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目的皮饰、玻璃,以及一屋子的不锈钢家具。在这间偌大的法律事务所里,竟然找不到马修·雷诺的接待处。不过,屋里的沙发、蒂芬妮台灯,还有那张老旧的扶手椅上都覆盖了手工的针织罩。这倒可以让那些前来求助,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客户,还有这位焦急等待着工作面谈的年轻女士,在心情上都得以轻松不少。

屋里的墙上缀满了一张张黑白照片:盛气凌人,巍峨苍凛的山峰;平静无波,清澈如镜的湖面;林荫交错,深邃邈远的森林小径。其中有一张紧紧吸引住崔西的目光。照片里有一只雌鹿,身旁依偎着它初生的小鹿,正在轻嚼着一丛矮灌木枝头上的嫩叶。很显然,它们意识到摄影者的存在,然而却没有逃开。一道光束穿透了林木茂密的树叶,迤逦地撒在灌木丛上。整张照片散发出一股极为静谧详和,富有宗教上的神圣气氛,深深地撩拨起崔西心灵深处的感动。她景仰似地凝神注视着这张照片,以致没有发觉接待人员正从她身后的回廊走来。在那道回廊的墙上,还悬挂着更多更出色、奇异的照片。“那都是雷诺先生拍的。”当接待人员带着马修·雷诺的许可走近崔西的身边时,神情骄傲地说。

“它们真是太出色了!”崔西对这些照片上明暗的表现与独特的取镜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不知道雷诺先生有没有开过展览啊?”

“据我所知是没有。”接待员嘴角扬着微笑回答道:“你为什么不先找个位子坐着休息一下。雷诺先生很快就可以见你了。”

接待员将崔西独自留在角落的大房间里。眼前的橡木桌上整齐地堆叠着许多法律书籍和相关的期刊资料,两张专门为客户准备的高背深色皮椅安放在桌前。透过房里的窗户,崔西瞧见了屋外一畦修剪整齐的园圃,花朵姹紫嫣红,缤纷夺目,草地茵茵翠绿,舒爽宜人。

崔西的眼睛狐疑地飘瞄至一旁的墙上。那里布满了雷诺诸多丰功伟业的辉煌纪录,一些襟了框的剪报以及法庭上的原始文件,都曾经在国内的各大报上登过。

崔西驻足于一张已经由美国最高法院归档的案件摘要前,在它封面上的一个窄凹槽里则架着一支白色翎管笔。

“这些笔可是美国最高法院里的特产呢!”门边传来了马修·雷诺的声音,“如果你还没有上那儿打过官司,你会发现这些笔都搁在法律顾问们的桌上;如果你有本事拿到一支,那就代表着你曾经在这个国家的最高法庭上打赢过官司,这些翎管笔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曾经在美国最高法院打过七场官司,可是唯独这支笔对我的意义最为深重。”

雷诺顿了顿,而崔西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处,一直到雷诺脸上的和颜悦色被他沉着隐匿的热情所取代后,才稍稍回过神。

“我是用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伎俩羸了那场官司,关键在程序上。不过,我终究还是救了劳伊·葛斯的命,把他硬是从死刑台上拖了下来。”

雷诺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绅士般的笑容。“两个星期前这个案子重审,另一个家伙伏首认罪了。劳伊发誓说他绝对是淸白的,可是相信他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啊!请坐,康瓦纳小姐,请坐。”

崔西本想接续着雷诺的话题往下谈,可是一时间她却不知该怎么回应。当她在椅子上坐下时,雷诺开始研究她的履历资料。崔西有一股不祥的预兆,她感觉得到雷诺将会完全主控今天的面谈过程。她可是从未在任何面谈中败过下风的。

为了重拾她的主控权,崔西开口了:“那些野外的照片都是你所拍的作品吗?”

“没错!”雷诺的脸上扬溢着骄做的微笑。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受过正式的摄影训练吗?”雷诺脸上的笑意顿失,浮掠而过的是一股忧戚的悲创。

“我没有受过摄影方面的正式训练。不过,我的父亲是一名猎人——一名伟大的猎人——有关森林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我的。他可以和一只动物在森林里待上好几天,有时候郡保官也会请他帮忙做一些搜寻的工作,大多数是寻找那些在森林里迷路失琮的猎人,而有一次则是协助搜捕一位逃犯。他还曾经救了一个大家都已经绝望并放弃了的小男孩。

“他教我狩猎的技巧,因此我也是这方面的好手。事实上,虽然我现在已经狠不下心来做那些杀戮的事,但我对森林的热爱仍然丝毫未减,而摄影正是我在沉闷的生活中唯一的舒怀路径。”

“我懂你的意思。就像我喜欢攀岩一样。当你面对着那道冷峻的岩壁时,对于生死会有一种决然不同的体验,仿佛一时之间,生命全操控在自己手里,攀附着绳索一点一点将自己救赎出来。除了眼前的山岩,你会忘却了所有的一切。”

当崔西开口说话时,她知道该如何适时展现出自负的一面。雷诺似乎是想将彼此间的距离稍微拉开一些,当他再一次开口谈论正事时,语气中明显少了点温暖之气。

“你是加州人?”

崔西点点头。

“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从事的是电影方面的工作,他是一位制作人。”

“做得好吗?”崔西笑笑,“非常好。”

“那么,你母亲呢?”

“她没有工作,但是她加人一些慈善组织,大部分时间都贡献在她的义工工作上。”

崔西希望这些事能够将自己包装得更好一些,可是她同时也害怕这些所谓良好的家势背景,在雷诺这种人的眼中只是一些令人嫌恶的魔咒罢了。

“耶鲁,”雷诺继续着,从语气中,探不出他对崔西,以及她的背景资历的好恶。“主修数学,还有史丹福法学院的学位。”

崔西耸耸肩,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吹爆了这次面谈。

“你在全国大学联盟竞赛中名列第五。这样看来,好像你所做的每件事都非常成功。”

崔西原本思考着该如何做适切的回答,然而,想了一下之后她又决定放弃了。如果这个工作是她应得的,她无需对任何事做假。

“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加上我很聪明,也是一名天生的运动健将。”崔西说:“不过这其中当然也有碰壁的时候。”

雷诺点点头,然后开口说:“你为什么会选择法律方面的工作呢?”

这个问题崔西已经相当熟稔了,她一如先前几次,稍加思索后便回答。“当我小的时候,我真的搞不懂这个世界。地球和太阳没有理由不会碰撞在一起!为什么我们无法飞进外太空?而椅子既然是由微小不相连结的原子所组成,那么为何又可以坚硬得无法让我的手穿透过去?数学是所有科学之母,它的许多定理帮我理清了一脑袋奇奇怪怪的问題。

“人类应该将自己视为理性而文明的,但我常觉得我们却是一直处在瀕临脱序的边缘。看看非洲所发生的种种癫狂之事,还有东欧的大屠杀,真是令人心痛不已。于是我受到法律深深的吸引,理由就如同我对数学的着迷一般。因为法律是社会之本,约制所有野蛮的行径。一旦法律崩解,文明也将随之消逝。

“美国是一个以法立国的法治国家,我总是惊异于她可以拥有如此大的权力,以种种严制的方式对待她的公民。并非我认为这个国家很完美,至少以宏观的角度看来是如此。我们已经救赎了无数不公平的现象,奴役制度就是一个很鲜明的例子。不过那是因为人类有着容易犯错的劣根性。然后我想到了总统所能做的事,特别是以今天的种种技术所能做的改善。我们为什么不能活在独裁政权的体制之下?为什么尼克森必须辞职下台?我想这是因为在我们国家里有一套令人信服的法律,而律师正是法律的护卫者。至少我是真的这么相信。”

崔西说得滔滔不绝。她歇了嘴,打量着马修·雷诺。然而从他的脸上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无法辨视自己方才洋洋洒洒的那段长篇大论,究竞是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是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白痴。

“我知道那个在法院里遭人谋杀的年轻女子是你的朋友。”

雷诺突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像支闷棍般,狠狠敲了崔西一记。她唯一所能做的反应只有不住点头罢了。她脑海中倏地闪进萝拉的影像:那头乌黑亮丽的卷发,当她在料理棘手的案子时,总是会盘卷缠绕在她那纤细的手指上;然而当她被谋害时,黑发上却印染着鲜血。这两个影像不停地在崔西的脑中交叠呈现着。

“你想,如果那个杀害你朋友的凶手被逮捕,他应该被判什么罪?”雷诺这个问题的意图崔西心知肚明,无非是要问问她对死刑的观点。只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竞然会以这种方式问她。为了回应这次面谈,她曾经花了许多时间阅读文章,仔细探究过死刑的问题,其中当然包括了雷诺的一些着作。但是,这和要她凭空想像该如何治杀害萝拉的凶手的罪,实在是大相迳庭的两码事。

“这样问并不合理。”崔西说。

“为什么?”

“她是我的朋友,而且尸首是我发现的。”雷诺同情地点着头。

“凶杀案里总逃不开尸首、受害者,还有活着痛苦哀悼的亲友。难道你不想为你的朋友报仇?”

这个问题正中怀抱,强迫着崔西说出她对死刑的看法。崔西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马修·雷诺,他也贴近脸盯着她。

“如果我找着了那个杀害萝拉的男人,我一定会想要亲手掐死他。不过,我希望身边神智清醒的人会阻止我。一个文明的社会应该怀抱着更崇高的理想,是远远凌驾于合法的杀戮复仇之上的。”

“你是倾向于以死刑来抑制犯罪的发生?”

“也许,但也不尽然。我不必告诉你是不是有相关的统计资料证明死刑可以抑制谋杀案的发生,然而在奥勒冈恢复死刑之后这几年,倒有一份谋杀案发生率的记录。

“这当中也有误谬存在。在我最近的阅读中发现,一九九〇到一九九一年间曾经有四百一十六名无辜的美国公民被定死罪,其中有二十三名未得平反而被真正执刑。其实,只要当权者能够了解他们在审理案件时所犯的错误,每一个误判的案子都可以被平反的。”

“那么你为什么会想来为我工作?”

“我之所以想来为你工作,是因为你是一位最出色的诉讼律师,也是因为我这辈子所有的事都太顺遂了。我并不后悔,只是现在我想要为那些不像我一样幸运的人尽点心力。”

“这个理由的确非常高尚,但你现在所要面对的客户可不仅是一些‘不够幸运’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与社会脱轨,适应不良,或是精神异常的人;他们欺凌妇女,谋害儿童,和你在比佛利与耶鲁所接触过的人是大大不相同的。”

“这一点我知道。”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们的工作时间很长?晚上和周未加班可是家常便饭的事。你觉得如何?”

“薛赛尔法官早就警告过我这件事,但我还是执意要来面谈。”

“告诉我,康瓦纳小姐,”雷诺问话的语调比较持平了,“你有没有在天黑之后到过佛罗里达的史塔克,去看看那里的监狱?”

“没有,先生。”崔西完全被这个问题给震慑住了。

“那我猜想,你势必也从来没有在天黑之后去过南加州哥伦比亚的监狱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