝国的主人具有敏锐的心智,并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扩张他的版图。
男仆过来扶曼笛下了车,连忙去打开玻璃门,以恭迎王宫贵族般得郑重礼貌伺候曼笛走进屋内。才刚踏进门口,就有一名年约三十的金发男子迎上前来,身高还算普通,不过体型偏瘦长,所以看起来感觉比实际高一些。他的笑容温暖诚恳,钢框眼镜之后有一双海水绿的眼睛。
“白小姐,”他沈静地说,向曼笛鞠躬致意,“我是傅奥斯,这里是——”他向着活跃繁忙的四周一比,态度充满自豪。“狄氏书屋,包括书店、流通图书馆、装订厂、文具店、印刷厂,以及出版部门,全部都在同一屋顶下。”
曼笛略略提裙行礼,让傅先生引导她走向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在那里有好几迭书,放在一个桃心花木的柜台上。“傅先生,请问你在狄先生这里负责什么样的职务?”
“我是狄先生的总经理,偶尔当读者与编辑;我也负责寻访未出版的作品,如果有我觉得值得出版的小说,就送给狄先生过目。”他又微笑了,“无论何时,只要有需要,我都很荣幸能为狄先生旗下的每一位作家服务。”
“我不是狄氏出版公司的作家。”曼笛坚决地说。
“是,那当然。”傅先生说,显然有点紧张,不想触怒曼笛。“我并非暗示你是。不过我是否可以在此向你表达我自己和许多读者的倾慕之情?拜读你的作品是极大的享受;你的书经常被借阅,销售量也非常好。你的上一本作品《昔日阖影》,我们订了五百本才勉强满足读者的借阅需求。”
“五百本?”这个数字让曼笛瞠目结舌,她没有隐藏自己的讶异。对许多人来说,书本是昂贵的物品,负担不起,因此她那亮眼的销售量,已被认为是非常难得的成绩。然而,直到此时,曼笛才知道这个亮眼的销售量有很大一部份是来自狄先生这边的支持。
“噢,是的。”傅先生认真地说,但才刚要讲就停住了;他注意到某位柜台发生了一点小骚动。看起来是某本书归还时书况很不理想,店员感到棘手。借阅者是位女士,化着浓妆,香喷喷地,激烈抗议书的毁损必须赔偿。“啊,那是桑夫人。”傅先生叹了一口气。“最常来我们这里借书的客人之一,很不幸的是,她喜欢借了书以后,上美容院边弄头发边看书,所以每次她还书的时候,书上都会有一层粉,书页也会沾上发油,黏在一起。”
曼笛大笑起来,朝那位女士洒满香粉的老式发型望了一眼,无庸置疑,桑夫人和那本书在美容院里一起度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那边好像很需要你呢,傅先生,或许你该过去处理一下,我可以在这里等。”
“我实在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他微微皱眉说,“不过……。”
“我一定会留在这里,”曼笛说,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我等一下没关系的。”
趁傅先生过去处理偶发事件,曼笛好好地打量了四周。到处都是书,一行行的书架,几乎从地面直到天花板,天花板有两层楼高,有个挑高的阳台,让人可以走到二楼的回廊。一行行眩目的红皮、金皮、绿皮与棕皮书,真是一场视觉的飨宴,牛皮纸、羊皮纸的味道美妙极了,混合着皮革的刺激气息,让曼笛几乎垂涎三尺,空气中还飘着细致的茶香。对任何一个追求阅读享受的人来说,这地方绝对是个天堂。
借书的人和买书的人在柜台前排队等候。柜台放着目录与书卷,店员们忙碌地包装,卷着绳子的滚轮和一轴轴的棕纸转个不停。曼笛欣赏着店员们熟练的动作,书的数量少,他们就非常迅速地把书用纸和绳子包装起来,书的订购数量多,似乎是用飘着香气的旧茶叶箱子装——啊,原来这就是茶香的来源——然后由助手送来马车或推车。
傅先生一脸又气又好笑的样子回来了,他走到曼笛身边,“事情处理好了。”他偷偷地轻声告诉曼笛。“我要店员先把书收下——我们会设法让书恢复原状。不过,我郑重地告诉桑夫人,请她以后要更细心爱护我们的书。”
“你一定有建议她至少不要把香粉留在书上。”曼笛也轻轻地回话,两人噗哧一笑。
傅先生客气地伸臂,邀请曼笛。“白小姐,容我护送你到狄先生的办公室吧?”
一想到要见到狄杰克,曼笛再度感觉到体内某种奇妙的纠葛:既快乐,又焦虑。想到等一下要出现在他面前,激起曼笛的好奇心,也让她激动不安。
她一挺肩膀,挽起傅先生的手臂。“当然,麻烦你。我希望能早点与狄先生把事情讲完,越快越好。”
傅先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听起来您似乎很不喜欢狄先生。”
“我是不喜欢,我认为他很傲慢,又喜欢操控他人。”
“噢,”傅先生谨慎地思考着曼笛的话。“当狄先生定下目标,致力要达成时,或许侵略性是强了点,不过,在伦敦没有比他更好的雇主了。他对待朋友、以及替他工作的人都很慷慨,最近他帮一位他旗下的小说作者买了一栋房子,也总是很乐意替他们买戏票、或者生病时请医生,或是帮他们解决各式各样的私人困难……”
当傅先生滔滔不绝地替他的老板说好话时,曼笛在心理给狄先生添加了另一个形容词“掌控欲强”。当然,一个掌控欲强的男人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要让他的朋友和属下觉得亏欠他……。然后,他就可以利用内疚感要他们作一些事情。
“狄先生为什么,还有如何成为一位出版家的呢?”曼笛问。“他不像我所认识的其余出版家;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似乎不是那种会和书籍有关的人。”
傅先生迟疑了,曼笛观察傅先生的反应,知道关于狄先生的神秘过去,是有一些耐人寻味的私人故事好说。“或许你可以直接问狄先生,”最后傅先生这么回答。“不过我可以说:狄先生非常喜爱阅读,对文字书写怀着至深的敬意。他也很能引出作者的潜力,激发出他或她的最高潜能、迈向成功。”
“换句话说,他逼迫他们,赚取利润。”曼笛冷冷地说。
傅先生的笑容里带着调侃的意味。“我想你对赚取利润应该不排斥吧,白小姐。”
“傅先生,如果不为商业目的牺牲艺术价值,我并不排斥。”
“噢,那么我想,您会发现,狄先生对表达的自由怀有至高无上的敬意。”傅先生很快地回答。
他们走到建筑物后方,步上楼梯,一扇扇天窗洒进的阳光把楼梯照的敞亮。狄氏书房的内部似乎就和外面一样,既实用,也很吸引人,有着品质良好的种种设施。他们经过几个房间,都设有火炉或暖气管保持室内温度,窗烟管、炉台都是由脉纹大理石砌成,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曼笛对气温一向敏感,知道这些在装订厂和印刷间工作的员工都很快乐。
傅先生在一扇镶嵌特别精美的门前停住脚步,抬抬眉毛,露出询问的神情。“白小姐,您是否想参观一下我们的珍版书收藏室。”
曼笛点点头,和他一齐走进室内,房间里主要的陈设是一个个嵌在墙里的桃花心木书橱,书橱上装着铅框玻璃门,天花板上绘着繁复的花式浮雕作为装饰,与地面上铺设的奥布松织锦地毯相互辉映。
“这些书也出售吗?”曼笛压低声音问,她觉得自己彷佛走进了国王的藏宝室。
傅先生点头。“这里可以找到各种各类的书,从古董书到生态学都有,我们收藏了大亮的古地图和天体图表,也有早期的对开本和手稿……。”他一比手势,没再说下去,好像这一排排的书自己就表达得够清楚了。
“我情愿把自己在这里关上一个星期。”曼笛冲口而出。
傅先生大笑,引她出了房间。他们又上一层楼,走到一排办公室前。曼笛还来不及安抚她慌乱的神经,傅先生已经打开一扇桃花心木门,带领她走进去……。巨大的桌子,巨大的大理石壁炉,旁边放着皮椅,整个房间是优雅又阳刚的格调,墙上贴着昂贵的棕色条纹壁纸,阳光从一排长窗射入室内,屋子里有皮革和牛皮纸的气息,夹杂的似有若无的粗犷烟草味。
“你终于来了。”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嗓音,其中隐含笑意,曼笛意识到狄杰克因为她还是前来会面而高兴。可是,她没有选择,不是吗?
狄先生带着嘲弄的态度,非常正式地鞠躬为礼,他的蓝眼睛在曼笛身上掠过,亮起一脸笑容。“我心爱的白小姐,”他说话的口气里听起来连一丝半点的诚恳都没有。“我一直在等你来,从来没有一个早晨让我觉得如此漫长;我几乎要把自己绑起来,才不至于跑到街上去等你来。”
曼笛一脸阴沈。“我希望尽快把事情谈清楚,然后离开。”
狄先生一笑,好像曼笛讲的是句俏皮话,而不是尖刻的言词。“请进来,坐在火炉边。”他耐心地安抚她。
在铁格子火炉后闪动的丰沛火光,的确很让人心动。曼笛取下帽子和斗蓬,交给傅先生,然后坐在一张皮椅上。
“你是否愿意与我共进一些点心?”狄先生问,话语中充满热切。“我通常在这个时候喝咖啡。”
“我比较喜欢茶。”曼笛简短地回答。
狄先生光影耀动的蓝眼睛瞥向傅先生。“要茶,还要一盘甜饼干。”他对这位经理说。傅先生迅速离开,只留下他们两人。
曼笛的目光谨慎地扫了狄先生一眼,觉得戴着皮手套的掌心微潮出汗。一个男子相貌如此英俊非凡,真是太招摇了,他的蓝眼睛甚至比曼笛印象中还要具有异国风味,精心修剪的厚密头发微微看得出自然鬈的痕迹。这么一个身材高大、显然非常强健结实的男子,竟然这么热爱书,真是奇怪。他不仅看起来不像读书人类型,甚至任何一间办公室似乎都关不住他——即使是这么宽阔的一间。
“您拥有一家令人印象深刻的公司,狄先生。”曼笛说。“任何一位造访此地的人无疑都会这样告诉您。”
“谢谢,不过这地方距我的理想还很远,我才刚起步而已。”狄先生坐在曼笛旁边,伸长了脚,端详着擦得发亮的黑鞋尖端。他的衣着就和前晚一样整齐合身,身上式样是简单、但不失入时的外套,前襟是直线条剪裁,长裤则是搭配合宜的灰羊毛料。
“那么这一切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曼笛问,她很好奇狄先生还想要什么。
“今年之内我要在全国各地开设六家书店,两年之内,我要让数量变成三倍,我还要买下每一家值得拥有的报纸和杂志。”
曼笛很清楚,随这样的地位而来的,将是可观的社会与政治力量。她注视着眼前这名年轻男子的侧脸,满怀惊异。“你真有野心。”她下了评语。
他微笑了。“难道你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她暂停,谨慎地考虑了一下。“我并不渴望巨大的财富与影响力,只要活得安全舒适就好,不过我希望有一天我的作品可以达到更为精炼的境界。”
他的黑眉微微一扬。“你不觉得自己的作品已经相当精炼了吗?”
“还不够,我在自己的书里看到很多缺点。”
他的深深凝视,让曼笛觉得一阵火热从喉咙里直烧上脸颊。她深吸一口气,奋力不让自己的机智被消融。
“好听的话就尽量说吧,狄先生,”她说。“不过那无法改变我分毫。我今天来拜访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告诉你,我绝不同意你出版《佳人未央歌》。”
“在你坚决回绝我之前,”他温和地建议。“何不先听听我的计划?我有个提议,你应该会有兴趣。”
“请说。”
“我计划要将《佳人未央歌》以连载小说的形式出版。”
“连载小说?”
曼笛重复一次,语气中充满惊异。他不仅是难以置信,甚至一听到这个点子就觉得被看不起,因为比起标准的三本一套的小说,通常大家都认为连载小说的品质较低劣,也比较不重要。“你的意思是要印成口袋本,就像杂志一样每个月发行一期?”
“然后在最后一期也出完以后。”狄先生语气平和地接着她的话说。“我会再度出版这部作品,这一次印成三本一套,布面装订,有全页的版画插图,和金边书页。”
“为何不一开始就直接以那样的版本出版?我不是写连载小说的作者,狄先生,也没想过要这样创作。”
“对,我知道。”虽然他的态度很轻松,但他从座椅上倾身向前,凝视曼笛,一双蓝眼睛中闪动着炽烈的热力与精力。“你的态度并没有错。我所读过的连载小说大多没有够高的价值,足以吸引读者的注意。而且,某种特定的形式也是必要的……每一期的故事必须自成篇章,要有个悬疑的结尾让读者期待下一期,要维持这些,对一位作家来说,并不容易。”
“无论如何,我都看不出《佳人未央歌》有哪点符合你刚刚提到的形式。”曼笛皱眉。
“其实是可以的。这部作品可以做成每三十页为一期,有足够的戏剧性,让每一集都高潮跌起。所以只要再加工一下,你和我就可以把这部作品改成符合连载小说的形式。”
“狄先生,”曼笛迅速地说。“我不仅完全没有兴趣写连载小说,而且一想到你要当我的编辑就反感。还有,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修改一本售价不过十磅的作品。”
“当然,”在狄先生继续说下去之前,傅先生端着银茶盘回来了。
他摆好精致的瓷杯,开始倒茶,接着送上点心,那是六片小巧的圆饼干,每一片的表面都洒了一层细糖粉,闪闪发亮,非常诱人。“请用点心,白小姐。”他敦促说。
“谢谢,不过还是不用了。”曼笛遗憾地说,她微笑的,傅先生鞠躬,再次离开房间。她灵巧地褪去手套,把手套放在椅子旁边,在她的茶里加了牛奶与糖,搅拌一下,然后小小心心地啜饮。茶很顺口,曼笛开始觉得配小圆饼干吃应该很不错,可是,对于一个像她这么懒得动的人来说,多吃一点,等于让她隔天衣服更紧一点。要让她的腰还算能保持苗条,唯一的法子,就是别吃甜点,还有经常快步的走。
然而身边这名男子像是读透她的心思,这真是可恶透顶。“吃一块饼干吧,”他懒洋洋地说。“如果你不吃是因为担心身材,我可以像你保证,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你的身材都非常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曼笛又羞又怒,满脸通红。“我正奇怪,你到底何时才要提起‘那天晚上’这一点都不可口的话题呢!”她抓起一片小圆饼干,咀嚼着甜甜的小点心,怒视着他。
狄先生露齿一笑,手肘撑着膝盖上,专心地看着她。“绝对不会不可口。”
曼笛一肚子火,喝了一大口热茶,差点呛到。“的确,是很好吃!我受了骗,还被上下其手,只希望能把整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喔,我不会让你忘记的,”杰克向她保证。“不过关于你说上下其手……。好像我从黑暗里跳出来袭击你似的。几乎每一步你都曾积极参与呢?”
“你根本不是我等待的人!我打算去找始作俑者萧夫人问个清楚,为何派你来,而不是派个她该派来的人。我一走出你的公司大门,就会直接去找萧夫人,要求解释。”
“让我去问吧。”虽然语气平常,但杰克很显然没有留下讨论的余地。“我今天也有事要找她,你到那边去,要是被别人看到,等于拿自己的名誉冒险,你没有理由要再这么做。无论如何,她会告诉我的或许更多。”
“我已经知道她会怎样回答了,”曼笛捧着热呼呼的瓷杯。“萧夫人是拿我们两个来寻开心。”
“很快就会知道了。”狄先生站起来,倾身向火炉,移开铁格,拿一根铁制拨火棒小心地戳了几下,拨拨柴火,火焰重新猛烈燃烧起来,在空气中添注让人通体舒畅的温热。
看着他,曼笛觉得自己简直被蛊惑了,炉里闪动着激烈的火光,他从容的自信,被某种之前没看到的什么给平衡了,大概就是那一股无限顽强的毅力。
曼笛明白狄先生会不惜示爱、诱哄、争辩、也许威吓与胁迫任何一个阻挡他达到愿望的人,一半的爱尔兰血统,出身不高,却有这等容貌与仪态……。要取得目前这样的地位,对他来说必是一场艰苦赢来的胜利。狄先生一定花了很多心血,也作了很多牺牲。要不是他是这么一个自大,惹人生气的恶棍,曼笛会更赞赏他。
“十磅的稿酬,”狄先生说,他的话语把曼笛思绪引回之前的话题,当时正在谈曼笛未出版的旧作。“外加版税——如果书真的出版的话,对不对?”
曼笛苦笑,耸耸肩膀。“恩,我知道没什么机会收到版税。身为作者,我们不可能查出版商的帐,无论书卖得怎么样,我完全预料得到史先生都会说他没有赚钱,不给我版税。”
狄先生的脸突然变的面无表情。“以第一本小说来说,十磅并不是个太差的价格。但是,现在你的作品更有价值了。很显然,就《佳人未央歌》一书而言,我必须提出合理的报酬,你才会同意和我合作。”
曼笛在杯中添了茶,尽力让自己在对话时表现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不知道你所谓的‘合理’是多合理?”
“基于对双方公平,以及合作愉快的前提,我预备付你五千磅,取得出版权,不过要照我所描述的版本:先是连载小说,然后才出三本一套,所有款项我会先行支付,而不是按月分期付款。”他挑起一道漆黑的眉毛,意带询问。“怎么样?”
曼笛手中的汤匙差点掉下去,她笨拙地又添了一匙糖到自己茶杯里,不安地搅拌着,脑子里轰轰作响,五千磅……几乎是她上一部小说的两倍,而且那是买一部几乎已经完成的作品。
她觉得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在肋骨下的胸腔里急切鼓动着,这个提议实在太好,好得简直不像真的……除了若是真将这部小说出版成连载形式,她可能会丧失相当的名望。“我认为您的提议值得考虑,”曼笛谨慎地说。“虽然我并不想被认定是个杂志作家。”
“那么,白小姐,让我告诉你一些数字,供你参考。我估计你上一部作品卖了三千本___”
“三千五百本。”曼笛说,带着一丝抗议。
狄先生点头,嘴角出现一抹笑意。“这在三卷本作家来说,是个可观的数字了。然而,假使你同意让我出版一先令的连载版本,我们一开始就可以印一万本,而且我非常相信下个月就得加印。到最后一期时,我会印六万本。不,白小姐,我没有开玩笑,我谈生意时都是很严肃的。你一定听过年轻的狄更斯先生,就是那位《晨报》的记者?他和他的出版商班先生,每个月出版《匹克威克外传》,每一期至少印十万本。”
“十万本!”曼笛毫不掩饰她的惊异。当然了,她和每个伦敦人都知道狄更斯先生。狄更斯的连载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人物生动幽默,读者无不着迷,每一册都在出版当天就被疯狂抢购;书里的名言和歇后语也不胫而走,在酒馆和咖啡店里广为传诵。杂货店商人会在柜台后面,趁生意不忙时读着匹克威克的故事,学生会把书藏在文法课本下面偷看,即使被发现时多半会挨老师指关节敲上一记,也不惜铤而走险。纵然如此,曼笛也没想到狄更斯的作品竟然畅销到这个地步。
“狄先生,”她沉思着说。“我从来不是谦虚或惺惺作态的人。身为写作的人,我知道自己有一定的创作能力,但我必须指出,我的作品无法与狄更斯先生的相提并论:我的书写一点都不幽默,也没有能力模仿他的文风……。”
“我不要你模仿任何人。我想要出版的是‘你的风格’的连载小说,白小姐……能激起读者共鸣的浪漫作品。我向你保证,读者会追着《佳人未央歌》每一页看,一如他们迫不及待地要读更多的幽默诙谐连载小说。”
“你没有办法保证这样的事情。”
狄先生露齿一笑,一口雪白牙齿再度一闪。“的确不行。不过只要你同意,我愿意冒险一试。无论结果成功与否,白小姐,你都会收到酬金……如果你想要写的是三卷本小说,你余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三卷本小说。”
他倾向曼笛,凝视着她,手撑在她桃花心木座椅的扶手上;即使曼笛想,也没办法站起身来,而不让自己的身体碰到他。她感觉他的长腿拂着长裙的前缘。“同意吧,曼笛,”他劝诱着说。“你绝不会后悔的。”
曼笛全身僵硬,往椅背靠。狄先生的蓝眼睛可以劝得任何人解除武装,他的相貌充满阳性美,完美宛如画像或雕像。然而那张脸没有丝毫贵族气息,全然是尘世的、感官的特质,让人无法视而不见;如果这样的容貌是天使的容貌,那也一定是个堕落的天使。
她浑身的脉动都好像在响应他的诱惑,鼻腔里嗅到他肌肤的气味,那是男子的独特气味,深深透入她的记忆,让她永难忘怀。杰克靠得这么近让曼笛很难清清楚楚的思考,特别是当她只想倒进他怀里、让手滑进衬衫下面的时候。怀着讽刺的绝望感,曼笛心底深处意识到,再见杰克,只助长了自身不想要的生理欲望。
假使接受了他的条件,曼笛就得常常和他见面、交谈,还得隐藏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反应。老小姐追求英俊男子,肯定只有悲惨、可笑、在欲望上充满挫败的下场——这根本就是滑稽剧和喜剧作品的众多原型之一,标准得不能再标准了。曼笛绝对不要让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境地。
“我恐怕不能同意,”曼笛试着用坚毅的语调回绝。她尽力不看他,可是他这么近,整个视野里好像全是他的面容与躯体。“我……我觉得自己应该忠于我现在的出版商薛先生。”
他的轻笑里面并没有赞赏。“相信我,”他嘲弄地说。“薛先生知道作者的忠诚度永远在变。你要更改契约,他不会意外的。”
曼笛一脸阴沈地看着他。“狄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被收买吗?”
“喔,没错,白小姐,我是这么想。”
她非常想证明他是错的,可是五千磅的诱惑实在很难抵抗。曼笛的眉头微微一皱。“假使我拒绝你的提议,你会怎样作?”
“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出版你的书,然后标明出版权来自你和史先生当初的授权同意书。你还是会赚到一些钱,蜜桃,不过没那么多。”
“那么,关于你威胁说要去大肆宣传那天晚上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纠缠成一团,在曼笛喉咙里打了个死结,让她说不出口,她努力把这团死结硬吞下去,继续说:“你是否还意图要挟我,威胁说事实上你我——”
“几乎作了爱吗?”狄先生帮她提是了关键词,凝视的目光让她的脸红得火热。
“爱与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反击道。
“也许没有。”他同意,轻声笑着。“不过白小姐,我们不用把谈判降到那种层次。你何不爽爽快快同意我的建议,我也就不用诉诸那种极端的方法?”
曼笛口唇微启,正想问另一个问题,门突然发出砰地一声,好像是被捶了一拳、或踢了重重一脚。“狄先生,”傅先生含糊不清的声音传进来。“狄先生,我想我没办法——噢!”
门外传来脚步摩擦声和肢体扭打声,听到这些声音,狄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目光转离曼笛,脸色一沉。“怎么回事?”他不高兴地大步朝门走去,还没走到门边桃花心木门就被撞开来,出现一名体格壮硕、满脸怒容的绅士,身上的好衣服凌乱不堪、棕色的假发也歪了一边,身上一股酒酸味,连坐在里边的曼笛都闻得到。她厌恶地皱皱鼻子,觉得这位男士怎么一大早这时候就喝得烂醉,真是糟糕。
“狄约翰!”男人大吼,他怒火腾腾,下巴肥肉乱晃。“我终于追到你了,现在你像只没路可逃的狐狸,在也不能躲避了!你要为你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
在这个男人身后,傅先生尝试要从另一名同伙的手里挣脱,那显然是雇来的打手。“狄先生,”傅先生喘着气说。“小心阿,这是杜爵士……。那位……呃,他好像认为自己被萧夫人的书毁谤了——”
杜爵士把傅先生的脸朝门板一撞,顺手把他关到门外,转身对着狄先生,手里挥舞着一根沉甸甸的银手杖,他笨手笨脚地按下手杖上的小机关,亮出一把双刃的闪亮武器。“该下地狱的恶棍。”他充满恶意地说,直直看着狄先生,一对小黑眼睛在胀得红通通的脸上燃烧着怒气。“我要对你、还有那个可恶的婊子萧夫人复仇,你们拿我的隐私来出版,每印一个字,我就要割你一刀,然后拿去喂——”
“杜爵士,是吗?”狄先生锐利的视线停在男人肥嘟嘟的脸上。“请你放下那该死的玩意儿,让我们以万物之灵的方式,理性讨论这个问题。也许你没注意到,这里有位小姐,我们该先让她离开,再——”
“任何一个在你公司里的女人都不是好人家的小姐。”杜爵士轻蔑地说,狂乱地一挥那柄内藏刀剑的手杖。“我当她和萧夫人那婊子是同一级的。”
狄先生脸上出现一抹凶狠的冰冷表情,往前站了一步,彷佛对手杖的威胁毫不在意。
曼笛迅速地插话,“狄先生,”她清脆地说。“这场表演实在太有趣了,你该不会是故意安排这样一场戏,来吓我同意签约?还是你的办公室里常常要接待发狂的访客,已经习以为常了呢?”
一如曼笛所料,杜爵士注意力转到她的身上。“如果我这样的行径是发狂,”他咆哮着。“那也是因为我的生命完全被毁了,因为这婊子养的出版邪门歪道的谎言与幻想,害我成为众人的笑柄。为了赚钱不惜毁灭别人……。很好,现在他受到报应的时候到了!”
“萧夫人的书里根本没有提到你的名字,”狄先生冷静地说。“所有的人物名字都改过了。”
“我的生活细节都被寡廉鲜耻地曝光了……多到足以让我的身份被认出来。我的妻子离我而去,朋友也都舍弃了我……。因为那玩意,我什么都没了。”杜爵士的呼吸声非常沉重,他狂暴的怒气瞬间又凝聚一处。“反正我什么都没了,”他含糊不清地怒声说。“现在我跟你同归于尽,姓狄的!”
“胡说,”曼笛简略地打断了他的话。“用这样的态度去指控别人……。爵士,这太荒唐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夸张的事情——嗯,我还打算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呢!”
“白小姐,”狄先生谨慎地说。“请你保持安静,让我来处理吧。”
“没有什么好处理的!”杜爵士大吼,像一头受伤的公牛般冲了过来,手里挥舞着那柄刀刃剑,迅速划过一道弧线。狄先生往旁边一闪,可是来不及了,那把刀已经伤了他,上衣与衬衫被划了一道破口。
“快躲到桌子后面。”狄先生急急推开曼笛。
曼笛没有照作,她退到墙边,趣味盎然地观察着。那把刀一定非常锐利,她想,那样轻轻一划,就划破两层衣服。衣服上迅速染上深红色的血迹,狄先生好像完全没有注意自己上半身的伤势,小心地在房间里移动位置。
“你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够清楚了,”狄先生声音低沉,直直盯着杜爵士。“现在放下那玩意,不然你很快就要进监牢里了。”
狄先生的血迹似乎更挑起了杜爵士杀戮的欲望。“这才刚开始而已呢!”他粗哑地说。“我要你去毁灭更多生命之前把你像圣诞节的鹅切开,大家都会感激我的。”
致命的手杖再度在空中划过,只差一点就刺到狄先生;他往后一倾闪开了,身手敏捷灵活,让人难忘。“大家也会感激有好戏可看,假使杜爵士你被吊死在绞刑台上,尸体在风中转啊转的——他们也很喜欢看行刑,不是吗?”
看到狄先生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还讲得出这种话,曼笛实在赞赏他的机智表现。然而,显然杜爵士已经失去理智,再也顾不得后果了,他继续占尽优势地进攻,手杖呼啸着、戳刺着,显然拼命想致狄先生于死地。
狄先生退到书桌旁,后臀碰到书桌边缘,抓起一本皮革装订的字典作为护盾,刀刃利落地砍透封面,于是狄先生将这本字典朝敌人扔过去。杜爵士想闪避,但沉重的字典狠狠打中了杜爵士的肩膀,他发出一声疼痛的怒吼,又继续拿着手杖向狄先生攻过来。
这两个男人缠斗时,曼笛急切地扫视室内,目光停在火炉旁边的拨火棒。“太好了。”她低声说,匆匆拿起了那根铜柄的拨火长棒。
杜爵士忙着谋杀狄先生,没有注意到曼笛靠近。她双手握着拨火棒,高高举起这权充使用的武器,尽量以她认为必要的力道朝杜爵士的后脑砸去。她只想把杜爵士敲昏,不要杀了他;然而,因为没打过架,第一次不够大力。拿拨火棒敲一个男人的后脑,这还真是古怪的感受;后座力传回双手,让她感觉怪异,更甚于不舒服,然而,效果让曼笛失望,杜爵士转过身来对着她,脸上出现可笑的扭曲表情,尖端锋锐的手杖在他肉肉的掌里颤动。曼笛又敲了他一下,这一次敲在前额,敲中时,对方后退了。
杜爵士缓缓倒了下来,闭上眼睛。曼笛站在原处,扔下手中的拨火棒,微微觉得头昏目眩,看着狄先生俯身检查倒地不起的男人。
“我杀死他了吗?”她不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