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我身后推挤,企图想得到酒保的注意,眼看就要践踏过我。康翰迪咕哝一声,引我走向他原本占据的凳子,扶我坐上去。我因太过晕眩无法拒绝。皮革座椅还留有他的体温。他站着,一手搭在吧台上,另一手放在椅背保护我。也困住我。

翰迪比我记忆中要瘦一些,添了一点风霜,多了几分成熟。这经验老道的样貌很适合他,尤其是因为在那双眼眸的深处,仍潜藏着“来玩一把”的危险邀请。他有一种男性的自信特质,远比单纯的英俊多上千百倍的强大诱惑。完美的外表会让人无法动弹,但这种性感的魅力会直达你的膝盖。我毫不怀疑酒吧里每个没对象的女人都对他垂涎不已。

事实上,从他的肩膀轮廓上望过去,我看见一个长腿金发女郎坐在隔壁瞪着我。我真的是一脚岔断他们的谈话。

“崔小姐。”翰迪看着我的表情,彷佛不太敢相信我真的在现场。“请见谅,我该说谭太太。”

“不,我……又姓崔了。”察觉到自己结巴,我放大胆子说:“我离婚了。”

他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有那双蓝之又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他拿起酒杯,一仰而尽。他的视线回到我身上时,似乎直接看入我心底。我脸红得很厉害,又想起酒窖的回忆。

金发女郎仍恶狠狠地瞪着我。我笨拙地对她比个手势,含糊不清地说:“很抱歉打扰了。我不是有意……请继续和你的……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叫我翰迪。你没有打扰任何事。我们不是一起来的。”他回头一下,昏黄的酒吧灯光洒在他闪亮的层层深色发丝上。“不好意思,”他对那女子说。“我得和老朋友叙叙旧。”

“当然,”她露出酒窝。

翰迪一转回来面向我,那女人就换了副脸色。她瞪我的眼神简直像要当场瞪死我。

“我不占用你的椅子了,”我说着滑下凳子。“我只是想出去。这里面太挤了——”碰到他的腿让我屏住呼吸,我急忙回到凳子上。

“稍等一分钟,”翰迪说。“人潮很快就退了。”他打个手势,酒保便以神奇的速度出现。

“什么事,康先生?”

翰迪看着我,场起一道眉毛。“你要喝什么?”

我真的该走了,我想这么告诉他,但出口的却是:“请给我胡椒博士汽水。”

“胡椒博士,多加点樱桃,”他吩咐酒保。

我诧异地问:“你怎会知道我喜欢樱桃汁?”

他带着笑意缓缓扬起嘴角。有那么片刻,我忘了如何呼吸。“就猜你喜欢加料。”

他太魁梧,太靠近。我仍未摆脱依照一个男人有办法造成多大的伤害来评估他。尼克留给我瘀伤和骨折,而这个男人有办法一拳就打死一个普通人。我知道像我这样内心有着包袱、可能患有性爱恐惧症的人,不该待在康翰迪身边。

他的双手仍搭在我的两侧,分别撑在吧台和椅子扶把上。我感到反抗的冲动蹦出来,渴望逃离他,以及在体内刺痛的吸引力火花。他银灰色的领带早已松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没扣,隐约露出底下的白色贴身内衣。他喉部的棕色肌肤很光滑。我瞬间猜想他在那薄棉布和细布底下的身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猜想他是否如我记忆中一样坚实。好奇和恐惧骚动起来,使我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酒保把饮料送到时,我感激地转过去,高脚杯里盛着冒泡的汽水,上头有鲜红的樱桃浮动着。我从饮料中挑起一颗樱桃,咬着摘掉梗。果实饱满湿黏,在舌尖甜蜜地滚动。

“你是自己来的吗,崔小姐?”翰迪问。许多和他身材差不多的男人有一把不相称的高音嗓子,他的声音却很低沈,天生要灌满宽厚的胸膛。

我考虑要他喊我的名字,但我需要保持两人之间每一道可能的障碍,无论那障碍有多么微小。

“我跟我哥哥杰克和他的女友一起来,”我说。“我现在为他工作。他拥有一家房地产管理公司。我们来庆祝我上班满一星期。”我挑起另一颗樱桃缓缓吃下,发现翰迪注视着我,表情专注中带有一丝凝滞。

“我小时候怎样也喝不过瘾,”我说。“我从冰箱偷了好几罐樱桃汁,像吃糖果似的把果实吃掉,再把果汁倒进可乐里。”

“我打赌你小时候很可爱,是个野丫头。”

“绝对是个野丫头,”我说。“我想要像哥哥一样。每年圣诞节我都跟圣诞老人许愿要求工具组。”

“他有给过你吗?”

我露出懊悔的微笑,摇摇头。“一大堆娃娃、芭蕾舞衣、简易型烤箱。”我吞了一口汽水将另一颗樱桃冲下去。“姑姑最后送我一套小型工具组,但我不得不还给她。我母亲说那不适合给小女孩玩。”

他嘴角一扭。“我也从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纳闷那是什么意思,但又不能和他聊私人话题。我试图想些平凡的事。某些跟工作有关的事。“你的油田加强开采生意进行得如何?”我问。

就我所知,翰迪和几个人合伙开设一家小型的油田加强开采公司,他们采挖大公司已开采完毕的成熟或耗竭油田。运用特殊的二次开采技术,他们找到没被采光的存量,称之为“被忽视的财富”,是一个发大财的管道。

“做得还不错,”翰迪轻松地说。“我们已经买断一些成熟油田的租契,结果满好的,底下有丰富的天然气。墨西哥湾有块没被开发的地产,我们也买下它的股份,目前有些不错的收获。”他注视我喝下汽水。“你把头发剪短了,”他柔声说道。

我举起一手穿过打得很高的层次。“长头发碍事。”

“现在这样很好看。”

已经好久没得到任何一种恭维了,我慌张地说不出话来。

翰迪眼神热切地盯着我瞧。“我从没想过能有机会对你这么说,但那一夜——”

“我宁愿不要谈那件事,”我急忙说。“拜托。”

翰迪依言沉默下来。

我的目光集中于他停在吧台面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能干多劳,属于工人的手。他的指甲整整齐齐地剪到指肉边缘,我很震惊地发现有些手指布满凌乱的星形小疤。“那些疤痕是……怎么来的?”我问。

他的手微微收缩。“我成长的过程中,放学和暑假都去做些钉篱笆的工作,替牧场主人架设有刺铁丝网。”

一想到歪斜的有刺铁丝戳进他的手指,我就抽搐了一下。“你赤手钉篱笆?”

“直到买得起手套。”

他的语气平铺直述,但我感觉到一阵羞惭的刺痛,发觉我享尽特权的成长背景和他有多么不同。我想他一定是有很强的动力和野心,才能从拖车营地的贫民窟生活,爬到如今在石油业的位置。没有多少男人做得到这点。你必须勤奋工作,而且要很无情。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耐。

我们的视线相会、交缠,那股共享的电流使我差点自高脚凳跌下。我整个羞红了,热气在衣服底下和在鞋子里积聚,同时我又紧张得发抖。我从不曾这么快就想从任何人身边逃走。

“谢谢你的汽水。”我的牙齿在打颤。“我必须走了,我……很高兴见到你。祝你事事好运。”我跳下椅子,看到人群退潮令我松一口气,现在可以钻出一条路到门口了。

“我陪你去开车,”翰迪扔了张钞票在吧台上,捞起上班西装的外套。

“不,谢谢,我要搭出租车。”

但他还是跟着我。

“你会失去在吧台的位子,”我咕哝。

“吧台总会有空位的。”感觉到他的手不经意地按住我背后,我反射地退缩。他立刻撤回那轻微的触碰。“看来外面还在下雨,”他说。“你有外套吗?”

“没有,”我唐突地说。“无所谓,我不在乎淋湿。”

“我可以开车送你吗?”他的语气很温和,彷佛就算不明白我为何有此反应,也分辨得出我越来越痛苦。

我猛烈摇头。“搭出租车就好。”

翰迪跟一个看门人说了几个字,他听命去了路边。“我们可以在里面待着,”他说,“等车子开过来。”

但我等不下去,我必须逃开。站在他身旁令我充满焦虑,我好怕恐慌症发作。我下颚的一侧无来由地抽痛,肋骨被尼克踢中的地方痛起来,尽避那些伤早已完全治愈。旧伤发出共鸣。我要开除心理治疗师,我心想。花了那么多时间诊疗,我不该这样近乎崩溃啊。

“很糟的离婚?”翰迪问道,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这才发现自己死命抓紧皮包。

“不,离婚很好,”我说。“糟的是婚姻。”我硬挤出微笑。“走了,保重。”

我无法再待在酒吧里,尽避出租车还没到,我已冲到外面。我像个白痴站在毛毛雨中,太用力地呼吸,双臂抱住身体。我的皮肤感觉绷得太紧,像收缩薄膜般束住身体。有人走到我身后,而根据颈背竖起的毛发,我知道翰迪尾随而至。

他沉默地将外套披在我身上,把我里在丝质衬里的羊毛之中。那感觉如此强烈,我不禁颤抖。他的气息整个环绕着我,我忘不掉的那股阳光融合着轻柔香料的气味……天啊,真好闻。既安心又撩拨,绝对是世界级的费洛蒙。但愿我能把他的外套带回家。

是他的外套,不是他。

我转身抬起头看他,雨水在他浓密的棕色发间闪闪发光。细细凉凉的雨丝打在我脸上。他动作放慢,彷佛觉得太突然可能会吓到我。我感觉他伸出一手捧住我的脸侧,大拇指像拭去泪水般揩掉我脸颊上的雨滴。

“我本来想问能不能打电话给你,”我听见他说,“但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他的手移到我的喉咙,以指背爱抚侧边。他正在碰触我,我晕眩地想着,但那一刻我不介意。站在雨中、裹着他的外套,是我这一年来最美好的感受。

他低头靠向我,但没有试图亲吻,只是站着凝视我的脸,而我抬起视线望着他感情强烈的蓝眼睛。他的指尖探索我下颚的底侧,游移到脸颊的高处。他的大拇指腹有微凸的茧,像猫咪的舌头般有点粗糙。我因自己竟在幻想会有何感觉而羞愧得快烧起来,如果他——

不行。

不,不……我要接受好多年的谘商治疗才能准备好那件事。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他低语。

“那主意不好,”我设法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没办法应付你,我心想,但只说:“我的家人不喜欢你。”

翰迪毫无悔意地咧嘴笑了,饱经日晒的脸庞衬得他的牙齿好洁白。“别跟我说他们仍因为那笔小生意而对我很不满。”

“崔家人在那方面有点容易动气。况且——”我停下来舔去嘴角的一滴雨水,他的视线迅速追随那个举动。“我不是莉珀的替代品。”

翰迪的笑容消失。“不,你永远不可能是任何人的代替品,而且那一段很久之前就过去了。”

现在雨下得更大了,他的发色转深,滑溜得像海獭的毛皮,睫毛密密掩着漂亮的蓝眼睛。他看起来湿透了,连闻起来都是,浑身散发干净的肌肤香和淋湿的棉布味。在雨珠的雾气下,他的皮肤看起来很温暖。事实上,我们站在城市的包围中,雨水倾泻、夜幕沈落,他似乎是世上唯一的温热。

他拂开我脸上一绺湿透的鬈发,接着又一绺,他神情平静而严肃。尽避他体格魁梧、力气不小,但他触摸我时却带着尼克从来做不到的轻柔。靠得这么近,我可以看出他刮过胡子的肌肤质地,我知道那光滑的男性肤质贴在嘴唇上的感觉会很可口。我感觉肋骨底下窜出一阵锐利甜蜜的疼痛。我幽幽想到但愿婚礼那一夜曾随他而去、在满月的草坪上喝香槟。无论后果为何,我都但愿自己拥有那一晚。

但太迟了,迟了一辈子,再怎样许愿都来不及了。

出租车驶过来。

翰迪仍低头望着我。“我想再见到你,”他低声说。

我体内爆发小型的车诺比核电灾难。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想要留在他身边。任何理性的人都知道康翰迪不是真的对我有兴趣。他想要惹毛我的家人,获得我嫂嫂的注意。如果那表示会毁了一个出身富裕的女孩,那就更好了。他是掠食动物。为了我自己着想,我必须摆脱他。

于是,我挂上一个轻视的微笑来掩饰惊慌,朝他露出老兄,我有你的电话的眼神。“你就是喜欢搞上崔家的人,是不是?”话虽这么说,但我暗暗为自己刻意的残忍缩了一下。

翰迪报以久久的凝视,煎熬我的每个脑细胞。然后,他轻柔地说:“我只要崔家的一个小泵娘。”

我羞红不已。我感觉从不知其存在的肌肉开始收缩。我很讶异双腿还有办法走向出租车并上车。

“你住哪里?”翰迪问,而我像傻瓜一样告诉他。他拿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给出租车司机,缅因街一八○○号只离这里几条路,他付太多钱了。“载她时,小心一点,”他彷佛把我当成一碰就碎的东西,遇到路面的突起就可能碎裂。

“没问题,先生!”

直到出租车开走了,我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

照常理说,应该要把那件外套立刻送去干洗——大楼里也提供这样的服务,然后星期一派人送还给翰迪。

但有时候常理派不上用场。有时候,疯狂的滋味美好到让人不想抗拒。所以整个周末我都留着那件外套,没拿去送洗。我不断偷偷拿起来深深嗅闻。那件沾有康翰迪味道的外套,是我的古柯碱。我终于让步,穿上它看了两个钟头的影碟。

看完后,我打电话给最要好的朋友托德,他最近才原谅我之前数月没跟他通话。我把情况解释给他听。

“我迷上一件外套了,”我说。

“尼曼百货公司在打折吗?”

“不,不是我买的外套,是一个男人穿过的。”我接着把康翰迪有关的一切告诉他,连将近两年前在莉珀和盖奇婚礼那天发生的事都描述给他听,然后讲到在酒吧遇见他。“我刚刚穿着那件外套看影碟,”我说完了。“事实上,现在也穿在身上。这么做有多不正常呢?以一到十来算,我有多疯狂?”

“不一定。你看哪部电影?”

“托德,”我抗议道,很希望他认真回答。

“海芬,别要求我给正常值下定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父亲有一次黏了几撮他的阴毛在一幅画上,卖了一百万元。”

我向来喜欢托德的父亲费提姆,但从不了解他的艺术。我听过最好的解释是:费提姆是革命性的天才,他的雕塑作品打破传统的艺术见解,给泡泡糖和遮色胶带之类的普通物品赋予新的意涵。

费家让人满头雾水、角色颠倒的家庭生活,让小时候的我很好奇,他们家的爸妈很像小孩,而独子托德倒比较像是成年人。

出于托德的坚持,这家人才维持标准的用餐和睡觉时间。尽避他们不相信评分制度,他还是拖着他们去参加亲师恳谈。然而,托德拿他们家狂野的室内装潢一点办法也没有。费先生有时穿过走廊,就停下来在墙壁上素描或画个几笔。他们家的房子充满无价的涂鸦。节日期间,费太太会把圣诞树(他们称之为菩提树)颠倒过来,悬在天花板上。

现在托德成为成就非凡的室内设计师,多半要归功于他不至于过度发挥创意。他父亲很讨厌他的工作,这让托德开心得很。托德有次告诉我,在费家,米白色代表叛逆的举动。

“所以喽,”托德把话题转回外套。“我可以过去闻闻看吗?”

我咧嘴笑了。“不行,你会据为己有,而且我必须把它送还。但明天再说吧,我至少还可以保有它二十个小时。”

“我想,你这星期需要跟苏珊谈谈,你为何如此害怕一个深深吸引你的男人,怕得只敢抚摸他的外套——在他脱下之后。”

我立刻替自己辩护。“我跟你说过,他是家族的敌人,而我——”

“我说那是狗屁,”托德说。“你想跟尼克在一起时,根本就不甩家里的人。”

“是啊,结果证明他们的眼光是对的。”

“那不重要。你有权利追求任何一个吸引你的男人。我觉得你怕的不是家人的反应,应该是别的东西,我想。”他停了很长一会儿思索,接着温和地问:“跟尼克那一段有这么糟吗,甜心?”

我从没把丈夫在肢体上凌虐我的事告诉过托德。除了盖奇、莉珀和心理治疗师之外,我还无法对任何人谈起这方面。托德语气中的关切几乎让我溃堤。我试图回答,但花了永远才从缩紧的喉咙挤出一点声音。

“是的,”我终于悄声说道。泪水汹涌流下,我用掌心抹去。“很糟。”

这下轮到托德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办法开口。“我能为你做什么?”他简单地问。

“你已经在做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永远都是。”

我知道他是说真的。我想到,友谊比爱情可靠太多了,更别提会比爱情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