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函数的极限值。复活节。全部划掉。

我像是一台转速开得过大的机器,各个轴承已经灼热化,再过一会儿就会流出铁水来了,一切都将化为灰烬。赶快来点冷水,来点逻辑吧!我一桶桶地浇上去,可是逻辑遇到灼热的轴承时发出咝咝的声音,然后便化作白蒙蒙的蒸汽飘散在空中了。

是啊,道理很清楚:要想确定函数的真正值,必须设定函数的极限值。同理,昨天那种“融化于宇宙之中”的荒唐行为既然被设定为极限值,也就等于死亡。因为死亡正意味着我被完全融化于宇宙之中。由此可见,假如以L表示爱情,以D表示死亡,则L=f(D),换言之,爱情和死亡……

对,正是这样,正是这样。正因为这样,我才害怕I-330,我才和她斗争,我才不愿意。可是为什么在我心中,“我不愿意”和“我巴不得”比肩共存呢?可怕就可怕在我巴不得再来一次昨天那种令人销魂的死亡;可怕就可怕在这样一个事实:即使现在,逻辑函数的积分已经求得,而且已经明确地看到它隐含着死亡,我还是想要她,我的嘴唇、双手、胸膛,我每毫米的肌肤都在渴求着她……

明天就是全民一致节。她当然也将去参加活动,我会看见她的,不过只能从远处看她。从远处看,会使我感到痛苦,因为我需要,我如饥似渴地切望和她在一起,让她的手,她的肩膀,她的头发……但是,即使忍受这份痛苦我也情愿。我不在乎!

伟大的造福主啊!情愿忍受痛苦,简直是胡说八道。谁不明白,痛苦是负数,而负数相加只会减少我们称之为幸福的总和。因此……

好了,不要什么“因此”了。这样倒干净利落。

傍晚:

透过玻璃的屋墙,可以看到外面令人烦躁不安的粉红色晚霞。我转动了一下扶手椅,躲开了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粉红色,翻看我的手稿,发现我又忘记了,我不是写给自己看的,而是写给不相识的你们看的。我爱你们,体恤你们,因为你们还在数个世纪之遥的后面蹒跚而行。

让我来谈谈全民一致节这个伟大的节日。我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喜欢这个节日。我觉得,我们过这个节有点像古人过“复活节”。记得,我常常在节日前一天编制一张以小时为单位的倒计时表。我兴致勃勃地划掉每一个小时,因为这表明节日又近了一小时,等待的时间又少了一小时……说实话,如果我确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话,我现在也会随身带一张倒计时表,盘算着再过多长时间就到了明天,就可以看到了——哪怕就是站在远处……

(我写到这里被打断了——服装厂送来了新缝制的统一服。按照规定,为了参加明天的庆典,给我们全体每人发一套新的统一服。走廊里是一片脚步声,欢呼声,嘈杂声。)

我继续往下写。明天我将看到年年重复、年年具有新意的动人场面:虔诚地高举起的无数只手臂组成了全民一致杯。明天是一年一度选举造福主的日子。明天我们将再次把捍卫我们幸福的坚不可摧的城堡钥匙交到造福主手里。

当然,这并不像古人那种无秩序的、无组织的选举。说来可笑,那时候连选举结果事先都不知道,完全不考虑偶然的因素,茫然无知地建设国家——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呢?然而,人们竟然花了几个世纪之久的时间才弄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用说,我们国家在这方面以及其他一切方面,决不允许存在任何偶然性,决不允许发生任何不测。就连选举本身也只是象征性的:提醒大家,我们是一个由千百万个细胞构成的统一的、强大的机体,用古人《福音书》里的话说,我们是统一的教会。因此,大一统国有史以来,在这个隆重的日子里,就没发生过哪怕是一个声音敢于破坏全民齐声大合唱的事件。

据说,古代人选举是秘密进行的,人们都像贼一样躲躲藏藏。我国一些史学家甚至断言,古人总是经过一番精心伪装之后才去参加大选盛典的。(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一幅荒诞、阴森的情景:黑夜,广场上。身穿黑色披风的人影蹑着脚贴墙溜过来,火把的红色火柱被风吹得忽起忽落……)为什么要这般神秘呢?其原因至今尚未完全考察清楚。最为可能的是,选举是和某些神秘主义的、迷信的,甚至犯罪的仪式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可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或者见不得人的。我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举行选举庆典的。我看得见大家如何选举造福主,大家也看得见我如何选举造福主。情况不可能不如此,因为“大家”和“我”是一个整体——“我们”。这比古人的“秘密”方式要庄重得多,坦诚得多,高尚得多;再说,这种选举也稳妥得多。试想,万一有个闪失,也就是说,万一在常规的单声齐唱中冒出一个不和谐音来,那些隐身的护卫就在现场,就在我们的队列当中,会立刻查明误入歧途者的号码,并设法挽救他们,使其不至于一错再错,而大一统国也可免受其害。最后还有一点……

从左边玻璃墙看过去,只见一位妇女正对着衣柜门的镜子急急忙忙地解开统一服的纽扣。我在一刹那间恍恍惚惚地看见了她的眼睛、嘴唇、两颗尖尖的粉红色乳头。随后落下了帷幕,我脑子里顿时再现了昨天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最后还有一点”指的是什么。我不愿意再写这些,不愿意!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要I-330。我希望她每时每刻、无时无刻总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至于说我刚才写到的全民一致节那段文字,全无必要,全不对头。我要把它全部划掉,撕碎了扔掉。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失体统,但这是实情):只有和她在一起,只有她在我身旁,和我肩靠着肩,才谈得上欢度佳节。没有她,明天的太阳只是一个白铁皮剪成的圆圈,天空只是一张涂上了蓝颜色的铁片,我自己也同样如此。

我抓起电话听筒:

“I-330,是您吗?”

“对,是我。您这么晚才来电话!”

“也许还不算晚。我想求您……我希望您明天能和我在一起。亲爱的……”

“亲爱的”这几个字我说得声音极低。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今天早晨飞船建造现场发生的一件事:有人开玩笑把一块表放在百吨锻锤下面,只见大锤挟带着一阵扑面而来的风落了下来——它虽然重达百吨,却只是轻软地、平缓地触到那块脆薄的表上。

电话里一阵沉默。我仿佛听见那边——I-330的房间里有人在低声说话。后来传来了她的声音:

“不行,我不能。您该明白,我自己也……不行,我不能。为什么?明天您就知道了。”

夜晚。