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巴梅尔的公寓。玛莎·巴梅尔和丈夫茨威在客厅里陪母亲聊天。而我却离开客厅,四处寻找我的兄弟。他们对我来说好像消失了一般。我走进位于客厅尽头的巴里·巴梅尔的房间,约尼在军队服役时回来休假就住在那里。我找到了约尼和比比两个人,他们都坐在床上。巴里不在,因为他去意大利学医了。约尼当时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学习数学和哲学,之前在哈佛大学进修过一年。

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们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都把头同时转向房门。我问起了缘由,约尼告诉我他打算回到部队,加入比比的营队,并且让我发誓保守这个秘密。“让尤兹看一下我的服役经历,”约尼回到和比比的交谈中,继续说,“如果他看了,我觉得很有可能他会同意接收我。”

“很有可能?他会立刻把你抢到手的。”比比说着,然后又继续补充:“这才是个问题。”他说话的语气没有透露出任何喜悦之情。

约尼看上去很兴奋,好像没有意识到比比话语里的潜台词。“告诉他,如果他需要一名军官,而你又不愿意去军官训练学校,我替你去。”

“我想,你没有真正弄清楚你将要面对的形势,”比比说,“你将会比同一职位的军官都要年长。此外,这个工作不适合已婚的男人。你几乎不能回家。”

“比比,我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和我将要面对的一切。把我说的全都告诉他,包括服役经历那部分。”

比比也不甘示弱:“如果你想参军,就回来吧,但是要担任高级职位。以你的年纪和经历,不适合当一名班长。而且,侦察营……”他顿了顿,好像没有把保留意见解释清楚,甚至自己也这么认为。看着兄弟的那一股满腔热情,渐渐地,比比也被感染了。然后,他开始向约尼大谈特谈所有摆在面前的机会。不过,比比滔滔不绝的同时还是有所收敛。对作为弟弟的我来说,面对如此场面却无比兴奋——缘于他们在低声耳语的那些事,也缘于我第一次听到的那些内情。

我们已经站起身,准备重新加入远在公寓那边的“成人世界”。约尼警告我们不要把他的意图告诉任何人——甚至他的妻子图蒂。“等我决定好了,我会亲自告诉她,”他说,“到那个时候,就没有理由用此事来打扰她了。”即使我只有十六岁,听到一个已婚男人这样讲话还是让我惊诧不已。不错,我知道他的个性就是必须独自决定一些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但是,这些话听起来还是很刺耳。


约尼从那以后就应征入伍了,我也被招募到了部队。我们穿着军装,行走在犹太沙漠里。太阳在我们头顶直射下来,身上汗如雨下。和我们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位士兵,都是我们营队的成员。纳西姆跟侦察营的高级军官在一起显得很兴奋,一直紧跟我们的步伐。他走得飞快,好像背上捆着的一壶五加仑的水根本不存在似的。因为前两天夜里参加了加利里的单人定向赛跑(我们几乎花费了一半的训练时间把地图事先记下来,然后在任何地形条件下,有时候甚至在夜里找到正确的方向),我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战士一样,夜晚训练之后可以在白天睡觉呢?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橄榄树或桉树林子里伸直了躺着,为什么他们脸上的苍蝇或是背后突出的硬石块没有把他们弄醒呢?而此时,约尼却在享受这次定向赛跑——这种拼搏的艰辛,这些原野的风景,更重要的是能和年轻士兵一起并肩前行。不过,我还是能看出如此酷热的环境让他很难受。因此,我们时不时地停下来用水壶喝水,然后四个人一起聊天,说我们周围的风景、定向赛跑、还有这难耐的酷暑。“有时候,”约尼说,“当你行走在梦魇般的酷暑之中时,比你所能忍受的更糟糕的事情是,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小块阴凉之处,却只能休息片刻。”你甚至必须在污秽不堪的蓟草之下伸直脑袋,因为它能给你的眼睛带来些许阴凉。

现在,轮到我背水壶。接着,我就开始有一点掉队了。

“你和另一个人在沙漠里,并且你们只有一壶水,”比比曾经把这个犹太法典的经典难题摆在约尼的面前。那时,我们三人都是小男孩,在自家的客厅里聊天。“你们每个人都需要把水壶里的水喝光才能活下来。你们不能分享。那么,你们会怎么办,自己拿来喝掉还是让给其他人?”约尼在回答之前稍作思考,然后说,“这要看这个其他人是谁。比方说,如果是伊多,我会把水壶让给他。”我看着自己的大哥,那时他才15岁。我知道,他会这么做的。

纳西姆转过身来。“把水壶给我吧,我来背,”他大喊道。

我耸了耸肩表示拒绝,然后跑着去追赶其他人。后来,约尼提出要帮助我的时候,我把水壶递给了他。

在梅察达的山脚下,我们是第一批抵达终点的人。征召约尼入伍和开车到这里迎接约尼的伊斯瑞,已经准备好了一冰箱的柠檬汁和一堆薯条。我坐下来喝了一大杯冷饮。这些杯子是我们在特拉维夫值夜班的时候,在市区的迪岑哥夫广场的餐厅里“借用”过来的。我不停地从冰箱里倒冷饮,然后一饮而尽,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然后,我们五个人围着冰箱坐下来吃薯条。薯条如此美味,很快伊斯瑞就提醒我,应该给还在路上的队员留一些。从山崖上投射过来的阴影已经将我们覆盖,还有往下延伸到镜面般的死海的一段山坡。其他人还没有抵达;而我已经完全吃饱了。约尼吃完之后和我们道别,然后伊斯瑞载着他返回侦察营的基地。我们则留下来,等待第二天的定向赛跑。


我们在戈兰高地以北的恩非特进行城市巷战演习。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到这里,而这次的演习比上次更加的复杂。在这个被遗弃的美丽小镇,各色植物自顾自地疯长着,也为小镇徒增了无穷的吸引力。自从“六日战争”期间被驻守在这里的塞尔维亚军官遗弃后,这些房子现在都空置了差不多四年了。小镇的街道都是沿着斜坡而建的,而后在一个小广场汇集;广场中央的喷泉被一堵墙似的黑色玄武岩建筑围起来,就像把房屋和矮墙隔开的东西一样。演习的间隙,我们有一些休息时间。用清洁的泉水洗过满脸的汗渍之后,我们就地在喷泉边上躺下来。北边戈兰高地一望无际的天空在我们面前延伸开来。而我们的头顶,是另一个名叫扎乌的鬼城;而脚下直至更远的地方,一个山顶上坐落着卡拉特·纳茹德的十字军城堡。我湿漉漉的脸上,一阵清风轻抚而过。此刻,从高处放眼望去,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约尼赶来参加这个星期的最后一场演习。我带领队伍负责在一次训练中提供火力掩护。我们的指挥官做了简单说明,然后约尼在演习开始前也作了一些补充。在谈及其他事务的时候,约尼提到了火力掩护。“对于提供掩护火力的队员来说,有一个重要的原则,”他说,“你必须要准备在任何情况下作出即时反应来保护主力——这甚至会引来敌人出其不意或者迅速的反击。即使你们还在转移过程中,而且也没有占领据点,也要随时布置好掩护火力。”演习开始时,指挥官提醒我约尼所说的话。接着,我已经预感到在接近据点时,他们打算投入主力部队。我和队员们跑着穿过一条巷子。正如我所预料的,战斗来得非常早,我也立刻开火。像大多数的演习一样,这次演习也遵循了一个可预测的模式。但是,其中的教训却铭刻在了记忆里。

那天进行的另外一场演习要求我们占领一排房屋。有一个阶段,我的攻击显得非常笨拙——身体正面被暴露,行动迟缓且不知所措。约尼把我叫下阵来,就像对待其他表现很差劲的人一样,他给我示范如何径直穿过房屋之间的大杂院,然后远距离地闯进房屋内部。此生我第一次明白,一个当兵的人该如何利用每一只手脚、每一寸肌肉和每一个步伐前进。约尼对自己的身体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一个灵巧而敏捷的跨步,他就从窗户冲到了院子里,不时有人从一堵半损毁的墙的掩体后向他开火。他在一个稍远的房子旁边的大窗户下,弓着腰迅速地朝前移动,并且在一阵机枪扫射中冲破了那道门。这个演示仅持续了几秒钟。“你们就应该这么做,”他在我们面前站起来,说话的时候还有一点喘气。


军官们的营房和餐厅小屋之间有一片草地,我们一大队人马在那里集合。我们很快就要出发,前往加沙地带进行拓展训练,并参加由南方军队总指挥阿里埃勒·沙龙少将于1971年启动的一项任务,旨在铲除加沙地带的恐怖活动网络。约尼将会担任我们加沙部队的指挥,并且带了一名经验丰富的伞兵军官,当时他在部队服役,给约尼的印象不错。在情况通报会的间隙,这位军官记起了一件特别的事情,然后开始对一些在加沙担任安保工作的以色列安全局的人员恶语相向。他转向站在一边的约尼,说道:“你不能相信他们一些人的任何说辞,哪怕是一句话。我告诉你……”现在,我们都全神贯注,希望最终能听到一些真正有料的东西——毕竟,这是军官们的闲言碎语。但是,这种谈话让约尼十分讨厌,特别是当着我们的面。“这个现在并不重要。”约尼说着就打断了这位军官的话,试图把他拉回到正题上。约尼的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甚至有点抱歉的意味——毕竟,这位军官只是想帮助我们。

大约一两个星期后,约尼在加沙地带向我们做情况简报。那天下午,我们坐在加沙基地里一个热闹非凡的会议室里。这不会是我们在加沙的第一次行动,但会比我们以往参与的任何行动都重要。约尼坐在一张行动目标的示意图旁边,然后解释针对难民营的一栋大型建筑的突击计划,而该建筑被怀疑是恐怖分子的据点。我们簇拥在约尼的周围。这是我第一次参与一个需要真正策划的行动,而且被约尼提出的细节数量所震惊。这只是在以色列人控制的地区策划一个小规模的突击行动啊。由约尼指挥的这次突击行动定在当天晚上。他解释了不同兵力该如何布局,我们该如何推进才能同时封堵各个方向的部族据点。他仔细地回顾了行动的每一个部分——简单说来,就是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过目,好像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以确保没有任何闪失。在每个问题讲完的小间隙,他会浏览一下记事本上罗列的要点,双唇紧紧地咬着。这种表情如此的熟悉,我发现每次他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或者全神贯注于某个任务时,这种表情都会出现。现在,他继续进行突击行动下一阶段的阐述,嘴唇也开始放松了。我的嘴角也掠过了一丝自豪的微笑。


一天下午,他出现在我们的公寓。“我必须要和你们住一段时间,”他通知我们。“米瑞和我的入伍申请通过了。”那天,他从米瑞的公寓带来一些行李。过去几个月他都住在米瑞那里,现在搬进了一个我们不用的小房间。在他带来的书籍中,有一本坦克各个部件列表及描述的军队小册子。

第二天,他就回到了部队,继续负责装甲兵的调动事务。作为候补军官,他出色地完成了此项任务。随后,被任命为戈兰高地的一个坦克中队的指挥官。这个坦克中队位于1973年“赎罪日战争”中从塞尔维亚手中夺取的一块孤立的领地上。经过与塞尔维亚的一场消耗战后,他回到了耶路撒冷,偶尔会来我们的公寓小住。

“此时此刻,我非常地满足,尽情享受着自己。”他给已经好几年没有通过信的前妻图蒂写了封信。“现在这份宁静比星期五的傍晚来临时,那个5:30的黄金时间来得更加珍贵。”

“日头依然还在,我坐在帐篷外的椅子上,眼前是一排坦克阵。音乐从身后的帐篷里飘出,我习惯性地用两根手指撑开手里的书,但却没有去读。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还没有开过一枪。甚至,还有时间在野外的淋浴场冲个澡。昨天,一发炮弹刚好落在餐厅的帐篷上并且把它给完全炸毁了,还有厨房的仓库。”

“我的副指挥刚好走过来,脸上还堆着笑。”

“‘就像一个真正的安息日,对吧?’”他对我说。

“这些都是值得珍藏的时刻,然后就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给你写信。”

“马上我就要爬上一辆吉普车赶回家去。自从我领导这个中队已有整整一个月了,现在我每天回家的时间只有那么一会儿。有意思的是,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有离开这里的必要。事实上,我对自己要去的地方一点也不清楚。太遗憾了。要是有人能代替我回家的话,那也无伤大雅啊。”

“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有战争发生。当然,不像我们以前经历过的那些战争。但是,你可能会轻易地犯错并且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坦克中队驻扎在一个非常关键的地理位置,并且表现也很出色。”

“几天以前,我想起了你。那种思念悠远漫长而又饱受煎熬,连我的心也会痛。每次我想你的时候,往日的记忆又浮现在心头。很多时候,是我伤害了你,让你难过。我对所有的事感到悔恨,还有我的不经意。不是今天的我更善解人意,而是时日弥久,我看问题的方式改变了。”

现在,我正忙着自己的医学课程,还有粉刷公寓。约尼难得有短暂的喘息机会从戈兰高地的炮火中回到耶路撒冷,帮助我们把墙上的旧漆铲掉。他兴奋地向我们大喊,让我们去看看他想出来的新方法。我们发现,他成功地把厚厚的石膏涂层和油漆一起给铲掉了。他浑身洋溢着生活的乐趣,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然而,隐藏在他内心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和孤独。我知道,他比以前更经常地用孤独来描述自己,这不仅因为他没有家庭、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这是他一生的命运,虽然在高中时代或侦察营里,他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他的心思已经超越了一切并为苍生大计,也使得他跟周围的人与众不同。

在约尼接管坦克营剩下的武装几个星期以后,这场消耗战就宣告结束了,而坦克营在“赎罪日战争”中就几乎被全歼。这块孤立的领地又回到了塞尔维亚人的手中,同时还有戈兰高地的卡内特城。约尼几乎完全沉迷在重建坦克营的事务中,而实际上他也是白手起家。从讲话的方式来看,就知道他多么喜欢和装甲兵一起工作,他在那里多么如鱼得水并且受到爱戴——如果仅仅选择留在坦克营的话,他的军旅生涯能够持续多久呢?但是,在坦克营的任期结束以后,他就决定回到侦察营。

在执掌侦察营之后不久,他来到了我们的公寓,并且提到我错过了他的任命仪式。我没有试图解释为什么离开;甚至也没有告诉他那天我在场。我反而问他,侦察营的情况进展如何。“一切都很顺利。”他回答了一句,就没再多说什么。他的言语传达着乐观的精神,但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保留了一些东西。也许,这是我的想象,因为从他的话语中我只听到了自己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