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两个女性。熵和能。人体的不透明部位。
如果你们那个世界和我们远古祖先的世界很相似,就请设想一下,有一天你们在海洋中撞上了世界第六或第七大洲,比如大西洲。那里的城市像迷宫一样,是闻所未闻的;那里的人们无需借助翅膀就能够在空中飞翔;那里的飞车,甚至石头只需借助眼神的力量就能腾空而起。总之,那里的东西你就是患了梦幻症也想象不到。我昨天的情况正是这样。因为——你们应该明白——自从二百年大战以来,我们这里就没有人到过长城外面——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对你们谈过。
我知道,我有责任把我昨天亲眼目睹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向各位不相识的朋友做一个较详尽的介绍。可是现在我还没有能力重提这个话题。新的事件层出不穷,简直就像大雨倾盆,要想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又苦于分身无术:我用衣襟去接,用双手去捧,结果还是大桶大桶地流失掉了,而收进这篇笔记里的只不过是点滴而已。
起初我听见我房间门外有人在高声说话,我听得出一个是I-330的声音,铿锵有力,韧性十足,另一个是Ю的声音,直板僵硬,像木尺。后来房门哐啷一声敞开了,她们两个同时被弹射到我的房间里。千真万确,是被弹射进来的。
I-330把手搭在我的椅背上,扭头向右,龇着满口白牙,朝另一个女人冷笑。我可不愿意面对这样一副笑容。
“您听我说,”I-330对我说,“这个女人看来是下定了决心要把您当作小孩子保护起来,不让我接触您。这是得到了您的首肯吧?”
于是那另一个女人鼓起了鱼鳃般的腮帮子说:
“他就是个孩子嘛。没错!所以他才看不出您跟他搞这一套只是为了……他看不出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没错!我有责任……”
刹那间,我从镜子里面瞥见我的两道眉毛连成的直线变成了折线,并且在跳动着。我霍地站了起来,好不容易按捺住攥着颤抖的毛茸茸拳头的另一个我,吃力地从牙缝中挤出每一个字,直对着她的腮帮子呵斥道:
“马上给我滚出去!马上!”
鱼鳃脸鼓了起来,然后又瘪了回去,由砖红色变成了灰色。她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砰的一摔门走了。
我急忙向I-330扑过去:
“我不能原谅……这件事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她竟敢对你这样?可是你总不会以为我……你总不会以为她……这完全是因为她想登记我,而我……”
“幸好她来不及登记了。况且,像她这样的,哪怕有一千个,我也不在意。我知道,你相信的不是那一千个,你相信的只是我一个。因为在发生昨天那件事之后,我已把自己完完全全暴露给你了,而这正是你所希望的。我现在掌握在你手中,你可以随时……”
“随时怎么样?”但我马上明白了她这话的含义,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便连声喊道:“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永远不要再对我提这件事!您明明知道,那是另一个我,是先前的我,而现在……”
“谁知道呢……人就像一部小说,读到最后一页还不知道结局是什么。否则也就不值得一读了。”
I-330抚摸着我的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她此刻正在注视着非常遥远的天空,目光凝滞在一片云上,那片云在无声无息、缓缓地飘着,不知飘向何方……
突然她推开了我,果断而又不无温柔地说:
“你听我说,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我们也许到了最后的日子了……你知道吗:从今天晚上起,讲课全部取消了。”
“取消了?”
“是的。我刚从那里走过,看见大课室里正在布置什么,摆了一些桌子,还有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不知道。目前还没有人知道。而这是最糟糕的事。我只是感觉到,电流已经接通,火花在飞跑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过他们也许来不及了。”
我早已不再分得清楚,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我搞不清楚我希望的是什么,是希望他们来得及呢,还是希望他们来不及。只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I-330现在正走在悬崖的边缘,而且眼看着就要……
“这简直是疯狂,”我说,“你们的对手是大一统国。这无异于用手去堵枪口,还以为可以阻止子弹发射。这是十足的疯狂行为!”
她莞尔一笑:
“‘我们大家都应当发疯,而且要尽快发疯!’昨天有一个人说过这话。你还记得吗?在那边……”
是的,这件事写进了我的笔记。可见确有其事。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脸:此刻她脸上的X形深纹分外醒目。
“I,亲爱的,趁现在还为时不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抛弃一切,忘掉一切,咱们两人一起去那边,到长城外边,去找那些……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她摇了摇头。从她那双像黑幽幽窗户似的眼睛里,我看到她内心正燃着一台火炉,火星飞溅,烈焰熊熊,饱含树脂的干柴堆积如山。我明白了:已经太晚了,我的话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她站了起来,马上就要离开。也许这已经是最后的几天了,也许只是最后的几分钟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别走!哪怕再待一小会儿也好。求你啦,看在……看在……”
她把我那只令我如此讨厌的、多毛的手慢慢举到了明亮处。我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她抓得很紧。
“你这只手……你并不知道这个,也很少有人知道,长城里边的女人往往也会爱上那边的男人。你的身上肯定也有几滴阳光和森林的血。也许正因为这个,我才对你……”
沉默。说来也真奇怪,由于沉默,由于空寂,由于虚无,我的心反而跳得更快了。于是我大声喊道:
“嘿!你还不能走!你走不了,除非你把他们的事讲给我听。因为你爱……他们,可是我竟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哪里来的。他们是谁呢?他们就是我们失去的那一半吗?H2和О是两个一半,为了得到水——小溪、大海、瀑布、浪涛、豪雨,必须使这两个一半结合在一起而成为H2O……”
她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记得,她拿起我桌上的玻璃三角板,在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用三角板的棱边挤压自己的脸颊,在脸颊上留下一条白色的压痕,然后压痕渐渐平复,变成粉红色,而后逐渐消失。奇怪的是,她的话,特别是一开头的话,我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些个别的形象和颜色。
我知道,她开头讲的是二百年大战的事。先是红颜色……绿色的草地上、黑色的土地上、蓝色的积雪上,到处都是一汪汪永不干涸的红色水洼。接下去是黄颜色:被太阳晒得枯黄的草地,赤身裸体、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人和鬃毛蓬乱的狗待在一起,旁边是死狗发臭的遗骸,也许是死人的腐尸……当然,这些都是大墙外边的事,因为城市已经获得胜利,城里已经吃上了我们现在这种石油食物。
一条条沉甸甸的黑色绉纱几乎从天空垂落到地面,绉纱在拂动着——原来,那是从森林和村庄上空冉冉升起的一股股烟柱。四周是一片低沉的哭泣声:望不到尽头的、黑压压的人流被驱赶往城市,以便用强制的方式拯救他们,教会他们过幸福的日子。
“这些事你差不多都知道?”
“是的,差不多都知道。”
“可是你不知道,而且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中有一小部分人总算得以幸免,仍旧生活在长城外面。赤身裸体的他们躲进了森林里。他们在那儿拜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以及太阳为师。他们全身长出了长毛,但在长毛的下面却保留了鲜红的热血。你们的情况比他们差,你们身上长出了数字,数字像虱子似的在你们身上乱爬。必须把你们身上的衣服扒光,把你们赤条条地赶到森林里去。让你们学会因为恐惧、欢乐、狂怒、寒冷而颤栗,让你们去向火祈祷求助。而我们这些靡菲想要……”
“你先等一下,‘靡菲’是什么?‘靡菲’是什么意思?”
“靡菲?是古时候的人名,就是那个……你记得吧,在那边的石头上刻着一个少年……要不这样吧,还是用你自己的语言来解释吧,这样你会理解得更快。世界上有两种力量:熵和能量。一种力量导致安逸的静止和幸福的平衡,另一种力量导致平静的破坏,导致令人痛苦的、永无止境的运动。对于熵,我们的祖先,确切地说,你们的祖先——基督徒们,把它当作上帝一样而对之顶礼膜拜。而我们这些反对基督的人……”
这当口儿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那声音像耳语一样,勉强能听得见。闯进屋里来的就是鼻子扁平、额头像顶帽子似的压在眼睛上的那个人,他曾多次给我传送I-330的便条。
他跑到我们跟前站住,像台气泵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概是拼命跑了一路。
“你倒是说话呀!出了什么事?”I-330抓住他的手问道。
“他们——朝这边来了……”气泵总算喘够了气,“一队警卫……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怎么说呢……就是有点驼背的那个……”
“S-4711吗?”
“对!他们就在大楼里。马上就会到这儿。赶快!赶快!”
“不要紧!来得及……”她嘿嘿一笑,眼睛里闪着快活的火花。
这也许是一种荒唐的、不理智的胆大妄为,也许其中自有我还不理解的什么道理。
“I,看在造福主的分上!你要明白,这可是……”
“看在造福主的分上。”她的脸上现出锐角三角形——尖刻的冷笑。
“那么……那么就算看在我的分上……我求求你。”
“哎呀,我还有一件事本来要和你商量……不过也无所谓,明天吧……”
她快活地(对,是快活地)朝我点了点头,那个人把眼睛从遮阳棚似的额头下面探出片刻,也朝我点了点头告辞。于是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赶快坐到桌旁去。摊开书稿,拿起笔,好让他们发现我正在从事这项有益于大一统国的工作。突然我感到头上的每根发丝都活了起来,竖了起来,动了起来:要是他们读了我最近写的这些笔记,哪怕只读了一页,那还了得吗?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只见四壁在颤抖,手里的笔在颤抖,纸上的字迹在晃动,变得一片模糊。
把它藏起来吗?往哪儿藏——到处都是玻璃。烧掉吗?从走廊里,从隔壁房间里,都看得见。再说,这是我生命中充满痛苦、可能也是最值得我珍惜的一部分,我再也不能够把它毁掉了,我没有勇气这么做了。
从走廊的远处已经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我只来得及抓起一叠手稿,掖在屁股底下。现在我就像钉在了扶手椅上,可是那把扶手椅的每个原子都在振荡着,而脚下的地面就像船上的甲板,一起一伏……
我全身缩成一团,眼睛躲进额头的遮阳棚下面,从额头下面贼眉鼠眼地窥探着:他们从走廊右端开始,逐个房间检查,越来越近。有些人像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有些人则急忙起身欢迎他们,把房门开得大大的——那是一些有福气的人!我要是能像他们一样该有多好……
“造福主是人类必需的、功效最佳的消毒剂,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大一统国体内无任何肠胃蠕动现象……”——我用抖得都跳起来的笔硬挤出了这么一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我俯在桌上的身子越来越低,脑袋里像装着一个发了疯的打铁炉,凭借着后背感觉到门的把手嚓的一声响了,随即门开了,带进来一阵风,我身下的椅子仿佛跳起舞来了……
直到这时我才勉为其难地把头从稿纸上抬起来,转过脸看着进来的人。(表演闹剧也真难……噢,是谁今天跟我说起过闹剧的?)走在最前头的是S-4711,他沉着脸,一声不响,目光像钻头似的迅速钻进我的内心,钻进我的椅子,钻进我底下那叠颤抖着的稿纸。随后,门口闪出几张熟悉的、天天见到的脸,其中有一张脸格外引人注目——红褐色的腮颊像鱼鳃似的鼓动着……
我一下子想起半小时前这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所以我知道,她马上就会……我全身都在跳动,我用以遮掩书稿的那个部位也在突突直跳(幸好身体这个部位是不透明的)。
Ю从S-4711的背后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说:
“这是Д-503,‘一体号’的建造师。您大概听说过吧?他总是这样,趴在桌子上写……他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我想到哪儿去了?她是一个多么妙不可言,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
S-4711一下子溜到我的背后,隔着我的肩头俯身朝我的桌面上看。我用胳膊肘盖住我刚写下的东西,但他厉声喝道:
“那是什么,马上拿给我看看!”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递过去那页稿纸。他读了一遍。我发现他眼睛里溜出一丝微笑,这丝微笑顺着他的脸盘一下子滑到了下边,然后摇着小尾巴落在了他右边的嘴角上……
“这话有点绕弯子,不过总算……就这样了,您就继续写吧。我们今后不再来打扰您了。”
他就像轮船的桨片击水似的,吧唧吧唧地朝门口走去。他每走一步,我的脚、手、指头也随之慢慢恢复了知觉——心灵重又均匀地遍布全身,我在呼吸了……
末了的一件事是:Ю留了下来,走到我身边,伏在我耳朵上悄声说:
“算您运气,因为是我……”
真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到了晚上我才明白:他们带走了三个人。不过谁都不公开谈论这件事,同样也没有人公开谈论所发生的一切(这是因为受了那些隐蔽在我们中间的护卫的熏陶)。人们谈论的话题主要是晴雨表水银柱的急剧下降和天气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