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七年九月

“瞧,我胖了。”席莉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她已经好久没如此仔细观察自己,顶多只是梳整头发,或拉平衣服。

饼去四个月跟费家人相处下来,她整个人福泰起来,连平坦的胸部也浑圆丰满不少。

莱丝笑着在一旁看裁缝师为席莉量身再做一套素服,“你刚到的时候实在瘦得不成人形,”她说,“我很高兴贝蒂的手艺能够发挥效益。”

席莉转过身,看了看她一柜子的衣裳。

“请不要动,夫人。”裁缝师要求道。

席莉作了鬼脸,“我很快就穿不下那件衣服罗。”

“还早得很,”莱丝说着,来到镜台前,“倒是我生了雷文之后,身材都变了样。”然后她转向在地板玩耍的小娃娃,充满母爱地说:“亲爱的,你值得我付出一切代价。”

这位叫碧妮的裁缝师是个挺漂亮的爱尔兰姑娘,嘴里咬住不少夹子,仍是想讲话,“费先生不会想改变你的,夫人。”

莱丝笑着摇头,“麦斯对我的身材不挑剔,他爱我。”

席莉浅浅一笑,其实她也不认为莱丝需要减肥,她可以说是维纳斯的化身,完美无瑕,尤其是那一头充满活力的红头发,难怪像麦斯这般雄赳赳的男人都经不起她的魅力诱惑。

“麦斯不喜欢我穿丧服。”莱丝叹口气说,回到休闲椅,“去年我们为她母亲爱琳服丧,而现在……”

她脸上浮现哀伤,席莉知道她又想起菲立。

席莉必须再服丧八个月,这表示费家的成人只能穿素服,之后席莉也不能穿花俏的衣裳,这是她必须遵守的克利奥尔规矩,否则会受到纽奥良本地人的非难。纵使她写的信也得镶着黑边,任何首饰都不能佩戴,出外得头戴黑纱帽遮住脸蛋,衣饰也只能是小小的、不起眼的石板扣。她能够出入的社交场合很有限,特别是不能别男人有来往。

席莉不以如此的隔离为苦,甚至庆幸能拥有太多的独处时间来寻求内心的一份宁静,让她好好面对菲立的死亡。不过她偶尔也会帮家里做一些杂务,虽然未能像莱丝跟下人那么打成一片,倒也慢慢能跟这些黑奴共事,从中发现南方人的怪事连连,尤其是克利奥尔族。但是最让席莉惊愕的是,费家这大家族,有数不清的表亲,他们的过去有着种种负面传闻和秘密。大家拿来嚼舌根,从来没人证实过,席莉真想告诉菲立,这方面他没让她有心理准备。

必于费家的风言风语不少,甚至莱丝也牵涉到。某个午后,麦斯弟弟亚力的妻子荷蒂,抓着席莉打开话匣子。

“麦斯在他们婚后十年可真是大大有改变,”荷蒂说/“在那之前,他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男人了,听说他的前一任老婆是给他害死的。”

“怎么可能?”席莉质疑道。麦斯或许挺威严,但是他对莱丝的温柔体贴和对子女的关爱是有目共睹的。

“噢,别怀疑,”她说,“不过之后当然是证明他无辜,但是那些日子大家都认定他坏到骨子里,那可是有十足理由的。”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席莉问道。

“他对每个人都好残酷,甚至莱丝。”

席莉断然地摇摇头,“不,荷蒂,我绝不相信!”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他现在挺疼爱莱丝的,但是他之所以把她娶进门,是为了遮羞。”

“遮羞?”席莉重复道,不知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噢,是的,莱丝本来是跟别人订了亲,但是麦斯勾引她,然后跟她的未婚夫决斗,那段日子他真是没心肝的恶魔,他的儿子跟他简直一个模子打造出来——不,当然不是你丈夫菲立,愿主保佑他安息。我说的是他另一个儿子,离家出走的那个杰汀。”她附过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他沦落成海盗,这是我老公告诉我的。”

“真是家门不幸!”席莉呢喃道,却感觉脸色转白。

“可不是吗?”荷蒂一副得意地应道,“难道菲立没告诉你?这点我倒是意外——费家人对杰汀的态度真是古怪,他们绝口不提他这个人,我想他们是但愿他没生下来吧!他的活动会拖累了费家,亚力说杰汀一直是个粗暴又自私的孩子。”她叹口气,“而菲立却像个天使,对每个人都是那么亲切又善解人意,噢,我没惹你想起伤心事吧?”

“不,没有。”席莉表面上装作镇定,内心却狂跳不已。

只有莱丝和麦斯知道她如何抵达纽奥良,对外麦斯则捏造一个故事,解释有几名水手全力护航她冲破海盗的攻击,隔了几天才把她安全送回来。

“如果让人知道杰汀苞这事有牵扯,”麦斯私底下告诉席莉和莱丝,“那么官方会比较容易布下天罗地网来逮到杰汀,每回一提起他的名字,总有人对他的下落产生兴趣,现在海盗的活动越来越猖狂,对政界和商场造成不小压力,我知道有好些人想拿杰汀来杀鸡敬猴。”

“但愿他们捉拿李明尼来开刀,”席莉说,“你也知道,费先生,我对你儿子没有好感,但是他终究不像李明尼那么心狠手辣。”

“当然,”莱丝温和地加入,“其实杰汀内心是十分善良的,否则他不会甘冒生命危险把你送回来,是不?”

席莉保持沉默,目光低垂。莱丝不知道她跟杰汀发生的不正常关系,而席莉决定永远保守这秘密,毕竟莱丝颇看好这继子,而且她道出实情后,恐怕家人反而怪罪起她的不坚守妇道,加上她自己也有错,甚至不敢向神父告解赎罪,如此一来,她更是加重心理负提,但是这教她如何坦承她跟前夫的兄弟上床发生性关系——更糟糕的是,她亨受了那肉欲的乐趣!

如果不是费家让她生活得如此自在,恐怕她会考虑进修女院当修女,反正她不打算再嫁人,菲立是她的初恋情人,也是唯一的爱人,她绝无法再跟其他男人共同生活。而且莱丝的三个孩子颇跟她投缘,依照克利奥尔的惯例,寡妇和未出嫁的老处女通常是亲戚的伴护。一个八岁的汶娜和六岁的安琪常往她的住处跑。

席莉看到紧接大宅子的娱乐屋,小巧却挺温馨,通常是充作小男生或单身汉的休憩处,但是莱丝和麦斯的唯一宝贝儿子仍是小娃娃,加上费家没有其他的单身汉,在莱丝的鼓励下,席莉决定改造成她的工作室。

“你把这些地方弄得这么漂亮呀!”莱丝推门进来,赞赏道,“你对色彩和摆设很有一套,是吧?”她看了看架放在墙上的画布,和桌上散放的画笔和颜料,然后有些讶异地望向席莉,“我听麦斯说你托他买材料回来,但是我没想到你是一个画家。”

席莉立刻满脸涨红,“噢,不,我不是什么画家。我不过是……画着玩的……噢,请别看这些,我想保有隐私。”

莱丝的手立刻由一本合上的画抽缩回来。

席莉唯恐冒犯莱丝,试着作解释,尴尬得满脸通红,“没有人看过我的画……其实只是一些涂鸦……不过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消遣,我小时候喜欢东画画西画画,后来我母亲过世,就没有时间……”她不安地清了清喉咙,“希望你不介意我把这房间改成这样,我在这里作的画实在见不得人,只是动动笔可以让我放松心情……但如果有人会看的话,我宁可收笔,如果菲立仍活在人间,我绝不会投入这画画,他必定会坚持看我的不成熟的作品。我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压力。”

“席莉……”莱丝语调温婉,“你不必觉得不安,你想怎么使用这房间,完全由你主张,我很高兴你有这项嗜好,我绝不会打扰你的。”

“谢谢。”席莉的声音小得近乎听不见。

莱丝端视她的垂首,“亲爱的,你实在太内向、太安静,有时候你真让我担心。”

“我要什么有什么,已经心满意足……你用不着替我操心。”席莉试图退出房间,免得话题继续深入。

对莱丝而言,她很容易跟周遭的人打成一片,似乎有散发不完的热情和活力,但是席莉这辈子只跟几个人亲近:她的父亲、兄弟姊妹、以及菲立,唯有跟他们在一起,她才敢冒险说出内心的感觉和想法,但尽避如此,没有人,甚至包括菲立,仍是无法触及她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那份强烈的渴望无法言传或诉诸文字,她原本寄望菲立给她的安全感能让她有朝一日能打开心扉,现在一切泡汤,必须独守着这份连自己都无法得到解答的谜。

席莉绝不允许就寝前的几个钟头去想念菲立,因为那会让她作恶梦,一幕幕他溺水前伸着手向她求助的景象,会让她浑身是汗、满脸是泪的惊醒,纵使她知道菲立已告别人间,她仍觉得菲立是这么活生生地呼唤她。

席莉搬到她的工作室后.有只桔红色猫也跟着她住进去,席莉替它取蚌罗马灶神的名字,薇塔,相处倒也融洽。

这艳阳天的晨间,席莉来到她最喜欢留连费家庭院的隐蔽处,莱丝说,菲立最喜欢在这两排柠檬树下看诗集,看哲学书。于是席莉想像他躺在长椅上,交叉着修长双腿的模样。

她一时兴起,开始描摹起他的脸庞。她发现炭笔在画纸上移动的力量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当勾勒出来,她皱起眉头。

不对劲,那眼睛……于是她再涂上几笔,越描却是越不像。最后她咬起下唇,眯起眼睛端详,然后摇摇头,一旁的薇塔喵喵叫。像是想跟她分担。

“不对。”席莉大声说出来,“不太对,为什么我记不得菲立究竟……”

突然她的手打颤起来,连带画纸也摇晃起来。那对眼睛现在看来有了灵气……却不是菲立的眼睛,她感觉额上和唇上方沁出汗来,这对眼睛多了一份戏谑的味道,变得那么玩世不恭地逼视她……

“看着我,席莉……”

她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放开那画纸,薇塔一跃上前,跟那画像玩耍起来。席莉一手抓着胸口,感觉心跳失控地加速。

别傻了,她告诉自已,感到无比的气愤,他不在这里,你也不会再见到他,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崩溃呢?但那感觉依旧。她闭上双眼。

有时候那记忆恍若昨日,几个月来的排解似乎毫无作用,她仍是鲜活地感觉到杰汀爱抚着她的双乳,他的膝盖拨开她的双腿,他那火辣辣的男性气息吹在她的肌肤上,当他们身体结合时,他望进她的眼底深处,汲取着她强烈的狂喜。他是这么威猛,纵使她强力抗拒.恐怕也阻止小了他,席莉告诉自已,但问题症结在于,她并不想抗拒他,光是这点就足以让她鄙视自己一辈子了。

席莉把薇塔玩弄的画纸拿拿回来,然后揉成一团,她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把画具搁回工作室,便往厨房去。厨房里头热闹非凡.原来莱丝那两位千金也来搅和。

“席莉,”安琪先大叫,由台子蹦跳下来,环抱住席莉的腰,“我们在帮妈妈做面包。”

“是的,我看得出来。”席莉应道,摸了摸孩子的头。

“你才没帮忙,”汶娜跟妹子说,“你只顾着吃而已!”安琪皱起鼻子,噘起嘴来,“妈妈说我可以。”

“好啦,好啦!”席莉试着调解,“总得有人试吃味道好不好,对吧?”她由安琪手中取了一小片面包。送进嘴里,“嗯……美国话怎么说,太棒了?”

两个小女生吃吃笑着纠正她的发音,莱丝不以为然地瞧了瞧她们,“丫头,不得无礼!”

“没事,是我请她们替我正音,”席莉笑称。“她们的英语比我好太多了。”

“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说英语,”莱丝坦承道,“现在住纽奥良有必要把英语学好,每年涌进来越来越多的美国本土人,当然也有一些克利奥尔贵族坚持不说一句英语,甚至不准其他人在他们面前用那语言,麦斯坚持要让孩子们通晓两种语言,他说,如此一来,便不会让两种文化排斥在外。”

“菲立很有语言方面的天分。”席莉不经意地提起。

“杰汀也是,只不过……”莱丝马上收口,她发现席莉瑟缩一下,心中倍感不安,“抱歉,席莉。”

“没关系。”席莉喃喃应道。

“我不知道怎么会提起他,这一两天,我常会想到杰汀,甚至作梦都会梦见他,”莱丝耸了耸肩,诡异一笑,“诺妮说这是挪厄显相。”

“什么显相?”

“你得找诺妮作解释。”她说着,然后两手覆住汶娜耳朵,作出“巫毒”的嘴形。

莱丝来自天主教家庭,当然不信这非洲和海地所信仰的神祗,但巫毒教在纽奥良颇盛行,每年都有上百信徒聚集湖边,或是圣约翰湾,膜拜他们的神明,举行庆典。莱丝不希望她的孩子跟这宗派牵扯上关系。

席莉相信诺妮是巫毒教的虔诚信徒,她一时好奇,便去外头找那挺有气质的女管家,她正准备端起另一盘晒好的面粉。

“诺妮?”

这位老黑女人抬起头来,“是的,夫人,找我有事吗?”

“能否请你告诉我,什么是挪厄?”

“挪厄,”她重复道,把那托盘放下来,挺直瘦长的身躯,黑亮的眸子泛着一丝笑意。

“那有好几种,挪厄是巫毒的一个灵,而每个挪厄又分成好坏两部分,里巴是恶灵,在每个十字路口傍徨时,他会让人血脉贲张……明白吗?”

席莉点点头,稍稍脸红起来。

“但是里巴特别同情男人,在里巴的协助下,男人有可能逃过劫数,甚至苏里和达巴拉——”

“我明白。”席莉立即打断,免得讲妮把她知道的每个灵——作介绍,“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告诉莱丝关于她梦见杰汀是挪厄显相?”

“因为挪厄在梦里施展法力,夫人,”诺妮的眼神尖锐起来,“你也作了同样的梦?”

“不是梦见杰汀,”席莉轻声应道,“是关于我丈夫,我常常梦见他还活在世上。”

“啊!”诺妮偏着头,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那不是挪厄显相,夫人,当你的男人走了,你的心灵、你的床上都让你感到一份空虚,是不是?但是终有一天,你会找到另一个男人来填补这份空虚,那时候你就不会再梦见他。”

“我不知道,”席莉质疑地应道,“我想我不会再嫁人了。”

诺妮嘴角含笑,“夫人,我是个老女人,我知道你所想的不见得如你所愿。”

这天晚上,费家办了一场小型家庭聚会,一些年长的表亲,包括麦斯的弟弟亚力和弟妹荷蒂也来凑热闹。他们群聚大厅,天南地北扯个没完。一杯杯浓咖啡下肚,甚至撕着蛋糕沾酒吃。

席莉保持沉默,一声不吭地窝在角落,做个忠实听众和观众,她的目光不时飘落在麦斯和莱丝身上,通常这时候,他们的宝贝儿子必定早就送上床,但是今晚麦斯破例让他睡到胸前,麦斯不时用那大手抚摸那小娃娃的红头发,这充满慈爱的动作颇让席莉感动。

宾客们耗到半夜才纷纷告辞,麦斯把孩子交给莱丝,送亚力和荷蒂上路,他转身顾盼,“是否还有其他人未走?”

“全走了。”莱丝告诉他。

“谢天谢地。”麦斯解开黑色领巾,让它松松地挂在颈上,他咧开嘴,看着正跟娃娃低语的妻子,莱丝抬起脸来,两人深情款款地互视,他们的亲密眼神让整个房间至少暖和了好几度。

席莉这才警觉自己的多余,她清了清喉咙,“呃……晚安,我该走了。”她说着,假装打个呵欠,往后门走去,“这真是美好的一夜!”

“等等,”麦斯喊道,把注意力由妻子身上挪开,“我叫艾力或阿努送你回那游戏室。这么晚了,你不能单独行动。”

“谢谢,不过没有必要,”席莉表示,“才一小段路,我自个儿也在夜里走过好几回。”

“如果你确定——”

“噢,是的,是的。”席莉连忙打断,“我不需要人作伴。”

“晚安。”莱丝如梦呓般,便转身抱着孩子上了楼。

席莉走出屋子,仍感到焦躁不安,似乎这一整天下来.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她当然可以想像麦斯和莱丝上床后的差事,能有丈夫的慰藉真好.她深感罪恶地要抛掉这羡妒的想法,却是办不到。

席莉踩上通往游戏屋的石径,心里想着,若是菲立在那里等候她.会是怎样的情况,忍不住眼眶一红,眼睛刺痛起来.她未曾感到如此孤单.就算是她跟菲立两地相思的那段日子,她总相信他会来找她,如今这份期盼已落空。

她低着头走着,假想菲立仍活着,在那小木屋门口等候她。

“我要你一整晚,”他或许会这么告诉她.然后把她拥入强壮的臂弯里,他的唇拂过她的发丝,“我要压住你……占有你……爱你……”

这意象骤然消逝,唯独把黑暗留给她.这夜特别深沉,她的心情也格外沉重,她知道那怕黑的感觉再度袭击而来.打从她从那乌鸦岛逃出,便一直无法克服独自在黑暗中的恐惧感。

她加快脚步,把注意力放在那娱乐屋的轮廓,呼吸越来越急促粗重。

有东西逼近她,引起她身体恐慌地颤动,她开口大叫,却被一只手捂住嘴,她歇欺底里地扭动.眼珠子突出,但那钢条般的臂膀却无法动弹。

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附耳过来,“放轻松,亲爱的。放轻松,不用怕我,你不会有危险,我是你的老朋友,吕杰克,记得吗?”

她更是颤抖得厉害,吕杰克的这番话把她推入了截然的恐怖深渊。

杰克继续轻声细气,“你必须帮我的忙,这是我等着你出门的原因,来,站稳,我要你做点事……”

当他听到左轮枪的板机声,整个人怔住,然后他感觉有冷冷的金属东西抵在他的太阳穴上,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僵局。

“放开她,你这瘪三,立刻!”

“天哪!”杰克喃喃道,双手放开席莉的腰和嘴,然后高举起来。

席莉踉跄退开,回过身,看见麦斯用枪抵住杰克的脑袋。

这年轻的海盗跟四个月前一个样子,头上包裹布巾,坏掉的那只眼睛包着黑布,一身邋遢的穿着,当她发现他半边身体沾着血,不禁睁大眼睛。

天哪!莫非他身负重伤?

“老费?”杰克慎重地问道。

麦斯未加理会他的问题.目光飘向席莉,“他伤害了你吗?”

席莉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很好。”麦斯镇定地说.“回宅子去。”当他看着席莉有所踌躇,便加重语气,“去吧!”

她一步步往回走向屋子。

“在你做出任何事前,或许你能让我把话讲清楚。”杰克告诉麦斯。

“你私闯我的土地,我可以放你一马,但是你侵犯我的媳妇,我可不能饶你!”

“我没有侵犯她,我——”

“你是什么人?”

“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杰克嘟喃道,便将那枪一推.只能稍稍收敛,“我叫吕杰克。”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为古汶船长来的。”他没好气地应道。

席莉靠在宅子外墙,那份恐惧感渐失,呼吸也轻松些,她专注地看着麦斯允许杰克转身面对他。

“……早知就该把他扔进臭沼泽,事情便可以一了百了,”杰克说着,姿势却是放松不少,“他被轰得浑身像筛子,恐怕活不久了,但是我以为你可能想——”

“他在哪里?”麦斯厉声问道。

杰克指向水边,“那里的独木舟。”

“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可以发誓。”

两个男人于是往那独木舟过去,席莉看着他们匆匆走去的背影,两眼圆睁。

杰汀昂伤,或许是奄奄一息,难道他跟李明尼对上了?

她在裙上抹了抹冒汗的手心,立刻追随麦斯和杰克后而,出于一股好奇和另一种无名的感觉,她踩上断枝,麦斯警觉地回过头,两人互视一下,她不确定地打住脚步,令她如释重负的是,他没有下令要她回屋子去,只是转身,继续往前行。

麦斯来到水边,扑向那独木舟,肩膀显然绷紧。

席莉快步跟上,来到麦斯身旁,立刻屏息。

是杰汀,浑身的绷带和衬衫尽沾着血,完全不省人事地侧躺在小小的船上,指头微曲。看到向来生龙活虎的彪形大汉变成如此无助的模样,感觉上颇奇怪。席莉抬头望向麦斯,只见他一声不吭,一张脸恍若石雕一般。

“我没办法再带他走远,”杰克说,“光是把他扶进这独木般都快要了我的命。”

麦斯把枪交给席莉,“小心板机。”他作了交代。

她点点头,却是惨白着脸,想起上回持枪的情境。

麦斯瞄了杰克一眼,“吕先生,你跟我们一道回屋子去,我想跟你私下谈一谈。”

杰克有异议,“才不!我已经仁至义尽,我的船员等着我回去启航,你自己的儿子自个儿处置吧!我反正再也保护不了他——其实我自个儿的脑袋也不保!在这里我太危险,到处都是——”

“我没让你作选择。”

杰克望向席莉手中那把枪,看她一副不太平稳的样子,倒是担心她失手放枪,“亲爱的,你用不着拿那东西指着我 ”

“闭嘴!”麦斯喝道,便弯身扛起那软趴趴的身体在他肩头,然后回头往屋子去。席莉和杰克紧跟在后。

席莉一路用枪指着杰克,光是看到他,便让她重拾在那乌鸦岛的恐怖记忆,她当时不信行杰克,现在更是没有理由,但她满脑了是问号。

“是李明尼吗?”她低声问道。

“是啊!李明尼像狗拿耗子,四处追杀我们,让我们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大概在两个礼拜前,李明尼攻上浪子号,古汶正好被大炮轰着,他……情况实在糟糕。我,老欧,还有几个贴心伙伴把他窝藏起来疗伤,那是一个沼泽,在——”

他清了清喉咙,“但是李明尼紧追不放,来了一个突击,”他摇了摇头,语调却透着一股骄傲,“我们大伙把命豁出去跟他们大战,李明尼最后只能撤退。”

当他再作补充时,那股稚气的热诚消减不少。

“当然,我们把古汶弄出那里之后,他差不多快没命了。”

“你把他带到这里,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她悄然说,“你干嘛不甩掉他,自个儿逃命去?”

“甩掉他?”杰克反问道,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他为你做这么多之后,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我愿为古汶赴汤蹈火——瞧,我不是为他丢了一只眼睛?而他也会为我,或是他的任何手下卖命!”

“为我做这么多!”席莉酸溜溜地重复道。

费杰汀……古汶船长……不管他是何许人……终究是自私残酷的暴徒,若非他身负重伤,她真想再踹他一脚!

他们由后门进去,莱丝立即迎上前,诺妮也随后跟着,莱丝一时不解,“麦斯——”她瞄了瞄麦斯眉头。

“上楼!”她丈夫好不容易迸出口,然后带着儿子进他儿时的房间,他等着莱丝点灯,然后拉开厚重的床罩,才把杰汀放下床。

一时之间,没有任何交谈,莱丝和诺妮忙进忙出,取来大批毛巾和医疗用品,莱丝拿起剪刀剪开那破烂的衣服和临时扎的绷带。

席莉默默地把枪交给麦斯,移步到床边,紧握着拳头望向负伤的杰汀。他的伤势很惨重,右胛骨和腿上都中弹,腰间有颇深的刀痕,肋骨断裂仍留着阏血,鼻梁到耳朵的血块凝结,右侧也有一道刀伤,虽已把那皮开肉绽缝起来,但看来是不太干净俐落。

“我跟老欧把子弹取出来了。”杰克说.“现在才动手术恐怕来不及。”

席莉有同感,但没出声附和。

莱丝取下包复住杰汀的眼睛绷带,失声轻叹。 “爆炸时瞎掉的。”杰克说。

席莉自动往前一步,莱丝阻止,“我跟诺妮来照顾他就好,或许你们其他人暂是地退出房。”

“我们是不是应该请大夫来?”席莉提议道,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如此沉着。

麦斯摇摇头,勉强把视线离开儿子,“一旦让人知道我儿子在这里,必定被本地和联邦当局包围过来,更别说那些想拿悬赏金的人士,不管杰汀的情况多么糟,我恐怕也没能耐保得住他。”

“是的。”杰克同意道。“像我跟古汶这样的人找不到安全港。”

麦斯望向他儿子,“我们必须竭尽所能,但愿——”他打住,咬紧牙根,当他控制住情绪,便示意杰克跟他出去,“我有话问你。”

席莉留下来,看着那两个女子除去杰汀身上的其他衣物。杰汀一丝不挂的模样挺惊人,她偶尔当父亲的助手替病人疗伤,倒是见过其他男人赤身裸体的样子,却没有如此感到震撼,或许她对他身体的感觉和记忆仍在吧!尤其是她仍觉得杰汀具有威胁性.好像他只是睡着的雄狮,随时会一跃而起,扑向她。

一名婢女端着一盆子冒着热气的水出现在门口.席莉接过手,向她点头致意,搁在床边的小台子,然后拾起莱丝扔在地上的衣服。

诺妮立即接过手,对着那恶臭的味道,皱了皱鼻子。

“我去找干净的衣服来,”这位女管家喃喃道,“然后把这东西烧了。”

“好主意。”席莉表示赞同,然后把干净的布条放进水盆,拧吧。

她看着杰汀那血淋淋的眼睛,胃里不自觉地翻搅起来,心想,她这么痛恨这个男人,为何会同情他呢?

“我从没有看过人受这么重的伤。”莱丝说着,替杰汀擦拭上臂的手不住地颤抖。

于是席莉温和地接手,有效率地取下绷带,不出所料,这伤跟其他部位一样发炎了。

“我见过。”席莉说着,把那取下来的绷带搁在一旁。“奥地利人和普鲁士人进攻巴黎时,拿破仑国王把法国变成军国,有个男孩子抗战时受伤……”她顿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用英语说时态,“自从三年……”

“三年前。”莱丝纠正道。

“是的,那男孩送回巴黎的家里头,他们请家父过去,我当他的助手,那孩子的伤势跟杰汀相去不远。”

席莉把温热的布贴放在伤口,他的身体抽动一下,她必须把伤口重新好好清洗,“家父说,这是典型的战伤。”

“那孩子死掉了吗?”莱丝问道。

席莉点点头,把杰汀的长发拨到旁边,“问题出在发炎感染,如果我们能让他熬过这感染和发烧……”

“我们非办到不可,”莱丝语调强烈,“为了麦斯!”

席莉发现这对父子的关系挺复杂,看样子他们不和,两人对彼此的感情有相当程度的误会,但是麦斯对杰汀的关怀是无庸置疑。她知道短短几个月要麦斯承受失去两个儿子的打击实在太残酷。

但是她看了看杰汀,脑子浮起另一个念头……若是杰汀奇迹地活下来……却可能永久失明,她想起那对炽热摄人心魄的碧眼,她相信杰汀宁愿死,也不愿面对仰仗别人扶持的后半辈子。

“我们园子里种了好些药草,”莱丝说着,往门外走去,“我相信诺妮已经开始配偏方了,我马上回来,可以吗?”

“当然。”

于是接下来只有席莉和杰汀独处,她把布放回热水中,然后拧于再贴向他的伤口。尽避他不省人事,必定有痛感,因为他开始呻吟,也不安地蠕动起来。

“朋友,我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报复你。”她轻声说,“你当然作梦也没想到会落入我手中,对吧?”

她皱着眉,取掉伤口上的血块,只见杰汀胸口上下剧烈起伏。

“但我看你伤成这样,实在也不感到得意。”她再贴住伤处,吸出鲜血。“你最好忍着点,接下来的几个钟头不会太好受。”

杰汀语无伦次地喃喃着,虚软地伸手向他侧边,席莉把他的手推开,继续四平八稳地告诉他。

“不,朋友,别乱动,你打算为难我,我可不让你得逞。”

接下来席莉沾湿布角为他拭擦眼伤,当他偏开脸,席莉立刻捧住他的脸庞,她的触碰似乎安抚住他,也安静下来。

“你得好起来,”她说着,继续擦拭那血渍,“你不能死……你必须康复方能为菲立报仇,你说李明尼必须付出代价,我要你说到做到!”

“他怎样了?”席莉站在门口问道,她刚由她的工作室过来。

昨夜她睡得十分不安稳,一直担心着杰汀的情况,她知道费家人会全心全力照顾他,加上诺妮的奇术,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一大早醒来,她仍是挂心着过来看他。

床单位至他腰问,眼睛和其他伤处都包扎上干净的绷带,嘴里喃喃着法语。

莱丝坐在床边,一脸的憔悴,“开始发高烧了。”

“你累了。”席莉说着,目光仍是放在杰汀身上。

“麦斯坚持彻夜看顾他——而我没他陪伴也睡不着。”莱丝在他脸上换块布,“他现在去跟孩子解释我们有个客人病倒。”

“她们会不会来看他?”

“我想不会吧,但即使她们过来,恐怕也认不出他来,他上次回来是五年前的事,不过当时他只等个几分钟而已。”

“菲立……”杰汀喃着,不是那么容易听清楚,“是我错……别罚……菲立没有……”

杰汀动来动去,把枕头弄掉。莱丝忙着把枕头塞回他头上,一边检视一眼睛上的绷带。

席莉尽避渴望过去他身边,却强迫自己留在门口,杰汀继续呓语不断,两手焦躁地摸过床垫,似乎想找东西握住。

“他好像回想起他跟菲立的童年。”莱丝说着,回到座位,“有时候只有杰汀犯错,他们两人必须同时受罚,菲立向来不抱怨,但是我相信杰汀有很强烈的罪恶感。”

席莉实在无法想像杰汀会对任何事产生罪恶感。

“这么说他们之间有竞争?”

“噢,是啊!”莱丝难过地看了看杰汀的大胡子。“恐怕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太忽略他们,麦斯在他前妻康妮死后,对任何事都不关心,唯独管教他们而已,纽奥良的人都知道菲立是好孩子,杰汀是坏孩子,其实这对两兄弟来说,都是一大负担。”

“我想杰汀一定很嫉妒菲立。”

“噢,他们互相嫉妒,但是我相信他们两人愿意为对方拚死拚活。”莱丝起身,摸了摸后背后,显然几个钟头下来也够她受的。

“我来接手吧!”席莉提议道。

“不用了,谢谢,我怎么能要求你做这事,我去叫诺妮跟我换班。”

“不麻烦,”席莉说,“记住,家父是大夫,我对病房一点也不陌生。”

莱丝扫向半裸的杰汀一眼,“但是必须替他做的——”

“我是……我已经是结过婚的女人。”席莉说,“我不会吓着,何况诺妮必须帮你张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我却是闲着没事。”

席莉示意莱丝离房,恍若这事就此安排妥当。

莱丝顿了一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席莉,“我留意到你对杰汀的反应,如今要你照顾他,实在难为你了。”

“我们法国女人向来就事论事,我不会让感觉影响应该做的事。”

莱丝仍是望着她,最后耸了耸肩,“好吧,我跟诺妮还是打点家务事,如果有问题,派凯丽或李娜来找我们,谢谢你,席莉。”

“这没什么,”席莉坐下来,突然冒出一句话,“莱丝,他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莱丝在门口停下来,思忖良久才开口,“部分是家庭因素,部分是他的天性使然,他厌恶任何一种形式的权威,尤其是受不了他父亲的压力吧!”她叹口气离去。

席莉解释不来为何这一刻如此执意要照顾杰汀,她只知道她必须留下来,她凝视着杰汀,回想他壮硕的身体如何重重地压住她,释放出的威猛力量深入她体内。

她对杰汀应该持怎样的心态?他伤害她,不过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你是我见过最难看的男人,”席莉告诉他,“可怕的怪物,古汶……这名字挺适合你,我或许相信你是菲立的兄弟,但绝不是孪生兄弟,你有他的眼睛,但那是你唯一可炫耀的相似之处吧!”

她碰了碰他脸上的绷带,“现在或许连唯一的优点也保不住。”

她让指头轻轻拂过绷带,杰汀似乎感觉到她的触碰,唇边发出低声呻吟。

“我相信你非常嫉妒菲立。”席莉略作迟疑才抚弄起他的长发,大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简直像野人.但她指尖所触,都是那么平滑浓密。

“菲立具备好男人应该有的一切,”她继续说:“你却是这般不像样,你们两人怎会是亲手足呢?菲立是这么彬彬有礼,你却……丁点规矩也不懂。”

她的目光转向远处,“我知道那种吃醋的感觉。我的妹妹们各个是窈窕淑女,能够毫不费力吸引男人,而我……”

她顿了一下,然后苦笑着说:“你很清楚我是这么没有女人味。”

她的笑意全消,“你要我纯粹因为我是菲立的妻子,对不对?你只是把我当作偷来的一样东西,然后随意丢弃,但是菲立爱我的人,这点你绝不懂,你对女人不会产生这么刻骨铭心的感觉,你也就不会明白什么是真爱,纵使短暂也值得——”

席莉骤然打住,她居然爱抚起杰汀的头发。她抽开手,她中了什么邪?竟然对他有这种举动?她慌乱起来,于是起身让自己忙一点,由床边拿起诺妮特制的药膏,为他肿胀的脸、干裂的唇上药。

杰汀的嘴唇动了动,却是发不出声音。

“等会儿我再替你的眼睛换药,”她说,“朋友,我不是大夫,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失明,算你运气好,或许诺妮说的挪厄没错,你身边必定跟着一个。”

席莉把药膏放下来,转向他不动的身躯,却是呆怔住,她感觉到他的注意,他知道她在这里。

她注视他毫无表情的脸,“杰汀?”

他突然动起来,抬手举高到扎着绷带的肩头。席莉惟恐他碰伤自己,伸手去拦他的手,反而被他紧紧扣住,血液无法畅通.而且令她痛得只能深吸一口气。

“不要这样,放手!”她想扳开他的拳头。

在她能够再深吸口气之前,她忘掉手臂,忘掉杰汀在弄痛她,而开始打起颤来,他们之间敞开出某种共同感觉,交流起一种她未曾有过的暖意。她错愕地望着杰汀的脸,他的呼吸粗重.这刹那问,席莉感同身受……

他害怕孤孤单单陷在一片黑暗中,被那种有爪的东西撕裂!

“不!”席莉惊恐地挣脱开他的束缚,揉着已经阏青的部位,然后转向他,只见他右手一张一合。

席莉勉强回到床边,杰汀没动了,但是她感觉得到他的反应,是的,他知道她的接近。

她用颤抖的手抹了抹脸.拨开垂落的散发。

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她想像力太丰富吧,但她想逃离这房问,逃开他,但是说也奇怪,她又怕丢下他一个人。

“我没有必要留下来陪你,”她说.“我不欠你,我才不……”她说不下去。然后她情不自禁地在床沿坐下来,握起他的手,抚弄起他的手臂。他的指头再度握住她。

“杰汀?你听到我讲的话吗?”席莉看着他,目光眨也不眨,但他昏沉沉地发着烧入睡。

席莉缓缓地低头望向他身子,留意到被单滑落到他臀上,当她目光落在他胸毛和阴毛的部位时,不禁脸红起来,她从来没有如此端详男人的身体,既好奇又难为情。她不知道其他女人是否会认为杰汀具有魅力,或许他十分魁梧,深具男人味,但实在称不上英俊,而他又不修边幅,把头发、胡自蓄这么长,看来更是龌龊、粗糙又野蛮,或许这是他的本性。

“我不知道你这种人会不会爱上任何人?”她喃喃道,不经意地把玩起他修长的指头。

“当然不会,对不对?这对一个海盗来说太麻烦了,你们这种人向来跟爱情绝缘!”

“今天是礼拜四,朋友们很快会上门来拜望!”莱丝焦虑地说,“我是不是要想办法把他们打发走?我该怎么说呢?恐怕杰汀待在这里的秘密守不住了。

庄园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有个陌生人住在家里头,消息没多久会传到镇上,然后议论纷纷,警方必定会过来盘查,然后——”

“我察觉到这些状况了。”麦斯说着,把妻子拉到他膝上抱着,“目前我们必须想出说服人的谎言。”

莱丝双臂勾住麦斯的脖子,挫败地叹口气,“麦斯,我实在不擅于撒谎,一个套一个,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席莉由图画室的角落观察这对恩爱夫妻。她刚由杰汀的房问出来,她在那里又是待上一个漫漫长夜,她已经在那病床畔守了将近一个礼拜,所持的理由仍是大家各有所司,唯独她闲着,所以当仁不让。

杰汀还未恢复意识,却梦呓不断,有时候会唤起她母亲,康妮在这对双胞胎五岁的时候过世。席莉记得菲立提起他母亲总是充满忧伤和遗憾,然而杰汀对她似乎只有敌意。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另一个名字是菲立,但是杰汀对菲立的感觉实在不是外人所能理解。

席莉总是到体力不支才让诺妮或费家人接手照料杰汀几个钟头,但她会尽可能再回去交班。每当她在场,杰汀会比较安稳,不论喝汤、换药、清洗伤口都能——顺从她。

没人理解这情况,尤其是席莉自己。费家人当然会揣测起她的动机已及杰汀对她的特别反应。

“席莉,”莱丝用一种颇困难的口吻告诉她,“或许你是基于菲立的立场照顾他的兄弟,但是——”

“这跟菲立无关。”席莉诚挚地回答。

“但是你为杰汀所做的事,并非我或诺妮或其他人做不来——”

“我在那里的时候,他的情况比较好,”席莉警觉到自己的防卫.却压抑不住,“这是事实,你自个儿也承认了。”

“这倒是实情,”莱丝承认道,“但这并不表示你必须把自己累垮呀!”

席莉让自己板起脸来,“杰汀是你的继子,你有权作任何处置,如果你要我离他远一点,我当然只好照你的意思了。”

“不,我没这意思——”莱丝收住口,微皱起眉头,他们双方心里有数,已经在吵架边缘,“席莉,我不想跟你吵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没必要为了照料他而累坏了自己的身子,至少有其他人可以代劳。”

“我明白。”

“这就好了。”

她们互换一种困扰的眼神,然后席莉回到杰汀的房间,心中庆幸莱丝不再阻止她。日复一日,她发现这份看护工作变得越来越重要,而杰汀似乎也知道是她,也能认出她的声音……

席莉把心思拉回莱丝和麦斯的对话。

“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告诉人家呢?”莱丝问道,“当他们认定我们有所隐瞒,必定怀疑跟杰汀有关。”

“我有个主意。”麦斯徐徐地开口,“但不算好,如果采用这法子,对我们每个人都有危险,我还是另想个办法!”

莱丝和席莉交换忧虑神色,然后莱丝转向丈夫,“麦斯,我们现在恐怕没有时间了。”

“这倒是真的。”席莉眉心紧蹙地附和道,“你把这主意说出来,或许我们以考虑……”

突然一股奇异的感觉袭上她心头而令她打住,在层层的黑暗中,一个影像呈现在她眼前……那是杰汀。她脸色转白,抓起裙摆,快步走向门口。

“请恕我告退,我该去看看杰汀的情况了。”她说完,急奔向宽敞的楼梯间,飞也似地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